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莫洛克的信徒 第十章 黑夜行者归来

我深知这个世界不是片净土。有无数讨厌的事情会发生,尤其是对孩子:他们有可能被陌生人拐走,或者被父母的朋友甚至离了婚的父母中的一方拐走;他们会走丢,掉进排水沟,在邻居家的游泳池里溺毙。在龙卷风来临之际,可能性就更多了。如果把这些可能性列个单子,这单子可以要多长有多长,而科迪和阿斯特这两个孩子又格外让人操心。

可是当丽塔告诉我他们不见了时,我完全没去想排水沟、交通事故或抢劫。我知道他们怎么了。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燃烧,我丝毫不会怀疑。

我听见丽塔的声音,在大脑皮层做出反应的半秒钟内,我看见了几幅画面:跟踪我的那些车、深夜拧门锁敲窗的不速之客、把名片留给孩子的吓人家伙,还有,最清晰的一个,是凯勒教授所做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陈述:“莫洛克喜欢人类的奉献,特别是拿孩子做供品。”

我在车流中施展迈阿密土著驾车的本领,左右突围,火速赶回家。刚出车门就看见丽塔冒雨站在车道一端,看起来像只小小的可怜的老鼠。

“德克斯特,”丽塔说,声音中好像满载着一个世界的空虚,“求求你,找到他们。”

“把门锁好,”我说,“跟我来。”

她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我说的是让她别理孩子,跟我一起去打保龄球。“快,”我说,“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但我们需要帮手。”

丽塔转身跑进屋,我拿出手机拨号。

“怎么?”德博拉问道。

“你得帮我。”我说。

片刻沉默,然后她怪笑一声。“老天爷,”她说,“龙卷风马上就来,坏蛋们成群结队盼着停电好偷鸡摸狗,你这会儿要我帮你。”

“科迪和阿斯特丢了,”我说,“莫洛克把他们弄走了。”

“德克斯特。”她说。

“我必须赶紧找到他们,我需要你帮忙。”

“你马上过来。”她说。

我刚把手机挂断,丽塔就蹚着小水洼跑了过来。“都锁好了,”她说,“可是德克斯特,他们回来时我们不在怎么办?”

“他们不会回来,”我说,“除非我们把他们带回来。”显然这不是她期待的安慰话。她拿拳头堵住嘴巴,费尽力气才没有尖叫出来。“上车,丽塔。”我说。我为她打开车门,她仍然咬着指关节看着我。“来吧。”我说。最终她钻进车。我坐在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向街上驶去。

“你刚才说,”丽塔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她已经把手从嘴里拿开,多少放了点儿心,“你说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对。”我说着将车开上了美国一号高速公路,提高速度,冲进车辆变得稀少的车流。

“他们在哪儿?”她问。

“我知道是谁带走了他们,”我说,“德博拉会帮我们找出他们的位置。”

“哦,天哪,德克斯特。”丽塔说。她开始无声地哭泣。我即便没开车也不知道这会儿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所以只好专心开车,好让我们快点儿活着到达警局。

在一间舒适的房间里,电话铃响起。那铃声不是眼下时髦手机那些怪里怪气的声音,不是一段舞曲,甚至不是一小节贝多芬,而是简单的老式铃声。

这铃声和房间很配,都是那么斯文庄重。房间里有一只双人皮沙发和两只配套的单人皮椅,都有些年头,但又恰到好处地传递出一种合脚旧鞋子的感觉。电话放在房间一角的红木茶几上,挨着红木吧台。

房子里有种悠闲的感觉,是那种老绅士俱乐部特有的时光无痕的味道,除了一个细节:吧台和沙发之间靠墙放着一只大大的木箱,正面镶着玻璃,有点儿像展示柜,又有点儿像保存珍本书籍的书柜,只不过里面不是普通的隔板,而是成百个铺着毛毡的小格。超过一半的格子里都放着一个陶瓷制成的像头颅那么大的牛头。

一个老人走进屋,动作不慌不忙,不过也不像普通的高龄老人那样小心迟疑。他的动作中带着自信,这自信往往只在比他年轻得多的人身上才有。他的头发雪白但丰厚,脸庞光润,好像刚被沙漠里的风打磨过。他走到电话旁,好像很确定不管对方是谁都不会在他接听之前挂断,而他显然是对的,因为电话铃一直响着,直到他拿起听筒。

“喂。”他说,他的声音也比他的年龄要年轻和强壮得多。他边听边拿起电话旁边桌上的一把刀。它带着古老的光泽,刀柄被刻成了牛头的形状,眼睛是两粒大大的红宝石,刀刃上用金色字母刻着“MLK”。跟老人一样,刀子比它看上去的样子古旧得多,但仍坚固如初。他一边聆听,一边静静地将拇指放在刀刃上,一丝血迹从他的拇指上流下,可他丝毫不为所动。他放下刀子。

“好,”他说,“把他们带过来。”他又听对方说了几句,静静地舔着拇指上的血。“不,”他说,用舌头舔着下嘴唇,“对方已经集结起来了。大雨不会影响莫洛克和它的子民。三千年来,我们见过比这糟糕得多的情况,我们不还在这儿吗?”

他又听对方说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点儿不耐烦打断了对方。“不,”他说,“不要再拖了。让观察者带他来见我,时候到了。”

老人挂上电话,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拿起刀,苍老而光洁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表情。

一种几乎算是微笑的表情。

风雨交加,肆虐着迈阿密。大部分居民都回家去填写保险索赔单,把打算索赔的东西全都列上,所以路上的情况并不坏。只是一阵狂风吹过,差点儿把我们卷下高速路,除此之外还算顺利。

德博拉在前台等着我们。“来我办公室,”她说,“把全部情况告诉我。”我们跟着她进了电梯,上楼。

用“办公室”形容德博拉工作的地方有点儿夸张。那是一个在大房间内用隔板隔成的小空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把访客坐的折叠椅,我们坐了进去。“好了,”她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我让他们去院子里收玩具,”丽塔说,“因为龙卷风要来了。”

德博拉点点头。“然后呢?”她催问。

“我进屋去布置防风的东西,”丽塔说,“等我再出来,他们就不见了。只不过几分钟,他们就……”丽塔用手蒙住脸,啜泣起来。

“你看到有人接近他们吗?”德博拉问,“在附近发现什么陌生的车辆了吗?有没有什么异常?”

丽塔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就那么不见了。”

德博拉看着我。“怎么回事儿,德克斯特?”她说,“没了?这就是整个情况?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邻居家玩任天堂呢?”

“好了,德博拉,”我说,“如果你累得不想工作,跟我们直说,不然别说废话。你跟我一样清楚——”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你也一样。”她飞快地说。

“那说明你从来没注意过。”我说。我发现自己的语气也变得尖刻起来,这让我有点儿惊讶。情感?我?“那张留给科迪的名片已经说了所有我们想知道的情况。”

“除了地点、原因、谁,”她吼着,“我还等着你们再提供点儿关于这些的线索呢。”

尽管我已经准备好朝她吼回去,可实在不知道该吼些什么。她说得对。科迪和阿斯特丢了,这并没有让我们云开雾散,得到能让我们找到凶手的线索,只能说明事态更严重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会不会是威尔金?”我问。

她挥了挥手。“他们盯着他呢。”她说。

“跟上次似的那么盯着?”

“劳驾。”丽塔打断我们,带着马上就要歇斯底里的语气,“你们都在说什么呢?难道就没有办法……”她的声音被一阵新涌上来的呜咽淹没了。德博拉看看她,又看看我。“求求你们了。”丽塔说。

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旋,好似将最后一滴痛苦滴进我空虚的心里,又洇染扩散,和遥远的音乐融合在一起。

我站了起来。

我感到自己微微摇摆着,听见德博拉叫我的名字。然后音乐声大了,柔和而又迫切,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只等着被我听见。接着我听到那鼓声召唤着我,好似从天地之初就在召唤我,但此刻越来越急切,越来越接近那极致的快乐。它叫我跟随它,投身到音乐中。

我记得自己非常愉快,时候终于到了。尽管我能听见德博拉和丽塔在跟我说话,可是她们说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什么也比不上这勾魂的音乐和诺言终于兑现的幸福。我冲她们微笑,好像还说了句“劳驾”,然后走出德博拉的办公室,完全不理会她们诧异的表情。我走出警局,朝着停车场另一端走去,音乐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辆车正在那儿等着我,这让我越发开心,我冲过去,脚步追随着美妙的音乐。我一到近前,后侧车门应声而开,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从没这么快乐过。

快乐如彗星横扫过夜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我砸来。它旋转着充满我的全身,又将我带入浩瀚宇宙,那里有着全知全能的和谐、爱和理解——无边无际的幸福,在我心里,为我而生,包围着我,天长地久。

它像一张温暖厚重的毯子裹挟着我,到处是无穷尽的快乐、快乐、快乐。我向高空旋转,越来越高,越来越快,接收到更多的快乐。一阵巨大的声音响起,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小小的黑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硬硬的水泥地面和四壁。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门上方有唯一的小灯,我躺在地上,被它那微弱的光笼罩着。

快乐消失了,只剩下疑惑,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自由。尽管房间里没有牛头,地板上也没堆着过期的阿拉姆语杂志,可我还是很快就把这些事情联系到了一起。我跟着音乐,感觉狂喜,失去知觉。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莫洛克俘获了我,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只是个神话。

不过不能想当然。也许我梦游着来到了某个储藏室,想出去只需转动门把手。我站起来,稍稍费了些力气——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不管是什么东西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想必用了药物。我站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深吸几口气之后终于站稳。我朝房子一边走了一步,摸到了墙,非常坚硬的水泥墙。门摸上去和墙一样厚重,而且是被牢牢地锁住的。我拿肩膀去撞,它纹丝不动。我在小屋子里走了一圈,这比一个比较大的储物间大不了多少。房间中央有个地沟,这是唯一称得上装修过的地方。这让人有些泄气,因为它意味着要么我得用这排水沟作为私人用途,要么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如果是后者,我也不清楚早退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幸还是不幸。

不过我对此无能为力。我读过《基督山伯爵》,还有《曾达的囚徒》,我知道如果能找到一把勺子或一个皮带扣,会比较容易在今后十五年让我挖个逃生通道出来。可是他们连一把勺子都没留给我,这些人!而我的皮带扣本来是很合用的。从这里我看出这些是什么样的人了,他们很仔细,很有经验,不讲起码的精神文明,因为他们一点儿不在乎没有皮带的话我的裤子会掉下来。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是谁,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以上这些信息都对我不大有利,而且让我不知所措,除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等待。

我不知道黑夜行者去了哪里,科迪和阿斯特去了哪里,我也不能从这小屋出去。

我又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打转,这次比较慢,寻找一切可能存在的破绽。房屋一角是个通风口,这是逃生的好机会,如果我能跟老鼠一样大的话。门旁边的墙上有个电路开关,有了。

我走到门边用手摸摸,门非常厚重,完全没可能撞开或撬锁,要出去必须借助炸药或筑路机。我又看看房间,哪儿也没有这两样东西。

身陷囹圄、束手就擒、与世隔绝、终身监禁,这些词儿没能让我好受一点儿。我把脸贴在门上。期待还有什么用?期待什么?回到我了无生趣的世界?就此彻底消失,对德克斯特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透过厚厚的门,我听见了什么声音,一些高频噪声从外面传来。声音越来越近,我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和另外一个更高更急切的声音争辩,后者听起来非常熟悉。

阿斯特。

“笨蛋!”她经过我的门前时说,“我不想……”然后他们走远了。

“阿斯特!”我拼命喊着,尽管知道她绝不可能听见。而且为了证明愚蠢是多么顽固的行为,我还双手砸门,并再次大喊:“阿斯特!”

当然,没有回音,只有手掌上的震颤感觉。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滑坐到地板上,靠着门,等死。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我精疲力竭。听到阿斯特那桀骜不驯的小嗓音透过门传进来,我一下子没了力气。我坐在那儿,驼着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盘算着怎么利用墙上的开关自我了结,忽然感到门外有人转动把手,然后有人推门进来了。

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伤。我反应慢一点儿,他们就得寸进尺,我便再次受伤。从伤口上,从我空虚的心田上,慢慢绽放出如早春的花朵一般夺目的感情。

我发怒了,被他们丝毫不在乎我的行为激怒了。他们拿我当无足轻重的小物品,想锁起就锁起,随便谁都能把我推来搡去。我很生气,几乎快疯了,我想都不想,用后背拼命地把门堵住。

门外推了一下,然后门咔嗒一声又被锁上了。我站起来,瞪着门,看它又要被打开,便故技重施把它死死关上。真有成就感,我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闷气。可是等怒气消退一点儿,我便发觉这一切没有意义,迟早会以我的失败告终,因为我手无寸铁,而门那边的人显然能有更齐备的武装。

门又被推开,碰到我的脚,推不动了。我下意识地撞回去,忽然计从心生。很傻,是詹姆斯·邦德的路数,但说不定有用,反正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我轻轻抽回身,躲到门的另一边等着。

片刻之后,门轰然而开,猛地朝墙撞去,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踉跄着冲了进来。我攥住他的胳膊,又想去扳他的肩膀,不过没有必要了,我所爆发的全副力量已经将他的头狠狠地撞到了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就像一个大西瓜被重重地放到厨房案板上的声音。他从墙上弹起,脸朝下摔在水泥地上。

哈,德克斯特获得了再生,得意地站在猎物旁边,门大开着,通往自由,或许还有一顿可口的晚餐。

我飞快地在卫兵身上摸了一遍,拿走一串钥匙、一把大匕首和一把手枪,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到了。我警惕地走进楼道,将门关上。前边某个地方,科迪和阿斯特正等着我,我得找到他们。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没关系,我能找到他们。

这个宅子和迈阿密的海边住宅差不多大。我轻手轻脚地走过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门,看起来跟我刚刚在里面玩了把瓮中捉鳖的门差不多。我轻轻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不过门太厚,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将手放在门把手上,缓慢地转动。门没上锁,我将门推开一条缝。

我仔细窥探,除了几件真皮家具外没有什么可疑的。我用心记忆,准备报告给动物保护协会。这是个很考究的房间,我把门再推开些,看见房间一角有个非常精致的红木吧台。

可是更有意思的是吧台旁边那个陈列柜。它挨墙放着,足有二十英尺宽,玻璃后面一格一格放着的都是陶瓷牛头,每一只都配有单独的微型射灯。我没数,但估计超过一百只。我还没进屋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冰冷干涩,不过还是人类的声音。

“战利品,”我惊跳起来,转身用枪对着声音的源头,“一面献给神的纪念墙。每一个都代表我们献给他的灵魂。”一个老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可是看到他却让我大为震撼。“我们给每个新的牺牲品做一个新的牛头。”他说道,“来吧,德克斯特。”

这老人看上去并不阴险。事实上他坐在皮沙发上时几乎让人分辨不出。他慢慢站起身,带着老年人的谨慎,转过脸来看我,那张脸冷静光滑,像河里的鹅卵石。

“我们在等你,”他说,尽管我视线所及除了家具只有他一个人,“来吧。”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的语气,抑或是别的什么。不管怎样,当他直视我时,我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所有疯狂的逃跑计划仿佛都不翼而飞,我脑子里空空如也,觉得世上只剩下痛苦,而他是痛苦的主宰。

“你给我们带来了特别多的麻烦。”他静静地说。

“我很欣慰。”我说道。说话很费力,听上去有气无力,不过还是让老人有些生气。他朝我走了一步,我发现自己想躲。“另外,”我说,假装没有害怕,“‘我们’是谁?”

他歪了歪头。“我以为你知道,”他说,“你肯定观察我们很久了。”他又朝我走了一步,我的膝盖有点儿哆嗦。“不过为了让谈话愉快,”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莫洛克的信徒,所罗门王国的子民。三千年来,我们传承着对神的敬拜,护卫着他的传统和神力。”

“你一直在说‘我们’。”我说。

他点点头,那举动让我不舒服。“这里还有别人,”他说,“不过你肯定知道就是莫洛克。他存在于我心里。”

“是你杀掉的其他女孩?还跟踪我?”我说。我承认自己很惊讶一个老人能做所有这些事情。他笑了起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幽默,我一点儿没觉得轻松。“我不亲自去,不。是观察者干的。”

“那……你是说他能离开你单独行动?”

“当然,”他说道,“莫洛克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我们之间移动。他不是一个人,他也不存在于一个人心里。他是神,他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又进入别人的身体,去执行特别的任务,去观察。”

“哦,有个爱好真不错。”我说。我不太确定这谈话要往哪个方向去,是不是意味着我宝贵的生命即将完结,于是我问了涌进我大脑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把尸体留在大学校园里?”

“我们自然是想找到你。”老人的话让我当场愣住了。

“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德克斯特,”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得弄清楚。我们需要观察,看你是不是认出了我们的仪式,是否回应我们的观察。当然,也很容易让警方去关注哈尔彭。”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不是你们中的一员?”我问。

“哦,不,”老人愉快地说,“他一被放出来,就会有和其他人一样的下场。”他朝布满牛头的展示柜点点头。

“所以他并没杀那些女孩。”

“哦,他杀了,”他说,“当他被心里的莫洛克后代说服了之后。”他歪歪头,“我肯定你能明白这个,是吧?”

我当然明白,不过他没回答我关键的问题。“我们能不能再说说我是怎么引起你们注意的?”我礼貌地问,费尽千辛万苦保持低调。

老人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说我怎么死不开窍。“你杀了亚历山大·麦考利。”他说。

明白了。“赞德是你们的人?”

他轻轻摇头:“只是个小帮手。他为我们的仪式提供一些必需品。”

“他给你们送酒鬼来,然后你们杀了他们。”

他耸耸肩:“我们练习祭祀,德克斯特,不是杀人。不管怎么说,你杀了赞德,我们跟踪了你,发现了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谁?”我脱口而出,忽然觉得很好笑。我就这么和知道一切答案的家伙面对面地站着,问出了这个困扰我千百回的问题。可是接下来,我发觉自己口干舌燥,我真的开始害怕了。

老人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你是一个变种,”他说,“你不该存在的。”

我承认自己不止一次地有过这个想法,但此刻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不想不礼貌,”我说,“可是我喜欢存在。”

“那不是你决定得了的,”他说,“你身体里面有某种威胁我们的东西。我们决定去除它,连同你一起。”

“其实,”我说,很肯定他是在说我的黑夜行者,“那个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知道,”他说,有点儿气恼,“但是因为你所经受过的重大创伤,他本来是在你那里的,与你融为一体。但他是莫洛克的逆子,那让你跟我们也成为一体。”他伸出手指点着我,“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听见音乐,那是通过观察者帮你建立起来的联结。当我们迅速而成功地引起你的恐慌之后,它会让你找到我们,好像飞蛾扑火。”

我实在不喜欢他的说法,也感到谈话超出了我的控制,我想起手中的枪。我挺直身体,拿它指着老头儿。

“我要我的孩子。”我说。

他并不在意枪口正指着他的肚子,仍然充满自信。他腿边有一把邪里邪气的刀,可他压根儿没去碰它。

“孩子们已经不归你操心了,”他说,“他们现在归莫洛克管。莫洛克喜欢孩子的味道。”

“他们在哪儿?”我问。

他断然挥挥手:“他们就在多罗屿,但你要想阻止仪式已经太迟了。”

多罗屿离大陆非常远,是私家岛屿。通常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都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这次又牵出来好几个别的问题,比如科迪和阿斯特在哪里?我怎么才能阻止他们的生命过早结束?

“如果您不介意,”我说着晃晃枪口以便引起他的注意,“我想我得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

他纹丝不动,只是看着我。透过他的眼睛,我清楚地看见巨大的黑色翅膀扇动着飞出来,飞进房间,我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没来得及呼吸,甚至没来得及眨眼,鼓声响起,和着那已经融入我血液的鼓点,然后有旋律的号角响起,引领着合唱的声音,宣泄着愉快的情绪。我呆若木鸡,无法动弹。

我的视力似乎是正常的,我的其他感官也并没瘫痪,可是我除了音乐,什么也听不见,我除了听从音乐的指示,什么也做不了。音乐告诉我,这个房间之外有真正的幸福在等待我。它召唤我出去,用双手捧起那幸福,满手满心都是永恒的幸福,都是超越一切的喜悦。我看见自己朝着门口走去,我的脚带着我去寻找幸福。

当我走近门时,门开了,威尔金教授走了进来。他也拿了把枪,看都没看我一眼。他朝老人点点头,说道:“我们准备好了。”在响亮的音乐声中,我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急切地朝门外走去。

这一切之外,在我心底是纤细的德克斯特的声音,大叫事情不对头,快改变方向。可那声音非常微弱,而音乐非常响亮,盖过了世上一切,让我完全不再置疑自己的行为。

我踩着鼓点朝门外走去,走向那弥漫天地的音乐,隐隐约约感觉到老人正跟着我,可我无心理会这个和其他一切。枪还被我提在手里,他们都不想费神从我手里拿走,我也想不到要去用它。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跟随音乐的召唤。

老头儿走到我身边打开了门,热风使劲儿吹着我的脸。我一迈出门就看到了神,那个东西本身,音乐的源头,一切的源头,伟大的幸福源头就在我面前。它高大巍峨,大铜头有二十五英尺高。它粗大的胳膊向我伸出,敞开的肚膛里是熊熊火焰。我心跳加快,朝它走去,并没看见有几个人正站在那儿看着,即使其中一个是阿斯特。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动着,可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小德克斯特在我心里拼命嚷嚷,我勉强能听见,可是完全不能反映到行动上。我朝神像走去,看着它肚子里的火焰随风跳跃。我走到它跟前,站在敞开的炉门前等待。我不确定自己在等什么,但我知道它就要到来,就要带着我远走高飞,投奔幸福。

斯塔扎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一手牵着科迪,把他拽过来和我们一起站着,阿斯特则使劲儿想从她身边的卫兵处挣脱开。不过这些都无足轻重,神在这里,伸出手臂拥抱我,将把我收入它那温暖而美好的臂弯。我激动得战栗起来,不再听见德克斯特的无理尖叫,我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音乐中传来的神的召唤。

风给火焰注入了生气,阿斯特狠狠撞到我身上,又把我撞到雕像一侧。神肚子里发出的高度热量传到我身上。我挺直站好,有点儿生气,又看见神像的臂膀伸了出来。卫兵将阿斯特向那臂膀推过去,然后有烧煳的气味飘过来,我的腿上一阵刺痛,低头发现我的裤子着火了。

我腿上的疼痛刺穿了我,唤醒了成千上万的神经元,眼前突然拨云见日,一瞬间音乐变成了扬声器的噪声。此刻科迪和阿斯特在我身边,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好像水坝裂开了一道口子,德克斯特顺着这个缺口汹涌而入,重新注满我的身心。我转向卫兵,一把将他从阿斯特身边推开。他惊呆了似的看着我,倒下去,还抓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也带倒在地上,但至少他离开了阿斯特身边。他跌倒的时候手里的刀子脱手掉在地上,弹到我身边,我一把捡起,朝卫兵心窝扎了一刀。

腿上的火蔓延了,我飞快地将裤子上的火扑灭。不再被火烧是件好事,可这也给了斯塔扎克和威尔金几秒钟朝我冲过来,我从地上捡起枪,面朝他们举起来。

很久以前,哈里就教过我射击,此刻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我摆好姿势,吐气,瞄准靶心,平静地扣动扳机,连发两弹。斯塔扎克倒下了。我把手臂转向威尔金,重复。地面上是倒下的人体,其余的人四散奔逃。我站在神像旁边,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只听见风声。我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老头儿抓着阿斯特,勒着她的脖子,动作非常有力,完全不像个老人。他推着她凑近炉子。

“放下枪,”他说,“不然她就会被烧死。”

我毫不怀疑他会那么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所有人都逃了,除了我们。

“如果我放下枪,”我说,希望听上去很讲道理,“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她放进炉子里去呢?”

他朝我吼起来:“我不是杀人犯,这事必须按程序来,不然就是杀人。”

“我好像看不出来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我说。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是个变种。”他说。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呢?”我问。

“你才是我想用火烧的人,”他说,“放下枪你就能救这个女孩。”

“不太有说服力啊。”我说,想拖延时间,以便发现一丝转机。

“我不需要说服谁,”他说,“这还不是终局,岛上其他的人很快就会赶来,你没法儿把他们都打死。神还在这里。但既然你非要我说服你,我用刀把你的小姑娘划上几下,用她的鲜血来说服你,怎么样?”他伸手去腿边摸刀,却没摸到,他皱起眉。“我的刀呢?”他说道,然后他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惊愕。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大张着嘴巴,好似要唱歌剧咏叹调。

然后他愁眉苦脸地跪下,脸朝前倒了下去,露出背后插着的一把刀,也露出了科迪。他站在那里,目睹老头儿倒下。他微微笑着,抬眼看我。

“我跟你说过,我准备好了。”他说。

龙卷风在最后一刻改道朝北刮去,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场大雨和不算剧烈的风。雨最大那阵子,我和科迪、阿斯特将那间考究的屋子反锁,用皮沙发堵住两边的门。我用房间里那个电话打给德博拉,然后在吧台后面用靠垫打了个地铺,想着那结实的红木还能在紧要关头提供些保护。

有惊无险。我整夜坐着,攥着那把借来的枪,看着房门和熟睡的孩子们。因为没人打扰,为了保持清醒,我开始思考。

我想着等科迪醒过来该怎么对他说。他将刀子刺进老头儿身体的瞬间,他的一切都被改写了。不管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他都还没有准备好。他把事情变得复杂了,他前面的路不好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让他走在正确的路上。我不是哈里,完全比不上他。哈里是用爱在管理,而我呢,我的操作系统完全是另一套。

那是什么呢?没了黑夜行者的德克斯特是什么呢?

我心里是一团灰色的虚空,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又何谈教育孩子呢?老头儿说只要我遭受了足够的痛苦,黑夜行者就会回来。我必须自虐才能让他回来吗?该怎么做呢?我的裤子刚刚被火烧,我看着阿斯特差点儿被扔进火里,这些还不够把黑夜行者带回来吗?

当德博拉带着突击队和丘特斯基赶到时,我还没有想出答案。他们发现岛上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老头儿、威尔金和斯塔扎克的尸体被警方装进袋子,我们都乘着一架大海岸巡逻直升机飞回陆地。科迪和阿斯特当然很兴奋,但他们小心地装出低调的样子,假装不以为然。丽塔抱着他们流下激动的泪水,祥和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

就这样,生活继续。没什么新鲜事发生,我心里的问题没有答案,我没有新的方向。这种平淡乏味和毫无作为比肉体上的折磨更让我难以忍受。也许老头儿是对的,我是一个变种,但我现在连变种都不是了。

我觉得有气无力。不仅仅是空虚,更是绝望,好似我在人世间的使命已经完成,只剩下一副空皮囊活在昔日的记忆中。

我仍然想知道我心灵空虚的答案,却始终一无所获,现在看来我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在麻木中,我永远都不会感觉到痛苦,更没可能带黑夜行者回家。我们现在很安全,坏蛋死的死、逃的逃,可是这跟我没什么关系。这听起来挺自私,不过我也从来没假装过自己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现在,我必须独自生存,这念头让我一想就觉得疲倦。

接下来几天,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最后我妥协了,接受它作为我的情绪主调。废墟德克斯特。我会学着蹲着走路,穿灰色衣服,全世界的孩子都会取笑我,因为我是这么愁眉苦脸和精疲力竭。最后,到了风烛残年,我只消往地上一瘫,任由风将我的灰烬吹到街上去。

生活在继续。一天一天,一周一周。文斯·增冈快忙疯了,他给我找了个新的价格合理得多的餐饮策划,帮我修改燕尾服,还负责在婚礼当天准时把我运到那座椰树林路荒草萋萋的教堂。

我站在圣坛前面,听着管风琴音乐,带着我新生的麻木耐心地等着丽塔来跟我缔结这个永久的捆绑。场面美丽,如果我能有心情欣赏的话。教堂里满是穿着隆重的人,我从来不知道丽塔有这么多朋友!也许我也该给自己找一些,站在我的身旁,陪伴我度过我那灰色阴霾的人生。圣坛前堆满了鲜花,文斯站在我旁边,紧张得冒汗,隔几秒就把手心里的汗蹭在裤子上。

然后响起一阵嘹亮的管风琴声,教堂里的人全体起立,朝后望去。他们来了。阿斯特领头,穿着漂亮的白色衣服,她的头发卷卷的,手里是好大一篮花束。后面是科迪,他穿着小燕尾服,头发纹丝不乱地贴着头皮,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丝绒垫子,上面是我们的婚戒。

最后进来的是丽塔。我看着她和孩子们,仿佛看到我那新生活的全部痛苦向我鱼贯走来:家长会,学骑自行车,房屋贷款,小区居委会,男童子军,女童子军,足球,新鞋,牙齿矫正器。整个人生没有活力,没有色彩,没有新意,它的折磨是那么尖锐,让我无法忍受。它带着巨大的痛苦冲刷涤荡着我,比我以往体会到的任何痛苦都要强烈,我疼得不得不闭上眼睛。

然后,我感觉到心里有种奇怪的悸动,一种满足感升起,一种心安的感觉,从现在到永远,此刻结合,永不分开。

像被这感觉惊醒似的,我睁开眼睛,转头看见科迪和阿斯特走上台阶,站到我身边。阿斯特看上去是那么容光焕发,我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而科迪迈着小小的庄严的步子,静静地,非常沉稳。他的嘴唇动着,好像要对我说什么。我探询地看着他,稍微弯下腰去听他说什么。

“你的影子,”他说,“他回来了。”

我慢慢直起身,闭上眼睛。过了极短的一瞬,刚够听见一阵游子归家的轻轻笑声。

黑夜行者回来了。

我睁开眼睛,世界又对头了。尽管我被鲜花环绕,被灯光、音乐还有快乐的人们包围,尽管丽塔此刻正走上台阶,准备把她自己永远地交付给我。世界又恢复了完整,像它该有的样子。一曲由银色月光和黑色夜晚合奏的交响乐,只有尖利的刀锋和狩猎的愉快才能打破它的和谐。

生活不再忧郁。它又恢复了闪亮的刀锋和幽暗的影子,德克斯特可以躲在白天的面具后面,为了半夜可以溜出家门去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复仇者德克斯特,内心黑夜行者的司机。

眼看着丽塔走过来站到我身边,我感到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开来。我保持着这笑容,念完誓词,牵了丽塔的手。再一次地,从现在到永远,我都能说了再说。

我愿意。是的,我愿意,真的真的愿意。好戏又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