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少女的坟墓 第三十五章

凌晨三点

他们穿过黑暗的斜道,这是那些被判处了死刑的长角牛曾经走过的斜道,在屠宰滑轮的矩形巨石中间,在叮当作响的数以千计的锈迹斑斑的挂肉的钩子下面……

风一直在嘶鸣,穿过墙的缝隙和破损的窗户,仿佛汽笛的鸣叫。

波特的手腕被绳子勒得生疼。他想起了梅勒妮的手,还有她精致的指甲。他想起她的头发,散发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甜味。他热切地希望今天晚上早一点儿吻过她就好了。他用舌头舔着那颗摔倒时就已经松动了的牙,把它从牙床上拽下来,吐了出去。他的嘴里满是血,他又吐了一口,血喷溅在地板上。

“你这个可怜的家伙,”汉迪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满足,“你还是不懂,对吧,阿特?你还是不懂。”

在他们前面,有些发光的东西。与其说是灯,还不如说是越来越黑的黑暗。只有外面射进来的微弱的星光和银色的月光。

“你没必要杀了他。”特工发现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儿走,去那儿。”汉迪把他推到一条发霉的走廊里,“你干这一行几年了,阿特?”

波特没有回答。

“可能二十年,二十五年,我猜。而且我打赌多数时候都是像今天那样——跟像我这样的笨蛋谈话。”汉迪个子很矮,但力气很大。波特的手指刺痛,他觉得血液循环被切断了。

他们经过了很多房间,阴暗而散发着臭味——这是米萨斯和韦伯·斯杜尔兹的血色梦幻。

汉迪推着波特走出后门。然后他们来到了外面,一阵大风吹得他们摇摇晃晃。

“哦,今夜的路真难走。”汉迪拖着波特走向树丛。他看见一辆汽车的轮廓。引擎主体要经过三个小时才冷却。如果他有红外线观察器,他们就能看见它。

而且查理仍然还会活着……

“二十五年,”汉迪在风中喊,“你总是站在警察那一边。安全的那一边。你曾经想过你自己成为人质会怎么样吗?不想体验一次吗?来吧,阿特,快点儿。我要你见见普里斯。她是个非凡的人物,真的。

“是的,先生,那就是你的身份——一名人质。你知道,人们没有经历过很多事。多数人从来没向别人开过枪。多数人从没走进银行并拔出枪。多数人从来没有看着一个姑娘却不说一句脏话,只是盯着她,盯着她,然后她就像一只挨打的小狗一样哭了,之后就开始脱衣服。因为她推断出你要她干什么。

“而且大多数人没有接触过死人。我的意思是,在他快要死的时候接触他,当某人身体里最后的细胞停止活动的时候。所有这些事我都做过。你甚至没有接触过那类感觉,像我感觉的那样。那就是阅历,阿特。

“你设法阻止我。你不该那样。我要杀了你,你可能知道了。但还要过一会儿。我要你跟我们一起走,你说任何话都无法阻止我。你不给我六个座位的直升机,你不给我提供去加拿大的该死的M-4优先权。我们安全离开的时候,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要你死,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安全离开,我也要你死。”

汉迪突然气得发抖,抓住波特的衣领。“你别想阻止我!”

波特的夹克衫衣袋里发出沙沙的响声,汉迪笑了。“这里装着什么?”

不!波特想,扭动着身子躲开了。但是汉迪把手伸进了他的运动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

梅勒妮·沙罗尔的照片。那张曾贴在指挥车里的公告板上的照片。

“你的女友,哈,阿特?”

“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波特说,“你能得到安全。”

汉迪不理他。“我们一会儿就走了,普里斯和我。但是我会把这张照片留在这儿。我们会回来看她的,梅勒妮,她有一把枪,从背后对我下手,把我手里的人清洗一空。还做了这种事——看见这些抓伤了吗?而且她没经我同意就把那个小姑娘扔出门去。还有另一个小东西,萨尼看着她,她也把她弄出去了。哦,梅勒妮会遭到报应的。”好像泄露了商业秘密,汉迪加了一句,“一个男人不容许别人践踏,尤其是女人。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她会发现普里斯和我在她的床上等她,而且她甚至无法喊救命。”

“你回到这里会遇上麻烦的。每个警察都认得你这张脸。”

汉迪又愤怒了。“她欠我的!她欠我的!”他把照片放进口袋里,把波特拖在身后。

他们前往机场——“今夜的路真难走。”一旦他们安全了,他们就会杀了他。或许从距离麦子地三千英尺高的飞机上把他扔下来。

“她现在就在那边,普里斯。”汉迪朝停在树丛中的尼桑点点头,“她是个很特别的姑娘,阿特。一次我中弹了,子弹从侧面穿入,抓住我的那个警察追上了普里斯。她手里拿着枪,在她举枪之前就可以抓到她。但结果怎样?她冷静得像冰一样,解开了上衣,还一直微笑着。是的,是的,他要向她开枪,那个男人要开枪!但是他无法下定决心。当他瞥了一眼她的乳房,她举起格洛克手枪干掉了他,砰,砰,砰,三枪击中前胸。然后走过去在脑袋上补了一枪,以免他穿了防弹衣。你觉得你的女友有这么酷吗?哦,我敢打赌她不会,阿特。”

汉迪拉着波特停下脚步,然后四下张望,仰着头,嗅着空气,皱着眉头。梅勒妮叫他布鲁图,给另外两个人用动物命名,但是特工知道,汉迪比威尔考克斯和伯纳更像动物。

汉迪的眼睛转向汽车。

波特能够看见敞开的驾驶室的车门和里面的女人,她曾假扮莎伦·福斯特,现在正盯着挡风玻璃向外看。她金色的头发梳向后面,和从前一样扎成一个马尾辫。但是她换了衣服,不再穿制服,她现在穿着裤子和深色的套领毛衣。

“普里斯?”汉迪低声喊。

她没有回答。

“普里斯?”提高了声音,“普里斯?”超过了风声。

汉迪把波特推倒在地上,特工倒下去,无助地在草地上滚着,然后看到汉迪跑到驾驶室座位上紧紧抱着他的女友。

罪犯恐惧而愤怒地号叫着。

波特眯着眼看着,不,不是高领毛衣,拫本就不是外衣。女人喉咙上的切口从一侧的颈动脉延长到另一侧,深色毛衣上一半是她身体里流出的血,从肩膀上流下来,流到胳膊上,流到胸前。她唯一的呼救请求是曾举起血淋淋的手放到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打着手势,在满是尘土的玻璃上留下了她恐怖的手指印。

“不,不,不!”汉迪抱着她,疯狂地前后揺晃着。

波特向自己一侧翻该,挣扎着想逃开。他只滚动了三英尺远,就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一只靴子踹在他的助骨上。波特倒在地上,举起捆绑着的手护着脸。“你干的好事!你偷袭了她!你干的,你这个蠢货!”

波特蜷缩着,努力避开猛烈的踢踹。

汉迪倒退了一步,举起了枪。

波特闭上了眼睛,放下了手。

他努力想象着玛丽安的样子,但是她没有来到他的脑海中。不,只有梅勒妮在他的思想里。今天晚上这是第二次,他准备去死。

亚瑟·波特突然感觉到周围一阵风。号叫,嘶鸣,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了词语。但是它们不是这个星球的词语:奇怪的音节从深处浮起,仿佛是来自爱尔兰的女妖在模仿人类的语言。开始他无法听清,只听到一个个音节疯狂地重复着,带着纯粹的厌恶和愤怒,然后与尖叫声合在一起。汉迪转过身去,波待听到了这种畸形的语言,一遍又一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刀深深地插进汉迪的肩膀,他痛苦地喊着。梅勒妮·沙罗尔有力的双手从他的肉里拔出刀刃,再一次刺向他——刺进了他的右臂。枪掉在地上。波特滚到前面,把它检起来。

汉迪挥动着拳头打向她的脸,但是她敏捷地向后跳了一步,仍然把刀握在胸前。

汉迪双膝跪地,闭上了眼睛,紧抱住胳膊,血从那里流着,流着,从右手指缝间流下。他的手臂伸展着,像西斯廷教堂里的耶稣像。

波特挣扎着站起来,绕过汉迪,走到梅勒妮身边。她看着他的手,解开捆绑的绳子。年轻的女人一个劲儿地颤抖。她也做出了同他与巴德一样的推理——汉迪回到这里取钱。她根本没有去找马克斯。

“来吧,开枪吧。”汉迪对波特吼叫着,好像他是今晚事件中忍受痛苦的受害者。

波特感觉到手中格洛克手枪的重量,低头看着汉迪抽搐的令人憎恨的脸。特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你曾经做过什么坏事吗?

突然间,波特懂得了长此以来他与汉迪之间真正的不同。在障碍战中,特工像个演员——他刹那间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他不信任、害怕甚至厌恶的人。但是这一天赋通过他放弃这一角色的奇妙能力获得了平衡,实现了自我回归。

梅勒妮·沙罗尔冲上前去,把长长的刀插进了汉迪的肋骨之间,只剩下血淋淋的刀柄露在外面。

瘦男人窒息着,咳着血,躺倒在地,颤抖着。慢慢地,她把刀抽出来。

波特从她手里接过刀,在他的运动服外套上擦擦刀柄,把它丢在地上。他后退站着,注视着梅勒妮蹲在汉迪身边。他颤抖着,最后一丝生命从他消瘦结实的身体里溜走。她蹲在他身边,低着头,眼睛盯着他。暗淡的月光中波特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尽管他推测并相信,她的脸上一定会有淡淡的微笑,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姿势,那种低着头靠近他的姿势,看上去好像她正在吸着那个男人的痛苦,就像吸着飘荡在她房间里的薰香的香味。

洛·汉迪的嘴巴动了动,发出一个含混的声音,那是临死前的吼声,但又那么微弱,以至于亚瑟·波特像梅勒妮那样几乎变成了聋子,什么也没听到。这个男人再一次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又抽搐了一下,终于静止不动了。波特扶着她站了起来。

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肩,他们行走在夜色中,周围的小树苗、莎草和水牛草随风摆动。走了大约五十码,他们来到大路上,走到梅勒妮从希布伦征用并开到这里来的公用车旁。

她转向他,拉上了她破损了的褐色皮夹克的拉链。

他抓着她的肩,感觉到风吹动着她的头发,拍打着他的手。好多他想跟她说的话涌上心头,他要问她是否很好,问她感觉如何,告诉她他想如何向警察解释,告诉她在障碍战中他多少次想到她。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月亮溜进云彩后面,野地里变得很暗,他告诉自己,她无法看见他的嘴唇。波特突然把她拉进怀里,吻着她,很快又犹豫着准备走开。但是他又不想离开,而是紧紧地拥抱着她,低下头,挨着她冰凉的脖子芳香的肌肤。他们这样拥抱了很长时间。他走开时,月亮又出来了,淡淡的白光浮现在他们脸上。但是他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她坐到驾驶室的座位上。

梅勒妮开动引擎,回头看了一眼,手离开方向盘,并用手势语同他做了个手势。

为什么她要做那个手势?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在他能够告诉她等一下,把那句话写下来之前,她已开车驶向尘土飞扬的公路,慢慢地颠簸在起伏不平的田野上。车突然转弯,消失在一排树丛后面。刹车灯闪了一下,然后她走了。

他步履艰难地回到鲜血淋漓的尼桑车边,在这儿,他擦掉了所有指印,除了他自己的,然后重新摆放了血淋淋的刀、枪和两具尸体的位置,直到犯罪现场能够讲述一个可信的故事,即使不是诚实的。

“但是,确切地说,什么是谎言呢,查理?真理是相当不可靠的东西。哪些话是百分之百诚实的呢?”

他检查着自己的布置,突然,他想起梅勒妮刚才说的话。那句话来自他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手势语词汇,事实上是晚上早些时候他对她说的一句话。“我要再见到你。”对吗?他举起手,向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开始还有些笨拙,然后就像个专业人员一样流畅了。是的,他相信就是它。

亚瑟·波特看见一辆车从远处驶近。他翻起他的衣领抵挡着无情的风,坐在一个石坡上,等待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