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体模具

A面

再次面对马琳轩,张晴天的内心变得复杂了。

不单单是昨晚的梦,主要还是因为坤哥的那些话,虽然那些话听起来带有挑拨离间的色彩。

“你怎么了?”马琳轩问。

“没什么。”张晴天勉强笑了笑。

两个人坐在食堂里,饭菜都摆在桌上,二人却丝毫没有用餐的欲望。

“难道昨晚你又做噩梦了?”

“是的,我还梦见了你……”

“梦见我?我怎么了?”马琳轩放下筷子。

“在梦里,我分不出你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也分不清哪个是马琳轩,哪个又是杜兰朵……”

马琳轩脸上出现一种别样的不安,她低下头,掩饰着随便吃了几口米饭,又抬起头,说:“只是梦而已,别再说这个话题了,行吗?”

“嗯,昨天……”

张晴天想把见到坤哥的事情告诉马琳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昨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说,既然尔东死了,我们也报了警,警方自会去处理,你我应该信任警方,我们……”张晴天吞吞吐吐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想再帮我了对吗?”说着,马琳轩的眼圈泛起红晕,看得张晴天心里很难受。

“我不是不想帮你,可我毕竟不是警察,我也没有那种侦破案件的能力……”

“好了,别再说了!”马琳轩好似变了一个人,原先的温柔顿时褪去,“算我看错了人,没人帮我我就自己查,这年头,本来谁都靠不住,亲人靠不住,朋友更靠不住,什么都得靠自己!”

“你别生气,”张晴天的心是软的,他见不得女人伤心,“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琳轩用力咬着下唇,似乎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只是个外地的女孩子,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死了,凶手逍遥法外,我必须要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马琳轩把手按在张晴天的大手上,“在这里,我无依无靠,可我认识了你,缘分也好,巧合也罢,可我们毕竟相识了,我求你帮帮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没说我不帮你,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毫无理智地陷进去,不但耽误学业,也有可能受到伤害,也许那些凶案背后,还隐藏着我们无法预知的秘密……”张晴天又犹豫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坤哥私下里找你了对吗?”马琳轩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似乎她也觉得过于唐突,于是自顾自又解释道,“也许是我太敏感,我多想了。”

“你说对了。”张晴天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坤哥昨晚确实找了我,可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仅仅是猜测吗?”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马琳轩睁大眼睛问。

“他跟我说……”张晴天停下来,反问,“你能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吗?”

“坤哥的眼神,在酒吧见面时,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我就猜出他心里肯定藏着事,我本以为他会跟我主动联系,没想到却私下里找到了你,也许因为你是男人,坤哥更喜欢跟同性打交道……”

“原来是这样。”张晴天相信了马琳轩的话,“坤哥说你姐姐曾经找过他,想典当一些东西换一些钱,但生意没谈成,你姐姐就离开了。”

“就这些吗?”马琳轩似乎心有不甘。

“呃……就这些。”张晴天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很简略,因为他不忍心把姐姐图财害命的事情告诉妹妹。

“好了,我也告诉你我查到的一些事情,那家关门的店铺主人确实是艺术学院的一位教授所有,他就是绘画系的系主任,陆纯初。”

“怎么是他?”张晴天掩盖不住惊讶。

“你认识他吗?”马琳轩立刻问。

“不……我不认识,我……”

“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事啊!”

张晴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看到马琳轩那急切的眼神,他不得不把昨晚坤哥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马琳轩。

那些话令他们都没了胃口,于是两个人低头默默不语地走出食堂。

“我之所以不想完全告诉你,”张晴天先说话了,“是担心在你心中,抹杀了你姐姐的形象。”

“她不可能杀人的!”马琳轩咬着牙打断张晴天的话。

“也许吧,但陆羽死掉了,你姐姐有嫌疑,假如她没有死,那么肯定被警方认为是最大的嫌疑人……”

“够了,别再说了!”

马琳轩大声喊叫起来,有点歇斯底里,引得路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俩。

“对不起。”张晴天用眼神示意对方安静下来,“现在你也知道凶杀案背后的事情有多么复杂了,就算你一意孤行继续查下去,我不反对,但我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加倍小心。”

“你说得对,”马琳轩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们必须要时刻小心谨慎。”

“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陆羽真的死了吗?”马琳轩忽然问道。

“反正坤哥就是这么说的。”张晴天耸耸肩。

我和她之间的感情,算得上是我的初恋。

那是个春天,正是桃花开始吐蕊的时节。

当时我刚刚留校任教,思想单一、执拗,而且很穷,但我与她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因为我爱她实在太深,我也知道她爱我,我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可她却断然拒绝了我。

当时,我内心的冲击,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幻影,心痛难愈。不,不只如此,经历了这件事,我终于醒悟,目前我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完全失去。

于是,我把对女性的爱,那股原始的冲动,全部投入到了我的雕塑创作之中,每天都在忘我地工作。

这期间,我受邀去北京798参观了一次小型艺术展览。

自从参观了那次展览之后,展览上那股排山倒海而来的气势,让我几乎一整年的时间完全丧失了继续创作的勇气,我从此对卢浮宫里的那些堪称世界杰作的人体雕塑作品完全没了兴趣。

那是一场关于纸质人体雕塑的装置艺术展览。

纸质装置作品呈现出的那种逼真程度,让我忘却了眼前出现的人物只是一件件白纸制造的物品。按理说,纸制人像应该给人以轻薄的感觉,可是那些作品却呈现出来十足的重量感。令我最难忘的是一系列叫作《重生》的作品。

一个中年女人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水中,她怀抱着一个被溺死的孩子,甚至孩子的衣服和头发看起来还湿答答的,而在那女人旁边,还呆立着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古怪的是,地上的孩子没有眼球,目光空洞,面目阴森,他的一只手抓住女人衣角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掐在了怀里孩子的脖子上。

我看过作品简介之后才明白,原来这是《重生》的作者的一段真实的童年经历。

养育他的小山村有一条河,七年前河水里淹死过一个小男孩儿,而后,男孩儿的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子,可悲的是,孩子也在同一条河里淹死了……

看完《重生》的介绍,加之三个人物所表现出的那种差别极大的心理状态,我被瞬间感动了,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有过那种震撼的经验!

罪人到底是谁?

是无辜的河水还是不负责任的父母?

我更愿意归咎于后者。

参观完那个展览之后,我身心所产生的虚脱感,大约持续了几个月。我觉得目前自己潦草的创作绝对无法超越类似于《重生》那种作品,最终,我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创作一件真正的、脱俗的、有灵性的雕塑作品。

作品的主人公将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我将要把那件雕塑作品命名为《杜兰朵》。

我相信创造《杜兰朵》的艺术成就,必然可以凌驾《重生》之上。

杜兰朵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没错,她就是拒绝我而我依旧深爱着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因为我看过一部歌剧也叫作《杜兰朵》。

作品还未开始创作,我就已经为之命名为《杜兰朵》,其实那是另有新意的。

歌剧《杜兰朵》里面的公主是个被仇恨浸染得铁石心肠的女人,即便杜兰朵冷若冰霜,但最终还是被王子的真心所感动,杜兰朵嫁给了王子,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希望我即将创作的这件作品,同样也会感动现实中的杜兰朵,让她那颗不敢去爱的心,从那阴霾的过去释放出来,接受并敢于承担爱情的责任。我真心地想对现实中的杜兰朵说,过去并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我和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将来。

“这是今天上午收到的,依旧没有寄信人地址。”马琳轩说。

“字体和信纸都是一样的,”张晴天看着手里一叠带着撕扯痕迹的条格纸,信还很长,他并没有读完,但此刻有种异样的恐怖袭上心头,他说,“从开头的内容看,信无疑是‘杜兰朵’的作者写的,但尔东已经死了,那么这封信又是谁寄给你的呢?”

“我怎么知道,”马琳轩摇摇头,“你先把后面的内容看完再说。”

纸新娘,一个听起来如此让人深感荒诞的名称。

新娘,对于女孩子的一生来说,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神圣同时又庄严的称呼。

她揖别了呵护她成长的父母,在红地毯的迎送下开始走向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鲜花上挂满了祝福,笑容里滋润着甜蜜,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最灿烂、最温馨、最陶醉、最纯洁、最庄重、最神圣、最自豪的角色。

人们总是把美好的愿望寄托给新娘,用最漂亮的衣裳装扮新娘,把最庄严的承诺许给新娘,把最隆重的礼节献给新娘……

记得杜兰朵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情,确切地说,那应该是她做过的一个梦。

她说梦里的她慌慌张张在人群中奔跑,惊恐的原因是身后有人在追杀她,结果,她没有摆脱魔爪,而是被一柄匕首刺进了胸口里,却没能看见刺伤她的人究竟是谁。

杜兰朵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倒地的同时,她还在想,难道自己就这么死掉了?她不甘心呀,因为她还没有嫁过人,她很想做一回新娘,真真正正尝一尝穿婚纱的滋味。

听到这些话,我还简单地以为她是在故意暗示我,结果证明,我想的都是错的。

这就是纸新娘与杜兰朵两种元素相结合的原因。

然而这一次,残忍的我要把新娘华贵的婚纱卸下来,让她收起甜美的笑容,披上经不起风雨,脆弱得让人感到凄婉的纸裙装。

我要让那件作品神情忧郁,眼神恍惚,让观看她的人都倍觉悲凉。

这世上,或许没有一位新娘会沦落到披上一身纸衣裳,这是多么的寒楚和荒诞,但我要让世人在这荒诞面前清醒地沉思,认识到这种荒诞离我们并不遥远,那种荒诞正是透出了人们想说而未曾说出的隐秘真实。

所以,我必须要完成我的《纸新娘杜兰朵》,或许只因为我有一颗被爱激怒了的期待复仇的心。

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大概无法理解那种痛苦已经超过生理现象的领域,也超越了羞耻心或荣誉感等微不足道的精神层次。到了那种时候,我才逐渐领悟到:其实在我的身体里面,很显然地,寄生着一个和我的意志唱反调的魔鬼。

魔鬼赐给了我不尽的灵感,有了灵感,我开始夜以继日地工作,或许这样才能让我暂时摆脱那女人带给我的痛苦,可是,即便我很努力地去学习和尝试用各种材料创作雕塑作品,但塑造出来的作品无一令我满意。

也许我的企盼过高,也许我还不擅长运用除了泥巴之外的综合材料,反正制作出来的人像丝毫没有灵魂,那段时间,我完全陷入人生的低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着还是否有意义。

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她,她的身体,完全得到了她的身体,可惜她的灵魂不复存在了,因为此刻的她,已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虽然我可以用双手、用思想去创作一些东西,但我不是神,起死回生的事情我做不来,我更无法挽回那件可怕的事情……

假如把一个人分作两份,肉身为一份,灵魂为一份,它们组成一个整体,才有了所谓的意识。但灵魂与肉身永远都有一根细细的红线牵连,当肉身毁灭的时候,灵魂会到哪里?当灵魂消散的时候,肉身会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悲痛吗?

当活着的人感受到了一种自身灵魂消散的死感,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觉得我现在的感受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我该怎么办?

谁能够给我一种救赎,灵魂的救赎?

她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她还是那么美,只不过皮肤比之前更白皙了。

她的身体已经僵硬,贴身的衣物是用裁纸刀划破之后才脱下来的。我用温水打湿了毛巾,从她的脸部开始,一点点帮她擦拭身体。

然后,我取来石膏,分层次地涂抹在她洁白的身体上,我知道,当那些石膏干涸凝固之后,我就能得到一具真实的人体模具。

别笑我,作为艺术家,我居然用倒模这样一种卑劣的作假手段,但那充满灵性的身体,即便我的艺术造诣再高,也制作不出上帝的杰作。

灰色的石膏逐渐变成了白色,它干涸了,坚固了,我慢慢把身体各部位的石膏从尸体上分离开,我就这么得到了一套完整的石膏人体模具。

有了这一切,我终于可以开始“杜兰朵”的制作了。

首先,我选择上等的纸浆,过滤出最细腻的部分,而后在纸浆里加入黏合剂和快干剂,我用一只特质的浅勺子舀起纸浆一点点倒入模具里,然后轻轻摇晃模具,让所有的纸浆尽可能均匀地附着在模具表面。而后便是耐心等待,等待纸浆成型后,我轻轻地用镊子把那如同人皮般洁白的轮廓小心地从模具中剥离开来。

这一切都做得相当小心谨慎,当我完成身体所有部位的倒模之后,毫无察觉外面的天都大亮了,而我却没有一丝疲惫。

接下来便是把琐碎的人体慢慢拼接,这道工序最难也最费时间,很多地方和部位的结合处并不妥帖,我需要很有耐心并且根据人体的解剖结构予以修整,仅仅拼接头部,就用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制作“杜兰朵”总共用去了多少天,我只知道天很快黑下来,而后又快速亮了,几天下来,虽然我一点儿没有饥渴的感觉,但为了更好地工作,我还是强迫自己吃下一些食物。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集中精神做过一件事情,这一回,似乎有股天外的力量在支撑着我的身体,或者那股力量的来源,正是寄居在我灵魂深处的那个魔鬼。

人体模具制作完成之后,我不得不把她的尸体放进冰柜里,因为我已经能闻到阵阵的腐败味道,冰柜是我储备雕塑材料用的,因为很多材料容易变质,需要冷藏,我把冰柜里没用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还好冰柜里的空间足够大。

别问我为什么要把尸体冻起来,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去处理她,或许除了制作纸新娘之外的事,我根本就没有去想过。

终于,杜兰朵的整个身体被我拼接完成,我把她固定在一根有底座的轻金属支架上,这样,她就可以站立着看着我,虽然我还没有在脸上做出任何细节,但我已经能感觉到她白色的眼球透露出的悲凉与茫然。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已死之人永生,在生之人似死,灵魂和肉体,原本就是一种复杂的纠缠。一个人的生感和死感是永远不可能并存重叠的,人在世上,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能用自己的感知去探察他人的死亡,对自己的将死,人永远是无知的。

接着,我开始根据臆想制作杜兰朵的所有细节。

先从四肢进行制作,我用高级树脂加热软化并且剪成指甲的形状,为了使杜兰朵的双手显得更洁净,我涂上了无色透明的指甲油,与指尖粘贴上之后,又用美工刀刻出了指关节那些细小的纹理……

干完这些之后,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脸部的刻画上面。

脸上的毛发都是我一根根植入的,睫毛、眉毛尤其是最难处理的长长的头发,我没有现成的长头发,所以不得不再次打开冰柜,用剪刀从尸体上取得了头发,一根一根用极其细小的钩针植入进纸做的头皮里,这些技巧我是从蜡像制作的教程中借鉴来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以往的作品里,眼神的处理总是最难最花时间的,这一次创作纸新娘也不例外,我先用极小的刻刀勾勒出眼睑以及眼皮上的褶皱,用类似眼球的胶状半透明材质绘制出了眼白和瞳孔,小心地安装在了眼皮里面,但是,虽然制作精巧,但纸新娘的双眼依旧毫无神采。

怎么办?难道遇到瓶颈了?

我接着用了各种材料和技法制作眼球,但无一令我满意。最后,我终于感到了疲惫,头一晕,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知昏睡了多久,昏迷之际,似乎我做了一个怪梦。

我梦见自己穿越时空,来到古代,看见了一位赤膊的铸剑大师正在炽烈的火炉前冶炼金属,但见铸剑师眉头紧锁,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尖刀,划破自己手腕,一滴滴鲜血便落入冶炼炉中,顿时冒出一股白烟。

我很不解,便走过去问铸剑师,他告诉我,要想用一双凡人的手制作出一件神器,无论你多努力还是艺术造诣有多高,那些都是不够的,制造者必须要付出代价,付出鲜血与肉体甚至灵魂被剥夺的代价……

说着,铸剑师居然一跃身,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全部投进熔炉之中,我就是在这一刻被惊醒的。

我的血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变得异常的黏稠,我划破手腕,把鲜血融入颜料之中,我是用自己暗红色的血液勾勒出瞳孔的形状,填染出瞳孔的色泽,这一次,我真的成功了,杜兰朵的眼睛有了神采,正是我企盼的那种神采。

最后,我用刀尖划破了堵塞杜兰朵鼻孔的纸浆,就这一瞬间,我似乎感觉面前的纸新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错,她活了,或者说,那逝去肉体的她的灵魂正在屋顶上飘浮,此刻,她终于找到了可以承载她灵魂的载体,杜兰朵真的活了过来……

直到这个时候,超负荷工作后带来的身体疲乏让我重重地倒在床上,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没有了气力,我睁着眼睛望着杜兰朵,她也正在凝视着我,她眼神忧郁、悲伤、敏感。

那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某些重要的东西消散了,才导致了那种浓烈到无与伦比的巨大忧伤感始终伴随着她。

但是我还是笑了,因为我虽然挽回不了她的生命,但我还能保住她的美,用我这双粗糙而平凡的双手,让她的美永生了!

荒诞可以通过貌似真实的表象来传达,真实也可以借助宛若荒诞的语言来表现。把真实隐藏在荒诞中需要勇气,用荒诞来揭示真实更需要智慧。

我在荒诞与真实之间做了一次成功的契合,并由此而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尝试。

我的《纸新娘杜兰朵》,我成功了!

读完所有条格纸上的文字,张晴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怎么看?”马琳轩问。

“这分明就是尔东制作杜兰朵的全过程,写得很细腻,假如有人故意仿造,那是很难知道制作纸质雕塑的工序、材料和细节,我觉得写文章的人确实是尔东,假不了。”

“我跟你想得一样,也是这么认为。”

“可是……”

“可是什么?”

“信的内容提及尸体的部分并不多,而且有两个段落之间衔接得也不是那么好,而且还空出了两行空白,那正是关于尔东怎么得到尸体的桥段,可惜信上却故意忽略掉了,真奇怪。”

“嗯,或许是有人故意隐瞒那个环节,也或许那个环节还不能让我们知道,可能是时机还不成熟吧。”马琳轩从条凳上站起来,“好吧,下午我还有课,等我查到什么再联系你。”

B面

梦里的展览会场仿佛是在一个遗弃已久的几乎成为废墟的旧水族馆内。

水管与破碎的玻璃夹杂在一起,满眼的破败不堪和红色水锈,深邃冗长,像是一条通向诡异墓室的甬道。

张晴天就走在这条异常压抑的甬道之中。

起初身边还有几个参观者,还能听见他们的唏嘘声,但很快,身边的人消失了,只剩下了他自己孤独前行。

他终于看到了第一具尸体,那是从电线杆上垂下来的男人的尸体,接着是第二具,横躺在马路牙子上的女人尸体,还有靠在树上的,贴在铁丝网上的,横卧在路中央的……当然,这些所谓的尸体都是假的,无疑是一件件纸质塑像艺术作品,即便这样,仍能让人嗅出飘散在空气中强烈的腐败尸臭与尸堆里那恐怖的死亡气息。

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因面临死亡时露出的恐惧,濒死那一刻激起的求生意志,还有一块块裸露在外的喷张的肌肉……人们垂死挣扎的模样被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

张晴天行走在死亡之中,倍感压抑的同时感到麻木。

前面突然变得空洞,这并不意味着水族馆已经走到尽头,而是前方充斥着混沌的黑,像是宇宙中的黑洞充满了暗物质。

活着的人绝没有勇气继续朝前走,张晴天也不例外。

就在这时,黑洞中涌出一股冷冷的风,散发出泥腥与咸潮混合泥土的气味,水族馆墙壁上的灯开始闪烁,发出吱吱的电流声,水族馆变得更昏暗,黑洞中忽隐忽现的暗物质,仿佛幽灵般随时会从黑洞深处窜出来。

突然,一股黑色的浪涌泛着水花朝张晴天扑过来,他瞬间被浪涌推倒,身体坠入一汪黑水之中。虽然无望,但依旧挣扎,黑水带给他的唯一感觉就是冷。

好冷,冷得刺痛每一根骨头。

张晴天快要冻僵的刹那,他才把头奋力地探出水面,恐怖的是,他的手掌摸到的却是水族馆的玻璃房顶。这意味着,黑水很快将会灌满整个甬道,在这里,没有存留空气的空间,窒息而死是唯一的可能。

当张晴天再次沉入水底的时候,心里可想而知是一种怎样的悲凉。

他憋住一口气,在水中睁开眼睛,望向黑暗的地狱,他看见无数白色的尸体漂浮在水中,像巨大的海草也像冤死的恶灵……

终于,他憋不住了。

他猛吸一口空气,却呛进一口脏水,肺难受得像要爆炸。

张晴天开始挣扎,他的双手痉挛般伸向前方,但他没有抓到救命的稻草,而是发现了他手腕上的腕表,腕表似乎进了水,朝外冒出一串水泡,他下意识把表盘凑近眼睛,没有看见时针和分针,而是看见表盘上镶嵌着一张清秀的女人的脸……

知梦扳机启动了,同时也救了张晴天。

我在做梦!张晴天心中燃起对生的希望,稍一松弛,胸口也没有之前那么憋闷了。

他此刻的心情很矛盾,既想尽快从窒息中惊醒,又想在这噩梦中多停留一段时间。

张晴天试着张嘴呼吸,吸进来的不是水而是空气,这下子他放心了,很想在这黑水里游上一会儿,或者沉到水底看个究竟。他逐渐适应了水里的感觉,舒展身体慢慢游动,可四周全是黑暗的淤泥,还有那些惨白的尸体残骸。

怎么还没沉到底呢?难道这里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这时,水中闪过几束柔和的淡紫色的光,照亮了一块区域,这能称为幻觉,因为他在梦中。

被紫色的光引导着,他一点点朝那里游过去,他似乎摸到了岸边,一仰头,居然冲出了水面,满眼所望到的景致,宛如另一个世界……

面前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小岛,四面都是恶水,虽然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场梦,张晴天还是感觉自己仿佛是从闭塞的水族馆里游到了外面,他像一个越狱的囚犯一样感到了自由和空气的沁凉。

他爬上了小岛,远处有山有树,像是一片荒野,他不知不觉就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的明亮,他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看到笼罩在月色下的黑色水面,更显得危机四伏。

他走到荒野的中心,海风夹带着某种奇怪的声音从耳边吹过,让他瑟瑟发抖。借着月光,他向四周张望,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他要尝试一下夜半登山的感觉。

脚下出现了一条不怎么陡峭的山路,他便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沿路除了裸露的岩石就是低矮的灌木,在月光下满目凄凉,尤其是黑黢黢的灌木里面,好似躲藏着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没想到的是,山上除了荒草和树木,半山腰居然出现了一栋白色别墅。

这时的月光显得有些凄惨,在那种蓝汪汪的光线照耀下,别墅鬼影幢幢,更像一座凶宅。

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张晴天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别墅。

走近才发觉,别墅实在太不起眼了,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标准的断墙残垣。

没有发现门,当张晴天意识清醒的时候,双脚已经踩在别墅一楼大厅的陶瓷地板上,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他也不知道。深呼吸一口气,他悄悄地走上一架已经腐朽了的旋转楼梯。问题是,月光没能从窗子外照进来,眼前的一切更加昏黑。

不知为什么,张晴天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正隐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后脊梁,让他的后背直冒冷汗。

突然,他听到了某个声音,张晴天赶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他听到的是一阵阵幽怨的歌声——夜半歌声!

张晴天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又似乎近在耳边。声音非常熟悉,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她更像是在述说一段感情,只是听不清楚她在吟唱些什么。

歌声绕梁,张晴天的主观意识被蒙蔽了,他渐渐忽略了自己处于精神世界的梦境之中,以为面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他开始紧张、害怕,不敢再待在黑暗中,他想从楼梯上下来,于是慌不择路地朝下跑去。

缥缈的歌声继续着,充满了忧伤和凄凉,好似还有鬼魂在为她合唱。张晴天捂住了耳朵,但歌声依旧,原来歌声不是用耳朵倾听,因为歌声一直都藏在他心里。

他放下捂在耳边的手,声音却消失了。

奇怪的是,现在安静了,张晴天更加惶恐不安,他在底楼大厅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这短暂的平静,令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梦中,这样一来,他又不那么紧张了,而是希望在梦里解开歌声的谜题,至于什么样的谜题,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

底楼大厅空荡荡的,他担心自己很快醒转过来,于是抓住楼梯扶手继续上楼,脚踩在楼梯上软绵绵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曾低头观看,他担心把精神过于集中在某个地方,自己很有可能会被惊醒。

就这样,他一口气跑到二楼,二楼没有厅,只有环绕着的走廊。走廊的墙壁上有壁灯,试着按动开关,灯不亮,这是意料中的事。他继续朝前走,前面出现一扇门,很普通的木头门,推开来,里面除了破旧的家具什么也没有。再前面,仍然有一扇相同的门,一连推开四扇门,几乎复制般连摆设也一模一样。

当走到第五扇门时,他却没有推开,因为房门上了锁,他这才发现这扇门很窄,有些像洗手间的门,与此同时,脑中似乎闪过了几幅画面,虽然模糊,但还是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

张晴天深刻地感觉到,门的另一面,必然会藏着秘密。

脑中一阵恍惚,就像有人召唤他的灵魂,让他的灵魂回归肉身,也许跟随着那种召唤,张晴天就会完全醒了。但他还是一心想解开秘密,但不知门后面,是答案还是更多的秘密。他抓紧时间在惊醒之前,抬起一条腿狠狠地踹在门上,门开了,里面却冒出白色的光芒,白得非常刺眼。

他把头探进去,确实是洗手间,但里面不脏,很干净,墙壁和地面都铺着白色瓷砖,没有可怕的东西,只有一面镜子,镜子对着门挂着,此刻,镜子里完全映出了张晴天的脸。

在梦里是很难看清做梦人的面部的,尤其是细节或者特征,张晴天也不例外,他没看清自己的五官,却看到身后居然多出了一张脸来!

也许张晴天麻木了,他一点不害怕,但确实吃了一惊,他立刻转过头,身后一样的明亮,而且仍然看见的是洗手间和墙上的镜子,他又把头转回去,依旧面对的是洗手间,这种感觉很古怪,好像他的身体变薄了,夹在两面镜子中间。

一股细小的软软的风吹来,把他耳边的汗毛都吹倒了,他没有立刻转头去看,只是转动眼珠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

终于,他感到有软软的嘴唇贴在了耳朵上,有点痒、有点凉,但很奇妙,接着,从唇缝呼出了气,不,那不是气,而是语言,更像是一段话,那张嘴在给张晴天讲述一个故事,传递一条信息……

可惜的是,就在张晴天把那些话听进去正分辨和回味话中语义时,一阵极其不和谐的电子噪音响彻天地,他被这段音乐无情地拉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