来历不明的男人

有兴趣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一卷花了一定篇幅提及卡斯帕·豪瑟奇特的一生和他更为奇特的死亡。也许将来的某一天,道格拉斯·查第格这个名字也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因为道格拉斯·查第格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他从一片迷雾中走来,最后死在雪地里,这正如一百年前的卡斯帕·豪瑟。

这儿我要给你们要讲的是在世最后一天的道格拉斯·查第格和当时他身边的人们的故事……

那是十一月初一个寒冷阴沉的星期五下午,西蒙·亚克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我正在给一月份的书作最终的长条校样,听到西蒙·亚克的声音,我立刻把那些活儿丢在一边。“西蒙!最近怎么样?”

“忙啊,”他说。“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缅因州?”

“缅因?在十一月份?除了猎人,这会儿没人会去那种地方吧!”

“猎人和出版人员,”西蒙·亚克纠正道;“我想去见一个人,因为他也算是个作家,所以带上你一起去也许比较好。当然,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来自西蒙·亚克的要约绝对不会像听起来那么平常。如果他周末要去缅因,那必然有某种原因,我动心了。“我有空,”我说。“咱们什么时候碰头?”

“六点钟,在中央火车站,行吗?我们乘坐纽黑文线北上。”

“没问题。我在服务台等你……”

之后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向她解释这次突然的外出。她对西蒙·亚克的了解与我不分伯仲,这个世界上,她是少数几个理解我们关系的人。她向我道别,可呼吸听起来有些急促。我知道,她已经开始等待我回来后将要叙述的冒险故事。

然后我挂了电话,等待我的是永生难忘的一个周末……

第一次遇见西蒙·亚克那会儿,我还是个报纸记者;此后虽然我们好几年失去联络,但最近他再次出现,使我们的友谊重见天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个怪人,身材高大魁梧的他常常流露出圣徒般虔诚的表情。

根据以往和他在一起的经历,以及喝酒时他自己的叙述,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他来自很久以前的世界——也许是一个存在着神魔的世界,总之不会是二十世纪的美国。

他一直在寻找魔鬼本人的踪影,他称之为终极的邪恶。一开始我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他的脑子有些问题;但现在我已经不再这么认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清醒的人。他不断地找到邪恶,因为邪恶无处不在,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实现他的夙愿,那就是与撒旦正面交锋。

这也正是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毫不犹豫答应他的邀约。虽然他已经找了这么久,而我也不能肯定此生能够与他共同见证那一时刻的到来,但只要有些微可能,我都不想错过。

基于同样的理由,这个夜晚我选择与他一同乘坐北上前往新英格兰的列车。“这次又是怎么回事,西蒙?”因为他事前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仿佛除了建筑物和道路上的零星灯火之外,那黑暗中还藏着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他问我:“你知道一个叫道格拉斯·查第格的人吗?”

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他是谁?”

“他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没有家,没有国籍,没有过去。几十年前,你也许读过关于他的事情,当时他走出英伦的迷雾,一夜成名。”

“我想起来了,”我说。“那时候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宣称自己没有对过去的记忆。他的英语说得很糟,衣衫和破布没什么两样。他唯一能记起的是自己的名字叫道格拉斯。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拿着一本法文版的伏尔泰小说《查第格》,于是报纸就给他起名叫道格拉斯·查第格。”

“你对细节的记性很不错,”西蒙·亚克评论道。“你可能也记得,这个道格拉斯·查第格完全是个迷。世界上所有的档案里都找不到他的指纹;他的照片没有一个人能够指认。他就像从时间的裂口里蹦出来一样。”

“我不关注此人已经有些年了,”我告诉西蒙。“他最近怎么样?”

“几年前我在伦敦遇到过一次,”西蒙·亚克继续说。“当时我在英格兰调查发生在黛文郡的怪事,偶然听到他在一些集会上的演说。在某些圈子里,他成了一个地道的作家和演说家——我猜你会管这叫预言家或先知。”

“这就是我们要去缅因州见的人吗?”

“非常正确。两年前他和一个美国医生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医生——名叫亚当·黑格尔——实际上收养他作为义子,他们两人居住在缅因州。”

“听起来怪怪的,但这不属于你通常的调查范围啊,西蒙?”

火车轰隆隆地行驶在新英格兰的小镇上,长岛海峡漆黑的海水不断从视野中向后滑过。我们周围的乘客渐渐进入梦乡,座位上方的灯光也被调至微亮。

西蒙·亚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给我看。我瞥了一眼标题,觉得有些不真实:“在善与恶的永恒战争中”,作者是道格拉斯·查第格。

“什么意思?”我问道。

西蒙·亚克将书放回口袋。“像查第格的其它作品和演说一样,这本书的奇怪之处在于,其看似明显的新哲学乃是一字一句抄袭公元前七世纪一位名叫佐罗亚斯特的宗教领袖所撰教义……”

直到星期六中午我们才到达目的地,位于州北部的一个名叫卡坦丁的小镇。这里天寒地冻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新雪。我们被高山,湖泊和森林环抱其中,很难相信这儿是距离纽约一个晚上车程即可到达之处。

我们找了一家差强人意的旅馆,把行李留在那里。眼下旅馆冷冷清清的,但我能想象一周以后,来自班戈和波士顿的运动爱好者把这里塞满的热闹场面。

“你们是猎人吧?”客房服务员问我们。“要想有收获,这会儿有点早。”

“我们是一场特别游戏的狩猎者,”西蒙·亚克回答。“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去黑格尔医生的家吗?”

“当然,他家就在镇子边上路转弯的地方。很大的白色建筑,不可能错过的。”

“谢谢。”

黑格尔医生的房子确实很容易就找到了;从房子周围白色的荒地来看,曾经有人试图在这里耕种过。

黑格尔医生本人可谓八面玲珑。他可以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大夫,但到了大城市,他就是个商人。他双眼透着的机灵劲和时常挂在嘴角的微笑形成了鲜明对照。

西蒙·亚克向他表明我们来自纽约的一家出版公司,来这里是想和道格拉斯·查第格谈谈出版他的某部作品的可能性。

“快请进,”黑格尔医生催促我们进屋。“我相信道格拉斯一定很愿意和你们交流。对他的书感兴趣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这间房子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大,我们马上发现这里还有其它的访客。一位气质端庄的年轻女子(大约三十岁左右)和一位清瘦的老者正坐在客厅里。

黑格尔医生为我们相互介绍,女子名叫伊夫·布伦特,来自芝加哥。老人名叫查理斯·金斯利,我知道这个名字,他是一个退休的制造商,在财经界颇负盛名。

“这两位是纽约来的出版商,”黑格尔医生骄傲地介绍,“他们远道而来,要和道格拉斯聊聊。”接着,他转向我们解释道,“我们这里一直对公众开放。布伦特女士和金斯利先生已经在此逗留了几周时间,他们试图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我在布伦特女士身边的椅子坐下。我问她道格拉斯·查第格在哪里,借此打开话题。

“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估计过会儿就下来。”

“你从芝加哥来的?够远的啊。”我问道。

“我的……我的丈夫几年前去世了。从那时起,处在崩溃边缘的我去了欧洲和南美旅行;直到我读到一本道格拉斯·查第格的书,我才重新找回自我。”

另一边,西蒙·亚克正与黑格尔和金斯利聊得兴起。但是所有的谈话随着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的出现而突然中止,我知道那就是道格拉斯·查第格。

他比我想象中高,但瘦骨嶙峋的体态很符合之前的认知。他走起路来有点儿瘸,我记得报纸上说,十年前他被发现的时候也是这样。

“抱歉我来晚了,”他大声向我们道歉,话语中几乎听不出英国口音。“但是那个东西又来了。”

不管“那个东西”是指什么,但毫无疑问,医生和那两位客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黑格尔迅速跑到道格拉斯·查第格身边,对他的头部进行检查。

“还是同一侧,亚当,”他说。“我正在刮胡子,忽然感到太阳穴受到打击;不过这次没有流太多血。”

“可皮还是擦破了,”黑格尔医生说。“和上次一样。”

西蒙·亚克站起来,朝这个年轻人走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向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四个人问道。

我旁边的布伦特女士做了回答。“道格拉斯受到了两次神秘袭击,都是他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的时候。我们……我们认为可能是……魔鬼……”


我看到西蒙·亚克闻言两眼放光,命运又一次让他有机会与自己一直寻找的邪恶正面交手。房子外面吹过一阵轻风,枯枝沙沙作响;我望向窗外,空气中卷起阵阵白雪。

查理斯·金斯利喷着鼻息,一边掏出一支雪茄。“整件事情都太乱来了。我们又不是活在中世纪;魔鬼不可能伤人了。”

“我恐怕您此言欠妥。”西蒙·亚克不动声色地说。“撒旦和一千年前的那个魔鬼没有什么不同;没有理由可以使我们认为他改变了本性。事实上,如果我能够十足确定他存在于我们中间,我会要求举行一场驱魔仪式。”

“那我们需要一个神父,”布伦特女士说;“可方圆几英里之内,你别想找到。”

西蒙·亚克摇了摇头。“基督教创利初期,普通的信徒就能进行驱魔。不过眼下这情形,我还不打算这么做。”

道格拉斯·查第格站在从刚才接受检查起就一直站在门口,此刻他开口说道:“先生,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可不太像出版商该说的话。”

“我兼任别的职业。我听说你宣扬一种独特的教旨,其主题是正义与邪恶两大势力之间的亘古战争。这让我想起佐罗亚斯特的教义。”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人微微色变。“我……我确实读过他写的东西。但假如你彻底地研究过我的教义和发行作品,我想你就会发现二者区别。我对邪恶的理论认为邪恶作为一种力量,是上帝的一部分,同时依据上帝的意志得到发挥——而并非佐罗亚斯特认为的那样,是一种独立的,自发的力量。”

“得了吧,查第格先生,”西蒙·亚克忍俊不禁道,“托马斯·阿奎纳斯七百年前就把那套说辞给否定了。要是你不清楚的话,我建议你去看看《驳异大全》第一本第39和第95章。作为一个新兴宗教的布道者,你似乎对自己的教义还没弄明白。”

道格拉斯·查第格冲着西蒙怒目而视。“这里是我的房子,我不想听到这些污蔑之词,”他说完就转身离去。黑格尔医生紧跟着追上去,消失在门廊外。

金斯利和布伦特女士看上去对于西蒙·亚克这番言论大为震惊;我走到他身边,以防其他二人听到我们的交谈。“也许你有点过火了,西蒙;我认为他并无恶意。”

“不管他本人有没有恶意,客观结果就是,那种错误的教义只会导致恶果。”

黑格尔医生旋即回到我们中间,透过窗玻璃,我们可以看到道格拉斯·查第格在雪中行走的身影,风吹在他敞开的夹克上,仿佛能听到啪啪作响。“他要去走走,”医生告诉我们;“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西蒙·亚克走到窗边,望着查第格的背影,直到一个小雪坡阻挡了视线。

“说实在的,我认为等他回来你应该向他道个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西蒙·亚克转过身看着我们四个。“你们当中有谁听过卡斯帕·郝瑟的故事吗?”他平静地问道。注意到我们茫然的表情时,他继续说道,“卡斯帕·郝瑟是一个十六岁的德国小伙,1828年5月,他突然出现在纽伦堡。他身着农民装,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在他的随身物件里,人们发现了两封信,推测是其母亲和监护人所写。纽伦堡的一位教授负责这个孩子的教育,他一直住在纽伦堡和安斯巴赫,直到1833年去世。他去世之前和教授住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两次神秘负伤;1833年冬天他在公园散步的时候,导致他死亡的刺伤也成了未解之谜。”

黑格尔医生紧咬着嘴唇问道。“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我觉得道格拉斯·查第格的履历和卡斯帕·郝瑟如出一辙,无论是十年前他在英格兰的无端出现还是他最近遭遇的两次奇怪负伤。”

布伦特女士仍然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我的胳膊。“没准你是对的。可那能证明什么呢?”

“难道你们没人发现吗?”西蒙·亚克问。“这个被我们叫做道格拉斯·查第格的人根本没有自己的人生。他至今的每句话和每件事都在以前的世界里发生过了。他有一个法国文学里虚构的名字;他宣扬着一个死了快三千年的人创立的教义,他过着十九世纪时代的生活。我并非要解释这其中的奥秘——我只是陈述事实……”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疑惑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一些超越我们认知的东西存在着。一些险恶的东西……

黑格尔医生率先打破沉默。“那个人……那个卡斯帕·郝瑟是怎么死的?”

“他一个人在公园里散步时被刺身亡。雪地上没有留下其他人的脚印,而从伤口判断,绝非自杀。这个谜直到今天还未解开。”

不约而同的,我们一齐望向窗外,道格拉斯·查第格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知道在场每个人心里一定想着同一件事。

黑格尔医生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够了,别看着那边,”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他会从房子后面的另一条路回来的。”

我们冲出房子,黑格尔和西蒙·亚克一马当先,金斯利、布伦特女士和我紧随其后。我们匆匆瞥了一眼那行通往小山坡的脚印,接着绕向房子后方跑去。

空气冷冽,但我们却感觉不到。我们眼中只有雪——洁白无瑕地在我们前方蔓延——视线尽头,道格拉斯·查第格的颀长身躯正向我们走来。

他走得很快,但步伐沉稳,真是个年轻而充满朝气的人。地面上的薄雪对他的速度毫无影响,他的短夹克被微风吹起,好像走在某个夏日的阳光下。当他注意到我们时,向我们挥手致意,同时好像走得更快了。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大约距我们一百码远。只见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的手伸向身体的左侧。尽管距离遥远,但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他脸上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蹒跚了几步,几乎快要跌到了,但仍努力向前,他的手捂着胸口。“我被刺中了,”他大叫,“我被人刺了一刀。”此时,我们已经能够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血迹……

黑格尔医生是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他朝伤者冲了过去,我们也反应过来,立刻跟上他。当黑格尔医生离道格拉斯·查第格还有二十多码远时,他已经双膝跪倒在雪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衣,甚至还从指缝间涌出。他又看了我们一眼,脸上的惊奇表情还是没变,随后便向前扑倒在雪地中。

黑格尔首先来到查第格的身旁,他弯下身子,迅速将查第格的身体翻过来检查伤口。随后他重新放下死者身体,抬头看着我们。

“死了……”他只说了这句话……

我们不敢相信这一切,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脚下不可思议的一切,也许每个人心里在向上帝祷告。

“他肯定是被子弹击中的,”伊夫·布伦特说;但黑格尔医生马上给我们看了伤口,那显然是刀伤。

“他是自杀的,”查理斯·金斯利说,但我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说法。伤处并没有留下刀,雪地上也没有;黑格尔医生也明确表示这个伤口不是自己可以弄出来的,更何况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要逃过我们五个人的眼睛自杀是不可能的。

我们顺着血迹开始的方向往回走,试图在雪地上寻找线索,任何不起眼的东西——甚至是一个隐身人的脚印。但我们什么也没找到。雪地上除了血迹和一行死者的脚印之外,没有留下其他痕迹。

于是我们站在原地,看看死者,又看看彼此,大家都在等待某个人打破僵局。

最后,西蒙·亚克说:“我建议打电话给地方警察或者州警。”结果我们把道格拉斯·查第格的尸体留在原地,回到屋子里等待警察到来。

警方人员终于来了——一个是有些驼背的老头,他是当地的理发师,只在某些时候兼任警察职务;另一个看上去聪明些,他是镇上的医生兼验尸官。我们对这两人的了解仅限于此。

有没有可能在死者越过山坡之前,山坡的另一边的某个人已经造成那个伤口?这是我的疑虑,但这个念头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随即马上被我自己否定了。血迹是从我们看到他抓住身体一侧开始出现的。除此以外,两位医生都认为那是导致立即死亡的伤口。他能够拖着身体走上一段已经是个奇迹。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警察和医生验尸官就把道格拉斯·查第格的尸体带走了。

西蒙·亚克一直望着窗外从天而降的雪花。布伦特女士和我勉强为大家准备了咖啡压惊,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开口。

接着我听到西蒙·亚克在自言自语,“来历不明的男人……来历不明……”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继续说,“伙计,这是美丽的死亡和闪光的正义!是黑暗的天敌;谁能透过这些看穿尘世背后的谜!”

见我一脸迷惑的表情,他解释道,“这段话不是我原创的。十七世纪的亨利·沃恩写下了它们。”

“这能告诉你是谁在雪地上杀了道格拉斯·查第格吗?”

他冲我笑了笑,很少能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这个案件的答案更应该去莎士比亚作品中寻找,而不是沃恩。”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也许……”

“我以前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人被冰做的匕首杀了。”

“匕首融化了,所以找不到?不过在室外温度低于零度时这种伎俩可行不通。”

“确实如此,”我承认。“但如果我们之前提到的种种方法都不可行,那这就是超自然现象了。难道你真的认为道格拉斯·查第格是被魔鬼附身了?”

西蒙·亚克只是用他的口头禅答道。“也许……”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查理斯·金斯利说,他的嗓音嘹亮,让人一听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我不是嫌疑犯,而且我也不打算继续呆下去了。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对道格拉斯·查第格的教义和教案的信仰;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黑格尔医生耸了耸肩,没有争辩。“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走,金斯利先生。相信我,这场可怕的悲剧对我造成的伤害比任何人都大。”

布伦特女士掏出了支票簿和钢笔。“黑格尔医生,我还是会按照约定支付费用。如果风波平息后,也许你该建个纪念碑什么的。”

我看得出来她是认真的。尽管与道格拉斯·查第格的缘分仅限于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天,但我能感受到他对这两人以及其他拥护者们的深远影响。对我来说,他只是十年前的新闻故事里一个记忆模糊的名字,可对一些人而言,他代表了一种新的信仰。

这时西蒙·亚克再度开口。“我请求各位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再呆一个小时。我有把握向各位展示杀害道格拉斯·查第格的方法。”

“如果你能做到你说的,”金斯利说,“那倒值得期待。但这儿要是真有什么魔鬼之类的东西,我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我向各位保证,杀死道格拉斯·查第格的魔力不会伤害到你们,”西蒙·亚克说。“不过我有个问题:黑格尔医生,你养鸡吗?”

“鸡?”黑格尔重复道,一边无法理解似的皱着眉头。“我不养鸡;不过路那头有人养。为什么问这个?”

“我有个想法,”西蒙·亚克回答道,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他随即消失在屋子的后方,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呆在客厅。州警不久即将赶到进行下一步调查;因此我可以理解金斯利和布伦特女士想要离开的急切心情。

正当他们的焦虑即将爆发之时,西蒙·亚克回来了,他手里拿着那个自己随身携带的有柄十字架。“如果你们跟着我到室外来的话,我将告诉你们道格拉斯·查第格是怎么死的。”

“你是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觉得他的死我也有责任,”西蒙·亚克回答道。“我能做的只有为他报仇了……”

我们跟着他出了房间,来到一个小时前道格拉斯·查第格死亡地点旁边。我们在雪地边缘停下了脚步,但西蒙·亚克继续往前走,直到距离我们大约五十码远。

接着他站在原地,望向十一月的阴暗天空和远处的树木、山峰。看上去有一种天地悠悠的孤独感……

他手握那个奇怪的带柄十字架,把它高举过头,然后开始吟诵咒语,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古埃及语。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只大鸟,绕着大圈飞翔着。那可能是一只老鹰或秃鹫,它们的某种奇怪天性使它们飞往更加寒冷的北方。我们盯着它看,直到它飞入低空的一排厚积云,然后我们的视线又回到西蒙·亚克身上。

他站在那里,用奇怪的语言吟诵着,好像在召唤远古的恶灵。他就这么站着,时间仿佛静止了,我感觉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

紧接着一切又发生了。如出一辙。

他突然垂下双手护住身体一侧,当他移开双手时,我们看到了鲜血。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颓然倒在雪地里,一只伸出的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个带柄十字架。

我们跟着亚当·黑格尔冲了过去,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的膝盖都快虚弱地站不住了。西蒙·亚克,这个我心目中不可战胜的男人,居然被杀害道格拉斯·查第格的力量给击倒了……

黑格尔医生第一个来到他身边,伸手去感应西蒙·亚克的心跳。正在那时……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瞬间,西蒙·亚克突然活了过来,在雪地上一滚,将黑格尔医生压在身下。

在黑格尔被按住的手里,一柄锋利的匕首正闪着寒光……

“他们只是那种常见的骗子,险些让他们赚了大钱,”西蒙·亚克后来说。警察带走黑格尔医生的时候,后者骂骂咧咧地仍旧试图反抗。

我们回到房间里——金斯利,布伦特女士,几位警察,还有我本人——听取西蒙·亚克的解谜演说。几小时前的紧张气氛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我们好像一群正在谈论当天的足球比赛结果的老朋友。

“当人们自己身处其中时,总是很难意识到自己成了骗子砧板上的肉,”他说道,“不过我一眼就看出查第格和黑格尔是为了二位的钱才邀请你们过来的。除了你们,也许还有更多读了查第格作品并且写信给他的受害人,但我们已经没法知道了。如果你们稍微查一下,应该能发现这些书是查第格和黑格尔自费出版的,大部分他的演也是假的——还有他伪装出来的瘸腿。”

“他确实向我们要过钱,说是有一些项目需要支持,”金斯利承认。

“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的,”西蒙·亚克继续说道,“他的名字,履历和所谓的宗教全都是拷贝过去的一些人物,这一事实令我开始怀疑他是一个骗子。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属于他自己与生俱来的特质;他是从百科全书里面蹦出来的一个人。我猜测他在伦敦遇到黑格尔之后,两人一拍即合,开始策划行骗。我认为你们可以找到黑格尔以其它名字行骗的一些往事。”

“那这件杀人案又该怎么解释?”布伦特女士仍觉得不解。“为什么黑格尔要把自己的好帮手杀了?”

“恐怕这是和我的到来有关。我对查第格教义的仔细追问使他们产生了警觉;尤其是黑格尔,他担心我会揭穿他们的骗子本质。当我提到查第格和卡斯帕·郝瑟被袭的共同点以及他和佐罗亚斯特教义的相仿之处时,黑格尔明白我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当他和查第格来到门廊外时,我猜他们就是为了计划上演郝瑟仿作的最后一幕——查第格将被附身的魔鬼击伤。我认为这是为了把钱弄到手的最后一招,而且他们以前可能也玩过这一套。”

“不同的是,这次假戏真做了,”我说;“黑格尔真的把他杀了……”

“没错。你们应该记得,正是黑格尔提出郝瑟如何被杀的疑问的——也是黑格尔让我们来到室外,以便让我们成为这出戏的绝佳观众。当我们意识到这两个都是骗子后,谋杀本身的伎俩就变得简单了。在骗术里,有一种很古老的把戏——我想是被称为‘装死囊’的一种小玩意儿——把鸡血或别的动物血装到一个薄膜袋里面,要伪装受伤之前,用力挤压袋子,同时他的同伙提前开一枪空包弹。道格拉斯·查第格在向我们走过来的途中,压破了藏在身体里的袋子,然后进行了逼真的表演。黑格尔早就料到这一切的进展,他要做的就是迅速行动,第一个来到‘尸体’旁边。接着,黑格尔会用一把藏在袖子里的弹簧刀,尽可能真实地制造出一个伤口……”

趁他说话的间歇,我们不由得回想起发生在雪地里的一幕;恐惧又一次笼罩着我们心头。

“接下来,道格拉斯·查第格要保证被刺中时身体一动不动,正当他咬紧牙关迎接那一时刻到来,他的同伙却把弹簧刀收入袖子,将另一把钢制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查里斯·金斯利微微颤抖,布伦特女士则有些病恹恹的。不过考虑到解谜即将结束,西蒙·亚克还是继续往下说。“两位医生都表示伤口会导致立即死亡,这也使我产生怀疑,为何那个人在临死前能走那么长一段路。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无可能,但相对而言,黑格尔在弯腰检查时动手杀人的可能性要高得多。”

“但是,”我仍有不同意见,“为什么他还有胆量在你身上故技重施?当你上演了撒鸡血这个诡计之后,他应该知道你已经洞悉一切了。”

“那不是鸡血,”西蒙·亚克微笑着纠正道。“我找不到鸡血,只好用番茄酱替代,但是我心里明白黑格尔可能试图取我性命,即使他也知道我可能正是等着他从袖口拿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来个空手夺白刃。事实上他别无选择。一旦我意识到了这个诡计,我需要做的只是去求证和解释;对查第格衣服上的血迹的分析足可以证明我是对的。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赌一赌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手快。幸运的是,他输了,否则你们会亲眼看到第二起不可思义的死亡。”

他说的就好像真的身处绝境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男人的生命不会陷入危机。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要杀死西蒙·亚克这个男人是不太可能的……

之后我们就离开了这个位于缅因州的小镇,动身返回稍微暖和一些的曼哈顿郊区。对那栋房子的搜查结果是发现了将近一万美金,这些钱全部都来自被查第格的宗教欺骗的受害者,我们不禁揣测,当黑格尔将刀插入同伙的胸膛时,脑子里翻腾着的一定也是这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吧。

“还有件事,西蒙,”当火车在新英格兰的夜色中隆隆作响,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道格拉斯·查第格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十年前的伦敦迷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些东西永远都没有答案,”他回答得很简单。“但有些答案不言自明。那本法文小说说明——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了——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试图让人们以为他是法国人而非英国人。真正的原因我不太清楚,也可能永远都无法了解。但如果一个年轻人曾经在英国最黑暗的那段光景里故意逃脱了兵役,那么他可能不得不为了在退伍军人当道的战后世界里保住自己而想些法子。”

“对啊!”我完全同意。“他是个逃脱兵役者;这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指纹在官方档案或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但是西蒙·亚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静静地回答道。“当然可能还有一些其它的解释,但我不打算深究。道格拉斯·查第格已经死了,正如他的前人卡斯帕·郝瑟一样,让一些东西成为无解的谜反而更好,至少在这个世界是如此。”

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