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天之后,二零零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下午。

虚拟实境剧院里,坐着十二名意大利最具影响力的执法者和政治家,法医病理学家凯·斯卡佩塔无法记清楚这些人的名字。在场的非意大利人只有她自己和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本顿·韦斯利,两人都是国际调查组织的顾问,这个组织是欧洲法医科学研究中心的专设部门——意大利政府的处境并不孤单。

九天前,美国网球明星德鲁·马丁在度假期间惨遭杀害,赤裸残缺的尸体在罗马旧城区的纳佛那广场上被人发现。这起案件轰动国际。电视上反复播放着这个十六岁女孩的一生和死亡的细节,屏幕下方的字幕毫无间断,顽强而缓慢地滚动着,重复着播音员和专家述说的细节。

“那么,斯卡佩塔医生,让我们弄清楚些,因为模糊之处似乎不少。根据你的说法,当天下午两三点她已经死了。”奥托林诺·波玛队长说,他是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法医,是负责调查案件的军事警察。

“不是根据我的说法,”她说,神经紧绷起来,“是根据你们的说法。”

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皱起眉头。“我能肯定是你说的。就在几分钟之前,你提到她胃里的残留物和酒精含量,这些都表明她是在友人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几个小时后死亡的。”

“我没有说她是在两点或三点死的。我想,这么说的人是你,波玛队长。”

波玛队长年纪轻轻就已声名远扬,却毁誉参半。两年前,斯卡佩塔在海牙的欧洲法医科学研究中心年度会议上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嘲讽地学着中心负责人说话的模样,还把对方模仿得自满又好斗。他十分英俊,老实说,帅极了,而且对美女和华服极具品位。今天他身穿蓝黑色制服,披挂宽幅的红饰带和耀眼的银饰章,加上一双闪亮的黑皮靴。他一阵风般走进剧院时,还披着红衬斗篷。

他坐在斯卡佩塔的正前方,第一排的正中央,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她。本顿·韦斯利坐在他的右边,大半的时间都保持安静。每个人都戴着偏光眼镜,同步观看犯罪现场分析系统。这个杰出的革新系统,使得意大利科学警察暴力犯罪分析小组成为全球执法机关艳羡的对象。

“我想,必须从头再来一次,好让大家彻底清楚我的立场。”斯卡佩塔对波玛队长说。队长双手撑起下巴,好似正啜饮着美酒,与她亲昵地对话。“如果她在当天下午两点或三点遇害,而尸体在第二天早晨大约八点半被人发现,应当离死亡时间至少有十七个小时之久。那么她身上的尸斑、尸僵以及尸体的冷却程度,都与这个推论相矛盾。”

她用激光笔引导着众人看向墙面大小的屏幕,上面投射着晦暗的立体架构影像,似乎他们就置身犯罪现场,凝视着德鲁·马丁惨遭凌虐的尸体以及四周的垃圾和挖土机。红色的光点顺着尸体的左肩滑向左臀、左腿,然后到了赤裸的左脚。她右臀和右大腿的一部分不见踪影,仿佛遭到了鲨鱼的攻击。

“她的青色尸斑……”斯卡佩塔开口了。

“我要再次致歉。我的英文没有你好,不能确定这个词的意思。”波玛队长说。

“我之前用过这个词。”

“我那时也不确定。”

笑声四起。除了翻译人员以外,斯卡佩塔是唯一在场的女性。她和翻译一样,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但那些男人却不以为然。本顿除外,他当天没有露出过一丝微笑。

“你知道用意大利语怎么说这个词吗?”波玛队长问。

“用古罗马的语言来说如何?”斯卡佩塔说,“拉丁语。既然大多数医学词汇都源自拉丁文。”她的语气并不粗鲁,但十分严肃。她清楚,他只有在自认为恰当的时机,英文才会不甚流利。

他透过偏光眼镜盯着她,让她想到蒙面侠佐罗。“用意大利语,拜托,”他说,“我的拉丁文一向不好。”

“我用两种语言告诉你。拉丁文的livid在意大利语里是livido,意思是色斑;mortis是morte,就是死亡。尸斑就是在死后出现在尸体上的色斑。”

“用意大利语说的确很有帮助,”他说,“你解释得很好。”

她并不打算在这里说意大利语,尽管她对此游刃有余。在这些专业讨论当中,她宁愿说英语,因为细小的差异极其微妙,而且翻译人员肯定会逐字翻译。语言的难处、政治压力、波玛队长给人的压迫感,以及令人费解的哗众取宠,这些毫不相干的因素全都叠加在这原本就十分不幸的事件上。而且在这起案件当中,凶手的手法不但前所未有,还跳出常见的犯罪心理侧写,使得一切混淆不清。即使是科学证据,也成为争论中令人发狂的源头,并且似乎在挑战他们、蒙蔽他们。这一切迫使斯卡佩塔提醒自己以及他人:科学绝不会说谎、绝不会犯错,绝不会蓄意让他们误入歧途或是寻他们开心。

波玛队长无视这些,或者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他以毫不配合的、争辩的语气谈起死去的德鲁,仿佛自己与尸体有某种关系,在执意和它争吵。他声称德鲁死后尸体的变化代表着一种情况,而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和胃部残留物又代表着另一种情况。但是他与斯卡佩塔意见相左,认为食物和酒精反映的信息绝对可信。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认真的。

“德鲁生前的饮食揭露出实情。”他重复自己在慷慨激昂的开场演说中的话语。

“没错,但不是你所谓的实情。”斯卡佩塔回答,语气比话语来得有礼,“你所谓的事实,是被误解的事实。”

“我想这些都讨论过了,”本顿在前排座位的阴影中发言,“我认为,斯卡佩塔医生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波玛队长的眼镜,外加一整排的眼镜都盯着他看。“很抱歉,我的反复审视让你感觉厌烦,韦斯利博士,但我们必须找出这件事中的道理。请再容忍我一次。四月十七日的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德鲁在西班牙阶梯附近的观光客餐馆吃了不甚美味的意大利千层面,喝了四杯糟糕透顶的基安蒂葡萄酒。她付账后离开,接着在西班牙广场和两名友人分开,并答应两人,一个小时后在纳佛那广场会合,结果她再也没有出现。我们确认以上均为事实。其余的一切仍神秘难解。”他透过厚重的镜片看向斯卡佩塔,接着转身向身后的几排人说,“这是因为我们这位来自美国、备受尊崇的同侪现在说,她不认为德鲁的死亡时间是在用餐后没多久,甚或在用餐当天。”

“我一直都这么说。我再次解释一下原因,因为你们似乎糊涂了。”斯卡佩塔说。

“我们必须赶进度。”本顿说。

但他们无法继续。意大利人非常敬重波玛队长,他又是知名人士,可以为所欲为。尽管他是法医而不是侦探,但平面媒体仍然称他为罗马的福尔摩斯。每个人——包括坐在后面角落、听得比说得多的意大利国家宪兵队总指挥——似乎都忘记了他的身份。

“在正常的情况下,”斯卡佩塔说,“德鲁的食物可能在用餐几个小时后才完全消化,而到那时她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当然也不会高到毒物测试结果中的零点二。所以,是的,波玛队长,她的胃部残留物和毒物检测的确表明,她在午餐后没多久就死亡了。但她的尸斑和尸僵却显示——容我加上‘相当明确地显示’——她可能是在吃过午餐十二到十五个小时后才死亡的,这些死后的现象才是我们最该注意的部分。”

“所以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尸斑。”波玛叹口气,“我实在不明白这个词儿。既然我对你所谓的死后现象有这么多不解,就请再解释一次,把我们当成挖掘废墟的考古学家。”他再次用手托起下巴。

“色斑、尸斑、死后血液沉积现象,指的都是同一件事。当人死后,循环代谢停止,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血液开始沉积在毛细血管当中,就像沉船上的沉积物一样。”她感觉本顿在看着她,却不敢与他四目相对。他今天的态度异于往常。

“请继续说。”波玛队长在笔记上的某处画了好几道线。

“如果尸体在死后维持某个姿势,并且时间够久,血液便会依照这个姿势开始沉积,这便是我们称为尸斑的死后现象。”斯卡佩塔解释,“最后,尸斑会固定,并在尸体上呈现紫红色,受到挤压或束压时会出现白色痕迹——比方说紧身的衣物等会造成这样的现象。请让我们看一下解剖照片好吗?”她检视讲台上的一份清单,“第二十一号。”

银幕上出现铁床上德鲁的尸体,地点是罗马第二大学停尸间。她面朝下趴着。斯卡佩塔将激光笔的红色光点顺着尸体背部尸斑呈现的紫红色和白色移动,还未提及看似暗红坑洞的骇人伤口。

“现在,请更换场景,她被放进尸袋的那张照片。”

建筑工地的立体照片再次占满整个银幕,但这回出现了身穿“特卫强”白色防护服、戴手套穿鞋罩的调查人员,他们抬起德鲁瘫软赤裸的身体,放进担架上衬着裹尸布的尸袋。其他调查人员在四周撑起几条裹尸布,挡住好奇人士的围观以及狗仔队的视线。

“与各位刚才看过的照片作个比较。她被发现大约八小时后进行了解剖,那时她身上的尸斑几乎完全定位了,”斯卡佩塔说,“但是在现场,尸斑显然还在形成初期。”红色光点移到德鲁背上的粉红色痕迹。“尸僵也刚形成不久。”

“你排除因为猝然僵硬,而使得死后尸体提早僵硬这个可能性了吗?比方说,如果她在死前拼命挣扎?也许她与凶手搏斗?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提到这些。”波玛队长在笔记本上画了又画。

“没有道理猝然僵硬。”斯卡佩塔说。你何不再加上些戏剧色彩?她真想这么问。“不管她是否拼命挣扎,她被发现的时候,并不是完全僵硬的,所以并没有发生猝然僵硬……”

“除非尸僵发生过,然后又退去了。”

“不可能,因为尸体在停尸间里完全僵硬了。尸僵不会在发生后退去,然后再次发生。”

翻译人员将这话译成意大利语的时候,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微笑。好几个人却大笑出声。

“各位从这里可以看出,”斯卡佩塔用激光束指向被抬上担架的德鲁,“她的肌肉一点也不僵硬,甚至还相当有弹性。我估计,她从死亡到被发现的时间少于六个小时,可能更短。”

“你身为国际专家,对于这一点怎么这么含糊?”

“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在被丢到工地之前,处于什么样的温度和环境之中。体温、尸僵、尸斑都会因环境和个体情况不同而有所差异。”

“根据尸体的情况,你是说,她不可能在与友人共进午餐之后没多久,就遭人谋杀?比方说,在她独自漫步在纳佛那广场上,打算与他们会合的时候被杀?”

“我不认为是这样。”

“再请问一次,你如何解释她未消化的食物以及零点二的血液酒精浓度?这些数据意味着她在和朋友共进午餐后没多久就死亡,而不是过了十五六个小时之后。”

“也有可能是她离开朋友后没多久又开始喝酒,并且在受到惊吓和压力的情况下,消化系统暂时停顿。”

“什么?你是在暗示她和凶手共度了一段时间,可能长达十、十二或十五小时,还和他一起喝酒?”

“可能是对方强迫她喝,让她没有反抗力,易于控制,像下毒一样。”

“那么,他强迫她喝酒,也许整个下午、整个晚上,一直到凌晨都在喝,然后她害怕得连食物都没有消化掉?这是你能为我们提供的最合理的解释?”

“我见过这种情况。”斯卡佩塔说。

此时,动画影像中呈现出暮色中的建筑工地。附近的商店、比萨店、餐厅全都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汽车与摩托车停放在路边和人行道上,车流轰鸣,人声嘈杂。

突然间,明亮的窗户暗去,接着是一片沉默。

车声响起,随后车子出现。一辆四门蓝旗亚轿车在帕奇诺街和安尼玛街的交会处停下来。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一名用动画绘制的男子走出来。他一身灰衣,五官模糊,脸色和双手灰蒙蒙一片,在座的人无法辨识出凶手的年纪、种族或是任何身体上的特征。为了简单起见,先将凶手当作男性。灰衣男子打开后车厢,抱出尸体,尸体包在一块交杂着红、金和绿色花纹的蓝色布料里面。

“从尸体上及尸体下方的泥浆中采集到的纤维判断,包裹她的床单是丝织品。”波玛队长说。

本顿·韦斯利说:“尸体上处处都有纤维,包括头发、手脚上,更别提伤口上粘着的。我们可以得知,她从头到脚都被包了起来。所以,我们显然得考虑一幅大尺寸、颜色鲜艳的丝质布料,也许是床单,也许是窗帘……”

“你的重点是什么?”

“有两点:我们不该假设那是一条床单,因为不该有任何假设;还有,用来包裹她的,可能是他居住、工作或是拘禁场地原有的物品。”

“对,没错。”波玛队长仍然紧盯着占据整个银幕的影像,“而且我们知道,现场还找到了二零零五年出产的蓝旗亚车后车厢的内毯纤维,这也与目击者描述的大约早晨六点驶离现场的车型相符。我说的证人是一名住在附近公寓的女人,她起身察看自己的猫,因为它——那个词要怎么说?”

“哭号?喵喵叫?”翻译人员说。

“她因为猫咪哭号而起身,刚好望向窗外,看到那辆深色的蓝旗亚豪华轿车不疾不徐地驶离建筑工地。她说,车子在单行道的安尼玛街向右转。请继续。”

动画影像继续放映。灰衣男子从后车厢里抱出色彩鲜丽的尸包,抱着它踏上用绳索围起的狭小铝质通道,走上通往工地的木质铺板。他将尸体放在铺板的一边,就放在泥浆上,接着蹲在黑暗当中,很快地解开这具稍后被辨认出是德鲁·马丁的尸体。这个部分不是动画影像,而是立体实景照片。女孩这张著名的面孔为众人熟悉,她苗条的身体上遭到粗暴凌虐的伤口清晰可见。灰衣男子卷起五颜六色的布料回到车上,以正常的车速驶离现场。

“我们相信他是抱着尸体,而并非拖拉,”波玛队长说,“因为纤维只出现在尸体和它下方的土地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现。虽然这不足以证明,却足以显示他并非以拖拉的方式转移尸体。容我提醒各位,这个场景使用了激光绘图系统制作,各位所见的透视景深、对象和尸体的位置都精确。显而易见,只有没被拍摄下来的人和物品——比方说凶手和他的车子——才是动画影像。”

“她有多重?”坐在后排的内政部长问道。

斯卡佩塔回答,德鲁·马丁体重一百三十磅,接着换算成公制:约五十九公斤。“他一定相当强壮。”她补充道。

动画再次开始。曙光下的建筑工地一片安静,雨声出现。这个地区的窗户依然黑暗,营业场所没有开张,没有车流。接着出现了摩托车的吱嘎声,越来越响。一辆红色的杜卡迪出现在帕奇诺街上,虚拟的骑手身穿雨衣,头戴全罩式安全帽。他状似惊愕地跨下摩托车,犹疑地踏上铝质通道,靴子响亮地踏在金属上。在这张实景图片上,下方泥泞中的尸体和甚为夸张的虚拟摩托车骑手并列在一起,显得更加骇人。

“这时将近八点半,正如各位所见,天气阴霾,还下着雨。”波玛队长说,“请前进到费奥拉尼教授的场景,那是第十四景。斯卡佩塔医生,假如你愿意,原本可以和这位今天下午没有出席的好教授一起在现场检查尸体的,我得说这真遗憾。你们想得到吗?他人在梵蒂冈——一位红衣主教逝世了。”

本顿瞪着斯卡佩塔身后的银幕。斯卡佩塔发现他如此不悦,竟然不肯看她,胃部不禁一阵痉挛。

又一幕立体影像占据了银幕。蓝光闪烁,数辆警车和一辆国家宪兵队的深蓝色厢型车出现在现场。数名宪兵手持冲锋枪警戒着建筑工地周边,便衣侦查人员在封锁线内搜集证物、拍摄照片。拍照声四起,人声低沉,街上出现围观人群,一架警用直升机在上方轰隆着盘旋。罗马最受尊敬的法医病理学家身上的白色防护装满是污泥。镜头向这位教授的角度拉近,出现德鲁的尸体。用偏光眼镜观看,尸体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感觉十分诡异。斯卡佩塔觉得自己仿佛能触碰到德鲁的血肉,以及她在雨中溅上了泥土、闪着水光的深红色裂伤。德鲁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突起的眼睑紧闭。

“斯卡佩塔医生,”波玛队长说,“请你检查一下,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你一定研读过费奥拉尼教授的报告,但是你现在立体地看到了放置在现场的尸体,请说出你自己的看法。如果你与费奥拉尼教授的调查意见相左,我们也不会批评。”

众所周知,教授的看法,就如同几年前过世后由他进行防腐处理的主教一样,绝不会有什么谬误。

激光笔的红点随着斯卡佩塔的动作移动,她说:“尸体的姿势是左侧卧,双于弯曲放在下巴下方,双腿微弯。我认为这个姿势是刻意安排的。韦斯利博士,你认为呢?”她看着本顿透过厚重的眼镜,越过她看向银幕,“这是你发表意见的好机会。”

“凶手刻意安排了尸体的姿势。”

“似乎在祈祷,是吗?”国家警察局长说。

“她的信仰是什么?”国家刑事警察署副署长开口问道。昏暗的剧院中传来发问和推测的声音。

“罗马天主教。”

“据我所知,她并不是虔减的信徒。”

“的确不是。”

“也许有某种宗教原网?”

“是的,我也这么想。建筑工地离圣埃格尼斯教堂非常近。”

波玛队长解释道:“为不熟悉的人说明一下。”他看着本顿,“圣埃格尼斯是个在十二岁就遭酷刑杀害的殉难者,只因为她不肯嫁给像我这样的异教徒。”

一阵笑声。有关谋杀案是否与宗教有关的讨论声四起,但是被本顿否决了。

“有性虐待的暗示。”他说,“她被展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被赤身裸体地丢弃在空地上,而且那是她原本要与友人相会的地方。凶手希望她被人发现,使人震惊。宗教不是优先考虑的动机,性欲才是。”

“但是我们并未发现她有遭到强暴的迹象。”说话的是宪兵队法医检验室主管。他通过翻译继续说,凶手并没有留下任何精液、血液或是唾液,除非这些全都被雨水洗刷干净了。但是在她的指甲缝里采集到两组截然不同的DNA。他解释道,不幸的是,这些资料并没什么用处,因为意大利政府并不允许从嫌疑人身上采集DNA样本,认为此举侵犯了人权。到目前为止,输入意大利数据库当中的,只有从证物而非人身上采集来的DNA样本。

“那么,在意大利没有数据库可供查找。”波玛队长继续说,“我们现在只能说,从德鲁指甲里采集的DNA,与意大利境外,包括美国在内,任何数据库的个人数据都不吻合。”

“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证实,采集到的DNA样本出白一名欧洲血统的男性,换句话说,就是白人男子。”本顿说。

“是的。”检验室主任说。

“斯卡佩塔医生,”波玛队长说,“请继续。”

“请播放第二十六号解剖照片好吗?”她说,“外部检验中的背面照,伤口的特写。”

伤口特写出现在整个银幕上,深红色的伤口边缘旱现锯齿状。她用激光笔指着,红色的光点在原是右臀的硕大伤口上移动,接着移向右大腿后侧第二处皮肉遭到割除的地方。

“由锐利的切割工具造成,可能是以锯齿状刀刃锯穿肌肉,还切割到了骨头的外层。”她说,“伤口没有出现肌肉组织反应,可推断是在死后造成的,也就是说伤口泛黄。”

“死后才下手损毁,排除了凌虐的可能性,至少排除了切割这项凌虐。”本顿补充道。

“如果不是凌虐,那应当怎么解释?”波玛队长问他,两个男人互相瞪着对方,好像两头互为天敌的动物。“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人如此残酷地切割另一个人?我会称之为毁尸。告诉我们,韦斯利博士,你曾经在别的案例中见过这种事吗?你曾是联邦调查局声名卓著的犯罪侧写专家。”

“没有。”本顿简单地说。提及他过去在联邦调查局的工作经历,对他来说就是侮辱。“我见过毁尸,但没见过任何与这个案子类似的情况,尤其是他处理她双眼的手段。”

他取出眼球,在眼眶中填入沙子,再以胶水黏合她的眼睑。

斯卡佩塔以激光笔指向此处,加以说明。本顿再次感觉到彻骨的寒意。这个案子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寒心、气馁,而且难以释怀。这究竟象征了什么?问题并不在于他从未见过挖掉眼珠的情况,而在于波玛队长过于牵强的暗示。

“也许你们听说过古希腊的搏击运动。”波玛队长对众人说,“在搏击当中,选手可以用任何手段来打败敌人。挖出眼珠之后刺杀或勒杀是常见的方式。德鲁的眼珠被挖掉,而且被勒死。”

国家宪兵队的将军通过翻译问本顿:“那么,也许这和搏击有关?也许当凶手挖出她的眼珠、勒死她的时候,心里有过这个念头?”

“我不这么认为。”本顿说。

“那要如何解释?”将军问道。他和波玛队长一样,一身光鲜的制服,只不过在袖口和高领上有更多的饰章。

“更内心、更私人化的理由。”本顿说。

“也许是从新闻中学来的。”将军说,“虐杀。伊拉克行刑队下手拔牙、挖眼。”

“我只能推测,凶手的手法反映出他自身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我认为他对她下手的方式不是在影射任何事,哪怕是极为细微的小事。从她的伤口,我们得以一窥他的内心世界。”本顿说。

“这纯属推测。”波玛队长说。

“这是基于多年来研究暴力犯罪而得出的心理剖析。”本顿回答。

“但你全凭直觉。”

“我们在面临险境的时候,往往会依赖直觉。”本顿说。

“我们可以看看她在进行外部检验之前的解剖照片吗?”斯卡佩塔说,“颈部特写。”她检查着讲台上的清单,“第二十号。”

立体影像浮上银幕:德鲁的尸体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冲洗后的皮肤和头发仍然潮湿。

“如果各位看到这里,”斯卡佩塔用激光笔指着尸体的脖子,“就会注意到水平的捆绑痕迹……”光点在尸体前颈上滑动。

“事后他才取出她的眼睛,在她死后,”斯卡佩塔话未说完,罗马观光部门的主管便打断了她,“而非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这一点很重要。”

“是的。”斯卡佩塔回答,“根据我读到的报告,唯一在死前造成的伤害,只有脚踝以及颈部被勒处的挫伤。麻烦播放她颈部的解剖照片好吗?第三十八号。”

她等候银幕上的影像出现——切板上摆放着喉头及出血的软组织,还有舌头。

然后她指出:“由于颈部被勒造成的软组织和底层肌肉挫伤,加上舌骨断裂,明确显示这些伤害是在她生前造成的。”

“双眼的点状淤血呢?”

“我们无法知道结膜上是否出现了点状淤血。”斯卡佩塔说,“我们没看见她的双眼。但是报告上的确指出了眼睑和脸部出现点状淤血。”

“他究竟把她的眼睛怎么了?在你过去的经验中,是否见过类似的情况?”

“我见过被挖出眼珠的受害者,但是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凶手在受害者眼眶中填入沙子,然后用胶水粘住其眼睑的情况。根据你们的报告,胶水的成分是氰基丙烯酸酯。”

“也就是强力胶。”波玛队长说。

“我十分在意这些沙子。”她说,“沙子似乎并非来自本地。更重要的是,以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观察、以光谱仪分析之后,发现有火药残留物的痕迹:铅、锑以及钡。”

“这绝对不是来自当地沙滩,”波玛队长说,“除非有一堆人在那儿互相射击过,而我们毫不知情。”

现场一阵笑声。

“如果是来自奥斯蒂亚海边的沙子,会有玄武岩,”斯卡佩塔说,“以及其他火山活动会带来的成分。我相信大家手上都有一份资料:采集自尸体的沙子以及奥斯蒂亚海滩地区沙子的光谱分析。”

纸张沙沙作响,小手电筒纷纷亮起。

“两者都是以拉曼光谱仪、八毫瓦红光激光进行的分析。正如各位所见,奥斯蒂亚当地海滩的沙子和德鲁·马丁眼窝里的沙子,光谱分析结果有很大不同。以电子显微镜扫描,我们可以看到沙子的形态;反射电子影像则显示出了我们刚才提到的火药残留粒子。”

“很多观光客喜欢到奥斯蒂亚附近的海滩。”波玛队长说,“但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人并不多,当地人或游客通常会等天气暖和一些再来,比方说五月底或六月。那时候人就多了,特别是从罗马来的人,因为车程大概只要三四十分钟。我倒是不喜欢,”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有人问起他对奥斯蒂亚海滩的观感。“我觉得海滩上黑色的沙子很丑,而且绝对不会下水。”

“此刻,我认为沙子的来源更为重要,而这似乎还没得到解答。”本顿说。已近傍晚,大家越来越焦躁。“另外,为什么要用沙子?沙子的选择——这种特定的沙子对凶手来说具有某种意义,这有可能告诉我们,德鲁是在哪里遭人谋杀,或者凶手来自何处、在哪里逗留过。”

“对,没错。”波玛队长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眼睛和可怕的伤口对凶手也别具意义。还好民众还不知道这些细节,我们设法瞒过了记者。所以,如果再次发生类似的谋杀案件,我们就能知道那并不是模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