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彼得·马里诺出现在设置了路障的马路中央,背后被强烈的卤素灯照亮,好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旋转的信号灯从他饱经风霜的脸庞和落伍的金丝边眼镜上闪过,他穿着羽绒服、工装裤和靴子,显得高大魁梧,身形宽大。一顶纽约警署帽低扣在他秃顶的脑门上,帽尖上绣着一种老式贝尔四十七直升机的飞行队布条,让人想起电影《陆军野战医院》。这是露西送给他的礼物,假惺惺的礼物。马里诺讨厌飞行。

“我想你们见过洛博了。”马里诺走到斯卡佩塔和本顿身边时说,“他对你们还不错吧?我没有看到热巧克力,这会儿来点波旁酒应该不错。趁你们还没得冻疮前赶紧上我的车。”

马里诺陪着他们向自己的车走去,车停在拆弹车北面,周身笼罩在灯柱上的卤素灯散发出的光芒中。警察揭开了防水油布,放低了一个铁制活动舷梯,斯卡佩塔过去在其他场合见过这种特殊的活动舷梯,带着锯齿大小的锯齿形踏步板。如若在上面绊倒,锯齿会刺到骨头里,如果你是手里拿着一个炸弹绊倒,结果更不堪设想。全密封容器,简称TVC,装载在菱形钢制长平台上,看起来像一个被蜘蛛网封闭起来的嫩黄色潜水钟,—名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把它解开,放下。盖子在下面,大约有四英寸厚,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在上面系了根钢缆,用一台绞车将它放低到长平台上。他拿出一个木框尼龙织带托盘,把绞车调节开关放在上面,夹起钢缆拿开了,为拆弹技术人员做准备,拆弹技术人员的工作是将斯卡佩塔收到的可疑包裹锁进十四吨高强度的钢铁里,然后开车将它送走,让纽约警察来处理。

“对此我实在抱歉。”他们一行三人上马里诺深蓝色的福特皇冠维多利亚时,斯卡佩塔对马里诺说,他的车距离卡车和TVC有一段安全距离,“我肯定结果将证明这不过是虚惊一场。”

“没什么是我们能够确信无疑的,我肯定本顿赞同我的观点。”马里诺说,“你和本顿做得对。”

本顿抬头看着CNN的滚动视频,红色的霓虹灯光发散到川普国际酒店和它银光闪闪的版图之外,那是法拉盛草原公园中的一个缩小版十层楼的球体建筑,只不过这个钢铁铸造的小星球仅能代表唐纳德·川普的扩张宇宙,而不能代表整个太空时代。斯卡佩塔望着滚动新闻,那些断章取义的蛊惑言论还在慢慢爬行,她不禁寻思卡利是否掐算好了时间,最终她断定她一定是。

卡利一定不会想在自己陪伴目标受害者走回家时,让她早先埋伏好的人堂而皇之地出击。等一个小时,挑拨斯卡佩塔和FBI的关系,也许能让她顾虑今后还要不要上电视节目。该死。她有必要做出这种举动吗?收视率低迷,卡利心知肚明,这就是原因。她这是为了保住事业做出的绝望而惊人的努力。也许是破坏。卡利听到了亚历克斯的提议,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这一点毋庸置疑,斯卡佩塔非常确信。

马里诺开了车锁,对斯卡佩塔说:“坐到前排来怎么样?方便我们谈谈。对不起,本顿,要让你坐到后排。洛博和其他拆弹员刚在孟买全力进行调查,以防我们这里发生同样的不幸。本顿也许知道,恐怖袭击的策略趋势不再是自杀式肉弹袭击,而是使用一小队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

本顿没有回答,斯卡佩塔能感觉到他如静电般的敌意。马里诺太过努力地表现包容和友好,这反而弄巧成拙,本顿也许会表现得粗鲁,接着马里诺就不得不维护自己,大发脾气,因为他感到受到了羞辱。乏味又荒唐的摇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来回不定,斯卡佩塔希望他们能停止。该死的,她已经受够了。

“关键是,帮你的人已经是最精良的了。这些人会处理好的,医生。”马里诺好像非常确信似的。

“我对此感觉很糟糕。”斯卡佩塔关上车门,出于习惯去摸肩带,但接着改变了主意。他们哪里都不会去。

“我最后检查过了,并非你做错了什么。”本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马里诺发动了引擎,把暖气调高。“也许不过是一盒饼干。”他对斯卡佩塔说,“你的遭遇或许和比尔·克林顿的一样。同样的情况。错误的地址,打电话叫来了拆弹分队,结果发现不过是一盒饼干。”

“这正是我所希望听到的。”她说。

“你宁愿那里面是炸弹?”

“我宁愿没有发生这种事。”她不能自已。她受到了伤害。她感到愧疚,好像所有这些都是她的错。

“你不必道歉。”本顿说,“就算这件事十有八九不过是场乌龙,你也别无他选。我们希望什么都没有。”

斯卡佩塔注意到仪表板上装的移动数据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是一张指示白原上的威斯特彻斯特郡飞机场的地图。也许和伯格有关,和她今晚与露西驾驶飞机有关,想到她们还没有到达,这很有可能。但还是很奇怪,马里诺没必要把机场地图显示出来。此时此刻,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斯卡佩塔感到困惑不安,羞辱难当。

“目前为止消息没有泄露出去吧?”本顿问马里诺。

“在这一带看到了几架新闻直升机。”他说,“这件事不可能风平浪静。你把所有的拆弹车都弄来了,他们开车把医生的包裹送到罗德曼海峡,一路上都会有警察护送,像护送总统的车队一样。我给洛博打电话叫他不要张扬,但我不能保证不走漏一点风声。我看到你的名字在那边的霓虹灯里闪烁,抨击FBI什么的,我不觉得你需要吸引公众眼球。”

“我没有痛击FBI。”斯卡佩塔说,“我骂的是华纳·艾杰,这不是在节目中,也没有被录下。”

“全是断章取义。”本顿说。

“尤其是和卡利·克里斯宾在一起时你更不该这么做,她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上那档节目。”马里诺说,“倒不是说我们有闲工夫来细究这个,但你看现在情况多糟糕。看到现在大街上有多荒凉没有?如果卡利继续满嘴什么黄色出租车的,今后,整条街道就会继续这么荒凉下去,这也许正是她所希望的。又是一条劲爆新闻对不对?城市里有三万辆黄色出租车,却拉不到一个乘客,成群结队的人在大街上闹事,像是金刚跑出来了。圣诞快乐。”

“我很好奇你的电脑屏幕上怎么会有威斯特彻斯特郡飞机场的地图。”斯卡佩塔不想继续谈论她在CNN犯的错,她不想谈论卡利或听马里诺夸大其词,“你有露西和杰米的消息吗?我还以为她们现在已经着陆了。”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马里诺说,“我在放美国驾驶地图及世界地图,试图找到最便捷的道路,不是我要去那里,而是她们要到这里来。”

“她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斯卡佩塔不想让自己的外甥女在这一团混乱中出现。

露西在过去的生活里,扮演着特工和烟酒枪械管制局合法火灾调查员角色,经常处理爆炸和纵火案。她精通此道,在任何技术和危险的领域都很出类拔萃,别人越是避之不及或不能胜任的,她越能飞快掌握,给人做示范。她的天赋和勇猛没有为她赢得朋友。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感情变得更脆弱,依然不能自然接触和接纳靠近她的人,考虑到身份的隔阂和法律,她想与人亲密接触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露西在这里,她会提出自己的看法和理论,也许会提议改进治安,在这个时候,斯卡佩塔没有心情。

“不是到这里。”马里诺说,“是回城里。”

“她们回城什么时候需要看美国驾驶地图及世界地图了?”本顿从后面问道。

“她们的情况我也说不清楚。”

斯卡佩塔看着马里诺那张线条粗犷、熟悉的脸,看着控制台上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影像。她转身望着坐在后车座上的本顿。他正凝视着窗外,看拆弹分队的人从公寓大楼里走出来。

“我想人人都关掉手机了。”本顿说,“你的无线电设备呢?”

“没有打开。”听本顿这么说,马里诺觉得他好像在指责自己愚蠢,简短地回了一句。

穿着防弹衣和防护帽的拆弹员走出了大楼,包裹在臃肿衬垫里的手臂伸了出来,抓着一个黑色的手榴弹包。

“他们肯定是在X光上看到了什么不想看到的东西。”本顿说。

“他们没有使用安卓。”马里诺说。

“使用什么?”斯卡佩塔说。

“机器人。因为那个女拆弹员,他们给机器人取号安卓。她名叫安·卓顿。有的人名字很奇怪,比如叫赫特、佩因、普拉的医生和牙医。她技术精湛,长相甜美。所有的队员都想让她来处理包裹,你懂我的意思吧。作为拆弹队的唯一女性她也许过得很辛苦。原因我再清楚不过。”好像他有必要解释下自己为什么对一个名叫安的漂亮拆弹员喋喋不休,“是因为她过去在哈莱姆的‘二号卡车’干过,他们把TCV放在那上面,她至今依然不时和紧急勤务小组的昔日伙伴一起出去玩。‘二号卡车’距离我的公寓不远,只有几个街区。我没事晃到那里,喝杯咖啡,给他们的拳击手伙伴带一点吃的,那是一条非常可爱的狗,叫迈克,一只救援狗。我只要一有时间,而且碰巧其他人都不得闲时,就会把迈克带回家,这样它就不会孤零零在那里待整晚了。”

“既然他们是派她而不是机器人去,那无论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都不会对移动敏感。”斯卡佩塔说,“他们肯定知道这点。”

“如果那东西对移动敏感,我想你早就被炸成灰了,你可是把它带回到公寓里去了的。”马里诺用一贯的油腔滑调说。

“那东西可能对移动敏感,被定了时。但显然不是。”本顿说。

替察让人们往后撤,确保拆弹员走下大楼前台阶时,所有人距离她至少一百码,她的脸被面罩遮住了,看不清,步子很慢,身子有点僵硬,但动作灵活得令人吃惊,她朝卡车走去,车的柴油发动机在不停跳动。

“九一一事件中有三名急救员丧生。约翰·维吉阿诺、达莱拉和柯廷,拆弹队失去了丹尼·理查兹。”马里诺说,“你从这里看不到,但他们的名字粉刷在了拆弹卡车上,‘二号卡车’队的所有卡车上都有。他们在厨房外设了个小纪念室,一个圣祠,里面放着和几个人的尸体一并找到的设备、钥匙、手电筒和收音机,其中一些都融化了。看到某人融化的手电筒会让你产生一种别样感觉,你知道吗?”

斯卡佩塔有一阵子没看到马里诺了。这无可避免,她在纽约时,日程安排过满,忙得昏天黑地。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也许很孤独。她寻思着他和女友乔治娅·巴卡尔迪之间是否出现了问题,乔治娅是一名巴尔的摩侦探,去年马里诺和她交往开始就变得认真了。也许那段情已然结束或即将结束,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马里诺和女人的关系素来转瞬即逝。现在斯卡佩塔感到更糟糕。她为自己没有事前检查就把一个包裹拿上楼感到自责,她对马里诺感到歉疚,她在纽约的时候应该多关心他,就算她不在城里也应该时常关心他,时不时打通电话或发封电子邮件什么的。

拆弹技术员走到了卡车边,她爬上车时套在靴子里的脚抓紧了活动舷梯上锯齿状的梯面。斯卡佩塔很难越过马里诺看向窗外的大街,但她知道在进行什么,她对此并不陌生。技术员会把手榴弹包放在托盘上,将它滑进TCV中。她将使用绞车调节开关撤回钢缆,把巨大的钢铁盖从圆形开关处拉上来,然后放回蜘蛛状铁轭中,关紧,这些有可能是用她赤裸的双手完成的。一般拆弹技术员只会戴上薄薄的芳纶手套或丁腈橡胶手套来保护手免受火烧或潜在的有毒物质的伤害。任何笨重的穿着都会妨碍他们执行哪怕最简单的任务,不管怎样,一旦发生爆炸,也不可能保得住手指。

技术员一完工,其他警察和陆军中尉洛博就在拆弹卡车后部集合,把活动舷梯滑动放回到原处,用防水油布盖住全密封容器,然后扣紧。卡车沿着封锁的街道朝北呼啸而去,卡车前后都是穿着制服的队员,护送车队如一阵快速移动的灯海,朝西侧高速公路开去。从那里,它将沿着一条既定的安全路线通往罗德曼海峡纽约警署的范围,也许是走危险的交叉高速公路和第九十五北大街,总之要让交通、建筑和行人远离冲击波、危险生物品、放射性物质或榴霰弹,以防途中设备爆炸,将容器炸成碎片。

洛博朝他们走来。他走到马里诺的车边,爬进了后车座,在本顿身旁坐下,他开车门时车里灌进一股冷风,“我把一些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你。”他关上了门,“是从监控录像上截取的。”

马里诺开始在夹于车前座之间的基座里的笔记本上敲打,白原地图被屏幕上问询他的用户名和密码的对话框所代替。

“给你送包裹的那个联邦快递员有个有趣的文身。”洛博说,身子往前探,嘴里嚼着口香糖。斯卡佩塔闻到了肉桂的气味。“左侧脖子上很大一个,很难辨认,因为他是黑人。”

马里诺打开一封邮件,下载了附件。从监控摄像头视频录像上截取的定格画面充满了屏幕,一个男人戴着联邦快递员的帽子,朝门房的办公桌走来。

本顿换了个姿势想看清楚一点,说:“不,没印象,不认识这个人。”

斯卡佩塔也不熟悉这个男人。非裔美国人,高颧骨,蓄着胡须,联邦快递帽在眼睛上方拉得很低,眼睛上戴着反光眼镜。黑色的羊毛外套的领子把他脖子左边上延至耳朵的一个文身遮住了一部分,文的是人的头骨。斯卡佩塔数出了八块头骨,但看不清头骨上面堆放着什么,只看到是什么东西的直线边。

“能放大吗?”她指着文身上看起来像是盒子的边沿问道,一点击,触控板就放大了。“也许是个棺材,头骨堆放在一个棺材里。这让我当即想到他是否在伊拉克或阿富汗服过役。头骨、骷髅、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墓碑。换而言之,就是为死去的士兵立的纪念碑。通常,一块头骨就代表一个牺牲的同伴。像那样的文身在过去几年变得很流行。”

“RTCC可以就此展开调查。”马里诺说,“如果这家伙因为什么原因收录进了我们的数据库,那也许我们能查查他的文身。我们有文身数据库。”肉桂的强烈气味又回来了,勾起斯卡佩塔对火灾现场的回忆,她想起那些被火烧成平地的地方弥漫着的出人意料的气味。洛博碰了碰她的肩膀说:“你不熟悉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她说。

“看上去像是个恶棍。”洛博补充道。

“门房罗斯说他身上没有什么能引起人恐慌的地方。”斯卡佩塔说。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洛博继续咀嚼口香糖,“正因为此他才会被上一栋大楼解雇,然后跑到你们那栋楼去工作。因为他玩忽职守,没有本分地守在办公桌边。他对此一点都不老实。当然了,他没有提他去年三月因为私藏违禁品遭起诉的事。”

“我们可以肯定他和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关联吧?”本顿指的是电脑屏幕上的人。

“这不能确定。”洛博说,“但是这个人?”他指的是脖子上绣有文身的人,“他也许不是联邦快递员,易趣网上可以买到这种帽子,这不成问题。自己做一个也成。你从CNN走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洛博问斯卡佩塔,“你看到什么人了吗?尤其是那种不知为何就能吸引你目光的人。”

“我能想起的只有一个躺在长凳上的流浪汉。”

“在哪里?”本顿问道。

“靠近哥伦布圆环,就在那里。”斯卡佩塔转身指向那个地方。

她这才发现紧急救护车和好奇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卤素灯也灭了,街道复归明灭的黑暗中。很快交通就会恢复,住户会重返大楼,交通锥标、路障和黄色的胶带会消失不见,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她不知这种紧急情况在哪个城市能得到如此迅速的处理,正常秩序能如此之快地恢复。这是九一一事件留下的教训,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技能。

“这一片区没有人了。”洛博说,“凳子上没有人,但也许是事故的原因把他们都清除出去了。你走回家时没有其他什么引起你注意的?”

“没有。”斯卡佩塔说。

“有时候人们留下具有危害性的礼物后喜欢在周围晃荡,想亲眼目睹事故发生后自己造成的伤害。”

“还有没有其他照片?”本顿问,他的呼吸触到了斯卡佩塔的耳朵,撩动着她的头发。

马里诺又点击了两张视频定格照片,将它们并排显示,是带文身的男人的全身相,他从公寓大楼大堂穿过,朝办公桌走来,然后离开了。

“没有穿联邦快递的制服。”斯卡佩塔说,“普通的黑裤子、黑靴子和黑外套,外套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戴着手套,我想罗斯说得没错,我想我看到了一点皮毛,有点像是兔毛。”

“还是没有什么印象?”洛博说。

“我想不起来。”本顿说。

“我也是。”斯卡佩塔表示赞同。

“好吧,无论他是谁,他要么是报信者要么就是送信人,问题是你是否知道有人想要伤害你或威胁你。”洛博问她。

“具体来讲没有。”

“广泛来说呢?”

“广泛来说人人都有可能。”她说。

“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不寻常的粉丝邮件,寄到你马萨诸塞州或这里的法医办公室的信函?也有可能送到CNN。”

“想不起来。”

“我想起了一件事。”本顿说,“今晚给现场直播栏目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多迪。”

“正是。”马里诺说。

“正是?”洛博说。

“多迪·霍奇,也许是麦克连丝的一位前病人。”马里诺从来说不对那家医院的名字,后面根本就没有“丝”字。“我还没来得及去RTCC查她的背景,因为我被医生的这个小插曲给耽误了。”

“我不认识她。”斯卡佩塔说,接着想起那位打电话的人提到了本顿的名字,说起他写过的某篇文章,这让她又一阵恶心。

她转过身来对本顿说:“我不想问。”

“有些事我不能说。”他答道。

“那就让我来吧,我才不管什么狗屁要保护疯子的规定。”马里诺对她说,“那位女士经查实是麦克连丝的病人,她给本顿寄了一张音乐圣诞贺卡,也是送给你的,接着你在电视现场直播中接到了她的电话,然后就收到了这个包裹。”

“这是真的吗?”洛博问本顿。

“我不能证实。我从来没说她是麦克连的病人。”

“难道你想告诉我们她不是?”马里诺给他施加压力。

“我也不会说不是。”

“好吧。”洛博说,“这个呢?你是否知道这位病人,就是多迪·霍奇女士目前是否在这个地方,这座城市里?”

“也许。”本顿说。

“也许?”马里诺说,“难道你不认为如果她真的在,你应该告诉我们实话?”

“除非我们知道她真做了什么非法之事或是个威胁。”本顿开始说,“你知道程序是怎么走的。”

“噢,天哪。法律是用来保护无辜者的。”马里诺说,“是啊,我知道该怎么做。要保护精神有问题的人和青少年。但现如今八岁的孩子都敢开枪杀人,而我们却还要维护他们的隐私。”

“那张音乐贺卡是怎么送来的?”洛博问道。

“联邦快递送来的。”本顿点到为止,“我不是说没有联系。我没有这么说,我不知道。”

“我们会和CNN核实,跟踪多迪·霍奇给节目打的电话。”洛博说,“查查看她究竟是从哪里打来的。我需要一份节目录音,我们想要找到她,和她谈谈。这个人是否让你有理由担心她很危险?”他问本顿,“还是算了。你不能谈论她。”

“是的,我不能。”

“好。等到她把某人炸成稀巴烂的时候,你也许就能了。”马里诺说。

“除了知道是一个脖子上有文身的黑人留下的包裹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并不知道包裹是谁送来的。”本顿说,“我们不知道包裹里有什么,我们并不能确定里面是什么爆炸装置。”

“但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就足以让我不安。”洛博说,“我们在X光上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铁丝、扣式电池、一个微型开关,而真正让我担心的是一个透明的小容器,类似于一根试管,里面装着某种塞子。没有发现有放射物质,但我们没有使用任何其他侦查设备,我们不想靠得太近。”

“太好了。”马里诺说。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斯卡佩塔问。

“我没有靠近。”洛博说,“我们上你那一层的人是从楼梯井走出去的,进你公寓的技术员全身包裹在防弹服里。除非气味特别强烈,否则她闻不到什么气味。”

“你今晚想处理吗?”马里诺问,“这样我们好知道里面究竟他妈的是什么?”

“我们认为晚上处理不安全。卓顿,也就是危险品处理技术人员,正在去罗德曼海峡的途中,很快就会到达那里,她会将TCV里面的东西转移到一个日用箱子里。她会使用探测器来判定里面是否有化学物、生物、放射物或核污染的可能,如果有什么东西排放废气,探测器能安全侦查出来。正如我所言,放射警报铃没有响,没有发现白色粉末,但我们还不知道。在X光上我们的确看到一个瓶状物品,里面显然装着东西,这令人担忧。包裹会锁进一个日用箱子里,我们明天一早就会处理,白天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处理什么,我们认为这样更安全。”

“我们俩得谈谈。”洛博下车时马里诺对他说,“我也许整晚都要待在RTCC,看看在多迪这个怪物、文身还有其他冒出来的情况方面能查到什么。”

“很好。”洛博关上了车门。

斯卡佩塔看着他朝一辆深蓝色的运动型多用途汽车走去。她把手滑进口袋找手机,这才想起这不是她的外套,而她的黑莓手机不见了。

“我们必须确保露西不会在新闻上看到这则消息,或在电脑上看到新闻发布会。”她说。

紧急情况管理办公室会在网络上发布即时信息,想要了解新闻的人可以看到所有新闻报道,从探井盖丢失到谋杀案不一而足。如果露西看到有拆弹部队派往中央公园西侧,她肯定会心急如焚。

“我最后一次和她们联系时,她们还在空中。”马里诺说,“我可以拨打她的机载电话。”本顿想下车,他想远离马里诺。

“别打机载电话,她飞行时不能分心。”斯卡佩塔说。

“这么跟你说吧,”马里诺下定决心,“你们俩为什么不回公寓去放松下来,让我来联系她们呢?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把发生的情况向伯格汇报。”

斯卡佩塔本以为自己没事,直到本顿打开他们的公寓门,她才知道不是。

“该死的。”她喊道,脱下滑雪衫扔到一张椅子上,她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真想大声吼叫。

警察考虑得很周到,没有在硬木地板上留下任何脏脚印,她的提包在她去CNN之前放在入口处的小餐桌上,没有动过的痕迹。但她在意大利威尼托穆拉诺岛买的由一位玻璃手工大师制作的千花玻璃雕像放错了位置。它不在茶几上,而是放在石面沙发桌上,她把这点指给本顿看,后者一言不发。他知道什么时候要保持沉默,而现在正是那种时候。

“上面有手印。”她把雕像对准灯光,给他看上面清晰可见的沟壑,螺旋状,还有一条帐篷状的弓形,在颜色鲜艳的玻璃边缘是可以辨认的微小图案,是犯罪的证据。

“我来擦干净。”他说,但她不给他。

“有人没戴手套。”她用自己丝质上衣的褶边愤怒地擦着玻璃,“肯定是那个拆弹技术员。拆弹技术员是不戴手套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安。她没戴手套。她把雕像拿起来挪开了。”她那语气就好像那个名叫安的拆弹技术员是破门而入的窃贼,“她还碰过我们公寓里什么东西?”

本顿没有回答,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在斯卡佩塔鲜少激动的时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认为自己又闻到了那个包裹的气味,然后她闻到了威尼斯潟湖港湾的味道。浅浅的咸水和春日暖阳,她和本顿在科隆纳的码头爬出交通艇,沿着台基码头去圣奇普里亚诺。那里不允许游客参观工厂,但这并没有令她却步,她手拖着本顿经过一条装满了废玻璃的驳船,朝贴着“葬礼应答圣咏”标志的入口走去。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放着焚化炉、有着粉刷成深红色的砖墙以及高高顶棚的露天地带,她请求看一场演示。手艺人奥尔多是个留着胡须、穿着短裤和拖鞋的小个子男人,祖祖辈辈生长在一个盛产吹玻璃手艺人的世家,家族血统不间断地延续了七百年,他的祖先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岛屿,族人不允许他们去潟湖以外的地方,否则就要处以死刑或砍掉他们的手。

斯卡佩塔让他当场为他们做点什么,为本顿和她——这幸福的一对,想做什么任凭奥尔多喜欢。这是一趟特殊的旅程,一段神圣的旅程,她想铭记那一天,那一天的分分秒秒。本顿后来说他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这么多话,滔滔不绝地解释她是如何痴迷玻璃科学。沙子和碱石灰转变成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东西,但在它被定型为窗玻璃或花瓶后就不再流动,她用不太流畅的意大利语说。在它结晶后,就只有一部分自由震动体依然活跃,但模样已然固定。就算历经百年,碗依然是碗,史前的黑曜石刀口也不会失去锋利。原因几近成谜,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热爱玻璃的原因。除此外还有玻璃对可见光产生的反应,斯卡佩塔说。往玻璃里添加色素,比如铁、钴、硼、锰、硒后会呈现绿、蓝、紫、琥珀和红色。

斯卡佩塔和本顿第二天回到穆拉诺岛来取他们的雕像,它慢慢在窑里退火,冷却,被装进泡沫包装里。她用手拿着它,将它塞进吊挂箱中。他们这趟本是因公而来,目的并非游乐,但本顿让她大吃一惊。他向她求婚了。在意大利的那些日子具有更深刻的纪念意义,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当她情绪激动时,那些日子是她想象中的殿堂,她的思绪能退避其中。而此刻,当她将这个玻璃雕像放回到樱桃木茶几上时——那是它应该摆放的地方,她的殿堂坍塌了,被玷污了。她感到被亵渎了,好像她走进房间,发现有盗贼破门而入,他们的家遭到洗劫,面前就是犯罪现场。她开始四处踱步,看有没有其他东西放错了位置或不见踪影,检查水池和肥皂,看有谁洗过手或用过马桶。

“没有人进过浴室。”她大声说。

她打开客厅窗户,散除屋内气味。

“是的。”她坚持道,“你肯定闻到了。气味像铁。你难道没有闻到?”

“没有。”他说,“也许你只是在回忆自己闻过的气味。包裹已经拿走了,已经不在了,我们安全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碰过它,而我碰过。真菌金属物的气味。”她解释道,“好像皮肤接触过铁离子。”

本顿非常平静地提醒她:她拿那个里面也许装着炸弹的包裹时戴了手套。

“但我拿它时也许碰到了我手套和外套袖口之间露出的皮肤。”她朝他走去。

包裹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缕芬芳,一种邪恶的香水味,像因为出汗,皮肤上的油脂散发出的脂类过氧化物,被酶氧化造成的腐蚀、分解。就像血,她解释道。那气味闻起来像血。

“像皮肤上沾满鲜血散发出的气味。”她说,她抬起手腕,本顿嗅了嗅。

他说:“我什么都没闻到。”

“某种汽油混杂的东西,某种化学物,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闻到了铁锈味。”她无法停止谈它,“那个盒子里有什么糟糕的东西,非常糟糕。我很高兴你没有碰它。”

她在厨房里用洗洁精和水洗手,洗手腕,洗前臂,好像是手术前的擦洗,好像在去除杂质。她用高露洁产墨菲油皂来擦洗茶几,那个包裹刚才就放在茶几上。她大惊小怪,勃然大怒,而本顿则沉默不语,站在一旁静静看她,试图不去打扰她的发泄,试图表现得理解和理智,他的态度只让她更加气愤,更加憎恶。

“你至少对什么作出点反应吧。”她说,“或者你也许根本不在乎。”

“我非常在乎。”他脱下外套,“说我不在乎不公平。我明白这件事有多可怕。”

“我看不出你在乎。我从来都不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好像那个给她送来里面有可能装着炸弹包裹的人是本顿。

“如果我发脾气是不是能让你好受些?”他冷静的面孔注视着她。

“我去冲个澡。”

她一边大踏步穿过大厅朝主卧走去,一边愤怒地脱衣服,把衣服塞进一个干洗袋子里,把内衣放进一个带盖洗衣篮里。她走进淋浴间,把水温调到能忍受的最高温度,水蒸气把那气味更深地蒸腾进了她的鼻孔中。那个包裹的气味,散发着火和硫磺的气味,在蒸腾的热气中,她在头脑中开始播放另一段幻灯片。费城,黑暗,地狱般的大火,一架架梯子伸进夜空,传来锯子在屋顶凿洞的声音,水从水管喷出的声音,一分钟十五加仑,像这样的大火要从卡车顶部引入主流。

水呈一条弧线从卡车顶部洒向街区,一辆车烧焦的骨架扭曲得像一个冰块盘,轮胎都烧掉了。融化的铝、玻璃和铜珠在墙上和变形的钢铁上摩擦,破裂的窗户周围是形如短吻鳄似的树木,浓重的黑烟。一根电线杆看上去像燃烧过的火柴。他们说那是一场起伏不定的火灾,会愚弄消防员的那种,一会儿不是太烫,一会儿又热得足以烧着人的帽子。脚步蹚过浑浊的水坑,水面上漂浮着彩色的汽油,手电筒的光探照进漆黑的天地,滴水声,水从斧子在沥青纸的屋顶砍开的方正洞口往下流。当他们带她去看他时,去看他的尸体残骸时,厚重的空气闻上去像烧焦的棉花糖发出的辛辣气味,甜腻,刺鼻,令人恶心。后来过了很久,他们才告诉她起火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他被人引诱到那里,被枪杀了。

斯卡佩塔关掉水,站在热腾腾的蒸汽中,用鼻口呼吸。透过玻璃门,她看不清外面,门上沾满了雾气,但可以看到灯光在移动,本顿走进来了。她还没有做好和他交谈的准备。

“我给你拿了杯酒来。”他说。

灯光又在移动,本顿走过淋浴间。她听到他拉出一张梳妆椅,坐下了。

“马里诺刚打电话来了。”

斯卡佩塔打开门,伸手去拿挂在门边的毛巾,拿进淋浴间里。“把浴室门关上,这里才不会冷。”她说。

“露西和杰米几分钟前刚出白原。”本顿站起身,关上门,复又坐下了。

“她们还没有着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这鬼天气,她们很迟才出发。天气造成了许多耽搁。马里诺和露西通过机载电话进行了交谈,她们没事。”

“我叮嘱过他不要给露西打电话,该死的。她开飞机时不能通话。”

“他说他只跟她谈了一分钟。他没有把发生的事告诉她,他会等她们着陆后再告诉她详情。我肯定她会给你打电话。别担心,她们很好。”本顿的脸透过蒸汽看着她。

淋浴间的玻璃门半开着,她正在里面擦身子。她不想出来。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躲在淋浴间里。

“我到处找你的手机,不在公寓里。”他补充道。

“你有没有试着拨打?”

“我猜你是落在了CNN的化妆间衣柜地板上。就是你挂外套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如果我和露西通过话,露西就一定能帮我找到。”

“我想你今天早些时候和她通过话,她还在斯托的时候。”他这是在劝她要理智。

“因为从来都只有我打给她。”然而此刻想让斯卡佩塔理智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有打给我,这段时间几乎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她应该隔段时间就给我打个电话,比如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暴风雪延误起飞或告诉我她们还没有着陆。”

本顿看着她。

“那她就能找到我那该死的手机了。既然在我的黑莓、你的黑莓、杰米的黑莓、马里诺的黑莓还有她的斗牛犬的脖子上安装广域增强系统支持接收器是她的主意,她就应该知道,她的目的就是要知道我们的行踪——或更准确地说,我们的手机和她的狗在哪里——距离精确到十英尺内。”

本顿一言不发,透过蒸腾的热气看着她。她还在淋浴间擦身,里面蒸汽很大,再擦也无济于事,她擦干了身子又会流汗。

“这跟联邦航空管理局考虑在飞行着陆和自动驾驶仪器着陆中采用的技术如出一辙。”就好像别人通过她的嘴在说话,一个她不认识,也不喜欢的人,“也许他们正在无人驾驶飞机上使用,这有个屁用。我那该死的手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在哪儿,甚至连我这主人这会儿都不知道它身在何处,这种追踪法对露西来说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我会给她发封电子邮件,也许她能找到我的手机。”她用毛巾擦头发,泫若欲泣,却不知道为何。“也许她会打电话给我,因为她有点担心也许有人给我送了颗炸弹来。”

“凯,请不要这么激动……”

“你知道我真的很讨厌别人劝我不要激动。我这辈子都没有激动过,因为人们不允许我他妈的激动。好吧,现在我激动了,我感到激动,因为我无能为力。如果我能控制,我就不会激动了,对不对?”她的声音颤抖了。

她浑身发颤,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也许她病了。首席法医办公室里很多人都患了流感。传染极快。她闭上眼睛,倚靠在逐渐变冷的湿瓷砖上。

“我叫她在她们从佛蒙特州出发前给我打电话。”她试图平静下来,避开淹没她的悲痛和愤怒,“她过去在起飞和着陆前都会给我打电话,或只是打声招呼。”

“就算她给你打了你也不会知道。你找不到手机,我肯定她打过。”本顿温和地说道,那是他在试图缓解正在继续走向爆炸的情况时使用的安慰语气,“让我们尝试着回顾你的经历。你记得在离开公寓后拿出来过吗?”

“没有。”

“但你确定离开公寓时手机在你的外套口袋里。”

“我现在他妈的什么都不确定了。”

她想起和亚历克斯·巴恰塔说话时把外套放在了一张化妆椅上。也许手机就是在那时候掉出来的,也许还在椅子上。她给亚历克斯发了一封邮件,让他派人去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就把它锁起来等她去取。她讨厌那部手机,她做了件蠢事,那件事太过愚蠢,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那部黑莓手机没有设密码,她不打算把这点告诉本顿,她也不打算告诉露西。

“露西能追踪到的。”本顿说,“马里诺提到,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去罗德曼海峡看看他们找到了什么。如果你想,他随时可以来接你。比如,早上七点左右一起床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她用浴巾裹住自己,踏在一块防滑竹毯上。本顿没有穿衬衣,光着脚,只穿着睡裤,背对着梳妆镜坐着。她讨厌自己的感受,她不想有此等感受。本顿并未做错什么,没必要忍受她的怨气。

“我想我们应该从炸弹小组成员那里获知所有情况。我想知道究竟是谁他妈的送来的包裹,为什么要这么做,里面究竟是什么。”本顿注视着她,空气温热,因蒸汽而显得朦胧。

“是啊,也许是你某位有心的病人给我送来的一盒饼干。”她嘲讽地说。

“我猜有可能是用电池操控的饼干和一根试管——形状像瓶子,里面装着液体,散发出助燃剂一般的气味。”

“马里诺也想让你跟去吗?不是让我一个人?是让我们两人?”她梳理着头发,但水池上的镜子被蒸汽熏得太模糊了,看不清晰。

“你怎么了,凯?”

“我只是好奇马里诺是不是特别邀请了你,仅此而已。”她用一块毛巾擦了擦镜子。

“到底怎么了?”

“让我猜猜看。他没有邀请你,就算他邀请了,也非出自真心。”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一点都不惊讶他没有邀请你,或就算邀请了也不过装装样子。想想看你今天是怎么对待他的。在电话会议上是如此,在他车里也是如此。”

“我们别谈他了。”本顿拿起他的杯子,杯里装着加冰块的波旁威士忌。

她能闻到美格波本威士忌的气味,让她想起很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案子。一家被大火吞没的酿酒厂里,桶装的威士忌开始爆炸,一个男人葬身火海。

“我并没有对他友好或不友好。”本顿补充道,“我只是公事公办。你为什么心情这么糟糕?”

“为什么?”她反问道,好像他问这个问题不可能是认真的。

“这显而易见?”

“我已经厌倦了你和马里诺之间的冷战。假装若无其事没有意义,你们的确在较劲,这你清楚。”她说。

“我们没有。”

“我觉得他已经罢战了,天知道他过去有。但他已经休战了,而你却依然耿耿于怀,然后他就变得防卫,变得愤怒。我发现这极其讽刺,在这么多年后,他和你却产生了矛盾。”

“让我们准确点说吧,这是他和你之间的问题。”本顿的耐心随着蒸汽—起消退。就算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我此刻所说的不是我自己,但如果你要提的话,好吧,他过去和我之间的确有严重问题,但现在已经冰释前嫌了。”

“我同意他变好了,希望这种情况能持久。”本顿把玩着酒杯,好像不能下定决心该拿它怎么办。

在弥漫的蒸汽里,斯卡佩塔能看清放在黄冈岩台面上的她给自己留的一张便条:杰米——周五上午打电话。上午,她将会送一盆兰花到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去,那是伯格的办公室,作为迟到的生日礼物。也许送一套华丽的米卡萨公主更好。伯格最喜欢的颜色是宝蓝色。

“本顿,我们已经结婚了。”斯卡佩塔说,“马里诺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他接受了现实,也许这让他如释重负。我觉得他肯定开心多了,因为他接受了,他已经和某个人开始了认真的交往,开始了新生活。”

她对马里诺的认真交往或他的新生活并不太确信,之前在他车里,坐在他身旁,她感到他很孤独。她想象他们把他送到哈莱姆的紧急勤务小组车库边,引用他的话说,就是在“二号卡车”车队边,然后只能带着一条营救狗出去晃荡。

“他已经向前走了,现在你也需要这么做。”她在说,“我希望你们能结束冷战。无论你要做出何种努力都要结束它,而不仅仅是佯装无事。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但我都看穿了,我们三人都深陷其中。”

“三人组成的幸福大家庭。”本顿说。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的敌意,你的嫉妒,我希望你结束。”

“喝口酒吧,你会感觉好受些。”

“我现在感觉你是在迁就我,我很生气。”她的声音又开始颤抖。

“我没有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你,凯。”本顿声音柔和,“你早就生气了,你已经生气很长时间了。”

“我感到你是在迁就我,我没有生气很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是在刺激我。”她不想吵架,讨厌吵架,但她正在把情况往那个方向推。

“如果我让你感觉我是在迁就你,对不起。我没有,真的。我没有责怪你生气。”他啜饮了一口酒,凝视着酒杯,晃动酒杯里的冰块,“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激怒你。”

“问题在于你并未真正原谅,你肯定没有忘却。这是你和马里诺之间的问题。你不肯原谅他,你显然不愿忘记,但是这有什么用?他错已经犯下。他喝多了,吸了毒,失去了理智,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是的,他犯了大错。不能原谅或忘记的人应该是我,是我遭受了他的粗暴对待和猥亵。但事情过去了,他道过歉。他那么愧疚,一直避着我。我好几个星期都不跟他联系。他在我、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客气得过分,对你过分包容,几乎是卑躬屈膝,而所有这些只让情况变得更加令人不舒服。除非你既往不咎,否则我们永远不能过去。这取决于你。”

“我的确不能忘记。”他冷酷地说。

“你只要想想我们中的一些人不得不原谅和忘却什么,你就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公平。”她说,情绪如此激动,连她自己都吓到了。她感觉自己如同运走的那个包裹,随时会爆炸。

他淡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仔细盯着她看。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尤其是马里诺和露西,你逼迫他们替你保守秘密。这对我来说已经够糟糕了,对他们来说是多么不公平,他们不得不为你撒谎。不是说我喜欢旧事重提。”但她停不下来。往事涌上心头,已经爬进了她的嗓子眼里。她用力吞咽,努力不让过去从嘴里冒出来,毁掉他们的生活,她和本顿的共同生活。

本顿注视着她,眼神温柔、哀伤、深不可测,汗水在他脖子凹陷处积聚,流进了他胸口的银色毛发,流过他的肚子,渗进了她为他买的灰色加光棉睡裤的裤带里。他精瘦,轮廓分明,肌肉结实,皮肤紧致,依然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帅气的男人。浴室像温室,潮湿而温暖,虽然冲洗了很长时间,但她并没有感到减轻了自己受到的感染,她还是感觉那么脏,那么愚蠢。她无法洗掉那个包裹散发出的独特气味,也不能冲刷走卡利·克里斯宾的节目或CNN的字幕,她感到对一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好吧,你没有什么看法吗?”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想吵架。”泪水在她眼眶里蓄积,“我肯定是累了。仅此而已。我累了。对不起,我真是太累了。”

“嗅觉系统是我们人体大脑中最古老的部分之一,它会释放管理情感、记忆和行为的信息。”他走到她身后,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两人都朝模糊的镜子望去,“个人的气味分子会激发各种感受。”他亲吻着她的后颈,抱住她,“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尽量详细地告诉我。”

现在她在镜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喃喃道:“炙热的人行道,汽油,燃烧的火柴,燃烧的身体。”

他伸手去拿另一条毛巾,用来擦她的头发,按摩她的头皮。

“我不知道。我不能准确地说出那种气味。”她说。

“你不必准确说出。只要说出你的感受,那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无论送来包裹的人是谁,他的目的都达到了。”她说,“就算结果发现那不是炸弹,对我来说也是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