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顿斜靠在办公椅上,望着萧瑟冬日中丑陋的红砖房。

“听起来你像是感冒了。”本顿对着话筒说。

“我稍微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有马上回你的电话。别问我昨天晚上我们干了什么,杰拉德都还没起床呢。也许我表达得太露骨了吧。”托马斯医生说。

她是本顿在精神科的同事,也是本顿的私人心理医生。这种关系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出生于西弗吉尼亚贫穷矿工家庭的托马斯医生总喜欢说:“医生之间的关系可比我们乡下人亲密多了。”医生不仅为同事看病,也为同事的家人和朋友看病。至于打针开药之类,可就更方便了。医生之间发生性关系也并不鲜见,不过好在不会去搞对方的家人和朋友。托马斯医生嫁给了麦克连医院放射科的医生杰拉德,他还在本顿办公室隔壁的诊疗室为露西拍过片子呢。托马斯医生对本顿的情况了如指掌。几个月之前,当本顿意识到自己必须找个人谈谈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托马斯。

“你打开过我发的邮件里的那个链接了吗?”本顿问。

“看到了。问题是你更担心谁?我想也许是你自己吧。你怎么看?”

“这样会显得我很自私。”

“男人因为老婆跟人通奸而产生被羞辱的感觉,这很正常,不必顾虑。”她说。

“我忘了你上学时参演过莎士比亚的舞台剧。”本顿说,“我不记得上次谈起‘通奸’是在什么时候,凯也没有跟谁‘通奸’。她没有背叛我们的婚誓,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只是被人诬陷了而已。如果她真的移情别恋,那自然另当别论。但现在情况并非如此。我很担心她。别跟我说什么‘女人是用来爱的,而不是用来了解的’。”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件事没有任何目击者,”托马斯医生说,“一旦尽人皆知,这事也许会越传越离谱。你把网上的信息跟她说过了吗?或许她已经看到了?”

“我还没有告诉她,她也应该没看过那个帖子,不然一定会打电话来警告我。我还真想看看她的反应呢。”

“原来如此。你好奇斯卡佩塔被戳到痛处时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告诉她?”

“时机不对。”本顿说,“她在停尸间,我想等到合适的时候私下里告诉她。”

“本顿,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猜你肯定是想在天刚亮的时候把事情告诉她。你们感情出问题的时候是不是总会上演这出戏码呢?”

“我们今天早晨还聊过。”

“这么说,今天早晨你和她聊天的时候,你已经见过网上的信息了,我说得没错吧?”托马斯说,“准是她那个被你们结婚折腾得有些癫狂的外甥女露西在搜索引擎上设置的警报器发现了这些内容,然后在凌晨一点像消防队员一样兴冲冲地打电话通知你的吧?”

托马斯医生并不是在揶揄他。露西确实在搜索引擎上作了设置,只要网络上一出现她可能会感兴趣的内容,警报器就会嘟嘟直响。

他说:“事实上,那个该死的帖子大半夜的刚一出现,她就给我打电话了。”

“但她没给凯打电话。”

“那不是她的作风。我对她说我会处理好的,想必她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但你并没有及时告诉凯。”托马斯医生说,“我们再从头开始。你说今天早上跟凯聊过,当时你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对不对?但你对她只字未提,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此。我想即便你们俩单独待在一起,你也不见得会跟她说。再退一步,就算果真等到了这样的机会,她也很有可能已经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但愿她还不知情。”

本顿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抿着嘴唇,琢磨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失去了自信,以及对环境的洞察力。他记得先前只消看人一眼或听人说一句话,他就能掂量出对方的深浅。斯卡佩塔把这种神奇的能力称为本顿特有的“沟通诀窍”。当遇见陌生人或是听到别人的对话时,他常会向斯卡佩塔展示这一能力。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往往是正确的。

但这次他却没意识到逼上门来的危险,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迟钝。这些年来,他目睹彼得·马里诺的怒气和挫败感一天天地增长,知道他的火气和自我否定的情绪打破极限只是时间问题。但他根本不怕马里诺,不值得怕。他想不出马里诺这种人除了翘翘鸡巴,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回想过去毫无意义。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对马里诺的粗犷豪迈和善变视而不见,但只有本顿能看出他的本质。有过性暴力的人,不管最初的动机是什么,不管伪装得多么巧妙,到了法医心理专家面前都会原形毕露。

“我经常会对他起杀心,”本顿对托马斯医生承认,“我当然不会真那样去做,只不过在脑子里过过瘾罢了。想法也各式各样。有时我想,我也许会原谅他,并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感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我把他的问题解决得非常漂亮。没了我,他会到哪儿去?我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我想杀了他,露西也想杀了他。今天早晨露西给我打的电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现在那件事没人不知道。过去的梦魇真是挥之不去啊!”

“也许比起这件事刚发生的时候,现在你的感觉会更真实一点。”

“我的感觉一向非常真实。”本顿说。

“但是当你在网上读到这则消息,知道上百万人也看到了它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特别的真实感。最后你可能会变得十分冲动,抛却此前一直控制着你的行为的理智。一旦超出了自卫的范围,你就会产生杀机。我想这会是个转折点。本顿,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我很担心你现在的状况。”

“他不知道露西在纽约,如果让露西看到了他——”本顿打断了自己的幻想,“应该不会。她不会有杀了马里诺的想法,毕竟她已经过了这一关。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如同你认识的那样,她不会去杀马里诺。”

本顿望向窗外,红砖墙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略微有些变色。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揉了揉下巴,闻到由内散发的浓烈雄性气息,感觉下巴像斯卡佩塔常说的那样蒙上了一层细沙。他整晚没离开医院,连瞌睡都没打过。他需要洗洗澡,刮刮胡子,吃点东西,然后睡上一觉。

“有时候我会对自己颇感吃惊,”他说,“每当提起这事,我总会升起一股无名火,想到迄今为止我的生活是何等艰险崎岖。凯是唯一不想为难他的人,她仍然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应该为那件事负责,这让我非常生气,觉得她实在不可理喻。我一直避免和她谈论这个话题,也许这正是我迟迟没和她说的原因。现在可好了,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该死的网络上读到这该死的信息。我累了,昨天一整夜没睡觉,不知道谁的问题更难解决。”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看。

“我们得出了一些结论,”托马斯医生说,“我很奇怪你怎么再也不说自己是圣徒了。你像个魔鬼一样愤怒,再也成不了圣徒了。顺便说一句,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圣徒。”

“像个魔鬼一样愤怒,没错,我的确火透了。”

“你把气出在凯头上。”

“是的,我确实对她十分生气。”这话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知道这不公平。天哪,她才是受害者。又不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她半辈子都和马里诺共事,因此马里诺醉醺醺、神志不清地跑到她家时,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开门呢?作为朋友,她当然不会把马里诺拒之门外。即使她知道马里诺对她有意思,还是开了门。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马里诺就对她蠢蠢欲动了。”托马斯医生说,“和你一样,他一见到凯便爱上她了。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谁先爱上她的。你们差不多是同时遇到她的,我说得不错吧?应该都是在一九九〇年。”

“他一直都想得到她。没错,这个念头持续许多年了。凯一定觉察到了,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点破,生怕伤害他。我可以坐在这里跟你大谈特谈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又料得到呢?”

本顿又把视线投向了窗外,对着那些红色砖块喃喃自语着。

“即使她不开门,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说,“他犯下的罪行根本无法归咎于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到马里诺头上。清醒时他绝对不会这样干,他连和凯相处都会感到局促不安。”

“看来你对此非常确信。”托马斯医生说。

本顿又把视线收了回来,盯着电脑屏幕。接着他又看向窗外,仿佛苍茫的天空给了他某种灵感。他把一篇正在修订的日志上的回形针取下来,把几页纸别在一起,突然变得非常暴躁。美国精神医师协会也许不会再接受有关社会底层人群的研究报告了,因为普林斯顿大学有个家伙刚刚发表过一篇与此方向大同小异的文章。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我不能理智地看待这件事。”他说,“从第一天起,处处都不对劲,现在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因为许多人知道了你的朋友彼得·马里诺对凯所做的事,于是你准备付出代价?”

“他不是我的朋友。”

“我觉得他是你的朋友。我想你一直把他当朋友看。”托马斯医生说。

“我们一直都合不来,没有任何共同点。马里诺喜欢保龄球、钓鱼、飙车、看橄榄球赛,还喜欢喝啤酒。我除了偶尔会喝点小酒外,别的都不喜欢。现在想来,我甚至不记得这二十多年来我们有没有单独出去吃过饭。我们没有共同点。简而言之,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并不是生在新英格兰的保守家庭吧?他没有读过研究生,也没有在联邦调查局做过探员吧?他应该也没有在哈佛医学院任过教吧?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同吗?”

“我可不想自己是个势利小人。”本顿说。

“看来你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都得到过凯。”

“别这么说,这不是一码事。马里诺没有得到过凯。”本顿说。

“他对凯都干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马里诺并没有进入她的身体,他对她做了一些你完全无法想象的事。当凯脱去衣服站在我面前时,我才知道他对凯做了些什么。她不断地找出各种理由来解释,还不惜对我撒谎。但我知道她心里的创伤可不是这么容易愈合的。”

本顿清楚地记得凯身上大块积雨云般的伤痕,他完全想象得到,这是因为马里诺把凯的双手扳到了身后,按压在墙上。对于乳房上的伤痕,凯什么都没有解释。她从没受过这样的摧残,本顿也只在少数几起非常暴力的案件中见过类似的情况。当他坐在床上看着她的时候,觉得自己面对的仿佛是一只被白痴折断了双翅的鸽子。他觉得马里诺当时一定想把凯生吞活剥。

“你是不是觉得他在和你竞争?”当本顿脑海浮现他不愿回想的那一幕时,托马斯医生幽幽地问。

他不自觉地说:“我想,如果当时我不只是把他看作凯的同事,也许不会落得今天的局面。”

“他和凯相处的时间比你多得多,”托马斯医生说,“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会萌生竞争心态,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凯不会对他那种人感兴趣的。除非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否则她绝不会对他产生同事以外的感情。”

“我想除非地球上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否则我们永远别想知道这个假设的答案。倘若真的只剰下他们两个,我们又如何能知道真实的情况?”

“我应该更好地保护着她才对,”本顿说,“我知道该如何保护人。保护自己,保护我爱的人,甚至保护素不相识的人。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就是吃这行饭的,不然早就死了。没有我,很多人都早就死了。”

“没错,我的邦德先生,但你别忘了,那天晚上你不在家,你一晚上都在这里。”

这话一下子把本顿击垮了。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呼吸都变得非常困难。他不断地把手里的回形针来回扭折,折成各种角度,直到折断了才罢休。

“本顿,你在谴责自己吗?”

“我们已经挺过来了。我一夜没睡觉。”本顿回答。

“是的,我们早就考虑过各种事实和可能性了。比如说,你刻意忽视马里诺的所作所为对你造成的伤害,并且很快就和凯结了婚。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你想把一切都承担下来,因为你没能保护她,没能避免这件事的发生。实际上这和你处理案件的手段没什么两样。你接手一起案件后,会搜集各种线索,想尽办法拽出犯人,并让自己的心灵和案件中丑陋的东西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这一法则并不适用于日常生活。你说你对马里诺怀有杀心。我们在前几次谈话中探讨过为什么你会对性生活感到不满意,凯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感受吗?她有没有觉察到你在别的女性面前会躁动?还这样吗?”

“男人被女人吸引是很正常的事,这并不意味着男人一定就会采取行动。”

“只有男人会受到吸引吗?”托马斯医生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

“凯意识到了什么?”

“我极力想当个好丈夫,”本顿说,“我爱她,我们互敬互爱。”

“你有没有担心过你会有婚外情,不得不欺骗凯呢?”

“完全不会,我才不会有婚外情呢。”他说。

“真的不会吗?你已经背叛过康妮了,你离开她,来到凯的身边。这事像是刚发生不久吧。”

“我从来没有像爱凯这样爱过任何人,”本顿说,“如果背叛她,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全然相信自己。”

“实话告诉你,我也说不上来。”

“那你相不相信她?她长得漂亮,又因为上了CNN有了许多追捧者。一个漂亮而干练的女人有权选择。比如说她的健身顾问,你曾经对我说过,当他把手放在凯肩膀上的时候,你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很高兴她在照顾自己了。有个健身顾问也没错啊,至少能防止在健身时受伤。对于娇生惯养或者不再年轻的人来说,他们更是不可缺少的。”

“他应该是叫基特吧?”

本顿一点都不喜欢基特。斯卡佩塔和基特一起健身时,他总会找出各种理由回避。

“事实上,”托马斯医生说,“不管你信不信任凯,你都改变不了她的行为方式。那是她的权利。我更关心的是你相不相信自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激我。”

“因为你结婚了,性行为模式与以往相比也有了明显的改变。至少第一次诊疗时你是这样说的。每当出现与她发生性关系的机会,你总是找出各种理由避免,事后却后悔不迭。这是你的原话吧?我想再问一遍,从我们前几次谈话到现在,这种情况没有改变吧?”

“好像是。”本顿说。

“这就是你报复她的手段。”

“我并没有因为马里诺一事而报复她。我的天哪,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她没有犯任何错。”本顿力图压抑声音中的怒气。

“不,”托马斯医生说,“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你对妻子的报复手段。实际上,你并不需要妻子。你从来没有爱过凯,你并没有爱上她。你爱的是一个学识、魅力超群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妻子。你被凯·斯卡佩塔弄得神魂颠倒,这不是所谓的‘夫妻之爱’。”

“凯·斯卡佩塔是我的合法妻子。事实上,无论在学识方面还是在个人魅力方面,现在她的确处于巔峰状态。”

“本顿,你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说明这点。”

托马斯医生对他进行诊疗时总会下些猛药,言语也比对待其他患者时更具现实性和威胁性。治疗期间她和本顿之间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感。他们深谙彼此的表达方式。托马斯能从本顿闪烁的言辞中窥得真相。否认、逃避以及消极的反抗往往能说明许多问题。她会尽量不让谈话陷入沉默,那样会使紧张的患者更加退缩。她的任务是用言语来安抚患者的情绪,让他们确信困扰再也不会重来。本顿陷入沉默时,她经常会抛出些问题来延续对话:你来这儿是不是为了让我欣赏一下你的爱马仕领带?这次你是不是有了些新的想法?我们可以延续上次结束时的话题,最近这段时间你的欲望强不强?

这次托马斯医生决定把话题引开。“那么马里诺呢?你准备和他谈谈?”

“大概不会。”本顿说。

“看来你不乐意交谈的人还真不少。最后我想告诉你一条我总结出来的小理论:我觉得从多个方面来讲,按部就班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好趁目标没达到之前把你的计划通通抛在脑后。杰拉德正在等我,今天晚上我们要一起吃顿饭,我还有一堆家务没干呢。真头疼,结了婚要尽的义务实在是太多了。”

这是托马斯医生结束谈话时的一贯表述,本顿对此心知肚明。

他从书桌边站了起来,走到办公室的窗口,把目光投向了昏灰的冬日。十九楼之下的医院小花园一片萧瑟,喷泉里没有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