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发端

翌日,我们向今镜家赶去。

无聊的风景:别无岔道的柏油马路九曲八弯,犹如一条因痛苦而昏厥的蛇。道路两侧,意境淡雅的森林连绵不绝,使人联想起荷兰的风景画。

斜阳微微摇曳着枝叶的轮廓,将其洒向汽车的前罩。

“真是一座陆上孤岛啊。”木更津的话未免夸张,不过在最近的几十分钟里,车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仿佛视频中的一帧定格。

夏日里想必绿意盎然、美不胜收的栎树,一入冬便叶枯色败,满眼尽是一片暗灰与深棕,这煞风景的画面越发凸现出景致的单调来。

“小时候妈妈跟我讲过,人不能浪费时间。”坐在副驾驶席的木更津忍住哈欠,小声嘀咕道。

从刚才开始,车用收音机就在起劲地播报阪神高速公路的十公里大塞车。行驶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平时颇受助益的交通信息在此刻听来,也与刺耳的噪音一般无二了。

“虽说堵车也无聊,但至少有明确的泄愤对象,还算不错啦。”

“这也是令堂大人说的?”

“是啊。”木更津无精打采地答道。

我母亲从未这样教诲过我,所以我也无法多问。更重要的是,在毫无意义的时候说毫无意义的话,两者叠加的结果并不能消去什么。而木更津也是一声不吭,转换着收音机的频道。

京都盆地的北端有地名日“鞍马”,再往北则是直插日本海的北山,丹波高原,今镜家的府邸便坐落其间。随时代洪流涌来的市井喧嚣还不曾波及此地,未经尘染的自然风光铺陈四方,俯仰可见,数不胜数。倘若成仙归隐,这里恐怕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然而,从地理位置来看,此处离市区也就一个半小时车程,和郊外的新式住宅区并无多大差别。如今一些公司职员上下班都要花两三个小时,相比之下,这里没准还是个不错的地段。环境方面也是尽得大自然的惠顾,地价又特别便宜。

又行了片刻,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了一个明亮的场所。先前胡乱生长的枝条被整修得服服帖帖。看来已进入今镜家的领地。

正前方有一座像门一样的建筑,说“像”是因为那门已处于半倒塌状态。加修曼式的铁制枪尖向上突起,形成一个椭圆,这种结构在日本极为罕见。开裂的涂料掉了一半,看情形主人毫无修补的打算。

钻过门之后是一条约五百米长的林荫道。法国影片里常见的只有顶部附着枝叶的行道树,似乎也未得到充分的照料,半已枯萎,衰弱不堪。

我在林荫道前放慢车速,缓缓行进。

“就是那个吧。”木更津用手一指。

铺满沙砾的路在尽头的喷水池处拐了一道小小的弧线,在那前方盘踞的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苍鸦城。

苍鸦城整体色调暗淡,宛如一个蹲伏的巨型老汉。

日耳曼哥特风格的洋馆造得十分结实。门廊在侧方的粗糙砖墙上画出了一个半圆,正面的窗户全被厚实的铁叶门所覆盖,凸向前方的墙面上好像饰着巨型图案,由于磨损得厉害,看不真切。恐怕是家徽一类的东西。

青色屋脊从宅邸中央向左右斜切下来,其两翼各耸立着一座同为淡青色的锥形房顶,塔尖朝天,整体恰呈一个“山”字。象征着神圣数字“3”的这三座尖塔直刺云天,脚下则牢牢地扎根于地面。

苍鸦城虽不及狂王路德维希倾注过全部心血的新天鹅堡,却也予人一种观赏散落在莱茵河畔的中世纪诸侯城堡的感觉。

“这就是‘苍鸦城’啊。”我的感叹声脱口而出。我久闻其名,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再看房顶的色彩,确也似苍鸦蓄势待飞之状。

两端的塔即是那振动的双翅吧。距离古都京都仅一个半小时路程的地方,竟存在这样一座建筑……我感受着这份文化的激荡,伫立良久。

“挺浪漫的嘛。”木更津兴味索然地来了这么一句。

“看你的意思是想说‘低级趣味’啰。”

“据说‘苍鸦城’这个名字典出十七世纪意大利诗人罗依尼的散文诗《苍鸦之夜》。诗中的苍鸦是死神的化身,黎明之时会来摄取孩子的魂魄。”

“孩子的?”

“‘苍鸦鸣泣之晨,乘南来之风,死亡使者降临,寒村沉睡之晓,乘南来之风。现身以求稚子。彼之镰刀……’大致就是这个调调。”

木更津止住吟声,又道。“不过,罗依尼本人倒是因杀害成年女性被判了死刑。”

“真是不吉利啊。”我看着木更津,心想这不会是真的吧。之前隐藏着的不安掠过了我的心头。

“喔喔,是红玫瑰呢……”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喊,手指着车窗外,“一切都是为此而准备的。”

苍鸦城正前方的喷水池模仿了意大利的美第奇庄园,里面溢满了水,平静祥和,与周围的情调浑然一体。圆形的池缘上有多处裂口,赤褐色的砌砖增添了沉郁的气息。

寂寥与安宁……如果以日式语言来表述,此刻我的心境就有如芭蕉辞世时留下的诗句。

然而,与筑造者内省式的意趣相反,木更津和我的心中则满是对今后事态将如何发展的不安,以及“期待”。如此姿态,虽陈腐却也不坏。

木更津手指的是几辆停靠在水池边的车。车身涂着实用的二色漆,与寂寞恬静全然无缘,表面还精心地打上了一个标志——京都府警。排在最后的是鉴识课的灰色厢形车。

“是出什么事了吗?”

“当然该这么想啦。”木更津大概是见惯不怪了,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凶杀案吗?”

“恐怕是。我们可能来晚了一步。做侦探的总是棋差一着啊。”

我把爱车停在警车后面。屋外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木更津一只手拿着帽子,从车里飘然而下,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对这种了无新意的登场亮相,木更津却是乐此不疲。

“总之先和伊都先生见一面吧。”

“难得今天早上茶叶棍都立起来了,可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嘿嘿,你这话未免草率。搞不好就因为你这么一说,让吉凶翻了个个儿。”

“不会吧!”

木更津再次嘿嘿一笑:“因果倒转本就是世间常事嘛。”

“是说伊都吗?”

“谁知道呢。”

最糟糕的情节正在我的脑中加速展开。但若非如此,木更津的出场便毫无意义。我心情复杂地向宅邸走去。

“咦,这不是木更津君吗?连香月君也来啦!”

门廊的前端是一座大理石拱门,里面站着一个男人。叫住我俩的就是他——辻村警部。警部穿着风衣,那是他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服装。就见他摊开双手,显示出惊讶之情。警部年已四十,但一笑就成了一张娃娃脸。

辻村是个感情直露的人,在他那一行可谓罕见。当然,一旦遇上案子他便会装得一本正经,不过其他时候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邻家大叔的形象。一介草民木更津能在警界如此吃香,也全赖辻村警部的能量。

“辻村警部,好久没见了。”木更津摘下帽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起纵火案过后就一直没能见着面。已经有三个半月了吧。”

“可不是嘛。”两人四眼相望,好似在庆祝久别重逢。

“好了,搜查一课的辻村警部大驾光临,也就是说确实是杀人案了?”

“你消息还是那么灵通,简直有点顺风耳彼得的意思嘛。我可不记得通知过你……”

辻村说话时一直在察言观色,脸上在笑,目光却锐利无比。

“我是受今镜伊都先生的委托到这里来的。”

警部越发吃惊地看着木更津。看起来他并非故作姿态,似乎是真的很震惊。然而他还是醒悟似的点了点头,从口袋里伸出手。

“原来如此。这么看来,你已经是一头栽进去出不来了。”

“是说这件案子吗?”木更津笑道。和刚才不同,他笑得十分平和。

“还算好,不是栽进棺材。不过听你说‘一头栽进去出不来’什么的,被害者是伊都吗?”

辻村一脸“你还真是单刀直入”的表情,放低声音道:“好像是的。我也是刚来不久。最先到的是堀井先生他们。”

“这样啊。那我们去看看也行吧?”

“行啊。”辻村趾高气扬地点头道,“我说不行有用吗?”

“说得也是啊。”

黝黑的橡木门伴随着沉闷的吱嘎声向内侧开启,一缕光线射入室内。渐渐地,明亮的线条越来越粗,仿佛在预示今后的事态发展。

我忐忑不安起来,耳边却传来了木更津的低语:“我们已经跨出第一步啦。”

门厅的天花板极高,直到三楼为止,形成了一个楼梯井,半圆弧的顶棚下悬挂着一个金色的吊灯。

搜查人员大概都在现场,宽敞的大厅里不见人影,静谧无声,与仅隔一扇门的户外并无二致。

脚下是深红色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似乎是高档品,厚度需以厘米计,踩上去时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股反弹力。

楼梯位于大厅中央,入口宽阔,自楼梯平台处往反方向折去,直抵二楼。楼梯也如国会议事堂一般,铺上了红地毯。此外,不光是地面与楼梯的地毯,壁纸、家具的色调也都是统一的红色系。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色彩之间又各有微妙不同。恐怕也是因此,明明是白天,却只有这座大厅给人一种黄昏已至的感觉。

大厅两侧各有一条通道,想必是通往尖塔的。那里没有照明,唯有黑暗张开了大口。

“苍鸦的胃里是红的,还真是奇妙啊。就像发生了红移现象似的……总觉得脑子一阵阵地发晕。”

然而,木更津似乎没在听我说话,他把心爱的帽子挂向门口的衣帽架,突然又像是改变了主意,重新戴回到自己头上:“好一个趣味高雅,古色古香。香月君,事情也许会变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趣。”

他的脸上浮起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之后,木更津说出了“埃琉西斯之壶”、“拉康的圣杯”、“阿尔罗乌斯人鱼”等几个名字,并大加赞扬。在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因为我对文物不感兴趣。不过,摆放在墙边架子上的几件从远古至十五六世纪的雕像和饰品,还是让我这个门外汉倾倒不已。这里犹如一座古代美术博物馆,那些玩意儿恐怕都是不惜重金买来的。

“我倒是不希望这案子演变成你喜欢的那种。”警部叹息一声,脸部表情已切换到工作模式。

“胆小起来了嘛。警部你是不是也快加入老油子行列了?”木更津一脸环笑。

辻村属于我们常说的战时一代。

“谁说的!这段时间净是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没空想那么多。忙得我都想请一周假了。”

仔细一瞧,警部的脑袋上已经夹杂了不少白毛。

“而且破案率上去了,还能长一长警方的威信,不是挺好的吗?刑侦工作跟良心无关,就是一个饭碗问题嘛。”警部把紫水晶的人鱼像放回原处,大摇大摆地向楼梯走去。

“辻村警部,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

木更津说的是装点在楼梯两侧的甲胄。那是一对如门卫一般站立的骑士。尽管不是哼哈二将,却也像是在守护二楼的主人。

从简易的轮廓线条来看,估计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

和门柱不同,甲胄似乎受到了悉心的保养,光滑的曲面散发着银色的光泽。说是一对,其实外形设计上有微妙不同。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技术所限,但微小的不对称性倒是将它们从单纯的无机质感中解救出来了。

木更津指着右边的甲胄。

“有点不一样。你看,两边都戴着维斯康蒂风格的头盔,右肩披着大得异乎寻常的肩甲,护腿是多重构造的,外形较为奇特。但我总觉得右边那座的蚀刻线条细了一点。直线型、边角溜圆的胸甲表面刻满了百合花纹,这一点倒是一样的。”木更津卖弄了一回学问,“这些可都是雕金名匠的作品。从刻线的精密度和保存状态来看,应该是装饰用的。属于后期风格。”

“这又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护臂、枪盾、护肘这些附属品都齐全,可右边的甲胄上却没有铁靴。两只脚都没有!”

左侧甲胄的手足被缚在钢丝支柱上,而右侧甲胄的两只铁靴均不见踪影,用于固定的铁管裸露在外。

确实如木更津所言,很不自然。

“难道不是一开始就没有的吗?”说归说,辻村对此产生了兴趣是确凿无疑的。木更津微不足道的言行到后来往往具有非凡的意义,辻村见得多了,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应吧。

“这就叫打破均衡吗?可是作为配对的装饰物,未免有些失调。另外,护腿的内侧还留有扣子被解掉的痕迹。”

木更津指着多重构造的护腿内侧让我们看。那里有一块带钩子的鞣皮,当是用来安装铁靴的。

“知道啦。可是这又怎么了?”

“然后呢?”

木更津一如既往地耸了耸肩:“姑且先停留在提出疑问的阶段,反正早晚会知道其中的含义。”

“那也得真有意义才行吧。你这家伙总是这样,发现什么奇妙情况后,就只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警部不满地用手指弹了弹甲胄,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可最后我总能给出明确的解答,不是吗?”

“是这样吗……说到底还是一个方法问题啰。”

辻村一摊手表示难以理解,随后登上了楼梯。楼梯上也铺着血色的地毯。不难想象整幢宅子都会是这样的风格。屋主似乎是个相当偏执的人。

从楼梯平台开始,楼梯向侧墙两边分开,各自通往二楼。

“谜团多一点好。矛盾点越多,抵达真相的路也就越多。”

“别被折腾得团团转就行。”辻村冷嘲热讽地咕哝了一句。以他一根筋的性格,不用说肯定很憷“平行前进”时的麻烦劲儿和磨蹭劲儿。

“如何取合才是方法问题吧。对了,现场是在二楼吗?”垫场戏式的交谈结束后,木更津终于切入了正题。多半是他来了兴致。

然而警部却倚住栏杆回头问道:“不去见见这宅子里的人吗?”

“既已知道被害人是我的委托人,接下来该如何自处我就只能随波逐流了。过一会儿再见今镜家的人也不算晚吧。”木更津答得理直气壮,随后又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镜片。他总是戴着这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虽然嘴上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是为了防紫外线,其实只是想扮酷耍帅吧。

“而我就是波流的源头啰?”

“您是幸运之神!”

“还是当巴克斯比较好。”酒豪辻村说。

“当然这也只是安慰您一下罢了。”

“知道啦,知道啦!可我就是要祈祷这件案子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祈祷是我的自由对吧?”

“也许已经晚了。古人说得好,‘汝欲知之,则须堪忍迟延……’”

警部没作回应,再度沿楼梯往上走。看来他很清楚,和木更津争论下去也是白费口舌。

“关键是结果。”二楼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见到辻村便一正立姿,敬礼道:“警部,我们一直在等您。”

他似乎认识木更津,也向我们行了个注目礼。此人身子稍有些横里宽,多半是个懒汉。

从上方俯瞰,苍鸦城整体呈一个“コ”字。以门厅为中轴,两翼与之成直角,向后方伸展。被这三条边包围的地方是中庭,由于两侧均有房屋,所以从一楼走廊无法看到中庭。

“伊都的房间是哪个?”

“最里面的那间。”警官指着右侧的走廊。

这里离走廊尽头约有五十米,比正面眺望宅邸时的感觉要宽。也许是走廊上只有门没有窗,致使晦暗的气氛笼罩了周围。

天花板上悬着灯,灯上覆有橙色的玻璃褶边灯罩。由于亮度低,没觉出它起了什么作用。

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地板在向深处倾斜。

“谢谢你,由比藤君。”警部道完谢,打开了橡木门。

室内面积将近二十贴,十分宽敞,丝毫不见局促地摆放着衣柜、床、写字台、沙发、衣帽架、衣橱、桌子等物。所有家具都造得厚厚实实,颇具古朴之风。

此外,右侧有一扇门,通往组合式浴室。看来中世纪之孑遗的苍鸦城好似装配着涡轮轴发动机的达特桑汽车,各个房间都实现了现代化。

屋子右侧的一角集中了一个十人左右的鉴识课小团队,时而有闪光灯亮起,另有四五个便衣警察。其中一个发现有人进来,便上前向辻村招呼道:“警部!”

这个刑警名叫堀井,一脸的精明强干,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灰色的西装也让他显得格外有型。

“你来得好晚。出什么事了吗?”

“啊啊,只是起晚了。我是从自己家直接来这里的。”辻村搔了搔头。

“睡前又喝酒了?”

“嗯,醉得很厉害。”

“你这习惯可不好。”堀井耸耸肩。语气虽冷淡,却也不乏温柔。

“改是想改……”

“恐怕很难吧。咦……”

堀井终于注意到了警部身后的两个异类。

“这不是木更津先生吗?这次您来得挺早啊。”

堀井刑瞽二十五岁左右,才干过人,被称为搜查一课的王牌,如今已是辻村的左膀右臂。或许因此,他自尊心也要比一般人强,时常采取对抗的姿态,对木更津颇有敌意。

“哎呀呀,是堀井先生啊。好久不见了。”反之,木更津则毫不介意,向对方投以职业性的“木更津微笑”。

最先转移视线的是堀井。这个就叫“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吧。

“尸体在哪儿?”警部言归正传。

“在那边。不过有点怪异。”堀井略显吞吞吐吐。

“怪异?”

“说是怪异吧,其实是匪夷所思……”

辻村看着木更津,目光里满是不安。人类一旦明白现实无法回避,多半就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可能要赢了。”

“事先打个赌就好了。能不能也让我看看?”木更津微笑着问道。

这次的笑容绝不是职业性的。

“你认为我能选择说NO吗?”

木更津摘下帽子深施一礼后,向围住尸体的那支小团队走去。

搜查员中也有不少人认识木更津,众人发出惊叹声的同时,纷纷为他让路。我也急忙跟了上去。

论体形,伊都算是小个子。他裹着领口肥大、染成青色的羊毛质地的睡袍,与下身的睡衣是一套。对一个老人而言,如此鲜艳的色调未免花哨了点儿。大量渗入领口的血已经凝固,转为紫色。

伊都的身躯就像一具木乃伊,双手如枯木一般纤细,胸前衣襟合缝处露出了突起的锁骨。恐怕他的脸孔也是皮包着骨。

给堀井刑警带来冲击的并不只是伊都的奇形怪状。开始显现尸斑的前胸仿佛透明人一般,在颈项处突然中断了。是的,自肩膀以上再无一物,唯有那赤黑色的切面张着血盆大嘴,似乎是被锐利的刀具切割出来的。

木更津朝伊都的尸体凝视片刻。

“是无头尸啊。”他面对我,像是在说“正合我意”。

从颈根流出的血沾染了地毯。地毯本来就是红色的,所以并不显眼,不注意观察还看不出来。

“整块地板都像被血染红了似的。”

“真叫人头痛……”

“看来你的话总是对的。”

“可不是吗。”木更津自豪地点头,“不过,辻村警部好像还没搞清楚。”

警部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我指的是问题的核心。”木更津蹲下身,用手指“铿铿”弹了两下铁靴。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这是装饰用的东西。说是观赏用的也可以,总之就是一种艺术。一般而言,在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的艺术领域,唯一的基准就是‘美’。即如何显示出美,如何让人感到美。所谓‘功能之美’这种词在古代是没有的。”

“讲义就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木更津乖乖就范,“那就来说说那副甲胄吧,一旦用于装饰,在整体协调性方面就有一个要求,即要做成人的形状。”

“这个又……”

“但是,人类的脚必须达成‘站立行走’的功能,所以事实上要比具备自然美感的尺寸大一号。因此,为了以协调之美为先,就必须把鞋子做得小一点,小到人穿不下的程度。中世纪的装饰用甲胄大多都是这么设计的。那么,伊都是怎么穿上铁靴的呢?”

木更津根本不给我们考虑的时间,一口气拔下两只铁靴。靴子轻易地脱落下来,如同拔软木塞一般。

只见……靴下空无一物。

“是的。只有一个办法——把脚砍掉。”

“这到底是……”警部目瞪口呆,比得知尸体无头时更为震惊。

我也一样。不,不光是我,堀井刑警也好,鉴识人员也好,莫不如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有木更津一人脸上浮出泰然的笑容,似乎对自己创造的舞台效果相当满意。

“你是怎么知道这具尸体是伊都的?”恢复常态的辻村语气冷静地向堀井发问。到底是专业人士,情绪调整快于常人。

“是根据指环判断的。其实木更津先生也注意到了吧?”

堀井刑警的视线越过辻村警部,直指木更津。

“不,我没注意到。”

木更津兴致勃勃地看着被害者的手。

尸体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指环——应该是订婚戒指——很像战前的制品,做工较为粗糙,套在干枯的手指上没准儿还挺合适。

“右手的指环都陷进皮肤里了,不太好摘。”

“这指环是伊都的东西?”警部问。

“是的。有家政妇作证。”

“如果家政妇作了伪证呢?”

“很简单啊,木更津先生。我们会立刻逮捕她。”堀井满不在乎地放出狠话。

“说得在理。”木更津钦佩似的点点头。

“而且指环上还用罗马字母刻着伊都自己的名字。”

“原来如此。”警部拿起伊都的手,“那么,关键的头部还没找到吗?”

“是的,很遗憾。不过,增援部队马上就到,到时候我们会合兵一处开始搜查。”

“要搜查整座宅子可是很麻烦的。搜寻对象只有西瓜大小,藏得住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啊。”

辻村一声叹息,从尸体旁走开,想必是不愿多瞧这具首尾皆无的遗体。我与木更津为了不妨碍鉴识人员,也移步来到房间的角落里。

“这倒未必。要整合混沌,利用集合概念即可。”木更津的表情意味深长,看来他有他的一套想法。

“集合?”警部皱起了眉头。我曾听说,警部在学生时代最怕的就是数学和物理。

“不用考虑得太复杂,只要想想藏匿场所的范围就行了。你知道爱伦·坡的《窃信案》吗?”

“我记得老早以前读过,好像是一个关于藏信地点的故事。可是,这次的对象是头。这里有放着脑袋却能不引入注意的地方吗?”

“恰恰相反。根据至今为止点点滴滴的倾向来看,头应该在最最显眼的地方。因为人会产生心理盲点嘛。以前还有泡在福尔马林中装饰起来的案例呢。至于这次嘛,比如说……”木更津在此处一顿,换了一口气,“搁在了门厅的衣帽架上。”

“门厅的?”

辻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招来一个名叫中森的刑警,命令他去门厅走一趟。而堀井则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看着木更津。

警部关上门后问道:“为什么是衣帽架?我想听听你的依据。”

“很简单啊。”木更津苦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刚才我在门厅正要挂帽子,就看到一颗把帽子戴到眼眉上的人头一动不动地瞅着我。一不留神就对上了眼……如此而已。很遗憾,靠的根本不是推理。”

难怪当时在门厅里他会那样冷笑!之前木更津格外矫揉造作、态度达观,也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结果。”

“确实是这样。”

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跟事先知道答案去考试有什么两样?

“可是……把头挂在衣帽架上什么的,实在让人费解。”警部又一次搔起了头。

“我也搞不懂。”

“真的?”辻村疑神疑鬼地追问了一句。

木更津耸耸肩,对问话当耳旁风:“我手里的牌也就这些了。别的先放一边,堀井先生,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发现尸体时的情况?”

“好啊。”堀井刑警再次转向辻村,翻开手中的笔记本。

“首先,发现尸体的是这里的家政妇,名叫久保日纱,听说已经七十岁了,在这个家干了差不多有二十五年。宅内一切杂务都由她掌管。说是家政妇,其实更接近管家。每天九点过后,日纱会把早餐送到伊都的房间。”

“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的吗?那她本人现在怎么样了?”辻村问道。

终于能正儿八经地说说话了,警部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正在一楼自己的房间休息。看到无头尸,精神状态还能好到哪儿去?没被吓死就算不错了。”

“房间没有上锁吗?”木更津插了一句。

堀井瞥了他一眼说:“谁知道呢,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得等到日纱情绪稳定下来再说。”

就在这时——“警、警部!”“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与此同时刚才的那位中森刑警闯了进来。

他满脸通红,可能是跑着上楼的。原本就是一个赤脸膛,现在更是红得发紫。他慌张的模样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怎么了?那里有头吗?”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响起了辻村的声音。

“这、这个……”中森口齿不清,舌头就像缠成了一团。

“找到了,还是没找到?”过村仿佛已被现场的气氛渲染,语调也变得神经兮兮起来。每个人似乎都觉出了异状。空气紧张到了极点。

“找是找到了,就在警部您说的那个地方,可是……”中森停顿了片刻,“那不是伊都的头,而是另一个人的!”

“真是没想到啊。”片刻的寂静过后,木更津看着脚尖,徐徐开口道,“完全让人给算计了。”

不过,他神情尚属从容,甚至还颇觉有趣似的露出了挑战式的笑容。这证明他对敌人怀有相当强烈的兴趣。

“凶手到底在想什么呢?”

警部靠在屋角的沙发上,叹了一口气,仿佛站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堀井刑警则一直呆呆地杵在衣架旁。

原以为尘埃落定的一条线索其实是崭新地平面的起始,宛如莫比乌斯环。这个环也许会层层扭转,不断制造出各种不同的局面。

无尽的不安化作海啸向我袭来。

“对了,头的主人是谁?”木更津打圆场似的问道。

“是有马。”伴随着沙哑的语声,一个老人出现在中森刑警的背后。

老人个子矮小,身材纤细,脸颊瘦削,淡褐色的肌肤上纵横着几道皱纹。

之前被过于魁梧的中森刑警挡在身后,所以一直没能发现他。

“您是?”辻村欠身离开沙发,态度相当恭敬。

“老朽是今镜畝傍,伊都的弟弟。”

老人只向伊都的尸体瞥了一眼,便立刻转过脸再次面对我们,仿佛在抱怨看到了恶心的东西。

老人光秃秃的脑门外加八字胡,瞧这模样多半是个爆脾气。畝傍穿着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开衫。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是府警的辻村。”

老人微微点头。

“您说的有马是——”

“伊都的儿子。”

畝傍的措辞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平静的语调中隐隐透出冷漠。即便目睹了亲哥哥的惨相,似乎也未催生出什么情绪。他始终沉着冷静。

相比近几分钟内发生的变故,这也许只是小事一桩,但畝傍此人此态还是令我有些吃惊。再看警部,他的目光也渐渐警觉起来。

由于歆傍的出现,现场的气氛越发紧张了。

也不知老人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就见他来回打量我们,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木更津身上。

“你就是伊都请来的木更津君吧。”

“是,是的。”

“唔,我听过你的传闻……”

老人一动不动地瞪视着木更津,像是在评估眼前之人。

畝傍目光如炬。普通人被这么一盯,怕是早已动弹不得。可木更津却轻巧地躲过了畝傍的威吓。也许是习以为常之故,不见他有丝毫的动摇。

“长得倒相当不错。”

“畝傍先生,我才刚三十出头,离四十岁还远。”

“……”畝傍默然不语,也不知他对木更津的评价如何。

借此空隙过村开始向堀井问话,打算把话题扯回来。

“对了,堀井君,有马先生的住处你是不是还没查?”

“这个……我听说从昨晚起他就一直没回过家,所以……”

堀井一脸窘迫的表情。虽然还够不上失职的程度,但自觉责任重大也是理所当然。

“有马经常出门,说要去画画什么的。”献傍插了一句。

过村再次将眼皮往上一翻:“这么说,在外面过夜是常有的事?”

“是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畝傍在辻村的对面坐下。一股线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话怎么说?”

“昨天很晚的时候,他给这里来过电话,说是要在城崎住一宿。”

“从城崎打来的……真的吗?”

“你去问日纱。电话是她接的。”

“日纱?啊,是那个家政妇吗?”

“当然。”畝傍慵懒地点头,那姿势活像歪着脖子的木乃伊。

“可是,城崎这地方……”

从这里到城崎,直线距离约一百公里。要翻越丹波高原的话,就算开车也得花半天时间。

辻村抱起胳膊,瞅了木更津一眼。而木更津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晃荡自己的脑袋。

“对了,畝傍先生。”木更津貌似更关心其他问题。

“……怎么?”

“您是否知道,哪些地方有可能发现伊都先生的头?”木更津意味深长地望着老人,嘴角略微松弛下来。

畝傍并没有显得太吃惊,挑了两三下眉毛后说道:“为何要问老朽?你想说老朽是凶手吗?”

“怎么会呢。事实并非如此,对这一点您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凶手似乎希望我们能找到头。那么最具效果的场所会是哪里昵?我认为问一下您就能明白。”

“原来如此。你说得很对。”

畝傍一脸敬佩之色,他摘下老花镜,露出了散发着微光的灰色眼珠。

“……那就是地狱之门了。”

“地狱之门?”

“说是‘门’,其实是房间的名字。可能就是那里了,如果你的想法正确的话。”说着,畝傍笑了。

木更津也回之以微笑。

被赤色一统天下的门厅内,除去中央的楼梯,另有三条去往不同方向的通道。一条经过楼梯侧旁,笔直地奔向餐厅和中庭,另两条则往左右分岔,通向位于宅邸两侧的尖塔。

左折通道的尽头,即“山”字的左端有一间被称为“地狱之门”的屋子。

菅彦按畝傍的指示,带领众人去“地狱之门”。菅彦是畝傍的儿子,从外表上丝毫看不出和其父有何共通之处。与个性强悍的畝傍不同,菅彦是一副普通工薪阶层的风貌。

菅彦说自己三年前已步入不惑之年,但实际看起来他显得相当年轻,多半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缘故。也许上了年纪后他会变成畝傍那样的人,但现在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DNA的影响还未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我原本担心栖居苍鸦城的会不会净是像畝傍那样的怪物,如今见到菅彦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狭窄的通道被墨一般的黑暗所笼罩。通道内没有电灯,唯有仰仗菅彦手中的油灯。砖砌的侧墙上爬满了裂缝,与“呜呜”的空气音齐心协力,极具效果地把人们的恐惧感推向了高潮。

呈弧状弯曲的天花板眼看就要掉下来了。感觉就像在洞窟中行走。

地面似乎铺着石砖,虚无缥缈地奏响我们的脚步声,随后足音又化作回声追逐于身后。

“畝傍先生为什么说地狱之门……”

辻村问前头带路的菅彦。紧随其后的是木更津、我和堀井刑警。

“我也不清楚。不过,那房间一直是伊都伯父在用。”

菅彦性子温和,应答时姿态也放得很低,和傲慢的畝傍截然相反。

只是这么一来,反倒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可是,竟然叫‘地狱之门’。好一个别有用心的名字。”

随着过村警部一阵肤浅的嘀咕,我们再度归于沉默。

全长不足五十米的通道却使人感觉怎么也走不到底,只能看到远处有个状似尽头的黑洞,就像是在没有终点的道路上行进。

“设计得很巧妙啊!这条通道正在向左右做微幅摇摆,和油灯相呼应,激起了人们不必要的不安感。”

做出上述分析的是木更津。不过说归说,他却是众人中最沉着的一个。

“就是那儿了。”

菅彦的油灯照住固定的一点,于是一扇大理石门便浮现在我们眼前。看来这就是“地狱之门”的门。灰白色在火光的调配下呈现出一片象牙色。

门扉表面刻着精致的雕画,最深处竟削去三厘米之多,可见门板本身就厚度惊人。

那是一张地狱受难图。缠着常青藤的数十具裸体围作了一个长方形。矩形中的亡者背着一张“丰”字形的板。那扭曲的表情栩栩如生,表现出跨越死亡时的苦闷。

多半是出自名家的手笔,连细微之处都有细腻的装点,流丽的线条中也凸现了笔致粗犷的个性。虽然配得上“地狱之门”这个名字,但与我的想象稍有不同。

“一开始我想,这是罗丹的作品吧。”

木更津似乎对这幅雕画十分欣赏。他凑近观看,脸几乎贴上了门板,就连那些细小的刻线也没放过。

“听说是十八世纪的一位俄罗斯雕刻家,不过我把名字忘了。”

“俄罗斯啊。所以才会把东正教十字架弄反吗?”

所谓的十字架,是指中间那位亡者背负的“丰”字形之物吧。

东正教十字架与一般的十字架不同,是要在受磔刑的耶稣脚下斜着打人一根楔子。把十字架弄反,意味着对信仰的否定或猜疑。这幅画是在表达对神的不信任吗?

“这位雕刻家恐怕没能安享天年。”

在绝对王权和神权政治并不对立矛盾的俄罗斯,创作这样的作品即等同于背叛国家。这当然就意味着死。

不过木更津并未特别表示同情,而是如总结陈词一般说道:“结果就被囚入神栅了……”

“木更津君,你是什么想法?”警部似乎对雕刻之类的不感兴趣,有意把众人拉回现实。

“当初做这个出来应该不是当门用的。”

“我没问这个。”

“就算你问我‘什么想法’,我也只能回一句‘里面会有什么呢’。里面有东西应该是确凿无疑的,除非凶手又设下一个局,就是把所有虚牌都交给我们。两者必居其一。”

“你的意思是会有另一具尸体?”警部的话似有一半出自真心,就见他用手背“砰砰”地敲起门来。

“这么想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样虽然极是有趣,但这次应该是到头了。”

“那是当然!刚才就是开个玩笑罢了,我才不会让凶手消遣到这个……”

“请等一下。”

木更津拦住辻村,从菅彦手里接过油灯,向门扉的上部照去。

通过灯光我们才第一次注意到,雕画中有一部分凹陷进去的地方,穿透了门板。换言之,门上有若干赤豆大小的孔。大多数孔都集中在门扉的上部。木更津使油灯的火光从小孔射入,打算窥探屋内的情况。

“能看清吗?”

“辻村警部,”木更津抽回油灯。

“里面果然有……”警部的语声僵硬了,与此同时他将手伸向门把手。

然而,门纹丝不动,仿佛在拒绝生者人内。

那么,位于门内侧的难道是死……

“门被锁住了。”辻村“嘁”的一声咂咂嘴。

“菅彦先生,门的钥匙呢?”

“啊,啊,非常抱歉!”

菅彦似乎被当场的气氛所摄,完全没想起开门的事。他慌忙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插进约一厘米宽的锁眼。

众人的视线汇集于菅彦的右手。

一刹那的寂静。

咔吧……解锁之音久久回荡,静谧而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