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斯卡佩塔选择在此地执业之后,便成为众多争议的源头。对于她的申请,邻居几乎都会提出正式的抗议。她依自己的喜好,以万年青和金樱子玫瑰遮住安全围篱,但也因此阻碍了光线。到了夜晚,办公室后方的停车场便一片漆黑。

“目前看来,我们没理由不让他来试试。我们的确需要人手。”斯卡佩塔说。蒲葵叶抖动,围篱边植物轻摆,她和罗丝走向车子。

“就事论事,我的花园没人整理。我总不能怀疑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她补充道。

“别让马里诺逼你做出可能会后悔的事。”罗丝说。

“我真的不信任他。”

“你得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不是说在办公室里。让他过去找你,帮他做顿饭。他不是存心伤害你的。”

她们走近罗丝的沃尔沃轿车。

“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斯卡佩塔说,“明天何不留在家里休息?”

“我真希望你没告诉他。你会对我们说,我还真是吃惊。”

“我想,应该是我的戒指走漏了消息。”

“你不该解释。”罗丝说。

“是时候了。马里诺该去面对自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回避的事。”

罗丝靠在车上,好像疲惫得站都站不稳,要不就是膝盖疼痛。“你该早早和他说明白,但是你没有,所以他怀抱一线希望。幻想带来痛苦。你不能无视他人的感情,这只会使事情……”猛烈的咳嗽使她无法说完这句话。

“我觉得你要感冒了。”斯卡佩塔用手背贴上罗丝的脸颊,“有点热。”

罗丝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擦眼睛,然后叹气。“那个男人。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考虑用他。”她又说起公牛。

“业务正在增长,我得找个人在停尸间帮忙,何况我早就放弃希望了:不可能找得到受过训练的人。”

“我认为你没有真的放弃成见,努力找过。”沃尔沃轿车很旧,罗丝得用钥匙才能打开门锁。车里亮起灯光,她滑进座位,拘谨地拉好裙子盖住大腿,扭曲的脸显得十分疲惫。

“最合格的停尸间助手,应该从殡仪馆或是医院停尸间里挑。”斯卡佩塔把手放在窗框上,回答道,“而这个地区最大的殡仪馆的业主刚好是亨利·豪林,他又借助隶属自己管辖、还有契约关系的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进行解剖,如果我打电话请他推荐人手,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这位本地验尸官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我的成功。”

“你这种话说了两年,根本毫无根据。”

“他躲着我。”

“这正是我要说的:表达你自己的感情。也许你应该找他谈谈。”罗丝说。

“我的办公室地址和家庭地址在网络上被对调了,说不定就是他动的手脚。”

“他何必等到现在才动手?而且还得先假设这件事是他做的。”

“时机。因为这起虐童案,我的办公室出现在媒体上。博福特那边要我处理,却没有打电话给豪林。并且我涉入德鲁·马丁一案的调查,刚从罗马回来。刚好可以趁这个时机打电话给商会,把我的办公和家庭地址互换,甚至还缴纳年费。”

“显然你要他们删除登记资料了,他们应该有付费记录。”

“是用银行本票付的。”斯卡佩塔说,“我联系上的人只能告诉我,打电话去做这件事的是个女人。感谢老天,资料在网络上四处乱蹿之前,他们先删除了登记。”

“验尸官不是个女人。”

“这不代表什么。他不必亲自出面。”

“打电话给他,直截了当问他是否要赶你出城——我应该说,把我们全都赶走。看来你得和不少人谈,马里诺排第一。”她又开始咳嗽,沃尔沃的车内灯犹如接到指令,瞬间熄灭。

“他不该搬过来。”斯卡佩塔盯着自己旧砖造的小小建筑,只有一层楼,地下室被改装成停尸问。“他爱佛罗里达。”她说,这让她又想起了塞尔荚医生。

罗丝调整冷气的温度,让冷风吹拂脸庞,再次深吸一VI气。

“你确定你没事?我开车跟在你后面,送你回去。”斯卡佩塔说。

“没这必要。”

“明天我们聚一下好吗?我来准备晚饭。烟熏火腿搭配无花果,还有你最喜欢的醉烤猪排,开瓶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好酒。我知道你爱极了我做的咖啡酱奶酪。”

“谢谢,但是我有其他安排。”罗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伤。

小岛南端——或是正如其名,所谓的“小岛尖趾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有一座水塔。

希尔顿黑德岛的外观就像一只鞋,像威尔在伊拉克广场上看到的那种鞋。“请勿擅入”标志内的白色泥墙别墅至少值一千五百万美元。电动卷帘放了下来,她可能躺在大房间里的长椅上,观赏着升降银幕上播放的另一部电影,这幅银幕遮去了大半片靠海的玻璃窗。从威尔的角度向里望去,看到的是反面播放的电影。他环视海滩,检查周围的空屋。阴暗的天空上挂着又低又厚的云,呼啸的风扫过星辰。

他踏上木板走道,走向分隔后院与外界的栅门。大银幕上的影像依旧反向播放。一男一女正在亲热。他脉搏加速,带着沙的脚步踩在风化的木板上,银幕上的演员们反向地闪着光,在电梯里亲热。音量不大,他几乎听不见声响。接下来是锁上的木头栅门。他攀越栅门,进入位于屋侧的老地方。

他透过窗户和帘幕之问的缝隙,断断续续观察了她好几个月,看着她踱步、哭喊、撕扯头发。夜里她从不睡觉,害怕夜晚,担心风暴。她整夜看着电影,一直到早晨来临。她在雨天看电影,如果打雷,就将音量放大;如果阳光明亮,她也不会躲闪。通常她就睡在黑色长皮椅上,现在也是如此,垫着几个皮枕,盖了一条毯子。她用遥控器将光盘倒转回电梯里亲热的场景。

高大的竹子和树木围篱遮去两旁漆黑的屋合,此处空无一人,因为富裕的业主没将屋子出租,也从来没住过此地。这些家庭在孩子们离开学校几年后,才会开始使用昂贵的海滨住宅。她也不会希望此地有其他人,整个冬天邻居都没有出现。她想要独处,又惧怕孤单。她害怕打雷下雨,担心晴空艳阳,从没有舒心的时候。

我就是为此而来。

她再次倒转光盘。他十分熟悉她的习惯:穿着同一套肮脏的粉红色运动服躺在那里,倒转电影,回放某几幕场景——通常都是亲热的场面。她偶尔走到泳池边抽烟,把可怜的狗从狗笼里放出来。她从不收拾,草地上满是干掉的狗屎,两周来一次的墨西哥园丁也从来不捡。当小狗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她只是盯着泳池抽烟。当它低沉嘶哑地吠叫,她会开口喊“乖狗”,或是更常出现的“坏狗”,以及“来,现在就过来”,然后拍着双手。

她从不拍打抚摸狗儿,甚至几乎无法忍受看到它。但如果没有狗,她的生命将更加难以忍受。小狗完全不懂,它不会记得发生的事,在事发时它同样不能理解。它只知道洗衣间里供它坐卧吠叫的箱子。她狂饮伏特加,吞药,扯头发。当它吠叫,她什么也不会去想。日复一日,上演同一出剧本。

快了,我会将你抱入怀中,带你穿过内在的黑暗,来到更高的境界,你会脱离眼前如同地狱的肉身。你会感谢我的。

威尔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自己。他看着她从长椅上起身,醉醺醺地走到拉门边,准备外出抽烟。一如往常,她忘了警铃早已设定。铃声大作,她猛然跳脚,口骂脏话,跌跌撞撞来到控制板旁关掉警铃。电话响起,她的手指滑过日渐稀疏的发丝,对着话筒先是说话,接着一阵大吼大叫。灌木丛后方的威尔俯低身子,没有移动。警察几分钟内就会到,两名警员会驾驶博福特的警车前来。威尔知道警员们会站在门廊上,连门都不踏进去,因为他们认识她。她又忘了密码,警报系统公司只好再次请警察出动。

“女士,用狗的名字来设定,不是个好主意。”一名警察这么告诉她,这话她早已听过,“你应该用别的密码,闯入者首先就会用宠物名来尝试。”

她口齿不清。“如果我连那只该死小狗的名字都记不得,怎么可能记得别的东西?我只知道密码是小狗的名字。噢,妈的。奶油牛奶。看,现在我想起来了。”

“是的,女士。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换个密码。像我刚才说的,用宠物的名字不妥,而且你从来也不记得。一定有什么是你能记得的。这附近发生,了好几桩破门盗窃事件,尤其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好多屋子都没人居住。”

“我记不得新的密码。”她几乎无法清楚地说话,“警铃一响,我就无法思考。”

“你确定可以独处?要不要我们打电话请什么人过来?”

“我什么人都没有了。”

最后,警察终于驱车离开。威尔从藏身处出来,透过窗户看着她重设密码。一、二、三、四。同一组密码,她唯一能记得的密码。他看着她坐回长椅上,再次哭泣,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时机不再,他顺着木板通道走回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