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承蒙詹雷特医生的好意,我使用了他的办公室,他则待在医院的实验室里。随后的几个小时我都在打电话。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重要的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马里诺毫无困难地说服了德内莎·斯坦纳陪他一起前往法官办公室。现在的困难是他们如何到达,因为马里诺仍然没有车。

“车子的事怎么拖了这么久?”我问。

“车载侦查装备出现故障。”他掩不住怒火。

“那些设备非要不可吗?”

“他们可不这么想。”

我看着手表。“或许我应该去接你。”

“是啊,我宁可自己去,她有一辆好车。事实上,有人说英菲尼迪这种车的性能比奔驰还好。”

“那有待商榷。我目前开的是雪佛兰。”

“她说她公公以前有辆奔驰车,很像你的那一辆。你应该考虑改开英菲尼迪或本田里程。”

我默不作声。

“只是一种建议。”

“你赶过来就是。”我简洁地说。

“好,我会的。”

“好。”

我们没有道别就挂了电话。我坐在詹雷特医生凌乱的书桌前,心力交瘁,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我曾陪着马里诺度过桃丽斯离开后的那段难熬时光,曾在他开始疯狂约会时支持他,他给我的回报却总是对我的私生活妄加批判,也不管是否有人征求他的意见。

他一直很排斥我的前夫,我的前任爱人马克也被他数落得体无完肤。他将露西以及我与她的关系批评得一无是处,他不喜欢我的朋友。最主要的是,我感受到他冷冰冰地盯着我与韦斯利,我感受到他的妒火。

我和詹雷特医生于下午两点半返回贝格利法官的办公室时,马里诺仍未现身。时间渐渐流逝,我不禁怒火中烧。

“你在哪里出生的,斯卡佩塔医生?”法官隔着他那张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大书桌问我。

“迈阿密。”我回答。

“你的口音一点都不像南方人。我觉得你应该来自北方。”

“我在北方接受教育。”

“你知道了可能会吃惊,我也在北方接受的教育。”他说。

“你怎么会来这里定居?”詹雷特医生问。

“我相信和你来此地的原因大同小异。”

“你原本就是本地人。”我说。

“三代世居于此。我的外曾祖父出生在附近的一栋小木屋里,他是位教师。这是我母亲一系的情况。我的父系先辈则大都从事烈酒走私,直到这个世纪。接着我们家族出了传教士,我相信如今已是他们的天下了。”

马里诺打开门,探探头,跨了进来。德内莎·斯坦纳跟在他身后,虽然我从不认为他会献殷勤,但他对这个使我们在此聚会的丧女母亲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体贴。斯坦纳太太满面哀容地向我们致意时,法官站起身,我出于习惯也站了起来。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伸出手,她的手冰冷而柔软。“我很遗憾,斯坦纳太太。”

“詹雷特医生。我们曾经通过电话。”

“坐下来吧。”法官非常亲切地对她说。

马里诺将两把椅子拉近了些,请她坐其中一把,他坐在另一把上。斯坦纳太太三十七八岁,一身黑衣。裙子长逾膝盖,毛线衣的扣子紧扣,直到下巴处。她脂粉未施,身上唯一的饰物是一枚朴素的结婚戒指。乍一看。她像个年老未婚的女传教士,可打量她越久,就越能看出她朴素整洁的装扮无法掩饰之处。

她很美,肌肤光滑细白,双唇丰润,一头蜜色的卷发。她的鼻子高贵挺拔,颧骨很高,一袭黑衣遮掩着姣好动人的身材。她的女性特质吸引了屋内的每一位男士,尤其是马里诺,看得目不转睛。

“斯坦纳太太,”法官开口说,“我今天下午请你来这儿,是因为这些医生向我提出一项要求,我想让你知情。你能前来,我非常感激。在如此难熬的时刻,你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与极佳的教养,我实在无意给你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谢谢你,法官大人。”她平静地说,纤细苍白的双手交叉,轻轻放在腿上。

“是这样,这些医生在小埃米莉死后所拍的照片上发现了一些东西。他们的发现很令人费解,所以想再看看她。”

“他们怎么看她呢?”她天真地问,声音平稳而甜美,不像北卡罗来纳州当地的口音。

“呃,他们想开棺验尸。”法官回答。

斯坦纳太太看起来没有不满,只是困惑。看着她强忍泪水,我也为之心疼。

“在回应他们的要求之前,”贝格利法官继续说,“我想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你们要将她挖出来?”她看看詹雷特医生,又望向我。

“是的,”我回答,“我们想立刻重新验尸。”

“我不明白你们这次能有什么新发现。”她的声音颤抖着。

“或许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我说,“但我在照片上注意到若干细节,我想再仔细查看一下,斯坦纳太太。这些神秘的东西或许有助于我们逮捕向埃米利下毒手的凶手。”

“你愿意协助我们逮捕杀害你家宝贝的混蛋吗?”法官问。

她边哭边使劲地点头。马力诺愤然开口:“你得帮助我们,我保证我们一定会逮到那个混蛋。”

“很抱歉我令你经受这种煎熬。”詹雷特医生说。他会永远认为自己失败了。

“我们可以开始吗?”贝格利法官坐在椅子内倾身向前,像是在准备跳水。他和屋内的每一个人一样,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伤痛。他对她不幸遭遇的感受,让我深信日后他会对向他倾吐苦水的被告完全改变态度。

德内莎·斯坦纳再度点头,因为她已经说不出话来。马力诺搀扶着她走出去,留下我和詹雷特医生。

“天亮得早,明天有很多计划要进行。”贝格利法官说。

“我们必须有很多人配合。”我也附和。

“是哪一家殡仪馆埋葬的她?”贝格利法官问詹雷特医生。

“韦伯殡仪馆。”

“在黑山?”

“是的,法官大人。”

“殡仪馆的负责人是谁?”贝格利法官做着笔记。

“鲁西亚·雷。”

“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呢?”

“在医院里。”

“哦,对了。”贝格利法官抬起头,叹了口气。

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独自前往湖区,只知道我曾说过会去。对于马力诺暗示我的奔驰车比不上英菲尼迪,我深感受到冒犯。

问题不在于评语的对错,而在于他故意要激怒和羞辱我。现在即使我相信有湖中水怪或复活僵尸,也不会要求他陪同前往。即便他要求,我也会拒绝,虽然我一向很怕水蛇。事实上,不管哪种蛇,无论大小我都怕。

我抵达马霍克湖时,天色尚明,可以找到据称埃米莉最后走过的那条小径。我将车子停在野餐区,循着湖滨望去。一个小女孩在日落时分走向这条路,我对此颇感纳闷。我想起小时候在迈阿密,自己多么惧怕那些运河。每根浮木都是一只鳄鱼,偏僻的岸边还有凶残的歹徒出没。

埃米莉为什么不会害怕?她选择这条路是否有其他的原因?

在匡提科开会时,弗格森发给大家的那张地图上标示着埃米莉在十月一日傍晚离开教堂,从我目前所在地点绕道而行。她行经野餐区,右转走向一条泥土小径。小径显然是人踩出来,而不是开筑出来的。它沿着岸边穿过树林与草丛,有些路段清晰,有些则难以辨识。

山岭在水中的倒影渐渐模糊,凉风袭来,已有冬季的气息。我快步穿越杂草丛生的树林,沿着地图上标示的路径前行,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天色已晚。

我在手提袋中摸索手电筒时,才想起它已经摔坏,还留在弗格森的地下室里。我摸到以前抽烟时用的一包火柴,只剩一半了。

“该死。”我暗骂一声,开始惊慌。

我取出点三八口径手枪,塞进夹克口袋里,伸进手去轻握枪把,警惕地扫视着埃米莉·斯坦纳陈尸的泥泞湖滨。我回想着照片中的树影,显然此处的树丛最近修剪过,但是否有人曾在此活动,则因天色昏暗兼时隔多日而无从判断。落叶深厚,我用脚在落叶间搜索着,希望发现本地警方没能找到的蛛丝马迹。

进入侦办暴力犯罪这一行,我领悟了一项很重要的事实:刑案现场是有生命的。它记得土壤中的创伤,昆虫会因人的体液改变,植物也遭到踩踏。就像所有的目击证人一样,它丧失了隐私,即使是一块石头也难以置身事外,前来追根究底的人络绎不绝。

案发许久,仍有人毫无理由地前往现场探查,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拍照或带走某物以作纪念,同时留下信函、卡片、花朵。人们默默前来,悄悄离去,因为无能为力而心怀歉疚。但即使只留下一朵玫瑰,似乎也破坏了某种神圣的氛围。

我将落叶拨开,没有看到任何花朵。我的脚趾的确触碰到若干小而硬的物体,这使我不由得趴跪下来,聚精会神仔细查看。经过一番搜查,我找到了四个用塑料纸包着的口香糖似的东西。我将它们凑到眼前,划亮一根火柴,发现那是一种硬糖果,也称为“火球”——埃米莉在日记中提到过。我站起来,重重地喘着气。

我四下张望。侧耳聆听,沿着现在已看不见的小径前行,脚下的树叶声大得吓人。夜空已见星辰,半轮明月是我唯一的路标。火柴已用光了。我从地图上查明这里距斯坦纳家所在的街道不远,去那边比返回车子更近。

我满头大汗,深怕摔跤,因为我既没有手电筒,也没有移动电话。我只希望不会有人看见我这副狼狈相;万一摔伤了,也得说谎掩饰。

我的双腿多次被灌木丛缠绕,裤袜上有道道划痕。我一会儿踢到裸露盘错的树根,一会儿踩入深及足踝的泥坑,如此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分钟。当一根树枝刺过我的脸,差点伤到眼睛时,我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沮丧得差点掉下泪来。我的右边——街道与我之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左边是湖水。

“该死!”我扯着嗓子骂了声。

相比而言,沿着湖滨走危险小些。待眼睛已能适应月光后,我走起来更稳健,感觉也更敏锐,可以由湿气的改变与空气的温度来辨别自己是接近较干硬的地面还是泥泞地,抑或早已偏离小径太远。我仿佛演化成一种夜行动物,以使自己得以存活。

突然间,街灯就在前面,我到达了对岸的湖滨。这里的树木已被清除,成为网球场与停车场。我就像埃米莉几个星期前那样离开小径,不久就上了人行道。我沿着她家门前的街道行走,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只记得斯坦纳家是左边第二个门,但还没想好该如何向埃米莉的母亲开口。我不打算告诉她我刚才去的地方及缘由,那会勾起她的伤心事。但人生地不熟,我也不方便去敲陌生人的房门请求借用电话。

无论黑山地区的人多么热情好客,总难免会问我为什么落得如此狼狈。或许有人会觉得我很恐怖,尤其在得知我所从事的行业后。忽然,一个人开着车从黑暗中窜出,差点撞到我,我的恐惧也就此解除。

我到达斯坦纳家的车道时,马里诺正开着一辆深蓝色雪佛兰倒车准备离开。我在车前灯边向他招手时,他一脸茫然,急踩刹车,表情随即由难以置信变成怒不可遏。

“真是混账,你差点害得我心脏病发作。我差点就撞到你了!”

我上车系上安全带,锁上车门。

“你在这里搞什么鬼?该死!”

“真高兴你取到车子了,装备不错。我需要一杯烈威士忌,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我的牙齿不停打颤,“暖气怎么打开?”

马里诺点了根烟,我也很想抽一根,但有些誓言我是绝对不会违背的。他将暖气开到最大。

“天哪,你看起来像是刚参加完烂泥巴摔跤。”他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唠叨。“你刚才在干什么?我是说,你没事吧?”

“我的车子停在俱乐部旁边。”

“什么俱乐部?”

“湖边那一家。”

“湖边……什么?你入夜之后去了那里?你吃错药了吗?”

“我只是忘带了手电筒,而且想起时为时已晚。”我说着将点三八口径手枪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来,放回手提袋内。马里诺看在眼里,心情显然更糟糕了。

“我真不明白你是哪根筋有问题。我想你可能神志不清了,医生。你变得像厕所里的老鼠一样笨头笨脑的,或许你正经历那种转变。”

“如果我正经历‘那种改变’,或者是任何私人而又不干你什么事的转变,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和你讨论的。我还会保持客观公正,不将你的愚昧迟钝当成男性的通病,因为我不认为天下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样。如果这么想,我就完全放弃男人了。”

“或许你应该这么做。”

“或许我会这么做!”

“好!那你与你那惹人厌的外甥女一样了!嘿,别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她的倾向。”

“那也完全不关你的事。”我愤然说道,“我没想到你如此差劲,竟对露西有成见,贬低她的人格,只因她的选择与你不一样。”

“是吗?或许问题就在于她的选择跟我完全一样呢。我找女人约会。”

“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我说。车内热得像个烤箱,我不知道我们是要去哪里。我将暖气调小,望向窗外。

“我对女人的了解已经足够让我知道,你会把所有人逼疯。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在夜晚独自去湖边。如果他也在湖边,你该怎么办?”

“谁?”

“我饿坏了。来时我在坦纳路看到一家牛排馆,希望还没打烊。”

“马里诺,现在也不过六点四十五分。”

“你到那里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我们两人都冷静了下来。

“陈尸处有人留下一些糖果——‘火球’糖。”我看他没有回应,又说,“就是她在日记上提到的那种糖果。”

“我不记得这一点。”

“她暗恋的那个男孩,我想应该叫伦恩——她写到她在教会聚会时遇见他,他送她一个‘火球’。她将它藏在秘密盒子里。”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

“找什么?”

“那个秘密盒子。德内莎也找不到。也许是伦恩将火球留在了湖边。”

“我们得找他谈一谈。”我说,“你和斯坦纳太太的关系似乎发展得不错。”

“像她这样的人真不应该遇上这种事。”

“没有人应该遇上。”

“我看到一家西部时时乐餐厅。”

“不了,谢谢。”

“鸿运餐厅如何?”

“绝对不去。”

马里诺沿着灯火通明的坦纳路巡视各家餐厅,同时点了一根烟。“医生,我无意冒犯,但你的确很挑剔。”

“马里诺,以后就少来这一套‘无意冒犯’的铺垫了。你说这句话,就是摆明了要冒犯我。”

“这附近有一家派得乐餐厅,我在分类电话簿上看到的。”

“你怎么会在分类电话簿上找餐厅?”我颇感困惑。马里诺找餐厅一向随遇而安,总是找那些最简便、最便宜,又吃得饱的。

“我想知道这附近有些什么像样的餐厅,有备无患。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该怎么走?”

我伸手拿车上的电话时,想到了德内莎·斯坦纳。马里诺想邀请前往派得乐餐厅共进晚餐的对象并不是我。

“马里诺,”我平静地告诉他,“请小心一点。”

“不要再跟我唠叨红肉之类的东西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