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消失在前门竖有大锚的建筑里后,我坐在码头上,使劲拉扯套在潜水装外面厚实的湿式潜水衣。不远处,几名救生员正准备固定用来当桩基的平底筏。废船厂工人好奇地在附近游晃。潜水台上,两个穿宝蓝色合成橡胶潜水衣的人在测试水下通信设备,严格检查他们的水肺,当然,也包括我的。

潜水员松开软管并在上面系铅块,我能看得出他们在交谈,但听不到谈话内容。他们不时朝我这里瞄几眼,其中一人忽然爬上我所在码头的梯子,吓了我一跳。他走向我,坐在我旁边小砖块铺就的冰冷步道上。

“这里可以坐吗?”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人,深色皮肤,体格健壮看似奥运会参赛选手。

“有多少人千方百计想弄一套这种潜水衣,但我不知道他们要这做什么。”我仍在和潜水衣缠斗,“可恶,这玩意儿真烦人。”

“假装自己被塞在轮胎内胎里就行了。”

“好极了,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得先跟你说明一下怎么使用水底通信设备。你以前用过吗?”他说。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我问:“你是警察局的人?”

“不,我是海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没料到得这样欢度新年前夜。真不明白怎么有人想在这里潜水,难道他们以为在这个烂泥坑里当只瞎蝌蚪真能找到什么乐子,或者只有缺铁性贫血的人才相信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用?”

“这些破铜烂铁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你得破伤风。”我四下张望,“这里还有哪些人是警察局的死对头?”

“救生艇上那两个人是警察局的。潜水台上的基索隶属海军另一支精锐调查小队。基索很棒,他是我的潜水搭档。”

他向基索做了一个OK的手势,对方也给他同样的回应。我发现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与先前的预期有很大出入。

“现在听好,”新结识的小伙子对我说话的口气仿佛我们已经共事多年,“这玩意儿使用起来需要一点技巧。如果你从未用过水下通信设备,可能会非常危险。”他表情相当严肃。

“我对这很熟悉。”我确定他松了一口气。

“很好,但你不仅要熟悉,还得把它当作伙伴,它就像潜水搭档一样,能救你的命,”他顿了一下,“也可能会要你的命。”

我只在某次潜水时用过水下通信设备,对在没有放气阀的情况下,以配有咬嘴的密封面镜取代呼吸调节器仍然忐忑不安。我担心面镜会漏水,担心在摸索呼吸管时会将它一把扯下。但此刻我不想提这件事,至少不在这里提起。

“没问题。”我再次确认。

“很好,我相信你。”他说,“顺便一提,我叫杰罗德,我已经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了。”他像印度人那样盘坐着,朝水里抛石头,似乎着迷于缓缓漾开的涟漪,“我听过你的很多事迹。事实上,如果我太太知道我见过你,一定非常嫉妒呢。”

我不知道一名海军潜水员怎么会听说过我的事情,这对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的话多少抚慰了我受伤的心情。他瞄了一眼手表,向潜水台上的基索示意,此时我很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激。

“斯卡佩塔医生,”杰罗德起身说道,“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去狂欢了,你呢?”

“准备好了。”我也站起来,“靠近现场的最佳途径是什么?”

“最佳途径嘛——老实说,只有一条,顺着这根软管下去。”

我们迈向码头边缘,他指着不面的小船。

“我已经下去一次了。要是不顺着这根软管下去,就绝对找不到他。你能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穿过下水道吗?”

“从没有过这种经验。”

“哦,到时你什么都看不见。”。

“据你所知,尸体被人动过吗?”

“除了我,没人接近过他。”

我拿起浮力调整救生衣,把手电筒塞进口袋。他一直看着我。

“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什么都不用带。手电筒顶多能照照路。”

可我还是带了,我要确保自己能掌控所有可能遇到的状况。杰罗德和我沿梯子下攀到潜水台上,做好所有准备工作。我用润发乳涂抹头发,套上橡胶头罩,对废船厂那些看热闹的眼光故意视而不见。我在右小腿内侧绑了一把刀,抓起十五磅重的配重带的两端,迅速环在腰间。检查安全扣环,戴上手套。

“我准备好了。”我对基索说。

他带着通信设备和我的调节器。

“我已经在你的面镜上装好调节软管了,”他字正腔圆地说,“我知道你以前用过这种通信设备。”

“没错。”我说。

他蹲在我身边,压低声音,好像要进行某种密谋。“你、杰罗德和我将用这组通信设备持联系。”

通信设备看似后面绑着五道带子的亮红色防毒面具。杰罗德在身后为我套上浮力调整救生衣、戴上氧气瓶,他的搭档在一旁对我耳提面命。

“你应该知道,”基索说,“呼吸保持正常,需要通话时按咬嘴上的通话钮。”他为我示范一次,“好了,我们要小心地将这玩意儿戴在你的头罩上,把它塞进去。来,把露在外面的头发塞好,我来确定一下后面是不是缠紧了。”

还没下水我就恨透了这个通信装置,它让我呼吸困难。在尽可能吸气的同时,我透过塑料面镜望着这两名潜水员,将生命完全托付出去。

“有两名救生员在船上待命,他们会用深入水底的传感器监视我们,上面的人听得见我们说话。你都明白了吗?”基索注视着我,他在暗示我。我点点头,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吃力且粗重。

“你现在就要穿上蛙鞋吗?”

我摇摇头,指着水里。

“好吧,你先下水,我把鞋丢给你。”

我比来时重了至少八十磅。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潜水台边缘,再次确认面镜已经塞进头罩里。阴极保护装置如鲶鱼胡须般从沉睡的巨舰里伸出来。风吹皱了河水,我大步向前迈进,以一贯的作风武装我的胆怯。

河水冷得出人意料,穿蛙鞋时水渗进橡胶潜水服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到一丝暖意。糟了,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见计算机操控装置和面板上的仪表。我这才明白为何手电筒派不上用场。悬浮的沉淀物像吸墨纸一样吸收光线,在游向从船上伸出的软管消失于水下位置的过程中,我不得不数次潜浮回水面确认方位。

“都准备好了吗?”基索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差点震碎我的头骨。

“好了。”我朝话筒回应,一边缓缓踢水,试着让自己放松。

“你靠近软管了吗?”这次说话的是杰罗德。

“已经抓住了。”软管异常紧绷,我尽可能小心以免过度晃动。

“顺着它往下大约三十英尺,他应该就浮在河床右边。”

我开始下潜,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让耳朵适应水压,并试着让自己不再恐慌。我什么都看不见,心跳愈来愈快。我用意志力放松自己,配合深呼吸,中途一度停下,悬浮在水中,闭上双眼慢慢吸气吐气。我继续顺软管往下,一捆粗大的电缆线忽然出现在面前时,恐怖感再度袭来。

我试着钻到电缆下面,但看不见它的来处和走向,同时感到浮力较大,可能得将配重带或浮力调整救生衣。再调重一点。我被后方的电缆线缠住,觉得呼吸调整器被扯住了,仿佛有人从后面拉它。背后的氧气瓶开始松脱滑落,连我一起拖走。我赶紧拨开浮力调整救生衣上的尼龙扣带解除危机。我想尽各种方法,就是没想到受训时所学程序。

“发生什么事了?”基索的声音在我面镜里回响。

“只是技术性问题。”我说。

我娴熟地将氧气筒夹在两腿间,有如在寒冷阴郁的宇宙乘火箭航行,又重新绑好带子击退恐惧。

“需要协助吗?”

“不用了,小心那些电缆线。”

“凡事都要小心。”他的声音传回来。

我把手臂滑进浮力调整救生衣,脑中忽然闪现一个念头:原来让人命丧于此的方式如此之多。我将氧气瓶滚回背上,紧紧把它绑在身上。

“还好吗?”基索的声音再度响起。

“没事了。你们排除障碍了吗?”

“障碍太多了,到处都是巨大的管线。我们要跟着你下去了,需要我们接近吗?”

“还用不着。”我说。

他们善解人意地停在一段距离外,知道我要在避免分心及干扰的情况下验尸。我们互不干涉,各司其职。慢慢地,我潜向更深处,快接近河床了。我猜这根软管的末端一定插在河床里,才能解释为何它绷得这么紧。我不太确定该往哪儿移动,便试着往左游了几英尺,有东西轻轻碰触到我。我转身,正看到死者的脸。我下意识猛然后退,尸体却摇摇摆摆迎向我。他软软地歪斜漂浮在拴绳一端,我一移动,他也跟着动,而他裹在橡胶潜水衣里的手臂像梦游者一样向外打开。

我现在不怕了,不会再有令我更意外的事。我让他漂得近一点,他继续摇摆、前进,像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邀我在这夺他性命的可怖黑暗河底共舞。我调节好浮力,让蛙鞋保持静止,因为我不想扰乱河床的一切,也不想被废船厂的破铜烂铁割到。

“我找到他了。不,应该说他找到我了,”我按住通话钮,“明白吗?”

“不太明白。我们就在你上方十英尺左右,请稍等。”

“再等几分钟,就可以把他弄上去了。”

我试着打开手电筒,发现果真派不上用场。我知道必须靠双手来勘查现场了。我将手电筒塞回浮力调整救生衣的口袋,计算机操控装置几乎贴在面镜上,我很难想象自己正身处水下三十英尺深的地方。氧气还剩一大半,我开始观察死者的脸,幽暗中,隐约可见头罩里他的头那模糊的轮廓和头发。

我紧抓住他的肩膀,仔细触摸他的胸腔周围。软管穿过他的配重带,我追踪软管,循着它前行,顾不得另一头有什么。游了不到十英尺,一只生锈的巨型螺旋桨赫然出成在眼前。我摸到船上一个覆满藤壶的金属物,撑住它以免漂得更近。我无意潜到这艘依大小判断应是战舰的船的下方,在回地面之前,还得自行摸索一段出路。

软管纠结成团,我循它前行,想看看它是否是因气流被切断而折叠或压缩,但看不出半点迹象。奇怪的是,我试着将它从螺旋桨上解开时,却发觉这一点都不难。我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释为何这名潜水者无法为自己解套,甚至怀疑他身上的软管是在死后才被人缠上的。

“他的调节软管被缠住了,”我对着话筒说,“缠在一艘规艇上,我不知道是哪一艘。”

“需要协助吗?”杰罗德问。

“不用。我抓着他,你们可以拉了。”

我感到软管在动。

“我跟他一起上去,”我说,“你们继续拉,速度慢一点。”

我用手臂从后面夹住尸体,用脚踝和膝盖代替臀部踢水,否则很难移动。

“小心点,”我在话筒里提醒他们,因为我上升的速度必须低于每秒钟一英尺,“慢一点,再慢一点。”

偶尔我抬头往上看,但分辨不出究竟到了哪里,直到破水而出。青灰色的云迅速布满天空,救生艇浮在不远处。我替死者和自己的浮力调整救生衣充满气,让他翻身俯卧,解开他的配重带,那似乎真的很重,差点就沉入水里。我把配重带交给身穿潜水衣的救生员,他们似乎很清楚在这旧平底艇上接下来该干什么。

杰罗德、基索和我还戴着面镜,因为我们要游回潜水台。我们仍用通信设备对话,吸着氧气瓶里的氧气,熟练地将尸体放进细铁丝网篮。

我们拖着他游向救生艇,帮救生员把他拉上艇,水溅得四处都是。

“我们得摘掉他的面镜。”我对救生员点头示意。

他们似乎很困惑,很显然他们没带传感器,根本听不见我们的话。

“要我们帮你摘掉他的面镜吗?”其中一人走近我,大声问道。

我摇摇头,挥手要他走开,然后紧抓住小艇边缘,跃至碰得着网篮的高度。我脱下死者的面镜,倒掉里面的积水,将沾着几根湿发的面镜摆在他戴着潜水帽的头旁。我认出他了,尽管他眼睛周围有一圏椭圆形印痕。我认出了他高挺的鼻梁和满腮的深色胡髭,认出了这个总是和我无话不谈的记者。

“好了吗?”一个救生员耸耸肩,问道。

我向他们打了个0K的手势。他们不会了解我刚才的举动有多重要,其中的原因和妆容有关:面镜戴久了会导致脸部肌肉缺乏弹性,凹陷的痕迹很难恢复。事实上,调查员和医务人员对这种现象并不在意,但在关心泰德·艾丁以及想见他最后一面的人看来则不一样。

“通信设备仍开着吗?”跃出水面时,我问基索和杰罗德。

“是的,你想怎么处置这些软管?”杰罗德说。

“切下尾端的一截,八英寸长,和他的呼吸调节器一起密封在塑料袋里。”

“我的浮力调整救生衣里有个急救袋。”基索自告奋勇。

“很好,那就可以。”

所有能做的事都告一段落后,我们浮在水面歇息片刻,看着浑浊河面上的小船和水烟筒。我观察了一下所处位置,发现缠住艾丁调节软管的螺旋桨所属的潜艇是开拓者号。这艘潜艇好像是二次世界大战后制造的,或许是朝鲜战争期间。我猜它较好的部件已被拆却,正要当成废铁出售。我怀疑艾丁是为某种理由才潜至河底,也或许是死后才被弃尸于此。

救生艇开往河对岸的途丰,救护车已在登陆处待命,等着将尸体送往停尸间。杰罗德示意我一切顺利,我给了他同样的回应,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放掉救生衣里的空气时,一阵强风猛然袭来,我们赶紧潜回颜色仿如旧硬币的河里。

一架梯子从河里通往潜水台,又有一架从潜水台通往码头。我攀上梯子时两腿抖个不停,我不像杰罗德和基索那么强壮,能穿着与自己体重相仿的潜水装备行动自如,大气也不喘一下。我脱下浮力调整救生衣、卸下氧气瓶,没有请人帮忙。警方巡逻车开到我的车旁,有人开始将艾丁的小船拖上岸。他的身份还有待确认,但我已有绝对把握。

“怎么样?”从高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抬头,看到格林上校站在码头上,他身边有个瘦高的男人。格林忽然展现出贴心的一面,弯腰帮助我。“来,”他说,“把氧气瓶给我。”

“等化验完才能知道结果。”我举起氧气瓶,接着把其他装备递上去,“谢谢。那条接着软管的小船和所有物证都得直接送到停尸间。”我补上一句。

“是吗?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他问。

“水烟筒也得解剖。”

“你最好赶快去清洗一下你那些装备,”瘦高男人说话的态度让人觉得他比雅克·库斯特都懂得多,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上面沾了不少油和铁锈。”

“一点也没错。”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爬到码头上。

“我是罗切探员。”他这才表明身份。他穿着古怪,套着牛仔装和印着英文字母的旧夹克。“我刚听见你说他的管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我的确说过,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会听到。”我已经上了码头,头也不抬地拿起湿淋淋的脏污潜水装备往车子走去。

“那当然,我们监控搜索尸体的整个过程,”格林说,“罗切探员和我是在那栋房子里听到的。”

我记起基索的警告,朝低处的潜水台看去,他和杰罗德正在整理潜衣。

“管子确实被缠住了,”我答道,“但我没法告诉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在他死前,也许是死后。”

罗切似乎并非对所有的事都感兴趣,他一直在注意我,这不禁令我提髙了警惕。他很年轻,长像还算英俊,五官精致,嘴唇丰厚,一头微卷的深色短发。但我不喜欢他的眼睛,流露着攻击性和得意扬扬的自信。我摘下头罩,用手指理顺油滑的头发。他看着我拉开湿答答的潜水衣拉链并将它从头顶褪到臀部。里层是潜水背心,水渗进衣服里,寒意袭人。我冷得再也无法忍受,指甲已经发青了。

“有名救生员告诉我,死者的脸看起来很红。”上校说。我将潜水衣袖子绑在腰间保暖。“我想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冻坏了,就这样。”我回答道。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尸体暴露在冷空气中会呈现明亮的粉红色。”我说,冷得直打战。“我知道,所以这不是——”

“不是,”我打断他,他们的说话方式实在让我难以忍受,“这完全没有意义。请问,这里有女更衣室让我换下这身湿答答的衣服吗?”我抛出这个问题,但不抱任何期待。

“就在那边,”格林指着行政大楼旁一间窄小的拖车屋,“需要罗切探员陪你过去告诉你东西都在哪里吗?”

“不用了。”

“希望门没上锁。”格林加了一句。

可能是我走运,门没锁,但里面有点恐怖,只有马桶和水槽,所有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清洁过。另一边的男厕则用长四英寸、宽二英寸、钉着门链和挂锁的木板隔开,似乎在强调无论男女都同样在意个人隐私。

没有暖气。我脱下衣物,才发现这里也没热水。我随便清洗了一下,迅速穿上毛衣、雪地靴,戴上帽子。已是下午一点半,露西应该抵达马特家了,我却连半罐番茄酱汁都没打开。我精疲力尽,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我仍没摆脱那些家伙。格林陪我走到我停车的地方,帮忙把所有潜水装备放进后车厢。此刻,那条小船已被安置在拖车上,准备运往我在诺福克的办公室。我没看到杰罗德或基索,很遗憾没能跟他们说声再见。

“你什么时候开始解剖?”格林问。

我看着他,他是那种权力等级体系中典型的软骨头,当初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吓跑我,发现这招行不通后,马上见风转舵。化敌为友。

“马上。”我发动车子,把暖气调高。

他看起来十分惊讶。“你的办公室今天也开着?”

“我不是已经开始工作了吗?”我说。

车门还没关,他双臂撑在门框上,注视着我。他离我很近,我几乎看得见他颧骨周围和鼻翼破裂的血管以及经日晒沉淀的黑色素。

“你会打电话告诉我结果吗?”

“等我确定死因和作案手法,会和你讨论的。”我说。

“作案手法?”他有点纳闷,“你是说存在某些疑点,因此无法确定是意外死亡?”

“这就是问题所在,格林上校,我的工作就是弄清这些疑点。”

“好吧,要是在他背上发现刀子或弹头,希望你马上告诉我。”他口气嘲讽,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开车上路,一边找马特停尸间助理的电话,希望他此刻在家。我找到他了。

“丹尼,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

“哦,你好。”他有点惊讶。

电话里传来圣诞音乐,我听到有人争辩的声音。丹尼·韦伯二十出头,现在仍与家人同住。

“很抱歉新年前夕还要麻烦你,”我说,“但有个案子,必须马上进行尸检。我正在前往办公室的途中。”

“你要我帮忙?”听起来他并不排斥。

“如果你肯帮忙,我会非常非常感激。现在已经有一条小船和一具尸体送往办公室了。”

“没问题,斯卡佩塔医生,”他爽快地说,“我马上到。”

我试着打回住处,露西没接电话,我又键入密码听答录机留言。两条,都是马特的朋友留的,表达慰问。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雪,超速驾驶的人使得州际公路繁忙起来。我想就算露西误点了,也该打个电话。她二十三岁了,在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受训,即将结业,但我还是担心她,认为她需要我的保护。

潮水镇地方法院的办公室位于桑塔瓦·诺福克综合医院旁扩建的一栋狭小拥挤的楼里。我们部门和卫生局共同使用这栋建筑,不幸的是,鱼贝类卫生检验局的办公室也在同一栋楼。在尸体腐臭味和鱼腥味的夹攻下,无论何年何月何日,停车场都绝对不宜久留。丹尼的老式丰田车已经停在那里,我打开隔间门,很高兴看到那条小船已经在等着我。

我降下身后的拉门,绕小船一圈,仔细检査。低压长软管盘得整整齐齐,我要求切下的那截尾端调节软管和空气调节器都按我的意思密封在塑料袋里。软管另一端仍绑在小压缩机的内管上,旁边有一加仑汽油、各种潜水用具及船上装备,包括加重时用的铅块、一筒压强为每平方英寸三千镑的氧气,一只桨、救生用具、手电筒、毛毯和信号枪。

艾丁在船上加装了一个五马力的拖曳引擎,显然,他时常出入那块最后让他死于非命的禁地。三十五马力的主引擎被拉回锁死,它的螺旋桨没有碰水。我记得在现场看见这条小船时,状况和现在一模一样。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底板上的硬质塑料置物箱是开着的,各种相机配件和几盒感光度一百的柯达胶卷紧塞在泡沬衬里。我没有发现相机和闪光灯,也许它们将永远消失在伊丽莎白河河底。

我走上斜坡,打开另一扇门,里面是白色的砖炮走道。泰德·艾丁裹在拉上拉链的尸袋里,躺在X光室旁边的一张轮床上。他僵直的手臂抵着黑色塑料尸袋,仿佛试图挣脱,水滴了满地。我想到要找丹尼时,他已经捧着一大叠毛巾一瘸一拐地来到屋内一角。丹尼的右膝因踢足球受伤,装了大红色的运动支架,以便他的前十字韧带复原。

“我们得把他抬到解剖台上,”我说,“你知道,我最恨有人把尸体丢在一旁置之不理。”

“我想那些人可能已经开溜了。”他说着,用毛巾擦干地上的水。

“好吧,今天这里就只有你和我了,”我对他笑了笑,“谢谢你,我真的不希望你也溜掉。膝盖还好吗?”

“我觉得它不会好了,这副德行已经三个月了,现在上下楼还是不方便。”

“耐心点,继续做物理治疗,慢慢就能康复了。”我把以前的话又重复一次,“你帮他照过片子了吗?”

丹尼曾处理过溺死案件,知道我们要找的绝不会是留在体内的子弹或骨折。从X光片能看出,肺部被压伤时,漏出的空气导致了气胸和纵隔膜移位。

“是的,女士,片子已经泡在显影剂里了。”他顿了一下,有点不快,“切萨皮克分局的罗切探员说他待会儿就过来,他想向媒体发布消息。”

我一向鼓励探员亲自参与自己案件中死者的解剖过程,而这次,我却不怎么想让罗切这家伙进解剖间。

“你认识他?”我问。

“他以前来过,你可以自己去判断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挺直身子,重新把黑发扎成马尾,因为有几绺没扎好的发丝遮住了眼睛。他灵巧而优雅,看起来像个笑靥灿烂的印第安切罗基族青年,我常常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我帮他把尸体挪到解剖台上,然后趁他为尸体称重作各种测量的时候,到更衣室冲了个澡。刚换好衣服进行手术前清洁工作时,马里诺打了我的传呼机。

“怎么样了?”我回了电话给他。

“是我们说的那个人,对吗?”他问。

“目前为止,没错。”

“你对外宣布了吗?”

“快了。”我说。

“等我十五分钟,我快到了。”

“你要过来?”我十分纳闷。

“我是用车上的移动电话和你通话,待会儿再谈。我马上就到。”

我还没弄清马里诺的目的,但知道他一定是在里士满有所发现,否则他不会无故跑来诺福克。泰德·艾丁的死与马里诺的辖区无关,除非联邦调查局也准备插手,但他们似乎并无此意。

马里诺和我一直是联邦调查局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顾问,擅长根据案情分析作案者特征,协助警方破获一些凶杀案或扑朔迷离的案件。我们常会介入超出职务范围的案件,但都是友情客串。就现阶段情况而言,切萨皮克当局请求联邦调查局支援未免过早。

罗切探员比马里诺早到一步,他拿着资料袋,坚持要我给他手术袍、手套、口罩、帽子和鞋套。他煞有介事地进入更衣室,像在穿生物实验用的防护衣。丹尼和我去拿X光片时,艾丁的潜水衣又滴了一地水。

“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我说,“直觉告诉我,他一下水就出事了。”

“知道确切时间吗?”丹尼边说边为手术刀安装新刀刃。

“我估计在天黑以后。”

“他年纪不大嘛。”

“三十二。”

他端详着艾丁的脸,神色黯然。“他就像那些夭折的孩子或球场上暴毙的篮球运动员一样,”他看向我,“这种事让你觉得难受吗?”

“我不会让自己受情绪影响,因为他们需要我为他们的死找出答案。”我边说边记笔记。

“那么,结束以后呢?”他用眼角余光瞥着我。

“永远不会结束,丹尼。”我说,“在我们稍有空闲,身心需要休息一下时,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我们的工作永远没完没了。”

“所以我们没办法不去想他们,”他把装内脏袋的提桶摆在我身边的地板上,“至少,我做不到。”

“如果我们不去想,那问题就大了。”我说。

罗切从更衣室出来,面罩和袍子让他看起来像个穿戴一次性航空服的航天员。他尽可能和轮床保持一定距离,但拼命往我这边靠。

我对他说:“我已经检査过船的内部,你动过什么东西吗?”

“他的枪和钱包,我都带过来了。”他回答,“就在那边的袋子里。你通常戴几副手套?”

“还有相机、胶卷呢,这些东西哪儿去了?”

“船上只有这些。我看你的手套不止一副。”他倾身向前,肩膀抵着我。

“我戴的是双层手套。”我离他远一点。

“我想,我也该多戴一副。”

“在那边的柜子里。”我说,一边拉开艾丁湿透了的潜水靴拉链。我用手术刀划开潜水衣和潜水背心,因为很难将它们从僵硬的尸体上脱下来。我把艾丁从合成橡胶里解放出来,看见了他冻红的肌肤,然后褪去他的蓝色比基尼泳裤,和丹尼合力将他抬到解剖台上,撑开他硬挺挺的手臂,开始拍更多的片子。

除了几个集中在膝盖上的旧疤,艾丁身上没别的伤口。他早泄的现象在生物学上可归因于尿道下裂,即尿道口开在阴茎前端下方而非正中央,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缺陷对他而言会是个不小的困扰,尤其在年少时期。身为男人,他会认为性功能有障碍是种耻辱,并深受其苦。

但在专业领域,他从未显露过一丝羞怯或消沉。非但如此,我一直觉得他自信又有魅力,而像我这样的人很少会被谁吸引,尤其是那些记者。当然,我也清楚从外在无法判断一个人私下的行为,于是我试着拂开这些纷乱的思绪。

我不愿回想那个活着的他,闷头在写字板的图表上快速写下批注和测量数据。但思绪不断违背我的意愿,于是我转过身去,决定好好看他最后一次。就在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我在里士满的办公室背对着门整理幻灯片,直到他出声,我才知道他已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我转身,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盆硕果累累的圣诞椒,红色的果实鲜艳欲滴。

“我能进来吗?”他问,“还是得带着这个滚回车上?”

我向他道了声下午好,同时对前台人员相当不满。他们很清楚,除非我同意,不得让记者穿过装有防弹隔板的会客室。可那些职员,特别是女性,多少都对艾丁心存好感。他走进来,把植物放在办公桌旁的地毯上,微微一笑,笑容蔓延到眼角眉梢。

“我只是觉得这里应该摆点有生气的东西,看起来会活泼一点。”他的蓝眼睛盯着我。

“希望这不是对我的评语。”我无奈地笑道。

“准备把他翻过来了吗?”

我的注意力回到写字板上的身体数据图表,忽然意识到丹尼是在跟我说话。

“抱歉!”我喃喃地说。

他关切地望着我。罗切则像从没进过停尸间似的四处转悠,直盯着我在玻璃柜上的映像。

“你没事吧?”丹尼凭他敏锐的直觉问道。

“可以把他翻过来了。”

我内心深处在震动,仿如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焰。艾丁那天穿着卡其色休闲裤和黑色毛衣,我试着回想他的眼睛,或许它们当时已经蕴含着某些预兆。

尸体被河水冻得太久,碰触起来感觉很冷。我愈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那个熟悉的他就愈接近瓦解,这令我更觉不安。他有好几颗昂贵的瓷牙,缺掉的大臼齿意味着他曾做过牙齿矫正手术。隐形眼镜让他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炯炯有神。右眼的镜片未被灌入面镜的水冲走,和左眼呆滞的眼神迥然不同,简直就像两名死者睁着困乏的眼睑向外凝望。

我基本完成了所有外观检验,可最后的程序才最棘手。对于一般非自然死亡的案件,死者性倾向的检查是必要的。我很少见到如剌青般明显的标记表明死者的性倾向,而通常熟悉死者的人都不会主动透露这方面的情况。可不管是何人告诉了我什么,真的不重要,我还是会检查是否有肛交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罗切回到桌边,站在我后面。

“直肠炎,肛门通道有些小裂痕,上皮的外伤已经愈合了。”我边检查边回应他。

“你怀疑他是同性恋?”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

丹尼的脸立刻涨红了,眼里燃起怒火。

“肛圈的外伤不明显,”我说着潦草记下,“换句话说,他并无任何同性恋者性生活造成的伤口。罗切探员,麻烦你留点活动空间给我。”我感觉到他在朝我的脖子呼气。

“你知道,他在那个区域做了很多访谈。”

“什么访谈?”我问。他故意要让我紧张。

“我不知道。”

“他访问了什么人?”

“去年秋天,他写了一篇关于废船厂的报道,格林上校也许能提供更多信息。”

“我才跟格林上校碰过面,他没向我提起这件事。”

“这篇报道在《弗吉尼亚导报》上刊登过,大概是十月底的事。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般的专栏。”他说,“我个人认为,他是为了某件更重大的新闻而重回现场。”

“你确定?”

“别问我,我又不是记者。”他瞥了一眼解剖台另一边的丹尼,“就个人而言,我对媒体没什么好感。他们总是挖掘一些没人留意过的话题,然后不择手段地去证实他们所言不虚。这个家伙来头不小,是美联社旗下的王牌记者。有谣传说他和女孩子在一起只是幌子,根本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你懂我的意思吧?”他脸上扬起恶毒的笑容。难以相信才认识一天,我竟会如此厌恶这个人。

“你这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问。

“听来的。”

“丹尼,采一点毛发和指甲的样本。”我说。

“你知道,我花了点时间到街上打听。”他说,手有意无意地抚过我的臀部。

“要拔几根他的胡子吗?”丹尼从手术推车上拿起镊子和密封袋。

“这样更好。”

“我猜你接下来要检验他是否携带艾滋病病毒。”罗切又碰了我一下。

“没错!”我答道。

“然后,你就会相信他是同性恋。”

我停下工作,因为我实在受够了。“罗切探员,”我转身面向他,厉声说道,“你要是想继续待在我的解剖室,就不要妨碍我工作。不准再对我动手动脚,不准侮辱死者。这个人死了、赤裸裸地躺在解剖台上并非出于他的意愿。还有,我不喜欢听你说‘同性恋’这个词。”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的性倾向现在也许不重要。”他有点错愕,对我突发的怒气有点不快。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同性恋,”我说,“但我知道他并非死于艾滋病。”

我一把抄起推车上的手术刀,他神情骤变,直往后退,显得相当紧张。我要动刀了,也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家伙。

“你没看过解剖?”我对他说?

“很少。”他好像想打退堂鼓。

“你怎么不坐下,”我不无恶意地提议,奇怪为何切萨皮克分局会派他来办这起案件,“不然,干脆离开。”

“这里太热了。”

“如果你想吐,请移驾到旁边的垃圾桶边去。”只有丹尼能忍笑说出这种话。

“我到旁边去坐坐好了。”罗切走向靠门的桌子。

我利落地划下一个Y字形切口,刀刃从肩膀滑至胸骨再到骨盆。血液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气味,于是停下手。

“你知道吗,利浦修出了一款很棒的磨刀器,真希望我们也能弄一个,”丹尼说,“用这种磨刀器磨刀时只要浇点水,再把刀轻贴在上面滑动,一下子就磨利了。”

我闻到的这种气味很容易混淆,一时还不敢确定。

“我看过他们最新的商品目录,”他继续说,“简直让人抓狂,那些酷玩意儿我们根本买不起。”

一定不是这样的。

“丹尼,把门打开,”我说得很急,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让新鲜空气进来,快。”我说。

他拖着受伤的膝盖快速移动,打开通往走道的双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罗切直拥地坐着。

“死者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我本不想说出我的疑虑,尤其是对他。

“我什么都没闻到。”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好似能看见这股神秘的气味。。

艾丁的血液散发出苦杏仁的气味,罗切和丹尼无法察觉一点也不奇怪。嗅出氰化物的能力是基于性别遗传的隐性特征,仅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人具有这种遗传属性,我很幸运地是这少部分人之一。

“相信我,”我划开他肋骨的皮层,小心翼翼,避免戳破肋间肌肉,“他的气味闻起来有点怪。”

“这表示什么呢?”罗切追问。

“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我现在没法回答你。”我说,“我们马上要彻底检查他所有的装备,要确认每一样东西都运作正常,比方说,他没有耗尽氧气。”

“你对水烟筒了解多少?”丹尼问我,他已经回到解剖台前帮忙。

“我从来没用通玩意儿。”

我在胸腔切口的中线横剖一刀,往后扯开肌肉组织,在皮层里做了一个袋沟,让丹尼灌水进去。我将手探入其间,把手术刀插在两根肋骨之间,以检查气泡释放情况,依此判定是否因空气导入胸腔而造成潜水伤害。结果是否定的。

“拔下船上的软管,和水烟筒一起,拿过来。”我打定了主意,“我们最好找个潜水顾问咨询一下。这附近有你认识并且在假日还能找到的人吗?”

“马特医生常光顾汉普顿路上那家潜水用品专卖店。”

他找到电话号码,打过去询问,但商店在这种下雪的新年前夕早就打烊了,而老板似乎不在家。丹尼忽然跑出房间,不久后返回时,走廊另一端响起钝重的脚步声,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大吼。

“就算你是警察,他们也不会让你这样。”彼得·马里诺的声音传入解剖室。

“我知道,但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丹尼说。

“那么,我给你一个该死的好理由。你头发这么长,会让那些混混逮到机会扯你的辫子。要是我?我就会剪了它。我敢说,漂亮妞们会因此更爱你。”

他到得正是时候,帮我们搬水烟筒和那一大捆软管,还以前辈的身份训了丹尼一顿。我不难理解为何马里诺和他青春期的儿子之间总是存在许多问题。

“你对水烟筒知道多少?”马里诺走进来时我问他。

他茫然盯着尸体。“什么意思?难道他得了什么怪病?”

“你正在搬的东西就叫水烟筒。”我解释道。

他和丹尼把水烟筒摆在旁边一张不锈钢桌上。

“潜水用品专卖店应该在几天前就歇业了。”我说,“这种压缩机似乎很轻便——仅需五马力的引擎,气泵就能把空气抽进过滤通气阀,使其通过连结潜水者呼吸调节器二级头的低压软管。过滤器看起来没问题,燃料管也没有损伤。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

“氧气筒空了。”马里诺注意到了。

“我想是他死后才耗尽的。”

“为什么?”罗切走到我们站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力擦洗,仿佛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估错了在水里的时间,以至于氧气耗尽?”

“就算氧气没了,他还是有很充裕的时间游出水面,他潜水的深度不过三十英尺。”我说。

“要是你的管子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缠住,那可就是条漫漫长路了。”

“也不无可能。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只要解开配重带就可轻易脱身。”

“那股气味散了吗?”

“还没有,但不至于对人体产生影响。”

“什么气味?”马里诺急于知道。

“他血液里有股奇怪的气味。”

“你是指酒臭味吗?”

“不,不是。”

他嗅了几下,耸耸肩,目光飘向解剖台。此时罗切再次企图挨近我,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我发出警告后他居然还敢在偌大的房间里再度骚扰我。穿着毛里子大衣的马里诺显得高大挺拔,直瞪着他。

“他是谁?”他问我。

“我想你们应该不认识,”我说,“切萨皮克分局的罗切探员,这是里士满分局的马里诺队长。”

罗切贴近水烟筒猛瞧,一旁的丹尼切开肋骨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瘪着嘴,脸色像背光的牛奶瓶那样。

马里诺点着了烟,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对罗切忍无可忍,罗切也心里有数。

“我跟你不熟,”马里诺对罗切说,“但我一来就注意到,你来这里参加验尸完全无视工作人员的感受。”他把打火机塞进衬衫口袋,“我每次来这里都像被洋葱熏湿了眼睛。”他喷了一口烟,“现在,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你对死者的悲悯之心。”

罗切倾身靠近水烟筒,整张脸几乎都藏在后面,假装嗅橡胶和油管的气味以掩饰尴尬。我继续工作。

“丹尼,”马里诺接着说,“来这里工作后,还吃那些恶心的肾和其他内脏吗?”

“长这么大我都没吃过那些可怕的玩意儿,”他说话的同时我们合力移开了护胸甲,“但我了解你的感受。每次在餐厅看到有人点一大块肝脏,我都差点没夺门而出——尤其是那种粉红色的薄片,更恐怖。”

器官一旦暴露在空气中,那股气味就更浓了。我俯身查看。

“你又闻到了吗?”丹尼问。

“没错。”我说。

罗切拉开距离退至角落,马里诺开始自得其乐,绕过来站在我身边。“你认为他是溺死的吗?”

“目前我不这么认为,但我一定会弄清楚。”

“你凭哪一点来判断他不是溺死的?”

马里诺不太了解溺水死亡是怎么回事,人们也极少用这种手法杀人,所以他充满好奇,想深入了解我的每一个动作。

“事实上,我做了很多事,”我说,“我刚才在他胸腔侧部做了一个袋沟,灌水进去,在胸廓间插入手术刀看它释放气泡的情况。我现在要往心包囊灌满水,在心脏里插根针,再次测试有没有气泡。接下来,我要检査他脑部是否有淤血,纵隔膜软组织是否有多余的肺泡气体。”

“这意味着什么?”他问。

“潜水者若在水深十五英尺以下的地方觉得呼吸不适,可能是因为气胸或是气泡栓塞。当肺部承受过度压力时会导致肺泡壁轻微破裂,形成淤血,空气就会渗入胸膜腔里。”

“然后会要人命?”他问。

“是的,非常有可能。”

“要是他下水后立刻出水,会怎么样?”

他移到解剖台另一侧,想看得更清楚。

“急速上升下降时压力会改变,可能造成挤压伤害,但以他潜水的深度来说,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死于压伤,但是你看,他的细胞组织并没有呈海绵状。你要去穿件防护衣吗?”

“那我不就像除虫公司的工作人员了吗?”马里诺看着罗切取笑说。

“她是希望你不要得艾滋病。”罗切坐在远处有气无力地说。

马里诺套上围裙和手套,我则开始解释我如何从这些测试的阴性反应排除因减压、潜水病或溺水造成死亡的可能性。趁我在气管上插入一根点一八〇口径的针管抽取气体样本做氰化物测试,罗切打算离开。他快步穿过房间,收拾柜台上的证物袋时,纸张不时发出窸窣声。

“要等你做完测试,我们才能知道结果?”他站在门口问。

“没错,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他的死因或作案手法。”我略一停顿观察他的反应,“一切都检査完毕后,我会给你一份化验报告的复印件。在你离开前,我想看一眼他的随身物品。”

我满手是血,他不敢靠我太近。

我对马里诺说:“麻烦你了。”

“乐意之至。”

马里诺走向他,接过袋子,粗声说:“走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处理这玩意儿,顺便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们走到走廊上,我继续工作,纸张声又窸窣响起。我听见马里诺卸下手枪的弹匣,打开滑动片,高声斥责他身为警察却没有确认枪支是否安全。

“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带着上膛的枪四处乱晃,”马里诺咆哮道,“老天,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可不是你该死的午餐,随便塞在袋子里就行了。”

“但是它还没采过指纹。”

“好,那你戴上手套照我说的做。卸掉弹匣,把弹膛清干净,像我刚才那样。你要去哪儿?在警校,没人教过你什么叫绅士风度吗?”

马里诺说个没完,我这才知道他为何要把罗切带到外面去,那里的空气可一点也不新鲜。丹尼在解剖台对面朝我使眼色,咧嘴一笑。

没多久,马里诺摇着头回来了。罗切已经离开,我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我说,“后来怎么样了?”

“他用老天给他的那个大脑袋想了一下,”马里诺说,“胯下的那个。”

“我就说嘛,”丹尼说,“他来过这里两次,把马特医生烦得要命。但我没告诉你,他们通常都在楼上,他从没到过楼下的解剖室。”

“真把我吓坏了。”马里诺夸张地说。

“我听说他以前念警校时,每逢参加模拟解剖就会装病。”丹尼继续说,“不只这样,他刚从少年感化院调来没多久,当刑事组警察仅两个月。”

“哦,太好了,”马里诺说,“他正是我们最喜欢的合作者。”

我问马里诺:“你闻到氰化物的味道了吗?”

“没有,我现在只闻得到烟味,这表示我多想再来一根。”

“丹尼?”

“闻不出来,女士。”他有点失望。

“截至目前,我还没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这是一起潜水意外。心脏和胸廓里没有气泡,没有皮下气肿,胃和肺里也都没有水。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有充血的现象。”我切开另一瓣心脏,“哦,他的心脏有充血现象,但这是心脏的左边衰竭导致右边——或者换种说法,也完了?他的胃壁有点发红,和氰化物中毒有相同症状。”

“医生,”马里诺说,“你跟他熟吗?”

“就私交来说,不算熟。”

“那么,我来告诉你那个袋子里有什么,罗切根本弄不清楚,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他终于脱下了大衣,想找个恰当的地方挂起来,最后决定挂在椅背上。他点燃了香烟。

“他妈的,这里的地板走起来怪难受的,”他走向堆着水烟筒和软管的桌子,斜倚着桌沿,“你的膝盖一定是被这弄伤的。”他对丹尼说。“没错,糟透了。”

“艾丁有把勃朗宁九毫米口径半自动手枪,枪身漆色是波德桑的沙漠棕。”

“波德桑是什么?”丹尼将脾脏放进吊秤里。

“他是手枪装饰界的伦勃朗。你若想让自己的枪防水,样式还够粗犷,波德桑先生都办得到。”马里诺告诉他,“他所做的,基本就是刮掉枪原来的漆,喷沙,最后再喷一层特氟隆。HRT的枪都经波德桑处理过。”

HRT是联邦调查局人质救援小组。艾丁过去作过许多与执法相关的报道,我相信他多少也让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及其最优秀的培训人员曝了光。

“听说海军的海豹特种部队也用这玩意儿。”丹尼说。

“除了他们,武装特警部队、反恐怖主义者和我这样的人都有。”马里诺瞄了一眼水烟筒的燃料管和送气阀,“我们大多数人拥有的枪和这把一样,同属诺瓦科系列,但没人弄得到这种KTW金属孔子弹,这可是所有警察梦寐以求的收藏品。”

“他用的子弹是特氟隆的?”我瞄了一眼。

“十七颗,一颗上了膛,所有子弹的火帽周围都有一圏红色防水亮漆。”

“金属孔子弹是违禁物,弗吉尼亚州几年前就禁用了。光凭这把枪的外观,你就能确定它是波德桑公司涂饰的?”

“我大概被波德桑的东西迷昏头了,”马里诺回应道,“你说得对,其他公司也做得出相同的东西。”

我切开他的胃,自己的胃却如拳头般紧绷。艾丁似乎非常向往执法人员的生活,我听说他喜欢搭警察的便车,和他们一块儿野餐,参与他们所有业余活动。他从未在我面前显露半点热衷武器的迹象,因此他持有非法子弹令我大为震惊。这种子弹多用来杀人或致人严重伤残,而受伤害的也可能是自己的朋友。

“胃里只有少量褐色液体,”我继续说,“他死前没有进食。如果他准备潜水,空腹算正常现象。”

“有可能是燃料耗尽,他才一命呜呼吗?比方说刚好有风吹过什么的,”马里诺继续检査水烟筒,“而这不可能让他面色发红吧?”

“你说得对,我们还要测试他的一氧化碳含量。只是,这么做并不能检验出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

“你确定吗?”

“我相信自己的嗅觉。”我说。

“你认为他是被人杀害的,对吗?”丹尼对我说。

“谁都不能妄下断语,”我拉过从高处卷轴垂下的电线,插好斯特莱克电锯的插头,“连切萨皮克的警察都没这个权利,其他人也一样。等所有化验结果出来,我会发布正式报告。我还没弄明白这里的问题,也不清楚案发现场的状况。因此,我们得比平时更为谨慎。”

马里诺看着丹尼。“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个月。”

“你听清楚医生的话了,对吧?”

丹尼不明所以,马里诺不客气的语气吓了他一跳。

“你知道怎么乖乖封住自己的嘴,对吧?”马里诺继续说,“不准四处张扬,也不准透露给自己的家人,甚至女友。你都听懂了?”

丹尼抑制住火气,在死者后脑勺下方划了一道切口,从左耳一直到右耳。

“听好,万一你口风不紧,我和医生都会知道风声是从哪儿传出去的。”马里诺炮火不断,故意挑衅。

丹尼继续处理头皮,将它往前拉盖过双眼,露出头骨。艾丁整张脸皱起来,悲苦颓丧,似乎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我启动电锯,房间里充斥着刀叶锯骨头的巨大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