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生

在我的眼前,是妻子由伊的身体

她置身于暖炉前的古旧摇椅里。结婚前我送的白色晚宴服套在她那苗条的身躯上。她端坐着,像人偶一般仪态端庄地并拢双腿,双肘支在椅子扶手上。

我最喜欢让她坐在这间房的这椅子里,自己躺在前面的地毯上,一边眺望暖炉里的火焰,一边海阔天空地与她漫谈。她与我一样,也很享受这种时刻。

但是,此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冰冷而激烈,彷佛要这座建造在山中的远离人烟的别墅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离,把我们两人封闭在凝固的时间里。

房间里,丢着几支我喝完的威士忌空酒瓶。亚麻色地毯上,到处是洒出的酒渍和香烟灰——一片颓废景象。

酒醉的我一时忘了此刻的现实情况,卷着不灵活的舌头与由伊攀谈。可是,她没有响应。实际上,她不应该有响应,也不可能再有头的表情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坐在摇椅里的她已没有了头颅。没有头,哪能说话?哪能有表情?

请别以为我在开玩笑。由伊脖子以上的部分确实不存在了,是我亲手将她的头砍下来的。

然后,我躺在地毯上等,一心一意地耐心等着。

等待她的身躯上长出新的头来。


我与由伊相遇是在两年前的某个秋日——那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一岁。

那时候,我正被因抑郁而引起的重度酒精依赖症所困扰,似乎一时间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决定去医院的精神科治疗。就在那候诊室里,我发现了她。

正确地来说,是她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眼光流露出异样的热烈神采,脸部展现某种惊诧之色。

这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似乎以前从未见过她,我有点迷惑了,尽量避免与她的目光正接触。但她毕竟引起我的注意,我偷偷窥视她的样子。

棕色的短发,非常白皙的脸庞,漂亮的双眼皮眼睛,呈现与头发一样的棕色。真可以说艳光四射,风情万种,一下子就打动了我的心弦。

她先完成就诊,接下来是我。我听到叫“宇城先生”的名起诊察室走去时,与刚从里面出来的她擦身而过。她那棕色的眼瞳,依然紧盯着我。

责任医师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名叫荻尾。经一轮问诊检查,听到“再加把劲就可以痊愈了”的诊断喜讯后,我悄悄问道:“喂,在我前面就诊的那年轻女子,患的什么病?”

荻尾迷惑地皱起眉头,但接着轻轻笑起来。

“很可爱的女孩子吧。”

他用开玩笑的说道:“在这种地方也能惊艳吗?”

“不。”我赶忙摇摇头,说道:“事实上,从候诊室开始,她一直盯着我看。当然,我不否认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颇惹我好感,想不到在这种场所邂逅……”

“她可不是危险患者。”荻尾抢先说道:“只不过为头痛和失眠而烦恼。经过几次诊察和谈话,觉得她虽有稍许精神性症状,但远比前段时期的你好得多。”

“——是吗?”

出了诊察室,跑到药房门口等配药期间,我无意识地探寻那女孩子的身影。或许拿了药已回去了吧——想到这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可是,不久当电子显示板上亮出我的号码时,突然有人戳了我背脊一下。回头一望,她正站在后面。

“宇城先生?”像小猫似的侧着,她笑咪咪地说道:“果真是你喔!我是先生的仰慕者哩。”

“仰慕者?”

“在基础部的时候,经常坐在最前排听你讲课。那是 ‘社会学II’ 课程,你不记得了吗?——噢,一定是听课的学生太多了的缘故。”

“你是我的学生吗。”

在这样的场所与学生碰实在是太糟糕了——这样的想法蓦然在我心头升起。我不希望社会学科的宇城助理教授看精神科医生的消息马上在广大学生中传开。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几乎令我发楞的这个邂逅,令我暗暗窃喜似乎也是事实。需知“仰慕者”这个词儿有多种意味可以解释,我的心禁不住噗通地跳起来。

“我的名字叫咲谷由伊。”她做起自我介绍。有几分孩子气的脸上,突然展露妖艳的笑容。“国文系三年级学生。还记得我的样貌和姓名吗?”


我们就这样爱上了。

相遇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便经常来我独居的家,并在此留宿。有时她搭我的车,一起去大学。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突破了一般的师生关系。

我当然注意到双方之间的十七岁年龄差,但当我提出此,由伊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反问我:“那又怎样?”三年前我有过一次离婚经历(当时我的精神处于病态,是导致离婚的主因),她对此也表示“完全不介意”。

第一次抱她的那晚,她在我的臂弯中显得有些惊慌。由此可见她对异性没有经验,但我对她的过去没有特别兴趣。

“好呀,老师,你吃我吧。”

她反复说着此话。

“哈哈!我真的把你的手指头吃下肚去,你就惨啦。”

“没关系。”她边抚摸我的头发边说道:“反正马上就会生出来。”

有点古怪的笑话,我心里想,禁不住轻声笑出来。但她一点都不笑,只是伸臂搂紧我的背部,喘着大气。

看来,我对她还是很不了解。


“结婚”这个词语最初出自我的口中,是与由伊发生恋爱关系后约莫过去大半年的时期。她已经读大四了,应该是慢慢具体考虑毕业后去向的时候了。

“我们结婚吧。”我努力以平淡的口气说出此话。

周末晚上。两人开车外出吃饭。在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气提出求婚。

“是真心话吗?”她侧过脸看着抓住驾驶盘的我,接着说:“你对我一无所知喔。”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板起脸孔说道:“K大学文学院专攻国文的女学生。成绩好歹还算过得去。今年八月就会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半年前勾搭上大她十七岁的恋人,但至今仍以 ‘老师’ 称呼之。常患头痛和失眠症,吃很多东西但不会肥的体质。是个大美人,可是不善于烧菜。”

接着,我故意用平淡的口气说道:“你是咲谷家的独生女儿。在你懂事前母亲已去世。父亲是外科医生,自己开设医院,但在你升上高中后不久也撒手尘寰。此后你就搬到姨母家中居住……”

“就知道这么多吗?”

“难道还需要掌握其它知识吗?”

“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以前我交过怎样的男友?等等。”

“对这类问题我没兴趣,我爱的是现在的你,而不是过去的你。”

我说出连自己也感到脸红的台词。

“可是——可是,或许我拥有老师想不到的秘密,结婚以后说不定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你不是在吓我吧?”

“……”

“你不想结婚么?或者认为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么?又或者……”

“错,错!不是那么回事。唉……”

我斜眼窥视说话开始变得吞吞吐吐的由伊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我看到被对头车的车头灯照亮的她的脸孔蒙上了一层怯懦的阴影。


“还是不得不说呀。”

由伊说这话,是我提出求婚以后一个礼拜的那个晚上。

那天黄昏时分她来到我家,显得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头痛得厉害”,于是又服下常吃的药。自从我们相识以来,她的失眠症大有好转,但头痛的毛病依然,每个月例必去一趟医院拿头痛药。

两人吃完晚饭后,她的头痛似乎消失了,她又非常罕见地喝了一点酒。我遵从医嘱,一直坚持唇不沾酒。

然后,也弄不清楚谁引诱谁了,反正两人步入卧房,上床做爱。由伊的反应一如以往地激烈,紧紧抱住我的身体,反复呻吟着“救救我!”当声音好像坠落深谷时,两人同时达到了高潮。

我一边沉浸在舒畅的满足感中,一边亲吻大汗淋漓的由伊的额头。像死了般躺着一动都不动的她突然睁开眼睛。

“老师。”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接下来将身体摆脱我的臂弯,转过身背朝着我。

“还是不得不说呀。”她似乎下定决心地说道:“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改成仰天躺着的姿势,伸手从床头柜上的烟包中抽出一支香烟。

“如果你认为非说不可的话,那就不妨和盘托出好了。”

“我……”她把身子裹在毯子里,细声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的身体被人下了毒咒。”

乍一听,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继续喃语:“下了毒咒!有人对我下了毒咒。”

“什么!下毒咒?——是谁下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语塞了。由伊所说的“下毒咒”,其真正意义是什么呢?譬如说是某种遗传问题吗?或者……

突然,她转过身倏地把左手食伸到正沉浸在深思中的我的鼻尖前,说道:“最初,就是这只手指。”

看到我的迷惑脸色,她继续说道:“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已去世,有一名佣人每天来我家,帮忙做家务。我想试做菜,跑到厨房……因为人太矮,踏在椅子上面,然拿起厨刀在砧板上斩切蔬菜之类。正在此时,父亲来到厨房,他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声音非常恐怖……我慌乱之下,右手拿着的厨刀竟将左手的食指切下来了。”

“切下手指?”

我惊讶地看着伸出在我眼前的她的手指——染着樱色指甲的细长柔软的手指。

“嗯!”由伊点着头说道:“第二关节之前。”

“但是……”

手指完整地存在着,没有任何欠缺之处,而且也看不到接缝的痕迹。

“那个人——我父亲,是个狠毒的人。”无视我的疑惑,由伊接着说:“他经常用阴森森的目光看我,流露出对我的嫌恶和憎恨。”

“你不是独生女儿吗?”

“他说你不是我的亲女儿,是你妈妈与其它男人鬼混的产物。”

“哦?”

“是否实情我不知道,但他是那样说的。他一喝酒就醉,然后捣坏家中对象和凌辱我。”

“令尊不是一位医生吗?”

“算是医生吧,但风评不好。”由伊把身子缩成一团,接着说:“他看到我切断手指,破口大骂:孩子怎能随便玩厨刀!我因疼痛和流血,吓得大声哭泣。他不但不予安慰,甚至不给我及时治疗。”

“后来呢?”我问道:“令尊给你做缝合手术了吗?”

“不。”继续缩成一团的由伊摇摇头说道:“只是给我伤口、止血,根本没有做接缝手术。”

“可是,你的手指……”

“你觉得不可思议吗?这手指如今完好如昔。”

“……”

“那是后来长出来的。”她说道。

从她的语气,听不出丝毫说谎或开玩笑的味道。

“过了几天以后,伤口处的肉向上隆起……新的食指就这样长出来了,看起来像蜥蜴的尾巴。一个月以后,长得与原先的手指一模一样,手指甲也恢复原样。”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衔在口中的烟也忘了点火,只是凝视着她的背脊。原本想说“别开玩笑啦!”但话语了喉咙口,又一咕噜地吞下肚中。

“老师,你一定不相信吧。但这不是谎言,全部都是事实。”

雪白的背脊微微颤抖着。

“当父亲知道我的手指再生时,他用发狂的眼光看着我,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看,你就是样的身体。他仔细观察新长出来的手指,又反复地抚摸……然后吊起嘴唇阴阴地笑,活像一副魔鬼的样子。”

“……”

“再接下来,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秋天去远足,旅游车发生严重车祸,它与迎头而来的货车猛烈相撞,车子翻转,有多名孩子恐伤……

“我也受了重伤,右臂肘部之前部分被压烂。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没有办法挽救了,只有截肢,然后再装义肢。”

可是由伊的右臂,根本不是义肢,非常完美的手臂好端端地长在她的身上。

我点燃香烟,慢慢地吸起来。

“那么,这手臂也是新长出来的么?”我问道。

由伊立即点头说:“是的。”

“喂,你瞧!”说罢她转过身,把右臂伸过来。

“在肘部周围有淡淡的痕迹,仔细看一看,会发现色泽有些不一样。”

我看了一眼她的右臂肘部,虽然不像楚河汉界那样分明,但确能看到淡淡的痕迹。

“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长得与原先一样,五只手指也长齐了。”

由伊收回手臂,又缩进毛毯里面去了。

“这段时间由于向学校请了假,没有人知道我长手臂的事。”

“那么医院里的医生呢?若被他们知道,必引起轰动无疑。”

医院里的医生什么也不知道。父亲再三警告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包括医院里的医生知道。他说我的身体世上罕见,若被外人知道,就会把我抓去当实验动物处理……“我害怕,整日躲在家中,直到恢复正常为止。”

“……”

“从那以后,父亲看我的眼光渐渐发生变化了。那是令人讨厌的、贪婪的眼光。他的酒量越来越大,终日带着酒气,然后抚摸我的身体,那恶心的手势……”

她的父亲竟厚颜无耻地说:这个身体是属于我的。这个肮脏的身体、这个身体、这个身体……

父亲对女儿的身体既憎恨、蔑视,又喜爱、赞美。

不管怎样切割,都能再生。这手指、这手臂,甚至这脚。哪怕剜去眼珠,也会像蝾螈一般地再生。啊!肮脏的身体,又是优美的身体!由伊呀、由伊……

“又过了几年,是初中二年级的冬季假期——”由伊继续说道:“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晚上。我正在厨房里烧菜,父亲突然走进来抱住我乱摸。我奋力反抗,却打翻了正在炸东西的油锅,滚烫的热油淋到我的左脚上。高热、红肿——脚部严重灼伤。”

由伊烫伤了,那可不得了啦!留下伤疤,有多难看呀。

父亲边说边将女儿运到医院手术室,二话不说,便将烫伤部分截肢。当麻醉药力过了以后,由伊在朦胧中意识到自己的左脚膝部以下的部分没有了。

“手术后的几天里发高烧,生命处于危险状态。后来烧退了,但我还得躺在床上。不吃止痛药,伤口痛得受不了……左脚没有了,连上厕所也困难。

“再生切去的脚,比再生手臂花更长的时间。在那几个月里,每天过的是地狱般的日子。”

在这期间,她的兽父几乎每天晚上都侵犯她。失去了一只脚,伤口未痊愈,她根本无反抗之力。

“没有人可以商谈,也没有人可以帮我。”

不知不觉由伊变得声泪俱下。

“左脚再生后,我就进行反抗,并试图逃跑。但父亲威胁我若有异想,再斩你的身体。所以我……”

世界上竟有侵犯和切割女儿身体的父亲!

想象当时的情景,我不寒而栗,但是——

她方才说的话,到底有多大的真实性?这无法不引起我的困惑。

“后来,令尊是怎样死的呢?”

听到我的质问,由伊浑身打颤。

“是我,把他杀死了。”

她再度转过身,背对着我,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喝醉酒又向我施暴,我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说是意外,完全是撒谎,但警察和姨母他们都没有怀疑。”

像停止呼吸似地把话停下了,接下来是抽鼻涕似的饮泣。

“父亲说我的身体被人诅咒,对此我深信不疑。就是说,我不是正常人,而是怪物,身体任何部分被切除,很快就会长出来,就像蜥蜴或蝾螈一样。我想,即使把我的头割下来,也会很快再生的。”

“……”

“老师讨厌我说的话吗?或许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虽然滴酒未沾,但我好像酩酊大醉似地感到头晕目眩。用舌头润湿一下嘴唇,几次咽下黏稠的唾液。

由伊怯生生地挨近我的身边,仰脸望着我。我盯视她那棕色的眼瞳,然后缓缓地点头。

虽然由伊方才说的一番话太过突兀,也太过脱离现实,但是——

我信。我愿意相信。

这是因为我爱她。她所说的是否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根本不成问题,或许,在她心中孕育着某种妄想,从而生出以上的说话。我爱她,我可以容忍她的一切。

“祝福你了。”

我终于开口。

“祝福?”

“你具备常人所无的再生能力——这不是诅咒,而是祝福。真正被诅咒的不是你,而是令尊的丑恶心灵呀。”

由伊彷佛见到奇异物体,眨着眼望着我,我自到她的眼瞳闪着泪光。我一边抱住她的雪白肩膀,一边再度提出:“结婚吧,由伊。”


这年秋天,未等由伊毕业,我们结婚了。

由于我是再婚,决定不办第二次结婚喜宴,由伊对此也没有强烈要求,仅仅办了入籍手续,然后去位于邻县山区的我的别墅里静静度过一周。

这座别墅是已亡故的父亲晚年所建。虽然看起来比较古老,却是一座具有欧洲山中小屋风格的潇洒建筑物。写论文的时候或希望一人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来到此地,成为我的最佳“隐居地”。已分手的前妻,我就从来没有带她去过那儿。

入籍之前,我去到由伊的故乡,与从高中时代起即成为由伊监护人的由伊姨母会面。

出于意料,她非常爽快地答应我们的婚事,且予以热烈祝福。当然,她内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她本人对这位甥女究竟抱持怎样的感情,我从她当时的态度难以做出判断,而由伊也从来不提这些。再者,她没有提起由伊亡父的事,我当然也不会故意涉及这个话题。

就这样我们平平淡淡地结了婚,但觉得非常幸福。至少在那年——就是去年——沉浸在幸福的爱海之中。


从今年开始,由伊频繁地诉说头痛。与此同时,还经常出现耳鸣目眩现象。

我建议她不但药照吃,还应该去医院做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她支吾以对,不为我说的话所动。我想,或许她害怕做详细体检后被医院方面知她的特殊体质吧。

一月中旬,她还平安无事地提交了毕业论文。但从那时候开始,她的记忆力就急剧衰退了。

起初是不断遗失东西,往往为遗失钱包和钥匙之类引起一阵忙乱。接下来,明明刚吃过晚饭不久,她竟问我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我开始担忧地想,她的身体状况一定产生了某种变化。——然后,在二月下旬的某一天。

“哎哟!怎么回事?”

那天早晨——正确来说是星期天的早晨——我被由伊的惊呼声吵醒。

“谁?”

她用怯生生的眼光注视睡在她旁边的我的脸孔。

“你是谁呀?”

我一时感到莫名其妙,但弄醒了我的睡眼蒙眬。

“怎么啦?由伊。”

“是谁?”

她呼地下床,退到房间的角落里。

“究竟你是谁?”

“由伊?”

我终于明白她的精神状态失常了。她站在墙角盯视着我,眼光明显流露惊惶之色。

“是我呀,由伊。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谁?你是谁?”

她头发散乱,拼命地摇头。双颊苍白、僵硬。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

“由伊!”

我起身,大声说道:“你在说什么呀?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由伊。”

“……啊!”

她终于释放了紧张感,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眼光向四周逡巡一遍后落到我的身上,说道:“啊,老师。”

说罢又重新看着我的脸孔。婚后,她继续称呼我“老师”。

“我……”

她坐到地板上,双手搓着太阳穴。

“我怎么啦?”

“由伊。”

我走到她的身边,抱住她瘦削的身子。

“最近,我的身体状况确实有变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由伊在我的胸脯上着额头。

“就好像脑子中间有一个黑洞,脑汁都被吸进去了……”

“不要紧、不要紧,由伊。”

我一边抚着她的散乱头发,一边像哄小孩子一般地劝慰。


荻尾在电话中商谈,他建议马上去医院检查,不可延误。

忘记东西放在何处,或者多次问同一个问题——像这一烦所谓健忘症的表现,谁都发生过。但是盯着丈夫的脸孔反复问是谁?那就是大问题了。荻尾起初怀疑是否歇斯底里症的一种表现?但由伊又有眩晕和耳鸣症状,且已持续一段长时间,那就不简单了。

由伊仍然不想做体检,但在我的强力说服之下,终于带她到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

体检结果表明:由伊罹患克——雅氏 (Creutzfeldt Jakob) 症。

乍听到这个从未听到过的病名,我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但当我把这个诊断告诉荻尾时,从荻尾的语气和表情,马上明白毛病绝对不轻。

“看一看CT照片,即可明白她的病症了。”

荻尾神色严峻,沉重地说道:“大脑和小脑部都可见到富有特征的海绵状态,这是神经胶质瘤。脑波也出现这种症候。”

“是严重的疾病吗?”

“一百万人中才有一个的罕见疾病。一般来说五十岁以上的人才会患这种病。”

“五十岁?由伊还只有二十二岁呀?是什么原因致病的?”

“不知道。或许没有这种先例。”

荻尾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这种病的成因迄今还没有搞清楚,比较多人认同的说法是受迟发性病毒 (slow virus) 的感染……”

“如何对付?”

我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声音有些慌张。

“有得医吗?是吃药?还是动手术?或者……”

“冷静点,宇城。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这样惊慌失措,于事无补呀。”

“唉……”

我对天长叹。荻尾也愁眉苦脸。

“真可悲,目前没有根本性的治疗法。”

荻尾做了无情的告。

“完全没有治疗的可能吗?”

“是的。而且病情恶化很快,迅速往痴呆化发展,恐怕不出一年……”

“死亡?”

荻尾的视线从我的脸部移开,然后慢慢地点头。

这是今年三月初的事情。


我没有把诊断出来的病名告诉由伊,只是说她精神太疲累了,需要安静休息一段时间。本来,经我介绍,从四月份开始由伊将去大学附属研究所任职文员,现在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去上班了。

根据荻尾的提议,继续对由伊进行对症疗法:即处于兴奋状态时给予抑制药,睡不着的时候给予安眠药。我当然只能按荻尾所说的去做。

入春了。由伊的病情明显恶化。

在记忆障碍方面,已发展到不知身在何处和今天是几号的地步。经常记不起我的名字,甚至不认识我。在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她要嘛急得哭出来,要嘛像戴上假面具似的毫无表情。有时候会突然发怒,但转头又莫名其妙地大笑大闹。

不久,她的脑子由近及远地完全失去记忆,思考能力和认识能力日趋低下,不能说完整的句子,步行和排泄也发生问题,然后……

一旦想到未来,我感到不寒而栗。

就好像有一面高度与宽度不可测的巨大黑墙堵在我的眼前,超越辛酸或悲伤的感情,成为对这个世界绝望的象征。

已戒掉的酗酒恶习不知不觉又恢复了,这是因为在清醒状态下我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我成了软弱而卑怯的男人。

夏去秋来。

疾病进一步侵蚀由伊的脑子,我则重患二年前的酒精依赖症。大学讲课的缺席次数日渐增加,教授会和研究会等场合基本不再出席,多数时间都关在家里。

荻尾劝我送由伊进医院,但我坚决不同意。我希望她始终在我身边,不想别人看到她的惨状。荻尾批评我太自私,但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由伊……

“我想去那座别墅。”

十月下旬的某天,由伊这样对我说道。

痴呆化继续发展中。不过有时候她又能取回若干记忆的断片,回到比较正常的状态。在这种时候,她那苍白憔悴的双颊展现凄美的笑容,凝视着我的脸容说道:“是那山里的屋子……我们去吧,老师。”

于是我们又回到此地——结婚后曾经度过幸福一周的这座山中别墅。

到达别墅的那晚,由伊的样子与平时有异。

吃完晚饭后,我想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一会儿。但她突然挨近我,双眼像山猫似地闪闪发光,向我提出上床的要求。我不知所措,但答应了她。

纠缠中她的激烈和狂暴,简直像野兽一般。我也浑忘了她身患重病,贪噬着她的雪白肉体。

“帮帮我!啊,帮帮我……”

在快速升腾的高潮之中,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背脊,喘息道:“……切下来。”

从她嘴中吐出出其不意的话:“切下来!咬断我的手指!”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眉间堆栈深深的皱纹,紧闭着双眼,露出不知是痛苦抑或快乐的表情。

她继续说着:“切下我的手,切下我的脚。”

“由伊。”

“啊,快点动手……爸爸。”

“什么?”

好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我停止动作。

“方才,你在说什么?”

我的声音令由伊微微张开眼睛。

“方才说什么?由伊。”我重复地询问。

“……”

“为什么说那种话?”

我的话音刚落,由伊开始咕咕地笑起来。

在呆若木鸡的我的前,那异样的笑声越来越响,就好像爪子搔玻璃的声音,令人感到很难受。

狂笑一阵后,她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

“透露一个秘密给你吧。”紧接着她又开腔:“你知不知道那天在医院里我为什么向你打招呼?”

她突然变成一头邪恶的怪物,唇边浮起毒笑。我不自觉地从她身边退开。

“你不明白了吧?”她继续说道:“我自称是老师的仰慕者,那是说谎。又说经常坐在课室的第一排听你讲课,那也是打诳语。”

为什么她要骗我呢?

“近距离见到老师,那天是首次。那天在候诊室听到护士叫 ‘宇城先生’ 的名,我想到你或许就是社会学系的宇城老师了。宇城是一个罕见的名字,容易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能说出如此有条理的话,恐怕是入夏以来的第一次。

“那么,是为什么呢?”

我一边问,一边又想起了那天在候诊室她盯着我看的情景:那灼热的眼光、惊奇的表情……

“因为太相似了。”

由伊的脸颊上又展露出恶梦般的笑容。

“老师的样貌太像我的爸爸了。”


此后发生的事全部是酩酊大醉中的记忆。

我像倒水般地狂饮烈酒。盘据在由伊体内的恶魔已然离去,看来也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她基本上不再开口。她那番讨厌的“告白”,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吐露心声。

现在,她完全没有表情了,动作也比过去更迟钝了,当然,再也不会像来到此地第一晚那样向我提出强烈的要求。

我把她安置在卧室里,自己一人来到起居间,一边饮酒一边朓望暖炉中的火焰。我心神恍惚,彷佛看到有无数的小虫正在噬食我和由伊的身心。


事件发生在来到别墅的第四天深夜。我酩酊大醉,躺在起居间的沙发上睡觉,突然被屋中震破空气的异声惊醒。

那时已经出事了。

只见穿着肮脏睡衣的由伊,倒卧在暖炉前面。她呈匍匐状,头部伸入已熄火的暖炉中。头发烧焦了,发出强烈的臭。红色的火舌一窜一窜地,眼看就要延烧到睡衣上。

“由伊!”

我从沙发上弹起,奔到她的身边。

空的威士忌酒瓶跌落在倒卧在地的她的脚边。会不会这空酒瓶绊脚使她跌入炉中?又或者……

我把由伊的头部从暖炉中拽出,又掸去烧焦睡衣上的星火,拎起置于桌上的水瓶拨水到由伊身上。

由伊似乎已失去知觉。

从喉咙口泄出微弱的呻吟声,手足轻轻地痉挛着。

我把她的身子翻转仰天。头发完全烧焦了,沾满灰的脸孔红黑肿胀,曾经令我醉心的美貌消失无踪了。

“由伊!”

对我的呼喊,没有反应。

“啊,由伊!”

我已失去救治她的气力,精神完全崩溃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我握住她的手,一边哭泣,一边反复喊她的名字。但无论怎样呼喊,她毫无反应。

被酒精侵蚀的脑际,突然浮现她说过的话:“即使把我的头割下来,也会很快再生的。”

这是结婚之前由伊介绍她的身世时亲口所说。

哦!即使割下头也会再生!长出一颗新的头来……

“火伤得很严重!很严重!由伊。”我呓语般地说道:“由伊……你的身体没有被诅咒,而是被祝福。”

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点呢?被酒精麻痹了的脑子反而锐利起来了。

对!她的身体可不是普通的身体,那是被祝福过的、具有特异功能的身体。

即使把她的头割下来,马上又会长一个新的头出来。好呀!好呀!一个崭新的没有受到烧伤的头颅又会在她的身驱上出来。

想到这里,我赶紧抱起由伊,走向浴室。

把她放在脱衣处的地上,我奔向楼梯下的储物间,找到工具箱匆匆取出锯子。

在脱衣处脱掉由伊的衣衫,再把全裸的由伊搬到浴室。雪白的美肌与严重烧伤的头部形成强烈的对比,惨不忍睹。我必须加快行动。

此时,其实由伊的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这从锯子切断颈动脉时鲜血喷涌而出得到证明。

切下由伊的头,她的生命活动或许暂时停止了。但不久以后就会从伤口处长出新的头颅,那是没患上克——雅氏症的、健康而崭新的头脑喔。

我对此深信不疑。

再生的大脑,或许会完全失去过去的记忆。但那也不错呀!过去不愉快的记忆永远消失了,我会灌输给她最新最美好的记忆。

她是谁?我是谁?我们怎样相遇?我为什么爱上她?她又为什么爱上我?我会把这一切告诉她……

终于,我把由伊的血淋淋的头颅割下来了。

在浴室里将她的身躯洗干净,再搬到起居间,套上白色的晚装,让她端坐在摇椅中。割下的头怎样处理?考虑再三,我决定把它埋在庭院里。

然后,到了现在……

从那夜开始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我搞不清楚了,可能数天,也可能数周,甚至数月。

外面下着激烈的冷雨。这雨是几时下的?下了多少时间?我同样搞不清楚。

时光的流逝好像凝固了。似乎永远是冬天,雨点持续敲击着大地。包围着我的世界,是那么寒冷,又是那么闭塞。

我耐心地等待着,一边饮酒,一边与坐在摇椅里的由伊说话。可是她一直没有反应。

难道……难道新的头颅不会生出来吗?

暖炉的火已经熄灭,添加的劈柴也慢慢用完。

倒转已空的威士忌酒瓶,把最后一滴酒灌进喉咙。我丢酒瓶,在地毯上匍匐前行,抱住由伊的脚。

“由伊……”

啊!由伊。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原状?快点苏醒吧!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

我握住由伊的脚踝,用脸颊摩擦。但是,她的脚部肌肤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温暖和富有弹性。

——突然皮层从肌肉剥落,略带青色的土色皮肤破裂了,渗出浊汁。

房间中弥漫着令人中呕欲吐的恶臭。

这是腐败的气味。由伊的身体——肌肉、内脏,全部腐烂了。

我摇摇晃晃地起立,观察头颅的切断面。丑陋的伤口黏着紫黑色血块——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长出新头颅的征兆。

“糟了!由伊。”我抱着头喃语道:“真的糟糕了!由伊。”

被诅咒的身体。被祝福的身体。切下身体任何部位都能再生……

难道那是谎言吗?或者,那时她已开始患病,是精神异常的脑子所产生的狂想?

我再次蹲下,挨在她的脚边,边哭泣边哆嗦。就在此时——

“……呜呜呜。”

伴随着骤雨声,从室外传来这样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

我的麻木心灵已没有能力思考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但受这声音的吸引,我立起身,蹒跚地向玄关走去。

“呜呜呜呜……”

这声音来自门外,它好像是婴儿的哭泣声,又好像是某类小野兽的呼叫声,碎裂而高亢。这究竟……

我战战兢兢打开门,然后,见到奇怪的东西——

这是被酒精浸渍的我的脑袋所见到的幻象吗?或是现实的存在呢?我无法判断。

由伊站在门口。

被火烧烂的由伊脸孔。被雨水淋湿、混和着泥土的由伊脸孔。她的嘴像裂缝似的张开,正在发出异样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即使把头割下来,也会很快再生的——看来她的说话是正确的。

在被我锯断的头颅伤口处,如今又长出如胎儿般的胴体,在这小小的胴体上长出了幼细的双手和双脚。

这就是再生的真相吗?

她虚茫的眼神终于捕捉到耸然而立的我的身姿,烧烂的嘴唇蠕蠕而动,轻声叫着:“老师。”

我俯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把她抱起来。

——再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