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倒错的进行她 倒错的发觉

(山本安雄手记)

十一月

进入十一月,我的身体状况明显有所好转。虽然右腿还略感麻木,但已能拄着拐杖在医院里自由散步了。

医生对我说,我的恢复能力惊人地强,凭这股执著的意志力,我完全有可能康复如初。

执著——医生的看法一针见血。我已立下一个大目标,要向杀害城户、重伤自己的凶徒复仇。为此身体要先彻底康复。全靠坚持不懈的治疗和强韧精神的支持,我的身体才得以迅速复原。

下周就可以进行康复锻炼了。医生说如果进展顺利,不妨回老家安心休养,恢复体力。

下个月或者再下个月,将召开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最终评审会。但愿到时我的身体已彻底康复。住院期间歹徒无法对我下手,等我出了院,他必然会再次来袭。尽管要冒生命危险,但唯有如此,才能让凶手现出原形。

这是一个以我自己为诱饵设下的陷阱,为了诱使敌人上钩,我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要揪住案犯的尾巴,将他葬送在黑暗之中!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的目标十分清晰,但歹徒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却摸不着头绪。这一点让我心里发毛。

为什么他为了稿件,说什么都要除掉城户和我呢?难道是想把我们两个都灭口之后,以自己的名义去投稿?但这是白费工夫,因为我已经把稿子投出去了。

不对,没这么简单。我考虑着不经意间想到的一种可能性。

如果他来我的公寓抢走稿子复印件就是为了阻止我去投稿呢?如果他的目的是干掉我,使他自己成为真正的作者——

这个可能性出乎意料地高。想到这里,我不禁脸色发白。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现在距离截稿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应征作品的预选评审正在紧张进行,我已无力回天。

但转念一想,我确实已经寄出稿子,歹徒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容易得逞。

总之,整日忧心忡忡只会影响身体的康复,遂了歹徒的意。眼下什么都不要想,努力恢复体力,等待评选结果吧。

初审结果应该不久就会公布。

十二月

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老家。纯粹是采纳医生的建议,最好在空气清新的地方边泡温泉边复健。我的老家空气清新,温泉资源也很丰沛,在自家疗养又不用负担生活费,确实可以说是最佳的疗养地。况且除了老家,我也没有其他可以隐匿踪迹的地方可去。

可是天气实在太冷了!在东北的深山里,此时正是不折不扣的严冬。

我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从福岛与官城两县交界处的车站坐巴士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村子三面环山,此时山顶已覆满积雪。虽然还没下雪,但从山顶刮来的寒风已冷彻骨髓。

我暗暗打定主意,要在真正的寒冬到来、大雪封锁山村之前离开这个地方。眼下先进行温泉与慢跑结合的康复治疗,再过一个月左右返回东京时,刊登推理月刊新人奖评审结果的《推理月刊》三月号也快上市了,时间正好合适。现在就当是在家里疗养兼充电吧。

村里没有书店,我看不到《推理月刊》,无从得知初审结果。但我已经去邮局办理了转寄手续,所有寄给我的邮件都会从东京转寄到这里。如果我的小说在最后五篇入围作品之列,就会收到编辑部寄来的通知。往年评审会都是在十二月或一月召开,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我每天上午绕着村子慢跑一圈,回来时正好是邮递员送信的时间。每次一看到邮递员大叔的红色自行车,我的心就怦怦直跳,祈祷着今天能收到从东京寄来的《推理月刊》的通知。

可是任凭我苦苦等待,却始终没有收到那一封带来好运的通知。

过完年初三,我已归心似箭。或许邮局疏忽了,没有将寄到东十条公寓的通知转寄过来?好在我的身体恢复得很理想,随时都可以离开老家。

又过了几天,山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严冬近在眼前。我决定近期返回东京。

一月十五日

村里还洋溢着过年的气息,我已经收拾好了回东京的行李。

“再多住几天吧?”

妈妈挽留我,但我一口回绝,准备动身前往福岛。今天一早就寒冷彻骨,云层厚重,仿佛马上就要下雪。

今天正好是成人节,电车里不时可以瞥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一派热闹景象。但这些都与我毫不相干,我竖起夹克衣领,尽量不惹人注目。

东北新干线正值运营淡季,车厢一半是空的。我在临窗的自由席坐下,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随着列车一路南下,群山上的积雪渐次变少,风景也令人心生暖意。若在往常,我肯定会一派怡然地欣赏窗外的景色,但现在的我惦记着评审会,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

我买了本《周刊》在车上消磨时间,信手翻来,却全然不知掠过眼前的文字在说什么。

“最终评审会啊……”

我叹了口气。这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叹息了。

我看小说的眼光向来犀利,因此很了解自己那部小说的水准。不是我自吹,《幻影女郎》绝不逊色于任何名作,足以归入一流作品之列。可《推理月刊》至今杳无音讯,唯一的可能就是落选了。

难道出现了势均力敌的优秀作品?就算有,《幻影女郎》跻身五篇入围作品应该也不成问题。我研读过过去十年的获奖作品,其中超群出众的只有寥寥一两部,绝大多数和《幻影女郎》一比都相形见绌。

无论如何,《(幻影女郎》不可能落选。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该不会——

一抹不安掠过心头。该不会投寄稿件还是超期了吧?虽然受理的邮局工作人员保证说没问题,但我昏倒后引发一阵混乱,很可能因此没赶上当天的最后一次配送。

“我不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邻座的老先生转过头问我。

“啊,没什么。”

我尴尬地低下头,膝上还摊着刚才买的《周刊》,正好翻到彩页部分。

这是个名为“话题人物”的人物介绍专栏,专门刊登演艺明星、文化人士、体育选手等名人的近况报道。我很喜欢这个栏目,时常翻看。这期《周刊》上也有数位名人出场,其中一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是名年约三十岁、给人以精明干练之感的男子,戴着银框眼镜,蓄着胡须,看起来就像个知识分子。《周刊》以整整两页的篇幅介绍他。右页登着一张该男子在书房写作的照片,我这才意识到他是作家。

一看标题,原来是“备受推理小说界瞩目的重磅新人——白鸟翔”。左页是他和一名年轻女子谈笑的照片,配图文字是“在书房构思第二部作品的白鸟先生”。从说明文字中得知,照片中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

白鸟翔和我年纪相仿,而且同是推理小说作家。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生活,不由得对这个先我一步出人头地的男子生出几分艳羡,同时油然而生万丈豪情。终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成功!

但当我读到照片下的文章时,胸口突然憋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祈祷眼前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梦。

文章中这样写道——

……以《幻影女郎》摘得推理月刊新人奖,在推理小说界高调出道的白鸟翔,除了年纪约三十三岁,辞职从事写作外,其他个人情况均不为外界所知。或许正是这种神秘的气质成为他广受年轻女读者欢迎的秘密。最近,白鸟宣布与他的忠实书迷,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订婚(参见左页照片),再次成为话题的焦点。现在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处在巅峰……

(中略)

目前白鸟正在位于文京区白山的工作室构思《幻影女郎》之后的第二部作品。

“我不算聪明,所以不属于高产的类型,需要仔细琢磨才能写出好作品。虽然有自夸之嫌,不过我认为《幻影女郎》的确是一部杰作。今后是否能写出超越它的作品,我自己也毫无把握。倘若《幻影女郎》之后再也没有新作问世,还请各位读者朋友原谅……”白鸟的言谈表露出其谦虚的一面。毋庸置疑,凭借他在《幻影女郎》中展现出的写作技巧,今后必将创作出更为杰出的推理小说,读者也翘首期盼……

我当场怔住。白鸟翔凭《幻影女郎》荣获推理月刊新人奖?这算是巧合吗?也太离谱了。只是获奖还好说,可连作品的名字都不谋而合,这岂能一笑置之。

“骗人!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抱住脑袋。

“你不舒服吗?”

刚才那位老先生面露关切之色,观察着我的脸色。

“没、没什么,好像有点晕车……”

“很难受吧,我帮你拿杯水来。”

“不用麻烦,我很快就没事了。”

“那怎么行,你等着啊。”

老先生的热心对我来说只是多管闲事,让我很不耐烦。

“您就别管我了。”

我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老先生显得很扫兴,他尴尬地站起身,坐到通道的另一侧。我却并没意识到说话的口气很过分,满脑子都在想自己的事。

打扰我的人走了,我重又陷入沉思。

莫非这个白鸟翔就是杀死城户、抢走我稿子的剽窃者?

倘若果真如此,那我寄出的《幻影女郎》又去了哪里呢?明明我也投了稿,为什么白鸟翔的《幻影女郎》获奖,我的《幻影女郎》却落选?

难道是在住院、回老家期间,《推理月刊》编辑部未能与我取得联系,因此转而将奖项授予了白鸟翔?不,不可能。我明明办理了邮件转寄手续,寄往东十条公寓的邮件应该会转送到老家才对。

那么,就只剩我最不愿想到的一种可能:稿子的投递时间超过了规定的期限。我不顾重伤拼死赶到邮局,结果仍是一场空吗?

不管怎样,事实是我的作品失去了评选资格,没能收到《推理月刊》编辑部的任何通知。我在老家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日子时,剽窃者自鸟翔却以《幻影女郎》作者的身份获奖,如今成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新人作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作为获奖作品,《幻影女郎》想必已经刊登在《推理月刊》三月号上了吧。我恨不得马上赶到东京,确认事实真相。

我打心眼里希望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和我的截然不同,但老实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的巧合?

怀着黯然的心情,我抵达了上野车站。

自遭到歹徒袭击后,我已有整整五个月没回东十条的公寓了。

四叠半大的房间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书柜和一张折叠式书桌,看不出丝毫改变。与我肉体和精神上的变化相比,这间小屋似乎完全没有经历时光的流逝。唯一不同的是窗外的景色,房东家后院的樱花树叶子已差不多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寒冷的北风中摇曳。

家里也冷飕飕的。红外线暖桌收在壁橱里,我懒得特意翻出来。我的心早已飞向《幻影女郎》,只想尽快看到小说,探明究竟。我希望是截然不同的作品,但内心深处又冷冷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我翻开《推理月刊》的目录页。

要找的消息醒目地刊登在目录的最末一行。

推理月刊新人奖揭晓!

《幻影女郎》白鸟翔

三十二岁的文坛新秀,令人震撼的处女作!四百零二页一次性全文刊登!

我用颤抖的手指翻到对应的页数。

首先看到的是三名评委的点评。每个人都不吝赞美之词,那些辞藻仿佛就是为我那本《幻影女郎》量身定做的。显然,《幻影女郎》以压倒性优势获奖。

再翻过一页。

我看到了白鸟翔的《幻影女郎》。

看着看着,我的疑惑渐渐转为确信。从一开篇,内容就和我的《幻影女郎》别无二致。尽管如此,我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继续看下去。全部都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不同的只是作者的名字,本应印着“山本安雄”的地方,变成了“白鸟翔”。

一口气看完一遍,我又翻到开始部分,读起获奖感言。

“初次投稿就能获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参与角逐的作品均为佳作,拙作有幸入围已令我喜出望外。接到编辑部打来通知我《(幻影女郎》获奖的电话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感谢各位评审委员……”

都是些获奖后的套话。

杂志上还登出了作者的大头照,照片里的白鸟翔正对着我微笑。

我想起我常做的一个梦。梦里我打开《推理月刊》,却发现凭借《幻影女郎》获奖的另有其人。如今这个梦竟不幸成了现实。

这个剽窃作品的混账!

在新干线上阅读《周刊》时,我对这位新秀作家的印象还不错,但现在看在眼里,分明就是个狡猾的小偷。这个只会耍嘴皮的前上班族,眼睛里没有半点智慧。说什么正在构思第二部作品,肯定一个字都没想出来,还真会装腔作势。

还有他那个未婚妻!根据《周刊》的介绍,那名女子正是因为喜爱《幻影女郎》这部小说,才慕名给白鸟寄去信件,两人通过几次书信往来萌生了爱意。事实上,她应该是和我交往的啊!像她这样健康有活力的美女,正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不禁让我愈发愤恨。

还有那处位于东京都心的豪华寓所!是靠着巨额奖金和版税租来作为工作室的吧?!明明是不义之财,亏他竟能花得满不在乎,这个卑鄙的男人!

我用力把《推理月刊》扔到屋角。书撞到壁橱上,把纸拉门擦破了些许,真是火上浇油。

该怎么收拾他呢?在老家努力进行康复锻炼时,我就一直对那位身份不明的“敌人”憎恨不已,可以说,正是这份憎恨促使我的身体迅速康复。如今“敌人”的真面目终于揭晓,那个杀害我的好友城户,又企图置我于死地,最后更用偷来的稿子获得推理月刊新人奖的人,正是自鸟翔!

我本想杀了他,但这未免太便宜他了,难消我心头之恨。最好能让白鸟翔名誉扫地,失去一切,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要使出最狠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把他扭送到警局也是个办法,但我没有确实的证据,警方应该不会受理。况且比起扭送法办,我更倾向于亲手代替法律执行刑罚。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和《(推理月刊》编辑部取得联系。我很想了解自己作品的评审情况,同时要告知推理月刊新人奖的主办方,白鸟的小说乃是盗作。再以此为开始,慢慢收紧对白鸟翔的包围网。想象着“敌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我跌到谷底的心情才总算有所好转。

现在是晚上九点。今天是假日,明天再给编辑部打电话好了。行事切忌心浮气躁,还是先上床休息,细细思量从明天起的行动计划吧。

虽有长途旅行和精神上的疲劳叠加在一起,但身处黑暗中的我却异常兴奋,了无睡意。

白鸟翔,你给我等着瞧!

一月十六日

上午十一点,我打电话到《推理月刊》编辑部。

“您好,这里是《推理月刊》。”

接电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我用力深吸一口气。

“关于推理月刊新人奖,我有事想请教,请帮我找一下负责人。”

“我会在了解的范围内给您答复的,您请说。”

“这次的新人奖我也投了稿,但一直没有收到通知,我想知道究竟怎样了。”

“呃……如果是这类问题,恕我无法给您答复。”

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

“为什么……”

“投稿须知里不是写着,‘不负责回复投稿后的相关咨询’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问题很重要,不是你这样简单应付就可以了事的。”

“我不知道您的具体理由,但只要破了一次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像您这样打来电话询问评审过程的人很多,让我们十分为难。”

女子用教训的口气说。

“那我就换种表达方式吧。”

“不管您怎么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要是我说获奖作品存在不当之处呢?”

对方的强硬态度令我有些心焦,于是决定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她果然有了反应。

“请问您究竟想说什么?”

她的语气似乎急躁了起来。

“我是说,这次的获奖作品,也就是白鸟翔的《幻影女郎》存在严重的问题。”

“什么地方有问题?”她明显流露出怒意,“我们进行过严格的审查,为的就是避免外界的闲言碎语。”

“那我就直说了。”到了关键时刻,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实际上,《幻影女郎》是盗作。”

“您说什么?”

“《幻影女郎》是盗作、盗作。”

我一字一字地说道,女子顿时抬高了声音。

“您有什么证据?虽然有一部同名的外国作品,但二者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同。”

“你指的是威廉·艾里什的《幻影女郎》吧?”

“是的。”

“但我说的是另外一部《幻影女郎》。白鸟翔剽窃了我创作的《幻影女郎》。”

“等、等一下,请问您是哪位?”

女子开始慌了。

“我叫山本安雄。说了名字你也不认识,但如果问白鸟翔,他应该知道我。”

“山本先生是吧,虽然不知道您的意图,但这件事……”

她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中断,似乎是将听筒拿开了。我侧耳细听,女子身旁有人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交谈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能通过听筒清楚地听到。

“怎么了?”问话的是个男人。

“碰到一个怪人。”女子回答。

“怎么?”

“他声称白鸟的《幻影女郎》是盗作。”

女子的语气愤愤不平。

“你就随便敷衍几句得了,这年头到处都是患有妄想症的人。”

“可是很让人火大啊!我已经不想答理他了。”

“知道啦。”

听到两人的对话,我不禁火冒三丈。这时又听到一个人插嘴进来,变成三个人的对话。过分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气愤地对着听筒嘶吼:“喂!听得到吗?喂……”

“喂?”

听筒那边传来一个低沉冷静的男声。“您反映的情况我大致听说了,您声称白鸟翔剽窃了您的作品,您这么说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在阐明事实。”

“您有证据吗?如果有的话,可否出示给我们看呢?”

男子的声音里透着笑意,大概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

“这个,证据啊……”

我一时语塞。突然被问到有没有证据,让我瞬间陷入沉思。白鸟翔是在电车上捡到我的手写稿和城户的打印稿的。之后我重新写出一份,但复印件被白鸟抢走,现在手头并没有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

“有、有的!”

我蓦地灵光一闪。

“什么证据?”

“我创作的《幻影女郎》稿子。”

“什么?”

“手稿已经寄到你们那里了,负责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工作人员应该收到了,只要和白鸟翔的《幻影女郎》一比较,立刻就会真相大白。”

说完我长舒一口气,这下总该有效果了吧?

“您是什么时候寄的?”

“去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刚好赶在截稿日当晚寄出去的。”

“哦,这样吗?”对方放声大笑,“我要先挂了,我很忙。”

“等等!”

电话被“哐当”挂断。我气得狂按挂机键,但也只是徒劳地泄愤而已。耳边旋即传来“嘟——”的待拨号音。

可恶,怎么会有这种人!再怎么说,我都是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投稿者,《推理月刊》的忠实读者,想不到却遭到如此冷遇。出师不利让我方寸大乱,既然这样,就只能直接前往编辑部交涉了。

真让人恼火!

一月二十日

《推理月刊》编辑部在饭田桥站北侧,过了人行天桥很快就到。在一幢十层楼高的细长大厦里,编辑部占据了三楼的半壁江山。隔着接待处望过去,只见十来位编辑正坐在书本资料堆得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前,各自忙碌地工作着。

向接待人员说明来意后,我等了几分钟,这时一个年约三十六七的男人出来了。他身材消瘦,脸色也不大健康,一看就是个编辑,从高度近视眼镜后射出锐利的眼神,似乎在掂量我的斤两。

“您就是山本安雄先生吧?敝人是《推理月刊》的副总编辑藤井茂夫。”

藤井自我介绍后,将我让进会客室,我们俩在沙发上相对坐下。听他的声音,就是上次接过我电话的那个男人。我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关于四天前电话里谈到的事情……”

“哦,那件事啊。我觉得自鸟的作品没什么问题。”

藤井点上一根烟,徐徐吐出烟圈,夹烟的手指上老茧分明。“您在电话里所说的情况,是很难作为证据的。”

他的唇边泛着轻蔑的笑意,我不甘示弱地反驳:“不,白鸟翔的确是盗作者,他是剽窃我稿子的卑鄙小人。”

“啊呀,剽窃可是很不应该呢。既然您提出了这么严重的指控,想必有充足的理由喽?”

“坦白说,这中间也有我的过失,我朋友把稿子忘在电车的行李架上了。”

“那可是很麻烦啊。不过这和白鸟有什么关系昵?”

“白鸟捡到了稿子,于是拿去投稿。”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从藤井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我的话。

“这件事听起来荒谬,却千真万确。”

“您那位朋友愿意为你作证吗?”

“我朋友名叫城户明,已经死了。”

“死了?”

藤井首次表现出兴趣。

“是的,他被人杀害了。”

“被人杀害……被谁?”

“白鸟翔。”

“我说山本先生,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就算的事情啊。”

藤井把没抽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用力掐灭,倾身向前,眼里已没了笑意。

“您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也没办法当做玩笑一笑置之了。”

“或许您不相信,城户的死法和《幻影女郎》里的描写如出一辙。”

“什么意思?”

“他是溺死在浴缸中的。”

“《幻影女郎》里的确有这样的场景。”

“城户是被人杀害的。”

“被白鸟?”藤井的语气突然变得粗鲁。

“没错。白鸟以为城户是《幻影女郎》的作者,所以杀了他灭口。”

“但原作者不是您吗?”

“是啊,后来自鸟发现自己杀错了人,又企图置我于死地。”

“可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总觉得越听越摸不着头绪了。”

“我差点儿丢了性命,住了好一阵医院。”

“这真是比编的故事还离奇。”

藤井渐渐不耐烦起来。我越解释越是纠结不清,心里暗暗着急。我很明白,整件事听起来确实荒诞不经,很难说服别人相信。

“您说白鸟剽窃了您的作品,这我可以当做玩笑,可指控他是杀人凶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您要知道,这种事可没办法当玩笑。”

藤井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我只是说出真相。”

“是吗?那您为什么不报警?如果是杀人事件,报警才是最佳的处理方法吧?”

“我想警察不会相信我。”

“说得也是。这种事我都不相信。”

越谈越不得要领,我就像陷入泥淖般焦急无措。

“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我看您不如就此死心,回家去吧。”

藤井说完便欠身站起,仿佛在暗示我,以后别再来纠缠了。

“请稍等!”

我拼命做最后的努力。无法说服对方让我备感焦灼。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是的。能不能劳烦您看一下我的稿子?我去年曾寄来应征新人奖。”

“这你在电话中提过了。”

“对,就是《幻影女郎》这部作品。”

“和白鸟的《幻影女郎》完全相同,是吗?”

藤井嘴边浮起一抹笑意,重又落座。

“是的。”

“白鸟明知道你才是原作者还敢投一样的稿子,他就不怕事情会败露?”

“这个啊……白鸟以为他已经杀死了我,才会那么自信。”

“你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何不写部推理小说应征新人奖?今年的截稿日也是八月三十一日。”

藤井毫不掩饰嘲弄的口吻,而我也不愿轻易作罢。

“可以请您现在就浏览一遍我的《幻影女郎》吗?”

“我现在很忙。”

“麻烦您了。”

藤井沉吟片刻,终于让步了。

“好吧。”

藤井走出会客室,好一会没回来。其间一个年轻女子进来给我端了杯茶,她饶有兴味地瞧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去。说不定她就是为了看看我的样子,才专门跑这一趟的。我凭直觉认定她就是上次我打电话时最先接听的女子。

约十分钟后,藤井终于回来了,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随手丢到我面前。

“这就是你的稿子吧?”

“是的。”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映人眼帘——“推理月刊新人奖应征稿件”,正是我用签字笔写的。

信已经拆封。

“我刚才大致看了一遍。”

“您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藤井有意避开我的视线,随即说道,“我先失陪了,你不要灰心,再接再厉。”

“这是什么意思?”我怒不可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这样了,我还约了其他人……”

他转身欲走。

“请相信我!”

我不愿就这么放走藤井,要是他走了,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慌乱中我用力拉住他衬衫的衣袖,没想到竟拽掉了一颗纽扣。藤井嚯地回过身,一把揪住我的领口:“你想干什么!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去,不然我叫警察了!”

藤井说得斩钉截铁,我不由得泄了气,内心充斥着不被信任的懊恼。同时,对白鸟翔的憎恨也愈发强烈。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推理月刊》编辑部所在的大厦,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好无情的风啊,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不经意间,我瞥了一眼藤井拿给我的信封。

信封上盖着王子邮局的邮戳,但邮戳的日期是“9-16-12”。也就是说,不是八月三十一日寄出的,而是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