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致命空间 第一章

上午八点三十分

“八只灰色的鸟儿,停留在黯淡的黄昏。冷风阵阵袭来,让人心情忧伤。”

一辆黄色的小型面包校车在公路上突然爬上了高坡,此刻,她放眼望去,麦田泛着白光,仿佛一床巨大的棉被覆盖着原野。绵延数千里的麦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翻滚着,翻滚着。突然,麦浪向下一斜,地平线随即消失了。

“鸟儿在电线上,张开了翅膀,在波浪般的云海里,它们展翅翱翔。”

停顿的时候,她看了看那些女孩儿,她们正赞许地点着头。她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全神贯注于窗外翻滚的麦浪,忽略了她的听众。

“你紧张吗?”香农问道。

“不要问她这个问题,”贝弗莉警告说,“该死。”

不,梅勒妮解释道,她不紧张。她又把目光投向无尽的麦田。

三个女孩儿打起了瞌睡,另外五个女孩儿依旧睁大眼睛等待她继续朗诵。梅勒妮又开始朗诵诗歌了,可是,她刚朗诵第一行时就被打断了。

“等一下——它们是什么鸟啊?”凯莉皱着眉头问道。

“别打岔。”十七岁的苏珊说,“谁打岔谁就是腓力斯人。”

“才不是呢!”凯莉顶嘴道,“腓力斯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草包。”苏珊解释道。

“什么是‘草’啊?”凯莉问道。

“让梅勒妮把诗念完!”

梅勒妮继续诵读诗歌:

“八只鸟儿在天空翱翔,飞过漫漫长夜,直到发现曙光。”

“停一下,”苏珊笑着说,“昨天可是五只小鸟啊!”

“这回是你打岔了。”瘦而顽皮的假小子香农说,“你是腓力德菲人了。”

“腓力斯人。”苏珊纠正道。

乔斯琳使劲地点着头,好像她也发现了香农说错了,只是因为自己胆怯,才没指出来。乔斯琳是个非常胆怯的女孩儿,几乎什么都不敢做。

“但你们正好八个人,所以我就把数字变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贝弗莉困惑地问。她十四岁,是这群女孩儿中年龄第二大的。

“这是我的诗,”梅勒妮回答,“我想要有几只鸟,就让它有几只鸟。”

“有多少人参加诵诗会?”

“十万人。”梅勒妮看上去非常真诚。

“不可能!真有那么多人吗?”八岁的香农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八岁多的凯莉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

梅勒妮再次凝视着堪萨斯中南部萧瑟的景物。唯一的色彩是偶尔掠过的蓝色,那是丰储农场贮藏青饲料的活动地窖。虽然是七月,天气却很冷,而且阴云密布,大雨就要来了。校车超过了一辆大型收割机和一辆满载农工的汽车。梅勒妮想象这些农工一定正神情紧张地望着天空。这是收获冬麦的季节,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会毁掉八个月辛勤的劳动成果。

梅勒妮将目光从车窗移开,下意识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她每天晚上都很细心地把指甲修剪整齐,并用锉刀把它们锉得平整光滑,然后涂上淡淡的指甲油,看上去好像无瑕的珍珠薄片。她抬起手,又朗诵了几首诗,用手势优雅地表达着语句。现在所有女孩儿都醒了,四个人望着窗外,三个人看着梅勒妮的手指,胖乎乎的乔斯琳·魏德曼则注视着老师的每一个动作。

这些田野绵延不断,梅勒妮心想。苏珊也随着梅勒妮一同凝视着窗外。“它们是黑色的鸟,”女孩儿用手语示意,“是乌鸦。”

是的,它们是乌鸦。不是五只,也不是八只,而是上千只,一群乌鸦。这些鸟注视着大地,注视着黄色的校车,注视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天灰蒙蒙的,透着紫色。

梅勒妮看了看表。她们还没有驶达公路,距离托皮卡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校车驶进另一片深谷般的麦田。

一种单纯的直觉使她意识到出麻烦了。事后她会知道,这不是心灵的启示或预感,而是哈斯特朗太太那大而红润的手指焦躁地扶着方向盘。

她的手,在做着手势。

这个年龄稍长的女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肩膀动了一下,头倾斜了有一毫米。身体的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表明大脑在思考着什么。

“姑娘们睡着了吗?”问题很率直,她的手指立刻回到方向盘上。梅勒妮溜到前面,用手语示意她们没有睡。

这时,安娜和苏茜这对双胞胎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坐起来,身子斜靠在前面的椅背上,向前方观望。她们呼出的气息吹到这位年龄稍长的老师的宽肩膀上。哈斯特朗太太挥手示意她们把头缩回去。“别往前看。坐回自己的椅子,看对面的窗户。听话。对!看左边的窗户。”

梅勒妮看到了那辆车,还有血。有很多血。她示意这些女孩儿都坐回自己的座位。

“不要看。”梅勒妮要求道。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突然觉得胳膊有千斤重。“系好安全带。”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出来。

乔斯琳、贝弗莉和十岁的艾米丽立即按照要求系好了安全带。香农做了个鬼脸,偷偷地看了一眼,凯莉大喊大叫,根本不理会梅勒妮。苏珊继续往外看,她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看。

两个双胞胎中,安娜一直安静不动,她把两手放在大腿之间,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与她妹妹栗褐色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梅勒妮抚摸着女孩儿的头发,她指着面包车左侧的窗户,向孩子们建议:“看那些麦子。”

“这一切太有趣了。”香农嘲笑着回答。

“可怜的人!”十二岁的乔斯琳边说边擦着胖乎乎的脸颊上滚落下来的眼泪。

那辆紫红色的凯迪拉克闯进了灌溉渠的铁门,蒸汽从它的前端飘散出来。司机是位年龄稍长的男子,半个身子躺卧在车外,头挨着柏油路面。梅勒妮这次看到了第二辆车,一辆灰色的雪佛兰。事故发生在十字路口,看起来好像是凯迪拉克在左边行驶,撞上了灰色的雪佛兰,而这辆雪佛兰车一定闯了红灯,被撞离路面,冲进了高高的麦地。车里一个人也没有,它的车篷已经弯曲变形,散热器喷出一缕缕蒸汽。

哈斯特朗太太把车停了下来,伸手摸到车门旧的镀铬把手。

不!梅勒妮心里喊着,继续往前走!去一家杂货店,一家7-11,或者一所房子。尽管她们一路驶来也没有遇到一家,但说不定前面就有。不要停下来,一直往前走。她这样想着,但她的手不得不移动。因为苏珊说:“我们必须帮助他,他受伤了。”

但是,那么多血,梅勒妮想,她们不能沾上他的血,也许他感染了艾滋病,也许他患有其他传染病。

这些人需要帮助,但是他们需要的是官方的帮助。

八只灰色的鸟儿,停留在黯淡的黄昏……

苏珊,这个比梅勒妮小八岁的女孩儿,第一个下了校车,跑向那个受伤的人,她长长的黑发在强劲的风中飘舞着。

第二个下车的是哈斯特朗太太。

梅勒妮犹豫着没有下车,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那个司机像一个木制的玩偶一样躺在地上,一条腿弯曲成可怕的形状,头无力地垂着,手肥大而苍白。

她以前从没有见过死尸。

可是,他没有死,当然。不,不,他只是受伤了,没什么,他只是昏过去了。

这些小女孩儿一个接着一个都把目光转向这场车祸:凯莉和香农是最先这样做的,她们很自然地就向外看去。然后是娇弱的艾米丽,她合起双手祈祷——她的父母要求她每天晚上都为能恢复听力而祈祷,她把这个做法告诉给梅勒妮,但从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贝弗莉本能地将两手抱在胸前,似乎要以此抗拒外来的攻击。

梅勒妮慢慢地爬出校车,走向凯迪拉克,半路上,她又犹豫了。与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麦田、苍白的路面相对照,那些血显得格外鲜红,而且淌得到处都是——那个男人光秃秃的额头上,他的胸前,车门上,还有那黄色的皮质坐椅上。

恐惧像滚动的滑车,使她的心骤然跌落在地上。

哈斯特朗太太是两个男孩儿的妈妈,她毫无幽默感,精明能干,值得信赖,而且非常稳重。她把手伸到彩色的毛线衫里,将里面的衬衣脱下来,撕成布条,做成临时绷带,用来包扎那个受伤男人头部深深的伤口。她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呼唤,按压他的胸部,并对着他的嘴进行人工呼吸。

然后,她认真地听。

“我听不见,”梅勒妮想,“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还是回到车上去吧,照看好那些女孩儿。”她那像过山车般的恐惧终于平息下来,太好了,太好了。

苏珊也蹲下身来,为那人脖子上的伤口止血。这个学生皱着眉头看着哈斯特朗太太。她用沾着血的手示意道:“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看看他的脖子。”

哈斯特朗太太检查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她也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的脖子上有个洞,”老师吃惊地说道,“好像是子弹穿的洞。”

梅勒妮明白这句话,倒吸了一口气。那个过山车又开始下沉,她觉得自己的胃里空荡荡的——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身体。她再也无法往前走了。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女式提包。

就在距离她十英尺远的地方。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目光从那个受伤的男人那里移开,她走向那个小提包,仔细地看着它。从布料和链子的式样可以看出是某个设计家的作品。梅勒妮·沙罗尔——一个农场的女孩儿,作为聋哑学校的见习教师,每年挣一万六千五百美元。她在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从没有接触过名家设计的饰品。这个提包很小,看起来很昂贵,像一颗绚丽的宝石。这是那种出入于堪萨斯、曼哈顿或洛杉矶等城市的高级商业区办公楼的女人挎在肩上的小包。把这种小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抽出银色的钢笔,写上几个字,就足以使助手和秘书忙得团团转。

但是,当梅勒妮盯着这个小包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形成,这个想法像种子一样长啊,长啊,直到开花结果:这个提包的女主人在哪里呢?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笼罩了她。

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不胖,但看上去很结实。他的肌肉是那种骑兵才有的肌肉,紧紧地贴着皮肤,肌肉块儿在皮肤下滚动着,却又界限分明。梅勒妮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那张光滑而年轻的脸。他留着平头,穿着和头顶快速移动的乌云一样的灰色衣服,笑嘻嘻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梅勒妮一点儿都不相信这笑容里有什么善意。

梅勒妮的第一印象是他像一只狐狸。不,她断定,他就是一只黄鼠狼或鼬鼠。在他鼓鼓囊囊的裤腰带上有一把手枪,她喘息着,举起了双手,不是放在脸上,而是放在胸前。“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她本能地打着手势。他瞥着她打手势的双手,笑了。

从眼角的余光她看到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不安地站着。另一个男人大步走向他们。这个男人是个大块头,又胖又高,也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衣服。头发蓬松凌乱,露出狰狞的笑容,可以看得出缺了一颗牙齿。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种动物。

“快走,”梅勒妮示意苏珊,“我们走,现在就走。”梅勒妮望着面包车的黄色外壳,开始向那七张在窗口徘徊的愁苦而年轻的面庞走去。

鼬鼠抓住了她的衣领。她拍打着他的手,但是她的动作非常小心谨慎,因为害怕打疼了他,激起他的愤怒。

他用她根本无法理解的话冲她喊着,并摇晃着她。他脸上的笑容变成了真正的狞笑——而且伴随着冷酷的瞪视。他的脸色变得暗淡下来。梅勒妮恐惧得放下了手。

“这是……什么?”熊说,“我看我们……关于那件事。”

梅勒妮是后天耳聋,她八岁时失去了听力,这时她已掌握了语言技能。与大多数女孩儿相比,她拥有更好的唇读能力。可是,唇读是一种很不确定的技能,比单纯观察嘴唇的变化要复杂得多。唇读的过程包括嘴巴、舌头、牙齿、眼神和身体其他部分的运动。你想读懂一个人的语言,就得对他非常了解。熊生活的世界与梅勒妮的不同,梅勒妮的生活属于旧的英语体系,是那种人们品着神圣而时尚的饮料,地处中西部小城镇的学校。他说的话她一点儿也不懂。

这个大块头男人一边笑,一边吐着白色的唾沫。他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身体——紫红色高领罩衫下的胸脯,深灰色的裙子,黑色的紧身裤。她笨拙地抱着胳膊。熊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身上。

鼬鼠正前倾着身子说话——可能是在喊话,正像人们经常对聋人做的那样——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当人们喊的时候,他们说话的速度往往很慢,他们嘴唇的运动更易被读懂。他在问谁在面包车里,梅勒妮没有动,她动不了,她出汗的手指夹紧了肱二头肌。

熊低头看着那个受伤的男人被打烂了的脸,用穿着靴子的脚冷漠地踢着他的头,看着他的头前后荡悠。梅勒妮喘着粗气,那种踢打死者时的漫不经心和无缘无故,使她毛骨悚然。她开始哭了。熊推着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走向面包车。

梅勒妮瞥了苏珊一眼,双手用力摆着,意思是:“不,不要那样做!”

但是苏珊已经开始移动脚步。

她完美的体型和运动员的身体。

她一百二十磅的体重。

她有力的双手。

当熊意识到一个女孩儿的巴掌正向他的脸扇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头往后一躲,并在距离他的眼睛一英寸远的地方抓住了她的手。惊讶变成了娱乐,他把她的胳膊向下弯曲着,一直压到膝盖上,然后把她推倒在地,她的裤子和白罩衫上都沾满了泥土。熊转向鼬鼠,对他说了些什么。

“苏珊,不要。”梅勒妮用手示意。

苏珊又站了起来。但是熊这回有所准备,他转身面对着她。当他抓她的手时,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胸,并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突然,他对这种游戏厌烦了,冲着她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她跪倒在地,抱着肚子,挣扎着喘着粗气。

“不!”梅勒妮用手语向她示意,“不要打。”

鼬鼠对熊喊道:“在哪里……他?”

熊指向高高的麦地。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他不赞成什么事情,但是又害怕表现得过于严厉。“不要……时间……这些废话。”他嘟囔着。梅勒妮顺着他的眼神,观察着麦秆,她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从影子和模糊的轮廓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男人,弯曲着身子,身材不高,但很结实。他的胳膊向上举着,像在行纳粹礼。这种姿势保持了很长时间。在他下面,梅勒妮感觉是个人的形状,穿着深绿色的衣服。

那个女人就是手提包的主人,梅勒妮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求求你,不要……

那个男人的胳膊慢慢地放下来。透过起伏的麦浪,梅勒妮看到了他手中的金属暗淡的光。

鼬鼠的头轻轻地弯下去,他好像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他退缩了。熊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哈斯特朗太太用双手捂住耳朵,感到十分恐惧。

梅勒妮一边哭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麦田,她看清楚了:那个模糊的人影蹲得越来越低,但还是比那个女人高。高高的麦子在七月狂风的吹拂下优雅地晃动着。那个男人的胳膊慢慢地举起、放下,一次又一次。他的脸一直盯着躺在他前面的这个人。

哈斯特朗太太毫无表情地盯着鼬鼠。“……我们走……不打扰你们。我们不会……”

梅勒妮看到这个女人的蔑视和愤怒感到很安慰,她坚毅地紧闭着嘴。

鼬鼠和熊不理会她,他们押着苏珊、哈斯特朗太太和梅勒妮向面包车走去。

面包车里,这些年轻女孩儿在后座上挤作一团。熊把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推上车,并指了指自己的腰带,那里,他的手枪鼓鼓囊囊地凸显出来。梅勒妮是在鼬鼠之前最后上车的人,她被推到车后面,紧挨着抽泣的双胞胎坐下来。她用力地抱着她们俩,然后又把艾米丽和香农都搂在怀里。

外面……外面是恐怖。

梅勒妮瞥了鼬鼠一眼,看到他在说:“聋子……他们所有人。”熊把他肥胖的身体挤到司机的座位上并发动了引擎。他看了看后视镜,皱了一下眉,然后疾驶而去。

远处,在带状柏油路的尽头,是点点闪烁的灯光。熊按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梅勒妮感觉到喇叭声在她的胸腔内振动。

熊说:“人们,那些该死的……看我们……”然后,他把头转向一边,后面的话就消失了。

鼬鼠冲着麦田大喊,显然,那个男人答应了,鼬鼠点着头。不一会儿,那辆灰色的雪佛兰车驶出了麦田。尽管它被撞坏了,但还能驾驶。它驶到路肩处,停了下来。梅勒妮想从前排座位上看清麦田里的那个男人,但光线太强烈,好像这辆车根本就无人驾驶。

车在加速行驶,摇摇摆摆地驶上了柏油路。面包车跟在后面,在轮胎卷起的蓝烟所形成的模糊云影中缓缓行驶。熊拍打着方向盘,转身看了一会儿,对梅勒妮喊了一些话——愤怒、邪恶的语句。但梅勒妮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些耀眼闪烁的灯光越来越近了,红色、蓝色和白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像两周前美国独立纪念日时希布伦公园上空的焰火。当时她看到彩色的光束在空中交错,感觉到白热化的爆炸撞击着自己的皮肤。

她回头看到了警车,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前面会有上百辆装有短波无线电话的警车聚集在那里,会让这些人把车开过去,然后从车里出来。这些人会举着手被带走。学生们和老师将下车去警察局做陈述。这回她将错过聋人表演剧团在托皮卡的演出,即使还有时间,但经过这场惊吓,她已经无法让自己上台朗诵诗歌了。

这次旅行的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或许这件事表明她不该去,或许不该制定那些计划,这是一个预兆。

现在她想做的就是回家。回到她租的房子里,在那里锁上门,喝一杯茶,然后再来一杯黑莓白兰地,给在圣路易斯医院的哥哥发个传真,向他和爸爸妈妈讲述这个故事。梅勒妮紧张时有个习惯,就是把自己金色的头发缠绕在弯曲的中指上,其他手指则伸展着,这个手势代表“阳光”。

突然一阵颠簸。熊把车驶离了柏油路,跟着那辆灰色的汽车来到一条泥土路上。鼬鼠皱着眉头,问了熊一句什么,梅勒妮没有弄明白。那个大块头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向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一个山村,这里离河很近。

他们从一根电线下面穿过,电线上停留着上百只鸟,都很大,是一群乌鸦。

梅勒妮看着前面的汽车,她仍然无法看清他——那个司机,那个从麦田里走出来的男人。起初,梅勒妮觉得他留着长发,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光头或者平顶,再过一会儿,他好像又是戴着帽子。

随着一个急转弯,灰色的汽车向右边疾驶,开向一条狭窄的长满野草的车道。梅勒妮猜想他一定看见了前面的那些警车——那些向他们飞驰而来的车是来救她们的。她眯起眼睛看着。不,他们前面什么也没有。面包车跟着雪佛兰拐了弯。熊咕哝着,鼬鼠正回头察看警察的车。

梅勒妮转身看他们驶向何处。

不!她心里想。

哦,请不要这样。

她意识到,这些人向前面警察投降的事不过是她做的白日梦。她明白他们要去哪里了。

那里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

灰色的车突然冲进一片开阔的杂草丛生的田地。在田地的尽头,靠近小河处,有一座废弃很久的红砖墙工业建筑物,阴暗而坚固,仿佛中世纪的堡垒。工厂前面的地里还有一些篱笆和阻挡动物的围栏。这片田地的大部分已经被开垦为堪萨斯大草原,用来种植中长草、蓑衣草、蓝茎草和野牛草。

雪佛兰直奔建筑物的正前面,面包车紧跟在后面,两辆车都在门的左边停了下来。

梅勒妮盯着红色的砖。

十八岁的时候,她还是劳伦特·克莱克学校的学生,当时一个男生带她来过这里,说是野餐,实际上当然是做那种十八岁的男孩儿要做的事——也是梅勒妮想要的,她当时相信自己想要。但当他们带着一条毯子溜进这幢建筑,看到这些阴暗的房间,她就十分恐慌,赶紧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孩儿,也没有再来过这幢建筑。

但她记得这个地方,里面有一个废弃的屠宰厂。这是一个死亡地带,充满血腥和危险。

还有黑暗。梅勒妮痛恨黑暗——她二十五岁了,她在六个房间的屋子里要点五盏夜灯。

鼬鼠猛地推开车门,随后把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拉下车。

警车——里面只有一个警察——在田地的入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手里拿着手枪。当熊抓住香农并把枪口对准她的头部的时候,这个警察突然停了下来。八岁的女孩儿不停地围着熊转,使劲地踢他的膝盖,这让熊很惊讶。他疼得退缩了,然后使劲地摇晃她,直到她不再乱动。熊和麦田对面的警察打了个照面,他把枪放回皮套里,然后回到了车上。

熊和鼬鼠推着这些女孩儿走向屠宰厂的大门。熊抱起一块石头猛砸闩门的链子,把生锈的铁链砸断了。鼬鼠从灰色汽车车尾的行李箱里抓起几个大袋子。灰色汽车的司机仍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建筑物。炫目的光线让梅勒妮仍然无法看清这个人的容貌,但他看上去很放松,正好奇地注视着塔楼和黑色的窗户。

熊猛地拉开前门,他和鼬鼠推着这些女孩儿走了进去。这里恶臭难当,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洞穴,到处是垃圾、粪便、霉斑和一些令人作呕的腐烂发臭的动物的脂肪。令人恐怖的是迷宫一样的过道,还有围栏、斜坡和生锈的机器,上面有一排排生锈的挂肉钩子。和梅勒妮记忆中的一样黑暗。

熊驱赶着这些学生和老师进入一个半圆形的贴了砖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而且潮湿。墙和水泥地面已经脏成暗褐色,破旧的木制扶手弯曲着伸向房间的左边,输送带的上方是挂肉的钩子,中间是血液的排送管道。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动物们被宰杀。

冷风阵阵袭来,让人心情忧伤。

凯莉抓住梅勒妮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她。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拥抱着其他女孩儿。苏珊无论看到哪个男人都带着自然的憎恨瞪着他们。乔斯琳抽泣着,那对双胞胎也抽泣着,贝弗莉费劲地喘息着。

八只灰色的鸟儿无处可去。

她们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挤作一团。一只老鼠匆忙逃走,它的毛色暗淡,像一块陈肉。门又开了,梅勒妮遮住眼睛避开光线。

他站在门口冷冷的光线中。

矮小而瘦弱。

既不是秃头,也没有长发,而是一头零乱蓬松又脏兮兮的黄发,配上一张瘦削的脸。不像那些男人,他只穿了一件T恤衫,上面印着一个名字——L.汉迪。但是在她看来,他根本就不是汉迪,也肯定不是拉里或者洛。她一下想起了堪萨斯州聋人剧院的一个演员,他在新作《尤力乌斯·恺撒》中扮演布鲁图。

他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沉重的帆布袋放在地上。门关上了,那种灰色的光线一消失,她便看清了他暗淡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

梅勒妮看见熊说:“为什么……这儿……老兄,没有出去的路?”

她好像听得很清楚,布鲁图的话在她心里听得非常清晰,聋人有时能听到幽灵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但听起来不是真正的人发出的声音。“不要紧,”他慢慢地说,“这没什么要紧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只看了梅勒妮一眼,并冲她浅浅一笑。之后,他指着那几根生锈的铁棒,吩咐另外两个人把门紧紧地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