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4月17日,星期日,中午12时30分

萨姆巡官颇有兴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创造田地,他老人家确实成绩斐然,特别是每次他到离大都会数英里之遥,位于威斯彻斯特郡的哈德逊河一带时,心里尤其有这种感触。

由于肩上担负官职重任,萨姆巡官甚少有机会产生宗教或美学的心思,但是即令俗务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对周围的美景无动于衷。

他的车子艰辛地爬上一条羊肠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城垛、壁垒、绿叶攀生的尖塔和蓝天白云交织的人间仙境;而远远之下与其相映的,是哈德逊河的闪烁波光和层层蓝波上点缀着的点点白帆。巡官深吸入腑的空气,夹着木香、松香、和甜美的花香,艳阳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风拂着他的灰发。一边驱车转过路上一个意外的弯道,巡官拼凑隽永短句似地想,有无犯罪,这美景仍令人感觉活着是一件快事。这是他第六次探访哲瑞·雷恩先生令人惊羡的住所——哈姆雷特山庄,此刻他心里一边想,这个惊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留连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桥前——哲瑞·雷恩先生庄园的前哨口——煞住车,像个小男孩似地向站岗的人招手,那是位满面笑容的矮小老头,手上拉着古老的桥栓。

“嗨!”萨姆喊道,“好天气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吗?”

“是,先生,”守桥人高声回答,“是,先生。进来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您随时可以进来。这边请!”他跳上桥,用力拉开一座吱嘎作响的闸门,示意巡官把车开过充满古趣的小木桥。

巡官满意地叹一口气,踩下油门。这么好的天气,我的天!

这里的地形很眼熟——一条完美的碎石子路,一片正在转绿的灌木丛,然后突然间,像一幕旖旎梦境,一片草原铺陈在古堡面前。这座古堡不但以雷霆万钧之势耸立在哈德逊河畔数百英尺的高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顶峰杰作。这个设计曾被当代批评家大事贬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只愿设计钢筋水泥摩天大厦的年轻人,都瞧不起这座建筑,它的创作人被嘲笑为“古老守旧派”、“脑袋落伍”和“装腔作势”——最后这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新派剧评人讲的。对他而言,任何早于尤金·欧尼尔的剧作家,任何先于里斯利·赫尔德的演员,都是“贫乏无聊”、“老菜式”、“古体旧风”和“平淡乏味”。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着细心经营的花园,有排列整齐的紫杉,有山形屋顶农舍的伊丽莎白式村庄,鹅卵石,小步道,护城河,吊桥,还有超拔一切之上、层岩垒石堆砌起来的巨堡本身。这是十六世纪的精华,老英格兰的一部分,是从莎士比亚剧作中萌生出来的……这是安然生活在他丰硕的历史成就中的老绅士再自然不过的排场陈设。

即使最尖刻的批评家也不能否认,他对永恒的莎剧有过伟大的贡献,他几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带给他庞大的财富、显赫的名声,还有私底下无穷的快乐。所以,这是退休的戏剧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当另一位老者打开环绕庄园高石墙的沉重铁门时,萨姆巡官私忖,不管纽约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么想,对他而言,这才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离喧嚣的纽约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车板,车子嘎一声停下来。在他左边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惊愕的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灵亚利欧喷水池……令巡官出神的,是那个在池子里用一只棕色粗糙的手泼水的怪人。自从认识并多次造访哲瑞·雷恩先生几个月以来,巡官每次看到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里那种诡异不真实之感。那只泼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皱巴巴,赤裸裸,长着几根毛发,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这个奇特的怪物整个裹在一件皮围裙里,像铁匠的漫画造形。

驼背老人抬起头来,他细小慧黠的眼睛一闪。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么?”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辉历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担任他的假发师和化妆师四十年——他把两只小手搭在弯曲瘦小的臀部。

“我在观察一只金鱼,”他用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稀客啊,萨姆巡官!”

萨姆钻出车子,伸了伸懒腰:“我的确不常来,老先生好吗?”

奎西一只手像蛇似地探进水里,一会儿湿滴滴地握着一只扭动不已的小东西伸出水面。

“真漂亮的颜色,”一边观察,干瘪的嘴唇还啧啧有声,“你是说哲瑞·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脸不满,讶异地说,“老先生?他比你年轻啊,萨姆巡官,你知道,六十岁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后头那个——冷死人哪——那个冰冷的湖里游了整四英里,你办得到吗?”

“呃,可能没办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别踩到郁金香花床,“他在哪里?”

金鱼丧失了勇气,突然警觉地不再扭动,老驼背近乎遗憾地把它丢回水里:“在那些女贞树后面,他们在修那些树,他对园林的美感十分讲究,我是说雷恩先生。这些园丁们喜欢——”

巡官没把话听完就笑着越过老人身边——但是不忘在擦身而过时抚一抚那丑怪的肉峰,因为萨姆巡官实在是非常讲究实事求证的人,奎西大笑,又把两只禽爪般的手探进水里。

萨姆拨开一棵修成几何形的女贞树,从那后面传来一阵忙碌的唏蔌裁剪声,还有雷恩与众不同的深沉愉悦嗓音。他跨过树丛,向一位穿着横条花裤,被一群园丁围绕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亲临现场,”巡官一路宣布,一边伸出一只巨掌,“唉呀!唉呀!你怎么从不见老?”

“巡官!”雷恩高兴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兴见到你!”他丢下一把沉重的树剪,握住萨姆的手,“你怎么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庄晃荡好几个小时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诉我的,”巡官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后面那座水地那里。”

“在戏弄那条金鱼,我敢保证,”雷恩笑道,他像根细弹簧似地一弯身,在巡官身边坐下来,“巡官,你发福了,”他评论道,盯着萨姆膨胀的身材,“你应该多运动。我敢说,打从我上回见到你,你少说也增加了十磅。”

“你讲得一点也没有错,”萨姆咕哝道,“抱歉,没有还嘴的余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只提琴。”

他又妒又羡地看看他的伙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样子,除了长及颈项的一头银发,他看起来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极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轻,毫无皱纹。灰绿色的眼眸慧黠深沉,无一丝老态。敞开的白色衬衫领底下,喉头坚韧结实。呈日晒的棕色。他的脸,既稳若泰山,又能瞬息应变,是一张成熟强壮的男人脸。甚至他的声音,具权威性,又有共鸣,必要时还能舌枪唇剑——那声音在无数观众的耳里听来,简直性感无比。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出众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闪断言道,“你从城里长途跋涉而来并非无故,这个推论很简单,因为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实上,自从隆斯崔事件以后,你就没来过。你那闲不得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他那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巡官的嘴唇。这位演员先生耳朵完全听不见,就是因为这项晚年变故迫使他自剧院退休。以他对新事物惊人的应变能力,他很快就自学了读唇术,而他读唇的能力之好,多数与他接触过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缺撼。

萨姆面有愧色:“不要这样说嘛,不要这样说嘛,雷恩先生……事实上,纽约是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你有兴趣试试手气。”

“一件罪案,”老演员沉思地说,“不会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读到报上的报道了!对,就是那一家子疯黑特。有人企图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结婚生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严肃,“我对她特别感兴趣,巡官,那是显现人类有能力超越身体残障的出色范例……显然你们还没破案。”

“对,”巡官恼怒地说,从地上使劲抓起一把草,周围的美景似乎在转瞬间丧失了情趣,“完全没有进展,一点线索也没有。”

雷恩专注地看着他:“报上的报道我都读了。”他说,“也许有些细节受到歪曲,或者有所遗漏。无论如何,我是知道一些关于这一家,还有蛋酒奶下毒,和小孩子馋嘴差点酿成悲剧——所有表面上的事实。”他一跃站起来,“吃过中饭了吗,巡官?”

萨姆抓抓刮得光溜溜的淡蓝色下巴:“呃……我不是很饿……”

“什么话!”雷恩一把抓住萨姆健壮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为惊讶,他竟已被半拉离地,“来吧,别扭扭捏捏的。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来杯冰啤酒,再一边讨论你的问题,你喜欢啤酒,没错吧?”

萨姆挣扎着起身,一副饥渴的模样:“我不能说我喜欢,可我也不愿说我不喜欢……”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样,半推半就,也许可以说服我的小总管法斯塔夫,给我们来一两滴,譬如说,马爹利三星白兰地……”

“使不得!”巡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天,你真是知人肺腑,雷恩先生!”

哲瑞·雷恩先生信步走向沿途种满花朵的通道,心中暗笑他的客人兴奋得眼睛都快蹦出来了。

他们穿过环绕古堡周围村落的树林,那些低垂的红屋檐和鹅卵石街道,那些窄街巷弄,还有尖塔和山形屋顶,处处都迷人不已。巡官看得目眩神摇,直到看见几个身穿二十世纪衣着的男女,才觉得心定一点,虽然已经数次造访哈姆雷特山庄,这却是他第一次进到村子里。

他们在一座有直棂窗户、门外招牌摇晃的低矮棕色建筑前止步。

“你可听过美人鱼酒馆,就是莎士比亚,班约翰逊,罗立,法兰西斯,鲍蒙特,和其他人聚会的场所?”

“好像听过,”巡官不确定地说,“在伦敦,以前男生闲逛、开派对的地方。”

“正是,在齐普赛得的布来德——靠近佛莱德街。你在那里可以搜集到和周日做礼拜一样多古典雅趣的名字。这,”哲瑞·雷恩先生弯身作揖接着说,“就是那家不朽酒馆的忠实复制品,巡官,我们进去吧。”

萨姆巡官展颜一笑。镶着木梁天花板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人声喧哗,而且充满强烈的良质啤酒香气。他赞许地点头:“如果三四百年前那些男生去的就是这种地方,雷恩先生,那我也举手赞成。嗯!”

一个红光满面、圆腹滚滚、啤酒桶腰围上高高地绑着一条洁白无渍围裙的小矮子,急忙上前来招呼他们。

“你记得法斯塔夫吧,我天下无双的法斯塔夫?”雷恩问道,拍拍小老头光秃秃的脑袋。

“当然记得!”

法斯塔夫——法斯塔夫——微笑敬礼:“大杯啤酒吗,雷恩先生?”

“对,也给萨姆巡官来一杯,还要一瓶白兰地,还有,来些好吃的。随我来吧,巡官。”

他领前穿过拥挤的房间,向嘈杂的客人们这边颔首那边微笑。他们找到一个空桌的角落,在一条教会坐席似的长板凳上坐下。担任酒馆老板再尽职不过的法斯塔夫,不但监督准备了一顿可口的午餐,还亲自端上桌来。巡官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把他的丑鼻头埋进啤酒泡沫里饮将起来。

“现在,巡官,”等萨姆吃下最后一口菜,并倒尽瓶底最后一滴白兰地以后,老演员说,“告诉我你的问题在哪里。”

“困难就在这里,”巡官怨怒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如果你看报的话,你知道的其实就和我差不多。你看过报上关于几个月前老太太丈夫自杀的消息?”

“是的,报纸上免不了都是约克·黑特背叛亲族的报道,告诉我,你抵达现场时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萨姆把背靠在坐席的核桃木高椅背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调查番木鳖碱被掺入蛋酒奶的正确时间。厨娘兼管家阿布寇太太,于大约2时25分把玻璃杯放在餐厅的桌上,依我推算,五至十分钟以后,黑特太太和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进来,发现小坏蛋杰奇正灌下一大口他姑姑的饮料,到此为止看不出什么。”

“是没什么,”雷恩说,“依我所知,你对记者们指出,就周围的情况看起来,任何人都有机会在那饮料里下毒。你有没有问过小孩子,他是在什么时候进入餐厅?”

“当然问过,可是你知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能怎么办?他说他是刚好在他祖母和露易莎姑姑见到他之前进去的。我们一直没查出来,谁可能在小孩子之前溜进餐厅过。”

“原来如此,小孩子完全复原了吗?”

萨姆巡官哼着鼻子:“怎么不复原!要杀死他,一口毒药还不够呢。什么孩子!那种小鬼,看了就想把他活活掐死。说他并没有要偷那坏蛋酒奶——噢!没错,当然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喝下饮料。说:‘埃米莉奶奶吓了我一跳,我就把它喝下去了。’就是这样。不幸他没有多喝一点,真是的。”

“我打赌你自己小时候也不是什么斯文的小公子,巡官,”雷恩哈笑道,“蛋酒奶被下毒的那段时间,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报纸上没说清楚。”

“呃,先生,那是一团乱,你知道。这个船长,崔维特——他正好在隔壁房间,图书室里面,在看报纸,但是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然后姬儿·黑特——她在楼上的卧房,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下午两点半了哪,你看!”

“年轻女士可能前一晚出游了,”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表示,“我相信是参加那种所谓的狂欢酒会去了。异端一个,我看是。其他人呢?”

萨姆用十分消沉的眼光瞧一眼白兰地酒杯:“呃,这个叫露易莎的女人——怪胎一个——通常在午饭后小睡片刻,她和她老母亲睡在楼上同一间房间。总而言之,原来在花园里跟下人找碴的黑特太太到楼上叫醒露易莎,然后在差不多刚好两点半时,两人一起下楼去喝蛋酒奶。花花公子康拉德——小孩子的老爸——在房子东边的侧巷散步抽烟,说他头很痛——八成是宿醉未醒——需要透透空气。作诗的那个女孩儿,芭芭拉·黑特——据我所知,她是个名人,而且是那一群里面唯一像个人样的,雷恩先生,一个有脑筋的好小姐——她在楼上工作室写作。史密斯小姐,即露易莎的护士,卧房在露易莎房间的隔壁,俯视东厢的侧巷——说她在她的房间里读周日报纸。”

“还有其余的人呢?”

“几个仆役。管家阿布寇太太——她在后面的厨房,和女佣维琴妮亚在收拾午餐的杯盘。阿布寇太太的丈夫,乔治·阿布寇,在后头的车库给车子打蜡。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起来没什么希望,可不是?”

雷恩点点头,他的眼睛紧盯着巡官的嘴唇:“你说的那个独脚船长崔维特,”他终于开口,“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巡官?他星期日下午两点半在那个房子里做什么?”

“噢,他呀,”萨姆咕哝道,“他以前是个船长,已经住在黑特家隔壁好几年了——是退休以后买的房子,我们已经调查过他了,放心,钱多得很——他用自己的货轮行船三十年,在南大西洋碰上一次暴风雨以后被迫退休。大浪把他卷倒——腿上伤了好几处,大副没料理好,等到抵达码头只有锯断的份儿,是个很有历练的老家伙。”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巡官,”雷恩口气温和地说,“他怎么刚好在房子里?”

“慢慢来,好不好?”萨姆嚷嚷,“对不起,我本来心情好得很,直到你提醒我这档事……崔维特常常来黑特家,听说他是约克·黑特唯一的真心朋友——两个寂寞的老怪物正好凑在一块儿,我看是同病相怜。据我所知,崔维特对黑特的失踪和自杀相当痛心,但是他没有因此就不上黑特家,他有点对这个露易莎·卡比安惺惺相借,你知道——或许因为她是个从无怨言的甜女孩,又横遭不幸,而他是个少一条腿的残废。”

“很可能,身体的缺憾确实能帮助人建立友情,那么这个好心的船长就是在等着探望露易莎·卡比安?”

“正是如此。他每天都去看她,他们很合得来,连那个老魔女都赞许此事——她还高兴竟然有人会关心那个又聋又哑的女儿呢——倒是天晓得其他人在不在乎那个女孩子。他两点左右进来,阿布寇太太告诉他露易莎在楼上午睡,他就到图书室去等。”

“巡官,他们怎么沟通?毕竟,那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讲。”

“哇,他们有些办法,”巡官闷闷地说,“你知道,她一直到十岁才完全聋了,同时他们也教导她许多事情,然而多半时候,崔维特船长只是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很喜欢他。”

“真可怜!好了,巡官,至于毒药本身,你有没有追查番木鳖碱的来源?”

萨姆笑一声:“没什么像样的运气。我们自然一开始就紧抓住那条线索,可是结果是这样,你知道,约克·黑特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丧失对化学的热衷——据我所知,他年轻的时候是赫赫有名的化学家,他在他屋子里搞起一间实验室,过去整天都泡在里面。”

“那是他处在如此恶劣环境的避难所,确有道理,所以说番木鳖碱是从实验室来的?”

萨姆耸耸肩:“我想是吧,可是,连那里我们也碰上麻烦。自从黑特失踪以后,老太太就把实验室锁起来,严格地命令,谁也不准上那里去,像是对他的回忆的一种纪念之类的,她要让房间保持黑特离开时的原貌——特别是两个月发现他的尸体、确定他已经死了以后,更是如此,你懂吧?只有一把钥匙,她随时带在身上,实验室没有其他入口——窗户全装了铁栏杆,嗯,我一听说有实验室这档事,就马上跑去看个究竟,而且——”

“你跟黑特太太要的钥匙?”

“对。”

“她随时都带在身上吗,你确定?”

“据她声称如此。总之,我们在里面黑特钉的一排架子上,发现一瓶番木鳖碱药片,所以我们想毒药是从那瓶子里来的——把一片药片丢进蛋酒奶,比带粉末或溶液方便。可是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实验室的?”

雷恩没有马上回答,他用一根修长、白皙有力的指头对法斯塔夫比了一比:“再来点啤酒……这是一个修辞上的问题,巡官。窗户有铁栏杆封住——一定有人嫉妒黑特这个避难管道——门上锁,而唯一的一把钥匙随时都在黑特太太身上,嗯……不一定需要什么太神奇的解释,有蜡模这种东西。”

“当然,”萨姆嗤之以鼻,“我们怎么可能没想到。雷恩先生,我推想,有三种可能。第一,下毒的人可能早在约克·黑特失踪以前就从实验室偷了番木鳖碱,那时房间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出,毒药被一直保留到上星期日……”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继续讲,巡官。”

“第二,如你所说,有人做了一个锁的蜡模,复制一把钥匙,所以能够进出实验室,在犯案前不久取得毒药。”

“或者之前很久就取得,巡官,对不对?”

“或者第三,毒药根本是取自外面其他来源。”萨姆从法斯塔夫手上接过一杯满溢起泡的啤酒,一饮而尽,“太好了,”他打着嗝说,“我是说啤酒。这些,我们都竭尽所能调查了。关于这钥匙理论——接下来的步骤——广泛追查所有钥匙匠和五金行……还没有任何发现。至于外在的来源——我们还在查询中,到今天为止,也没有成果。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雷恩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客人愈来愈少了,美人鱼酒馆里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你有没有想到,”一段沉默之后他说:“蛋酒奶可能在阿布寇太太送进餐厅之前就被下了毒?”

“圣母玛利亚,雷恩先生,”巡官低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当然想到了。查过厨房,可是里面没有一点番木鳖碱或毒药的痕迹。虽然阿布寇太太确会把蛋酒奶留在厨房桌子上几分钟,先到贮藏间去拿点东西。女佣维琴妮亚也曾经到客厅去一分钟,去掸灰尘。所以也有可能有人乘阿布寇太太没看见的时候,溜进厨房在饮料里下毒。”

“我开始同情你的困境了,”雷恩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而且开始与你有同感,巡官。那个星期天下午,没有其他人在黑特公馆里了吗?”

“依我调查,没有了,但是前门没锁,任何人都有可能不受察觉溜进来再溜出去。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酒奶的事,所有认识黑特家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那一家人里,还有一个人事发时不在家——康拉德·黑特两个孩子的私人家教文德格·皮瑞。你有没有调查他?”

“当然。皮瑞星期天休假,他说上周日早上他去中央公园散步很久——整天都自己一个人,一直到下午很晚才回到房子里,那时我已经在那里了。”

“他对有人企图下毒这个消息反应如何?”

“好像很惊讶,而且在明了全局以后,似乎颇为担忧,我想。他无法提供任何解释。”

“我们好像,”哲瑞·雷恩先生深刻的五官上笑容消失了,双眉紧皱,“陷入更深的迷雾里了。至于动机呢?整件事的谜底可能就在这里。”

萨姆巡官像个大力士被捆住了有力难施一般,毫无顾忌地怒吼起来:“那群该死的家伙每一个都可能有动机。黑特一家子全是神经病——真的就像疯子一样,全家都是,也许除了女诗人芭芭拉,甚至她也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是她的不正常是诗人式的。你知道,黑特太太的整个生活围绕着她这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像只母老虎一样把她看得紧紧的,睡在同一间房间,简直到了喂她吃饭、替她穿衣的地步——奉献一切以免露易莎麻烦到别人,这大概是这只凶老猫唯一具有人性的地方。”

“而且,其余的子女当然不免嫉妒,”雷恩灼亮的眸子一闪,低声说,“确实如此。感情冲动,性格狂野,加上缺乏道德管束的暴力倾向,不错,我们开始看出其中的可能性了。”

“我早一个星期前就看出来了,”巡官嗤之以鼻道,“老太太的全副心力都在露易莎身上,其他的孩子当然嫉妒得要死。这无关乎甜蜜、温馨,和‘我爱你,亲爱的妈咪’之类的情感,”巡官一脸讥讽地嘲笑道,“我怀疑那哪里有爱,那只是傲气和一种争强好胜。而且,就露易莎这方面来看——要记得,她不是他们的亲姊妹,雷恩先生,他们同母异父。”

“那的确有很大的差别。”雷恩同意。

“差别可大着呢。譬如说,最年轻的姬儿,就不愿意与露易莎有任何瓜葛,声称露易莎的存在给家里蒙上一层阴影,她的朋友们都不喜欢来访,因为露易莎那种样子使每个人都很不自在。那种样子!她难道是故意的,可是对姬儿来说没有一丁点区别,对她没有区别。她如果是我女儿,”萨姆的手啪一声往大腿上一打,“康拉德也是一样——一天到晚吵着要他妈妈把露易莎送去什么疗养院,免得在家里碍手碍脚,说她使他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正常!”巡官冷笑,“那只鸟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桌子底下摆一箱烈酒,两边膝盖上备坐着一个荡妇。”

“还有芭芭拉·黑特呢?”

“这又得另当别论了,”萨姆巡官似乎对女诗人情有独钟,他喂一口啤酒,舔了舔下鄂,在雷恩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用十分温情的声调回答,“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好女孩,雷恩先生,通达事理。我不是说她有多爱那个聋子,只是从我各方面观察所得,芭芭拉同情她,试图帮忙她生活得有趣味一点——是我们所认为,一个心地真正善良的女人该有的行为。”

“黑特小姐显然又俘虏了一颗心,”雷恩说着,站了起来,“来吧,巡官,去透透空气。”

萨姆挣扎着起身,松一松腰带,然后领先他的主人走进古趣而窄小的街道。他们漫步回到花园,雷恩陷入沉思,两眼迷离,双唇紧闭,萨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亦步亦趋。

“康拉德和他妻子不太合得来,我看,”雷恩终于开口,跌坐在一张古锈的长凳上,“坐吧,巡官。”

萨姆坐下,像个倦于思考的人,四肢乏力:“他们是合不来,猫狗不相干地各过各的生活。她告诉我,一旦有办法,她就要带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可怕的房子’——情绪非常激动,她确实——我从露易莎的护士史密斯小姐那里,得到有关她的一些颇有意思的情报。几个星期前,玛莎和老太太有过一次摩擦,好像是黑特太太打那两个孩子,玛莎气愤填膺,咒她婆婆是‘恶毒的老巫婆’,骂她多管闲事,说她但愿老太太死掉——你知道女人激动起来的那一套。总而言之,两个人几乎是剑拔弩张,史密斯小姐把孩子们拉出房间——两个小孩吓呆了……玛莎平时懦弱得像头绵羊,你知道,可是把她惹恼了,那可凶得很,我有点替她难过,她住在一间‘精神病院’里,要是我,我跟你说,我才不让我的孩子在那种环境长大。”

“而且黑特太太是个富婆,”雷恩仿佛没有留心听萨姆的故事,兀自忖思道,“可能有金钱的动机在背后……”他的表情愈来愈阴沉。

他们无言地坐着。花园里冰凉如水,小村庄传来一阵笑声。巡官把两臂交握胸前,盯着雷恩的脸,显然对他眼前所见不甚满意,他低吼道:“怎样,你的判决是什么,雷恩先生?看出什么端倪吗?”

哲瑞·雷恩先生叹口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摇头:“不幸我不是超人,巡官。”

“你是说你——”

“我的意思是,我看不出一点所以然来。是谁在蛋酒奶里下毒?甚至找不出一个讲得通的道理。证据啊,证据——仍不足以构成一个清晰的假说。”

萨姆一脸伤心,他原先就害怕的,就是这种结果:“有何建议吗?”

雷恩耸耸肩:“只有一个警告。一朝是凶手,永远是凶手,无疑还会有谋害露易莎·卡比安性命的事发生。当然,不是马上,但是总有一天,等凶手认为他处境安全时……”

“我们会尽可能防范。”巡官的语气并非很有信心。

老演员突然站起他挺拔的身子,萨姆吓了一跳,抬头望他,雷恩面无表情——显然脑中萌生了什么生意:“巡官。据我所知,米里安医生从餐厅地板上的有毒蛋酒奶取了一些样本?”萨姆点头,好奇地看着主人,“法医有没有检验那个样本?”

巡官松了一口气:“噢,”他说,“这个啊,有啊,我叫谢林医生在市实验所化验了。”

“谢林医生有没有报告他的分析结果?”

“哎,哎!”巡官说,“怎么了?这没什么神秘的嘛,雷恩先生,他当然报告了结果。”

“他有没有说蛋酒奶的毒药剂量足不足以致命?”

巡官鼻子哼一声:“致命?还会有不致命的道理?医生说,那饮料里的剂量足以杀死半打人。”

一会儿之后,雷恩恢复正常愉快的表情,只有一点点失望的神情残余在脸上,巡官从那双灰绿色的眸子里读到了挫败。

“那么,我所能建议——对你这趟冗长旅程的可怜酬赏,巡官!”哲瑞·雷恩先生说,“就是你确实需要好好看住疯狂的黑特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