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之欲出

表情是心灵的写照,眼睛是通风报信的使者。

——西塞罗

虽然尤里·弗兰克对自己的办案能力有着骑士般的自信,不过他还是乐意接受这个不期而至的被告的证人。

“在陪审团的审判当中,与反面的证词相比,我当然是更喜欢正面的证词。”这位律师说道。

“你为什么不努力让地区检察官撤诉呢?”埃勒里问他道,“这样就根本用不着陪审团了。”

“赫尔曼可不愿意这样做,”弗兰克尔说,“他不会和我们的证人那种人做交易的。事实上,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一点。他会认为马戈是滥竽充数,并对他大加斥责。”

“那么你把宝押在这里是否明智呢?”

“我只能这样。”

“我还以为你把宝押在了劳瑞特身上了呢。你是不是已经改变主意,不再让她出庭了呢?”

“这要看情况了。要取决于马戈的表现,”弗兰克尔显得有些谨慎,“你肯定他愿意无条件地作证吗?没有给他或承诺给他任何形式的钱物吗?”

“当然了。”

“那他为什么会如此愿意作证呢?真不可思议。”

“警方先前在审问他时曾暗示过,他如果不合作的话,就会被送回监狱。他是假释犯。”

“这是警方做出的威胁?不会是我们这边的什么人干的吧?”

“不是。”

弗兰克尔乐了。

埃勒里注意到,这位地区检察官干活很卖力,但他并不像往常那样舒心。埃勒里认为,这桩案子与其说是赫尔曼的,倒不如说是几位证人的。除了警官奎因和维利等官员外,其他那些要出庭作证的人对赫尔曼办的这桩案子都怀有一种对立情绪,或者说对被告人显示出同情心。卡洛斯·阿曼都、哈里·伯克、罗伯塔·韦斯特以及埃勒里本人都将被传唤到庭。他们这些人善于反诘答问,而不愿接受直接的提问。

然而,当众人在法庭上坐定之后,地区检察官就排除了对劳瑞特·斯班妮尔一案辩白的可能。据查,她是在歌手戈罗丽·圭尔德遇害之前最后一位与她单独在一起的人。

根据劳瑞特本人的陈述,她离开圭尔德寓所的时间、穿过中央公园以及回到自己住所的情况,根本无法得到证实。而那支夺去戈罗丽性命的0.38毫米口径特制手枪恰恰在被告人的衣柜里找到了。它被藏匿在她的一个盛帽子的手提包内。劳瑞特是死者的那笔可观遗产的第一继承人。而她自童年起就受到过被害人的冷遇——用地区检察官的话来说“遭人遗弃过”,言外之意,谋杀的动机不是贪财,就是泄恨,或者兼而有之。

陪审团看来对这种说法印象很深。他们的眼睛一直躲避着被告席上的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弗兰克尔将宝全押在了马戈身上。他看上去与先前劳瑞特的朋友们眼中的流浪汉判若两人。西装干洗并熨烫过,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打着一条深色领带,脚蹬一双锃亮的皮鞋;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他表情木然,仿佛从醉酒中醒来。他看上去活像一位辛劳的管工,穿戴整齐准备上教堂。(“赫尔曼肯定会认为是我们把他打扮一新的,”律师轻声地对埃勒里说,“但是,我们得想办法让陪审团转移注意力,忘掉这个家伙的体面穿着。我个人认为我们先得摆平赫尔曼。更何况,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瞧瞧他的鼻子。”地区检察官抽动着鼻孔,仿佛想嗅出什么不良气味。但是,凭他的经验,他并未察觉什么。)

令人惊奇的是,马戈的名字叫科迪斯·佩里·哈瑟维。弗兰克尔很快地让哈瑟维先生道出他“有时候”也叫马戈。(“你为什么会问那个问题?”埃勒里后来问道。“因为,”律师答道,“如果我不问,赫尔曼也会问,不知及早拔掉这根刺。不然的话,反而会被对方大事张扬,会坏事的。”)

“你怎么会叫这个外号,哈瑟维先生?”

“我小时候玩棒球时,弄破了鼻子,”马戈一本正经地说,“我的脸就破了相,瞧,我可以做怪脸,像小丑一样,像小孩子一样,我为此感到自卑。后来,他们就开始叫我马戈。”(“哦,天哪!”哈里·伯克嘟哝着说。)

“哈瑟维先生,现在,”尤里·弗兰克尔说,“你已发誓过,你是被告人的证人,一位重要的证人,我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证人。我们必须让法庭和陪审团明白你是谁,你在本案中的立场是什么,这样,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能指责我们试图隐藏什么事情了……”

“他在影射我!”地区检察官嚷道,“我反对!”

“弗兰克尔先生,你有其他问题要问这位证人吗?”

“有很多,法官先生。”

“请开始提问,好吗?”

“哈瑟维先生,你刚才介绍了一下你的绰号的由来。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呢?”

“你指的是什么?”

“马戈这个绰号。”

“没有了,先生。”马戈说。

“哈瑟维先生……”弗兰克尔拉长着声音又开始问。

“这是在诱供证人!”地区检察官大声叫道。

“我看不出谈论证人的绰号与诱供有什么联系,”法官说道,“弗兰克尔先生,继续吧。但是不要对他进行诱供。”

“哈瑟维先生,你有前科记录吗?”

马戈看上去像泄了气的皮球:“天哪,那是个什么问题?”

“别管它是什么问题,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我进过几回局子。”马龙的语气似乎在说,难道其他人不也一样吗?

“什么罪?”

“抢劫。是他们这么定的。听着,我一生中从未抢劫过任何人。抢劫是要伤人的,而我没有伤害过人,从来没有。是他们给我加上这个罪名的。然后就洗脱不掉了……”

“证人只需回答问题,”法官说道,“弗兰克尔先生,我也不希望听你的证人进行法庭演讲。”

“哈瑟维先生,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就停住。”

“但这确实是他们强加给我的罪名……”

“这是否也和你本人的行为有什么关系呢,哈瑟维先生?因为有几次警察因指控你犯有抢劫罪将你逮捕?”

“我告诉过你,这是他们强加给我的……”

“好吧,哈瑟维先生,我们知道了。尽管如此,你叫马戈的首要原因是,你小时候玩棒球时弄破了鼻子,你就常装小丑,做怪脸,自此以后就有了这个绰号?”

“是的,先生。”

“我记得这位证人是要为被告人做证的,而不是为他本人,”法官时尤里·弗兰克尔说,“请你回到正题上来好吗?”

“是,法官先生。但我们不愿对法庭和陪审团隐藏什么……”

“别再说了,律师先生!”

“好的,先生。嗯,哈瑟维先生,你认识一位名叫约翰·托买提的人吗?”

“谁?”马戈问。

“他常用的名字叫斯波蒂。”

“哦,斯波蒂。当然了,他是我的好友。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你的朋友斯波蒂现在在哪里?”

“在冷藏柜里。”

“你是说在太平间里?”

“对,前天晚上他被人杀害了。有人趁他熟睡时从背后捅了一刀,”马龙气戈地说着。好像斯波蒂如果能明明白白地死去的话,他就会好受得多。

“那是否就是斯波蒂今天不能为斯班妮尔小姐出庭作证的原因呢?”

“反对!”地区检察官用地肥厚的手拍着桌子大声嚷道。

“反对有效,”法官严厉地说,“弗兰克尔先生,这些你知道,不用再问了。陪审团对这个问题将不予理会。”——马龙张大着嘴巴——“证人,你不用回答!”——马龙又闭上了嘴——“请继续吧,律师先生。”

“在进入正题之前,哈瑟维先生,”弗兰克尔说,“我希望向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澄清一些事情。我问你,请记住你宣誓过,你是否因为为本案作证而得到过任何金钱或物质回报?”

“一个子儿也没有。”马戈斩钉截铁地说。

“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

“被告没有给你什么东西吗?”

“谁?”

“受审的那位女士。”

“没有,先生。”

“我也没给吧?”

“你?没有,先生。”

“斯班妮尔小姐的朋友们也没给吗?”

“没给。”

“还有……”

“他到底要回答多少次相同的问题?”地区检察官问道。

“与被告人有关的任何人呢?”

“我说过,谁也没给过东西。”

“那么你为什么会来作证呢,哈瑟维先生?”

“是警察让我来的。”马戈说。

“警察?”

“警察对我说,如果我不认真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将通知我的假释官。”

“哦,警察是在审问你的时候对你说这些话的吗?那是在什么时候?”

“他们发现斯波蒂被害的那天晚上。”

“这么说你是由于警察的压力才出庭为本案作证和提供真实证词的?”

“反对!”地区检察官咆哮着跳了起来,“这是毫无正当理由的干涉!接下去我们恐怕将听到警察在例行审问中利用刑训逼供了!”

“请坐下,检察官先生,”法官叹了口气说,“弗兰克尔先生,请你注意提问时措辞要恰当。我都懒得跟你说了,本庭并不是要从这位证人的证词中引证警察的施暴问题。”

“对不起,法官先生,”尤里·弗兰克尔带着歉意说道,“我只是想说明证人作证是警察拷问的结果,而不是因为被告方向证人行贿……”

“请不要用拷问这个词,弗兰克尔先生!继续吧!”

“是的,法官先生。哈瑟维先生,现在我想让你回忆一下发生在去年12月30日星期三晚上的一些事情。”

法庭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仿佛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在陪审席、观众席以及记者席内的人——都在对自己说,好戏要来了!他们并不清楚这台好戏是什么,但从弗兰克尔前面的准备工作来看,可以预料,这将对那位坐在原告席上的可怜的文官造成重大打击。甚至连法官也直了一下身子。发生在去年12月30日夜里的几件事中,最主要的正是吉吉·圭尔德之死。

“你回忆起那个晚上了吗,哈瑟维先生?”

“是的。”马戈情绪激昂地说,仿佛是站在圣坛上。

“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为什么会对那天晚上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呢?”。

“因为我大赚了一笔,”马尤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回忆道,“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晚上。”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呢,哈瑟维先生?”

哈瑟维犹豫地呶动着嘴巴,回味着那段辉煌的往事。

“来吧,快点,哈瑟维先生,我们在等着你呢,”弗兰克尔带着一种宽容的口气说道。而他的眼睛分明在说,见鬼,别再东张西望了,好像在背证词似的。

“哦!是的,”哈瑟维说,“你看,情况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很冷,我手头有点紧。所以我就走到一个家伙面前,问他是否能帮帮忙。‘当然可以,朋友。’他是这么对我说的。接着,他掏出一个皮夹子,在里面摸了几下,摸出一张纸币塞到了我手里。我看了一眼,差一点立刻晕倒。那是一张50块的。五十块钱!当我愣着在想是不是在做梦时,他说,‘这是个让人高兴的季节,老朋友。但别忘了,时间可是很晚了。来吧,你把这个也拿上。’他说着就把他的手表摘下来,给了我。他对我说:‘所有人都得注意看着时间老人的屁股。’或者类似的话。然后,没等我说一句话,他就跌跌撞撞地走了。”

“跌跌撞撞?你是说他喝醉了?”弗兰克尔看也没看陪审团就急切地问道。

“我不认为他是清醒的,”马戈说,“但他比帝国大厦还伟大,十分风趣,是个不错的家伙。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马戈如果再加一句“上帝保佑他”,埃勒里也丝毫不会感到惊奇。

“你是在哪里遇上他的?”

“四十三街和第八大道交会处。”

这一回弗兰克尔看着陪审团了。埃勒里对他的精明很是佩服。弗兰克尔知道,整个法庭内没有一人会相信马戈天方夜谭式的奇遇记。每个人都在想,马戈是趁那个可怜的笨蛋酒醉时输了他的钱物。从技术角度来讲,需要对马戈的奇谈进行正面戳穿。

“让我们把情况搞明白些。你说你在时代广场附近遇见了一个醉汉,向他要钱,他立即就自愿地给了你50元钱和他的手表吗?”

“我并不指望别人会相信我说的,”马戈坦诚地说道,“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但那人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帮我。而且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这事发生在除夕夜的前一个晚上吗?”弗兰克尔急忙问。

“是的。他可能提前开始喝酒了。”

整个陪审团都听得入了迷。马龙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惊愕,他仍在愉快地回忆着自己不可思议的好运气。这让人想起灰姑娘被仙姑的魔杖触着时的感觉。弗兰克尔感到很满意。他继续提问。

“好,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事。我是说我得把这事告诉别人——斯波蒂。我急着要赶快告诉斯波蒂,所以我就到中央公园去了……”

“为什么去中央公园?”

“斯波蒂常在那里干事。我想我会在他的老地盘上找到他的,所以我去了那里。他果然在。”

“慢慢地讲,哈瑟维先生。你急着要把你的好运气告诉你的朋友约翰·托美提,你们叫他斯波蒂。这样你就去了经常活动的中央公园,而且你找到了他。你看到他时跟他打招呼了吗?”

“怎么可能呢?当我走上人行道时,我发现他正拦住一个年轻的娘们——女士。我就躲到了树丛后面,直到他完事。”

“他在向那位女士索要钱物吗?哈瑟维先生,你能在本法庭里找到那位女士吗?”

“当然能。”

“哦,你能?请你指给我们看,好吗?”

马戈那只洗净的食指正好指向劳瑞特·斯班妮尔。

“请记下来,”弗兰克尔兴奋地说道,“证人指的是被告人劳瑞特·斯班妮尔小姐。”——他现在完全充满了信心——“现在,请注意了,哈瑟维先生,你的回答必须确保完全与事实相符。当你躲藏在中央公园的树丛里,看着斯波蒂在和斯班妮尔小姐说话时,你是否有机会看了一眼那位醉汉送给你的那只手表呢?”

“你猜着了。”

“你为什么要看表呢?”

“我为什么看它?告诉你,我去公园的路上一直都在看着它。我有好久没有手表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么说来,当你看表时,你的朋友斯波蒂正和斯班妮尔小姐打招呼。你看表纯粹是出于好奇?多年来未曾有过的看手表的新鲜感?”

“你可以那么说,”马戈点点头说,“是的,就是这样。是新鲜感。”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那只表的时间是准确的吗?”

“再说一遍,好吗?”

“那只手表走时准吗?”

“那还用问!我一路上和街上的大钟、店里的各类钟表对了数十次的时间。有一块手表,而时间不对,那又有什么用呢?”

“一点用也没有,哈瑟维先生,我完全同意。这样,通过一路上多次对时,你的手表时间是准确的。”弗兰克尔淡然地说道,“那么,当你见到斯波蒂向斯班妮尔小姐索要东西时,你的手表是什么时间?”

马龙随即回答说:“12点差20分,一点不差。”

“12点差20分,一点不差。你肯定吗,哈瑟维先生?”

“我当然肯定。我不是跟你说了一大堆了吗?12点差20分。”

“就是说是差20分零点吗?”

“我是这么说的。”

“是去年12月30日周三晚上,除夕的前一夜——戈罗丽·圭尔德遇害的那个晚上吗?”

“是的,先生。”

“在中央公园?”

“在中央公园。”

弗兰克尔转过身来,朝被告席走去。地区检察官脸上的表情似乎触动了他的同情心。

他朝检察官的方向惨然一笑,仿佛在说,对不起了,老家伙,但这是斗争,不是吗?但是他突然间又转过身来冲着马戈。

“哦,还有一件事。斯班妮尔小姐——就是坐在那里的年轻女士——在斯波蒂讨要后是否给了他什么东西?”

“是的。她一离开,我就从树丛后出来了,走到斯波蒂身边,他给我看她给的一个25美分的子儿,好像是件幸运事似的。”马戈摇摇头说,“可怜的斯波蒂,只得了一个脏兮兮、微不足道的子儿,而我,一张50美元的票子在我的牛仔裤里。我都不忍心给他看了。”

“你是否碰巧注意到斯班妮尔小姐离开斯波蒂后,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吗?”

“当然,她是朝西走的。那是条穿过市区的路,她必须向西走出公园。”

“谢谢你,哈瑟维先生,”弗兰克尔轻声说道,“轮到你方的证人出场了。”他朝地区检察官挥了一下手。检察官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身体前倾,仿佛肚子有些疼痛似的。

为庆贺劳瑞特的无罪获释,大家尽情地纵酒宴乐。她被公认确实是一位很幸运的女孩。她居然忘记了那天离开姑妈后在穿过公园时曾遇上过一位和她打招呼的流浪汉。

她对此毫无印象,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正如埃勒里所说,要不是有了那位慷慨大方的醉汉、受宠若惊的马戈,还有那位向她行乞的斯波蒂,劳瑞特的判决结果恐怕完全不会是这样令人愉快的。(埃勒里并没有告诉她,有人为阻止那个流浪汉出庭作证而将其杀害——也正是这个人在她的箱子内安放了窃听器。尽管如此,这还是值得庆贺的。)

科迪斯·佩里·哈瑟维在劳瑞特的坚决邀请下也参加了庆祝活动。他喝爱尔兰威士忌时用双手捧着酒杯,显得有些不自然。由于在地区检察官手里受到了严厉的盘问,他似乎仍有些惊恐未定。不过,哈瑟维一点也没有屈服。哈里·伯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守护神”。他的兜里装满各种有关的剪报,以示自己的重要性。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有些晕头转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这是他人生的辉煌时刻。

现在,劳瑞特与谋杀罪毫无关系了。她那英国人性格脆弱的一面开始显现。她放声大笑,和周围的人喋喋不休;但她那未曾修理过的眉毛还是紧锁着,好像有点儿不舒服;也许是目力不佳,她那双蓝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缝,仿佛害怕见到阳光;鼻子像是一件未上过釉的瓷器。埃勒里暗暗思忖,她还是很容易被打垮的,也许费不了多少事,就又能让她以泪洗面了。不过,她的嘴巴同时又显示着一种坚韧劲,孩子气的噘嘴状已不见了。

她突然变得成熟了,他这么想着。经过这件事,她好像已经历了青春期,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上去象吞食了一只坏牡蛎,”哈里·伯克看他这副样子对他说,“还有什么问题呢?”

“face,”埃勒里咕哝了一声。

“谁的脸?”伯克朝周围看了看说。

“我不知道,哈里。但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哦。”

吉吉·圭尔德写下的face到底指的是谁的脸呢?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伯克对罗伯塔说。

“没什么,哈里,”罗伯塔说,“真的。”

“你骗不了我,亲爱的,再也骗不了。是因为劳瑞特,是吗?”

“嗯……”

“你该慢慢来,波蒂。我是说在跟阿曼都有关的事情上,你可不能老把她当成孩子看待,她似乎都有些怨恨了。”

“哦,哈里,我可不想再谈这事了!整桩事真令人作呕。请抱抱我吧。”

劳瑞特已知趣地上床睡觉去了——至少她已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宽敞的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伯克搂着罗伯塔,闭上了眼睛。她感觉非常温暖,恰到好处。这些天来,她感觉整个世界十分美好,甚至连偶尔见到卡洛斯·阿曼都那张布满麻点、阴沉沉的脸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情。伯克为什么独身多年,浪费这大好时光呢?

罗伯塔缱绻在他的怀里,像一个疲倦的孩子。

“哈里,我过去不知道和男人在一起感觉会这么好。”她喃喃地说,“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感激?”

“就是这个感觉。真希望……”

“什么,波蒂?”

“没什么。”

“你不能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嘛!希望什么呢?”

“嗯,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是希望早几年就认识你。”

“亲爱的,真是这样吗?”

“我是实话实说的。你让我感受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是做女人的滋味吧。而不是……”

“不是什么?”

“算了吧。”

“你和阿曼都相爱时的那种感觉?”

她突然站起来,用力将他推开:“别再跟我提那事,哈里·伯克,不许再提!我真是个傻瓜,比傻瓜还傻。现在想起来,那事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它的确是发生别人身上的。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哈里,是你让一切变得不同了。我可能有些不知羞耻,你可不要变心啊。”

“我不会的,”伯克温柔地说道。他们亲吻着,不再轻浮地胡闹。他们心心相印,感觉这是造化的安排。伯克知道,他已爱上了她。他们相爱了。这真不可思议。

“这么说你们是认真的了。”埃勒里几天后说。

坐在餐桌对面的伯克,皱了一下眉头,似有不解。

“你和罗伯塔·韦斯特的事。”

这位苏格兰人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你真会穷追不舍,这次你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呢?”

“你上次不回英国的理由是说你有责任保护劳瑞特·斯班妮尔。劳瑞特现在没事了,而你还是待着不走,如果不是为劳瑞特,那就只有罗伯塔了。她现在知道了吗?你们苏格兰人追女人的速度还是挺快的嘛。”

“我们苏格兰人有魅力,”伯克红着脸说道,“但通常是一夫一妻。这需要时间。是的,我们是认真的。老兄,你这家伙真令人讨厌。”

“罗伯塔是否已知道呢?”

“我想她是知道的。”

“你想想!你们俩到底谈了些什么?”

“我们谈的事与你没关系,”伯克看来急于换个话题,“案件有进展吗?”

“没有。”

“那么,你放弃了?”

“你见鬼去吧。这个案子让我寝食难安呢。顺便问一句,我见到一些有关劳瑞特和阿曼都的传闻,这是怎么一回事?”报纸上的有关报道明显有所指。埃勒里自从那天庆贺聚会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劳瑞特。

“真是难以置信。”伯克气愤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也许是我搞错了?女人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你本可以相信,劳瑞特是会看透那人的,她是一个很求实的女孩!但是当他施展魅力的时候,她和其他女人一样是不可救药的。”

“你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埃勒里说,“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阿曼都的那些劣迹应该会自我暴露的。”

“对你我以及其他男人来说,确是这样。”伯克怒气冲冲地说,“对女人们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

“难道没有办法让她清醒过来?”

“罗伯塔正在做这样的努力。事实上,”这位苏格兰人磕了磕烟嘴说,“她们之间开始有隔阂了。我曾劝罗伯塔慢慢来,但她无法容忍阿曼都这个人。她对他恨之入骨。她不忍心看到劳瑞特陷入囹圄。”

一周之后,埃勒里从伯克那里听说劳瑞特和罗伯塔翻了脸。她们终于因为阿曼都大吵了一场。

“亲爱的,”罗伯塔说,“这不关我的事,但我不忍心看你被这样一个人迷住。”

“罗伯塔,”劳瑞特昂着头说,“我可不想再和你谈论阿曼都了。”

“但是总得有人来劝劝你,让你清醒过来!就这样让他给你送花、约你出去、在你房里过夜——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你在走向何种境地?”

“罗伯塔……”

“不,我得说出来。劳瑞特,你在犯傻,你对男人没经验验。像你这样的女人,阿曼都有一打。他在你面前并不忌讳这些,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想要的正是他从你姨妈那里未曾得到的钱财吗?”

劳瑞特怒火中烧,但还是努力地控制着。她紧握着小拳头:“你难道就不能停止干涉我的生活吗?”

“但是我不会停止的,亲爱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落入一个世界上最坏的家伙的魔掌中。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杀人犯。”

“卡洛斯没有杀过人!”

“是他策划的,劳瑞特。他比她的罪行更为深重,不论她是谁。”。

“我不信。”

“你认为我是在说谎吗?”

“也许是的!”

“我何必呢?我不是好几次告诉过你卡洛斯如何试图让我去替他杀人……”

劳瑞特面对着她,气得连那漂亮的鼻子都变成了蓝灰色:“罗伯塔,我现在对你的看法已经改变了。我以前不相信你是那种人,不过现在我算是看清你了。你嫉妒我,嫉妒之极。”

“我?嫉妒你?”

“你嫉妒我姨妈留给我一大笔钱,还有卡洛斯对我有好感!”

“亲爱的,你神经大概出了毛病了。你行大运,我为你感到高兴。至于卡洛斯的关注,我想我宁愿被一条大鲨鱼追,也比被他追要安全得多。你也是这样。”

“你承认过你和他好过的。”

“那是在我认清楚他这个人之前。不管怎么样,我生活中那可怕的一页终于过去了,感谢上帝。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劳瑞特,我现在爱上了哈里·伯克。我敢肯定伯克也爱着我。我太爱那位感情丰富的魔星了……”

“够了,罗伯塔。”劳瑞特气得都有些发抖了,“如果你再不能停止诽谤卡洛斯的话……”

她闭口不言了。

“你是想让我离开,是吗?”罗伯塔平静地问道。

“我是说如果你不停止……”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劳瑞特。我一找到住的地方就会马上搬出去。除非你今天就要我搬出去——现在就搬?”

两个人对视着。劳瑞特用她冷冷的英国腔说道:“今天就不必了。不过,根据目前的情况,我认为我们还是尽早解除这种安排为好。”

“明天上午我就离开。”

罗伯塔确实这么做的。她先搬到青年基督教协会寄住,然后,在哈里·伯克的帮助下,在约克街的一幢破旧大楼里找到了一套房子。那是一套昏暗的出租房,沿街的窗户上装着铁栏栅,卫生间的洗脸盆有一半的白瓷已被敲掉,水从盆里的一道裂缝中滴漏了出来。街道拐弯处有一个酒吧,一天24小时都有人进进出出。

“这地方真是太糟了,波蒂。”伯克发表着他的反对意见,“我无法想象你为什么要这种房子。如果你听我的话……”

“你是说拿你的钱?”

“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哈里,虽然你是一片好心。”

他茫然不知所措,显得有些恼怒。

“情况还没那么糟,”罗伯塔温柔地说,“至少这是一个结束。我住不起更好的地方。我宁可呆在这里也不愿在劳瑞特的房子里看到那个畜生和她嘻闹。”

“但是这里环境不太好啊!”

“劳瑞特那里,”罗伯塔说,“比这儿糟得多。”

她就这样搬了进来,没有几件家当。哈里·伯克成了她的私人保安员。他也许把这项工作看得过重了——这幢楼里还住着其他许多付不起高房租的人,他们似乎也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了下来——不过有一天晚上,伯克抓住了一个剃着平头、穿着一件发亮黑茄克和长筒靴的小年青,他猫着腰躲在罗伯塔的窗外透过铁栏栅和窗帘的缝隙,兴奋地偷窥她脱衣服。这位苏格兰人没有叫警察来。他缴了他的弹簧刀,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在他逃离时警告他,并让他转告他的朋友们,这幢楼决不许任何游手好闲的人、头脑不正常的人和性变态者来胡闹。从这之后,他感觉好多了。他甚至自己花钱将房门上那把不太可靠的锁换掉了。他对罗伯塔说:“这想必能打破苏格兰人花钱吝啬的谣言了。”

他只花了49美分,而罗伯塔为此深情地吻了他一下。伯克这一招合算极了。这在苏格兰也会被认为是物美价廉的。

接下来发生在劳瑞特身上的事情,对埃勒里这位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并不稀奇。而对伯克这个外国人来说,这种事在英国并不常见,着实让他感到惊奇。这位从法庭上解放出来的女英雄按惯例一夜之间成了大名人,包括签约在内的各种相关事情接踵而至。

“你是因为不了解这里的习俗,才感到奇怪的,哈里。”埃勒里和蔼地说,“在这里,一个杀人犯会受到全国的关注。我们钟爱杀人犯,刊登他们的照片,采访他们,约请他们写自传,为他们募捐打官司,想方设法去了解他们,为他们的无罪释放而激动得放声大哭。有些人甚至嫁给了他们。据我所知,那位因在堪萨斯制造了血腥屠杀而入狱的杜鲁门·卡波特,这几年就在写书。他的书可能会卖出上百万元的好价钱。”

“但这是让她去和百老汇签约!”伯克不满地说。

“当然。你根本没弄明白,哈里。现如今,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权利是有实际意义的。为什么一位白人女性只因我父亲和地区检察官认为她杀害了她的姨妈就受到了公众的特别关照呢?连我本人也认为劳瑞特这事不符合民主的理念。不过,她可能的确有天赋。”

“罗伯塔也有,”这位苏格兰人尖刻地说,“但我可没见过有人主动请她签过约。”

“叫罗伯塔站出来接受杀人的指控。”

各种约请铺天盖地地向劳瑞特飞来——有电视采访、夜总会演出,甚至还有人约她演电影——对此,她听从了姨父卡洛斯的建议,请西尔玛·皮尔特给予指点。这位拿佣金的老手自从在威廉·马洛尼·沃泽尔的办公室里第一次遇见劳瑞特后,就喜欢上她了。现在她又要投入战斗了。是她帮助选中了百老汇的这个签约合同。

“但是西尔玛,”劳瑞特紧张地说道,“百老汇……”

“你看,亲爱的,”西尔玛说,“如果你真想以演唱为生的话,这是成名的捷径。你在各类夜总会里唱过几年,我没见到过。不过如果你想成为明星,就该有自己的歌迷。虽然通过上电视,你可以抛头露面,但这还不是捷径。瞧瞧巴巴拉·史翠珊,她是在百老汇打响后才一举成名的。吉吉是通过电台出名的,不过她所处的时代不同。你已经有了知名度,你现在需要的是一部专门为你写的作品,以展示你的才华。而且要趁公众还记得你时立即行动。这就是我为什么建议你回绝好莱坞片约的原因——到好莱坞演电影周期太长了,当然,假如你有表演才华,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以你的嗓音,加上你现在的有利条件,你一定会成功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干这一行实在是太久了,我不会在平庸的人身上浪费时间的。我还想说一下,奥林·斯泰思也持同样观点,如果他想让你唱他的作品,他一定有成功的把握。他决不会因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点点名气就拿赞助商的50万美元去冒风险,更不用说他的声誉了。”

“我会独占鳖头吗?”

老太婆咧着嘴笑了:“亲爱的,你的言谈已经像个大明星了。它将是一部音乐歌舞剧,需要年轻的新人来演。奥林是一位伯乐,他已经为你设计好了——你一个人,一架钢琴,还有灯光。他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建议你不要错过。”

劳瑞特接受了合同,准备工作于是开始了。她从西尔玛·皮尔特、斯泰恩的宣传员以及基普·基普利那些人那里得到了全套的待遇。刚刚旅游回来的玛塔·贝里娜悄悄地给她上起了发声和声音控制课。

“我只是为戈罗丽的外甥女尽一点微薄之力。”这位资深的歌剧演唱家对她说道,“而你的声音确实让我想起了她。”

埃勒里依旧在断断续续地追寻戈罗丽谋杀案中那捉摸不定的四个字母的意思,他想自己能够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为此他专程坐出租车到位于西四十七街的破旧罗马剧院,那是斯泰恩的剧组排练的地方。他朝着门人点了一下头,并塞给他五美元,就溜了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观看劳瑞特的个人试演。

没错,声音真的很相像,听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这女孩是一个天生的歌唱家——她的歌声与他所喜爱的已故的戈罗丽的声音如出一辙。

空旷的舞台上,劳瑞特坐在一架大钢琴前。她身着便装,没有化妆。小脸蛋上挂着一丝严肃而专注的神情,她时不时地朝乐谱纸瞥上一眼。从她嗓子里发出的纤丝的颤动声,正是她姨妈的那种令上百万电台听众为之着迷的声音。和圭尔德亲切的声音一样,她的歌声贴近听众,是为听众而不是在为剧院歌唱;它极具感染力,沁人心脾,让人回味无穷。斯泰恩选择了比利·高顿斯为他的音乐歌舞剧作曲。有关音乐的韵律、风格、基调完全是针对劳瑞特的特点而确定的。高顿斯聪明地回避了时下流行的摇滚和乡村音乐风格,而反古到戈罗丽·圭尔德时代的那种充满感情的叙事情歌。它如怨如诉,打动人心。(埃勒里后来了解到,其它部分的音乐完全是现代风格的,奥林·斯泰恩有意突显劳瑞特的歌唱才华,他对此胸有成竹。)

她将会引起轰动,埃勒里暗自思忖。想着想着,心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

这比劳瑞特更令他感到揪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又将自己的想法重新思考了一遍。

看来是没有疑问了。

吉吉留下的那个手迹就是这个意思。

他悄悄地离开剧场去找电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观看劳瑞特彩排时突然就恍然大悟。”一小时后,埃勒里在沃泽尔的办公室里对他父亲、沃泽尔律师、哈里·伯克和罗伯塔这样说,“也许是因为她在唱歌,而音乐正是秘密之所在。”

“什么秘密?”奎因警官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儿子?”

“face。”埃勒里说,“吉吉临死前写的那几个字母。”

“那和音乐有什么关系呢?”

“大有关系。”埃勒里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我搞不清楚我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精于推理的人。这个案子的核心就在这个由四个字母组成的face里。”

“请注意,”他说,“我说是的是四个字母,而不是由这个字母组成的字。请注意,”他又说,“我指的是‘音符’这个词,指出这一点也是有必要的。”

“请注意,奎因先生,”沃泽尔脸抽搐着说道,“你已经把我弄糊涂了。”

“我会让你明白过来的。请先让我说完,沃泽尔先生。我现在有一种好像喝了十杯酒之后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瞧,吉吉写下了face这个字。很显然她的意思是,这个字与杀她的人有关。同时,我又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个face,按其字义线索与杀人犯并没有直接的联系。那就自然带来一个问题:假设它不是一个字义线索,又会是什么呢?”

警官皱着眉头说:“如果它不是一个字义线索的话……”

“对。如果它不是一个字义线索,那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线索呢?这就需要重新进行考察。我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它考察过了。我假设了各种可能性。有一个很显然的事实,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注意过。因为如果它不是字义线索,那它就仅仅是四个英文字母,它不构成一个单词,但字母的这种排列顺序却有所指。”

“是一串密码吗?”父亲若有所悟。

“我在推理的时候,请不要打断我的思绪。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埃勒里说,“照此推理,你就会意识到吉吉写下这四个字母仅仅是四个单独的字母而已。她把它们分开着写:F后面空格,A后面空格,C后面空格,最后是E。当然,字母间距较大是她写字的一个特点。还有,她写的这几个字看上去不像普通的手写体,而更像手写印刷体。不过一旦你认识到F-A-C-E不是一个单词而另有所指时你的思路和方向就对了。”

“我不明白,”伯克皱着眉头说,“另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戈罗丽·圭尔德所专注的事情吧?第一、作为一名表演艺术家,她一生从事音乐工作;第二、隐退之后,她热衷于玩字谜,对吧?那么,请从音乐术语方面的字谜来猜测一下F-A-C-E。它应该是一个音乐字谜。”

一阵沉默。这种推理听起来很有意思,却令人费解。埃勒里喜不自禁地笑了。每当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他的父亲、沃泽尔、伯克都显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罗伯塔·韦斯特则兴高采烈,好像她将会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双大眼睛在她那冷峻的栗色眉毛下闪闪发亮——但是,最后她也只好摇摇头。

“我从小就搞音乐,我应该能明白你所指的,但是,埃勒里,我还是弄不明白。”

“F-A-C-E在音乐里代表什么,罗伯塔?”

“脸?”

“又是那个讨厌的单词。不是单词,罗伯塔,是乐谱里的音符。”

“哦,你是说F、A、C、E是音符?”

“难道还能是别的吗?我当然指的是这个。是什么音符呢?”

“什么?”

“在乐谱上。”

“如果我有一张乐谱纸……”

“沃泽尔先生,可以吗?”埃勒里从律师的桌上抓了一叠黄纸、一支笔,就画了起来。当他把纸举起时,大家看到他画的是一些五线谱。

“这是G调的高音乐谱线。罗伯塔,请给我们指一下,F、A、C、E分别在哪儿?”

罗伯塔拿过纸和笔,想了一想,就开始写。

“请注明每一个音符。”

她按要求做了——

“大家看看。”

埃勒里给大家传阅了一遍。下面就是他们所看到的。

“这么说它们是音符了。”奎因警官说,“我想韦斯特小姐把它们的位置都放对了吧,要不然你可就徒劳了。埃勒里,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五线谱是由五条线和线之间的四个空格组成。罗伯塔把这些音符都放在哪里了呢?是在线上还是在空格里呢?”

“在空格里。”

“在空格里。那就是说在‘行间’。”埃勒里得意地停顿了一下。

“我们是否该提名你当市长呢?”父亲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埃勒里。你得向我这个笨脑瓜解释清楚了之后,我才会明白。”

“等等,”哈里·伯克抓着椅子的扶手说,“她是在告诉我们从字里行间去寻找答案。”

“该奖赏这位先生一支雪茄,”埃勒里说,“说得对,这就是吉吉音乐字谜的谜底,‘从字里行间去寻找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

“哪里的字里行间?”警官大声问,“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又是一个问题。”

“她的日记!”

“符合逻辑,爸爸。但不太可能。别忘了,她的日记可是写得密密麻麻的,每一页都很满,几乎没留什么空间。她要是能在字里行间挤下什么东西的话,那水平就不亚于那位在针头上刻写主祷词的人了。”

“那会在什么地方呢?她的书里?”

“不可能。她有好几百本书。”

“按你的思路,”伯克嘟哝说,“它不可能在由她手写的字里行间,也不会在印刷品里。那应该是在行距较大、较规则的某个东西……”

“你猜对了,哈里。”

伯克看到了希望:“某种打字文件!她留下自己打字的东西了吗?”

“并不一定是她打的。”

“她的遗嘱,”沃泽尔慢条斯理地说道,“天啊,她的遗嘱!”

“那也是我的结论,”埃勒里点点头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在你的办公室里召开这次会议的原因,沃泽尔先生。当你向继承人宣读遗嘱时,你曾声明原件已在遗嘱检查官的手里,你读的只是副本。不过,我认出了那份遗嘱就是我们在圭尔德住处的一个金属箱里发现的那份,是戈罗丽本人的那份,它应该还在你这里吧?”

“当然!”

“我想要一下。”

趁沃泽尔的秘书去取遗嘱时,埃勒里又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它让我怀疑戈罗丽的那份遗嘱就是‘字里行间’的谜底所在……她那份长长的遗赠名单。我认为有些蹊跷。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把小笔遗赠对象的名单一个一个写下来呢?留下一大笔遗赠款,由她的遗嘱执行人去分发不是更方便吗?但是分开来写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把遗嘱变成一份很长的文书,留下足够多的空间来写她的那个相当长的谜底。哦,谢谢你,”埃勒里对沃泽尔的秘书说,接过遗嘱,“请稍等,我好象看见外间的办公室有一台电烤箱,是吗?”

“是的,先生。沃泽尔先生常常在办公室吃早餐,我们就放了一台在那里。”

“我想借用一下。”

秘书把它拿了进来。埃勒里将插头插入律师办公桌后面墙上的电源插座内,并把烤箱放到办公桌的下面,拧开了开关。

“比火柴要好吧,嗯?”埃勒里轻快地说,“让我们来看看猜测是否对头。”他拿着遗嘱的第一页纸,在散发着热气的烤箱上方前后移动。这时候众人伸长了脖子,围在他身旁。

“有东西!”罗伯塔叫了起来。

在打字机打的每行字的中间,戈罗丽的手迹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我真该死!”哈里·伯克惊叫道。

“有人真的该死了。”奎因警官兴奋地说,“现在这个案子也许会有进展了。”

正如埃勒里所预料的,这是一篇用小字体写成的长文。除了遗嘱最的后半部分外,它占用了所有的行间空隙。

“爸爸,你来念吧。”

埃勒里悄悄地坐了下来。

警官大声地念道:

原因很快就会明了。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脱开世事的纷扰,计划着要去位于纽顿的乡间别墅。我要卡洛斯和我驱车同往,但他推脱了,说他感觉身体不适。我为他的头痛真是大忙了一阵子,直到他说感觉好了一点才罢休。这样,我是快到傍晚时才出发的。(我想推迟这次旅行,但卡洛斯坚持要让我走。)

虽然我几天前就嘱咐过珍妮,请她通知康涅狄格州电力公司恢复供电,但是当我到达别墅时,我发现那里还是没有电(我后来发现珍妮竞然忘了这事,这在珍妮是极罕见的)。我只好使用蜡烛,屋内阴冷、潮湿——供暖系统也是用电的。为了不冒得病的风险(有歌唱家不怕感冒的吗?),我决定立即打道回府。

我乘公寓电梯上了楼。当我取出钥匙正准备开门时,我听到屋里有一些声音,卡洛斯和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人的声音很陌生。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在我自己的家里!

他简直不知羞耻,不知羞耻。我气愤、懊丧之极。

我又下了楼,换乘运货的电梯上楼。我从厨房和配餐室进了屋,躲在餐厅的门后面偷听。卡洛斯还在和那女人说话。这是一扇双开式弹簧门,我推开了一道缝隙,向里张望。我并不想这么做,但是想到卡洛斯一面谎称身体不适,一面却背着我款待一个女人,我就想把他掐死。我倒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年轻,娇小,白嫩,披着一头栗色头发,手脚小巧(我是这么一匹马!——或者是一头“母牛”了。我听见我那位亲爱的丈夫向她提起我时,称我是一匹“产奶”的母牛)。

罗伯塔·韦斯特的脸变得一阵青一阵白:“那是我,”她喘着气说,“可能是那天晚上他……而她在门后偷听!她把我想成什么样子了!”

哈里·伯克握住她的手,让她安静下来。

主要由卡洛斯在说。大意是关于他要谋害我的计划。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把计划详细地说了出来。我的双膝开始发抖,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想:“不,这只是开玩笑,不可能是真的。”我几乎想进屋告诉他,这个玩笑开得不好。但是我一步也没有动,本能告诉我不能动。我继续偷听着,我恨我自己,但又不能就此离开。

他对这个女人说,如果由他来干的话,他将首先受到怀疑。他必须有实实在在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怀疑他不是在开玩笑了。)他接着建议,由她来杀人,他不在犯罪现场,等他继承了财产后,他们就结婚,一起过幸福生活。这根本不是玩笑,他说的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就从厨房跑了出去,他们还在起居室里。我乘运货电梯下了楼,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怎么办,该去找什么人。我整夜几乎就是这么走着。后来我又驾车去了纽顿,找人恢复了供电,在别墅里沉思了整整两天。但我要说,我并没有想出什么结果来。如果我去找警察,会有什么好处呢?我说的只是一面之词。那个女人会矢口否认,替他作证的。也许会上报纸,闹得满城风雨。不管怎样,即使警察相信我的话,他们能够做到的也就是派一个人来保护我,但这种事不可能长久。

我可以和他离婚。此时,我虽已战胜了震惊,却满心恐慌。我胡思乱想,不知所措。

我当然知道卡洛斯是什么人。我怀疑他在追别的女人,但是谋杀!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让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尽管如此,此事毕竟还未成为现实。我能想到的就是以某种方式教训他一下。离婚不可能达到这个目的,他肯定把一切事都安排好了。

当然,我是在拿我的生命作赌注。也许,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不太相信这件事。不管怎样,我已度过了生命的黄金时代,如果缩短几年……这个丑陋的胖老太婆已得到了赞美、掌声、荣誉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的死无关紧要,她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我睁大眼睛,保持着警惕。不久,我发现我对卡洛斯和那个女人的怀疑完全是有根据的。他甚至在引诱我的秘书,珍妮·坦普,她可真是一个可怜的家伙。难怪她最近有些神经兮兮的。我不责怪女人们,卡洛斯的确有一种女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当然,我不会因我的怀疑就撕毁和他的婚姻协议。他曾经误以为我要和他离婚。婚姻的纽带是对付他的另一种武器,是最有效的一种。

我还有别的武器——这份新遗嘱。我是用秘写墨水写在它上面的。我还在12月1日的日记页上用秘写墨水留下了一个记号。万一我被谋杀、这些都是材料。我不知道卡洛斯还在等什么,也许等一个好机会——我没有给过他什么机会!但是直觉告诉我,时间快到了,他快要动手了。如果我没猜错他的动机的话,我相信没猜措,他会得到他该得到的东西,他会痛心不已。我已经托人去寻找我姐姐的遗孤——劳瑞特·斯班妮尔。我把大部分的财产留给她了。卡洛斯将因此丢人现眼!我真希望在向他宣读这份遗嘱的那一刻我在场。

读者请注意:如果我是非自然死亡的话,我丈夫就是原凶。尽管他会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但他同样十恶不赦。杀人的女凶手只不过是他的工具而已。

我一直在努力寻找那天晚上在我家里的那个女人。我当时碰巧偷听到他在策划谋杀我。但卡洛斯对此闪烁其辞。据我所知,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見过面,除非是在暗地里。所以,尽管直觉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我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下面是她的外貌特征:年龄二十八九岁,皮肤白哲,粟色头发,五英尺三英寸高,身材娇小,眼晴很漂亮(我说不出颜色),说起话来用词装腔作势(我可能是在百老汇,或是在旅行中的什么地方见过她吧?),穿着打扮是格林威治村的风格。她的右脸上有一个明显的胎记,形状很像一只蝴蝶。通过这个特征可以很容易认出她。这个女人就是卡洛斯的同谋。如果我被谋杀了的话,她就是替他杀我的那个人。

戈罗丽·圭尔德(签字)

奎因警督抬起眼,瞟了一眼罗伯塔脸上的胎记,耸耸肩。随后,他把遗嘱放在沃泽尔的桌子上,转过身去。

“蝶形胎记,”哈里·伯克喊了起来,“怪不得她说罗伯塔有点眼熟?波蒂,你不是说过,你那次在夏季轮洧剧场里见过她和阿曼都在一起吗?那一定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是,她充全搞错了,”罗伯塔用颤抖的声音说,“那个5月的晚上,她一定是跑开了,投有听到我后来冷冷地拒绝了卡洛斯,然后就走了。如果她再多呆几分钟,就会知道我告诉卡洛斯说我不想和他同流合污。她根本没有把这些写下来,无论如何也没把我的铦写进去。”

伯克握住了她的手:“当然没有,波蒂。”

“她不可能追查到我这里。因为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卡洛斯,直到发生谋杀的那天晚上。他到我的住处来找我,要我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她脸上那只粉红色的蝴蝶痛苦地颤抖着,“上帝呀,我怎么会卷进这里面去?”

伯克直愣愣地盯着埃勒里,好像期望着他说些明智的,至少是安慰的话。但是埃勒里坐在椅子里,合抱着手掌,用嘴吮着手关节,毫无动静。

相当长一段时间,没人吭声。

“这样说来,”奎因警官最后咕哝道,“我们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了,甚至还不如以前。我们的线索没有价值,并没有把我们引向阿曼都的那个女人。”

“但是这些证据是不利于阿曼都的,警官。”沃泽尔反驳道,“现在我们不仅有韦斯特小姐的证词,而且有戈罗丽·圭尔德的书面证据证明阿曼都怂恿过韦斯特小姐。”

警官摇摇头:“先把阿曼都放一边吧,沃泽尔先生,我们必须要找到那个女人。”他不快地看了他儿子一眼说,“我注意到,你可是一言未发。”

“我能说什么?”埃勒里嘟哝道,“你已经都说了,爸爸。我们又得从零开始了。”

他们真的又重新开始了,从零开始了。痛定思痛,总结了一大堆的事后认识,但于事无补。更何况,阿曼都是一个极精明、极难对付的人。

阿曼都不再去找那位骑在他脖子上的阿德尼·乌里亚特兰德“猪背”了——那位在她的纽波特别墅大闹,并砸碎了价值10万美元物品。来自芝加哥后来住在纽约的格蒂·霍奇·哈蓬克莱默夫人也不再来找他了,很显然她的兴趣已转到寻求更新奇、更安全的刺激中去了。阿曼都也没有重续旧好的意思。嗜酒的女骑手达菲·丁格还是一直在波士顿街戒酒。阿曼都也不再理会和弗吉尼亚·怀廷合住在东四十九街的一处房子里的珍妮·坦普。珍妮·坦普偶尔出去做些临时的文秘工作;她穿着暴露,进一步增加了她胸部的魅力。苏珊·默凯尔大夫忙于出诊看患喉疾的病人,根本顾不上阿曼都,或者也许可以说,他的咽喉突然痊愈了。玛塔·贝里娜又远行了,这回去了欧洲的某地进行另一轮的巡回演唱。她们根本就没有去麻烦西尔玛·皮尔特。阿曼都正在追求更年轻的女子。

没有任何关于那位戴着紫色面纱、或者任何面纱的神秘女人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她仿佛是来自中世纪的浪漫故事,虚无缥缈,由某个头脑发热的家伙臆想出来的。

阿曼都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劳瑞特·斯班妮尔身上。他装成一位慈父般的圣徒、温柔的护花使者,并有规律地去罗马剧院观看劳瑞特的排练。他坐在前排空荡荡的贵宾席上,看着她试唱比利·高顿斯创作的新曲子或经典曲子。劳瑞特排练完毕后,他就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后台,然后带着她回家。如果她还不是筋疲力尽的话,阿曼都就会带她去一些偏僻的小饭馆坐坐。她心情不好时,阿曼都还会安慰她。他和她简直形影不离。

“这个小傻瓜。”哈里·伯克哼着鼻子说,“难道她连一点警觉都没有?”

“她单独一个人,哈里,”罗伯塔说,“你就是不了解女人。”

“可我了解这世上像阿曼都这样的男人!”

“我也是。”罗伯塔严肃地说道,“但是别用你的大男子标准去评判劳瑞特,亲爱的。她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大多数女人都会这样做的,这是女人天生的一种本能。现在她需有人可以依靠,有人跟她聊天,卡洛斯再合适不过了。”

伯克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会像对待她姨妈一样地对待她的。”

“根据她的秘写遗书,他并没有亲自杀害她,不是吗?”

“那她怎么会不出气躺在一只镶铜边的棺材里呢?”

“他不会去伤害劳瑞特的。他想要的是她的钱。”

“他当然也会得到的!”

“亲爱的,那需要一些时间了。可别低估了劳瑞特这个小家伙。她现在和卡洛斯混在一起可能有些傻,但她会把握好时间的。要得到钱,他就得和她结婚。而我有一种预感,他会发觉劳瑞特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她姨妈就上当了!”

“那几乎是一位老年妇女了。而劳瑞特一点没有思想包袱,她年轻美貌,这只是一方面。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来谈论他们呢?我明天还得早起。”

两人放下这个话题,亲热了起来。

罗伯塔在一台外百老江剧中被安排了一个角色。没有台词要念,只需在三幕长戏中身着肉色比基尼泳装在舞台的右边跳原地扭摆舞。

“剧作者告诉我说,他是在服用了致幻剂后写成了这部戏剧,”她对伯克说,“你猜结果怎么样?我就相信了他。”她每天晚上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悄悄地回到家中。

对这位苏格兰人来讲,此后的日子并不好过。罗伯塔去排演后,他大部分时间是和埃勒里在一起,毫无意义地呆在警察总部内。他们俩像一对感情破裂的夫妻,不愿看到对方,又像一对连体婴儿似的不可分离。

他们的谈话烦躁无味。

“我们是不是相互讨厌啊?”埃勒里问道。

“没错。”伯克不快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我不能,埃勒里。你为什么不呢?”

“我也不能啊。”

“你是我的搭挡。”

“也就这样了。”

伯克把双手插进了自己的口袋。

奎因警官有些感情用事,他去找了地区检察官。

“先把阿曼都抓起来交陪审团怎么样,霍尔曼?”

地区检察官摇摇头。

“但是我们有戈罗丽写在遗嘱内的材料啊,”警官辩解道,“还有罗伯塔·韦斯特的证明。”他实际上是在和自己辩论,把地区检察官当作了他的讲坛。

“这又怎样呢,伙计?所有材料只能证明案发前七个月他有这种动机。即使我能让陪审团起诉他,当然我对此表示怀疑,你能想象一位好律师会如何处理这个案子吗?你知道阿曼都肯定会聘用最好的律师的。伙计,我告诉你,这家伙会因此而出名的。如果我没有赢的可能,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送给他呢?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找到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警官嘀咕道,“我都开始怀疑是否真有其人。”

不知是否由于感情用事的缘故,警官还是拒绝放弃阿曼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卡洛斯·阿曼都召到位于中央街的警察总部来——老头儿对埃勒里和哈里·伯克说,此举的目的是让他神经紧张。但是,如果说这种传唤是针对阿曼都的一场神经战的话,那么,其结果只是搅得警官本人烦躁不安。这种传唤对阿曼都看来倒是一桩幸事,他不再大吵大闹地说这是对他的骚扰或威胁要诉诸法律。他总是迷人地咧着嘴笑,显得彬彬有礼,但从不承认自己有罪。有一次,他甚至敬了这位老人一支雪茄。(“我不抽雪茄,”警官厉声说,“我即使抽,也不抽哈瓦那雪茄;我即使抽哈瓦那雪茄,也不会抽你给的,阿曼都,如果我抽了的话,会呛着的。”阿曼都又把雪茄递给埃勒里,埃勒里想了想,接了过来:“我要把它当耗子药用。”他礼貌地对阿曼都说。阿曼都笑了笑。)

“我在受他摆布,”警官大声说,“他喜欢这个样子。他一直问我为什么不逮捕他!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我真希望我是一个清洁工,”面对大家不解的神情,他补充说,“至少我能将这垃圾处理掉。”

老头儿不再叫阿曼都来警察总部了。

伯克问:“那么这案子要被扔进未结案卷了?”

“绝不,”警官坚决地回答道。他心情不佳时常常会把他年轻时的流行语挂在嘴上,“我会把这案子查到底的。不过,是这种会面而并不是阿曼都让我这么恼火。我们要冷静地观察一段时间了。但愿他在得意忘形时,会犯什么错误,或是这几天会与那个女人联系。当然那女人也许会与他联系。我已将他置于24小时的监视之下。”

不仅仅奎因警官的手下在盯梢,日见憔悴的埃勒里本人也和他们在一起,当然他有时候单独行动。他经常光顾各类酒吧,更多的是去罗马剧院,里面昏暗潮湿。他的胃常感不适,偶尔酒后有些头痛,他的体重在进一步下降。

“你还做这件事干嘛?”哈里·伯克问他。

“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希望,”埃勒里耸耸肩,“我必须集中精力,不负众望。”

“又是老一套,”伯克叹了口气,“看看谁更有耐心,是狐狸,还是猎狗。没什么新情况吧?”

“没有情况。想和我一块干白费劲的事吗?”

“不了,谢谢。我可没这胃口,埃勒里。我迟早会掐死他的。还有罗伯塔,她也会这么干的。”

还有罗伯塔,伯克突然意识到有比和埃勒里一起说气话更好的事要做。一天夜里,罗伯塔在小夜总会里排练了一整天后,悄悄回到了自己又脏又小的房间、她显得很柔弱。

这位苏格兰人鼓起勇气,用他那有力的双手把她抓住,就像他的祖先紧握双刃阔刀一样,使劲地摇晃。

“波蒂,波蒂,罗伯塔。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了。我是说,你会说出一些你喜欢警察的道理,但他们却是过着一种极其乏味的生活。我都快疯了,罗伯塔。这样用呆着,我是说……”

“你是说你想回家了。”罗伯塔呜咽地说。

“正是这样。你理解,是吗?”

“哦,是的。”罗伯塔带着一丝冰冷的口气说。这是她在舞台表演中最好的声音,在扮演麦克白夫人这个角色时努力运用的这种声音,“我当然理解。”

伯克笑了:“那么一切都解决了。”他急切地说道,“不是吗?”

“解决什么了?”

“我以为……”

令他吃惊的是,罗伯塔抽泣了起来:“哦,哈里,我不责怪你……”

“波蒂!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事。要不然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哭泣。”

“我没有哭!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哭呢?你当然是想回家了。你现在身在异国他乡,没有小酒馆里的飞镖游戏,没有现代派青年,没有皇家卫队的换岗仪式……哈里,对不起,我有些头痛。晚安。”

“但是,”伯克明亮的眼睛露出一丝真诚和迷惑,“但是我想……”他停住了。

“是啊。你一直在想。你是很聪明的,哈里。”罗伯塔突然从埋头哭泣的长沙发上翻过身来说,“你想什么呢?”

“我是想,你知道我说的不是……”

“你说的不是?你有时候真烦人,哈里。你能不能用简单、明了的英语来表达?”

“我是苏格兰人,”伯克生硬地说,“也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但我头脑里想的东西应该是到处都一样的。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哈里?”

“真见鬼!”伯克那粗短的脖子被憋成了紫红色,“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家!”

这时,罗伯塔坐了起来,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她那一头乱发:“那好啊,哈里。我是说在情况变化了的条件下。我认为你在追求女孩子方面并不聪明。你没有像卡洛斯之流的那种追女人的技巧,甚至还不如埃勒里·奎因。不过,从动机上讲,我想你该把我的话当成是一种赞扬。你有你独特的可爱之处。你是否真的为了换取我和你非法同居而准备花钱资助我去英国呢?虽然我很想去英国看看,但我是付不起这笔钱的。我连做梦都想去那里——斯特拉特福,还有许多地方。但是,亲爱的,我恐怕无法接受它。我也许给你造成了一个错觉。由于情况的需要,我不得不承认我和卡洛斯那个魔鬼发生过关系,但你没有理由据此认为我是那种轻浮的女人。哈里,你是很可爱的。你想和我风流几个晚上,我至少应该感谢你。而现在,我真的很累了,我想去睡觉了,一个人。晚安,哈里。”

“请你安静一下!”这位苏格兰人大声吼道,“你根本没明白我,我想和你结婚!”

“哦,哈里,”罗伯塔哭着说,“要是我早点知道多好啊!”

尽管她还想说些其他什么话,可是没等她说出来,俩人就疯狂地扭抱在了一起。

“好了,老兄,”伯克第二天告诉埃勒里,兴奋中还有一点难为情,“我终于把这个老问题给解决了。”

埃勒里咕哝着说:“罗伯塔是怎样让你说出来的?”

“对不起,我没听清?”

“那个可怜的女子等你向她求婚已有好几个星期了,据我所知,可能有几个月了。明眼人都已看出来了,除了你这个苏格兰情种。恭喜你啦。”埃勒里无精打采地握了一下伯克的手。

他们准备一俟罗伯塔的那出前卫戏剧演出完毕后就结婚。韦斯特小姐预言,那出戏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响。

“我们还得为另一部戏辛苦一阵子,”伯克大声地说,“我简直都等不及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那个航班了。老兄,说实话,我在你们这个可爱的国家实在是受够了。”

“有时候,”埃勒里狡黠地说,“我真希望是你们在约克镇打败了我们。”

他咒骂着卡洛斯·阿曼都和及其所有的吉普赛祖先,接着又去写他的小说了。

奥林·斯泰思创作的那出时事讽刺歌舞剧的海报,读来令人感到是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匆匆写就的,而不像是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写成的。这个时候是戏剧演出不太景气的季节,而批评者的热情倒是有增无减。

也许是这位传奇般的奥林·斯泰思走运,他从来就没有失败过。在这个残酷的小圈子里,剧作家们为了生存而苦苦创作。而成功则像一场恶意的赌博,创作天赋似乎无关紧要。

对于劳瑞特·斯班妮尔的表演,没有任何故意的歪曲报道。那是一位真正的演员进行的演出,唯一的问题就是演得好不好。毫无疑问,反响强烈。报纸头条进行报道,人们欢呼雀跃。评论家们认为她是百老汇的新宠儿。《百家争鸣》(Variety)杂志称“斯泰思极为成功”,沃尔特·克尔本人称劳瑞特是戈罗丽·圭尔德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生活》(Life)杂志计划发表有关她的人物专题报道,圈内人士就她的表演是否时兴有趣而争论不休。戏迷们排起长队等着买票,争先恐后地请她签名。西尔玛·皮尔特和她签了一个代理合同——这位老太太长期以来只靠口头协议进行工作。阿曼都及时地提醒劳瑞特说:“这是一个激烈竞争的行业,你最好和西尔玛签一个合同,以免遭人暗算。”

玛塔从西柏林还发来了一份电报:

我告诉过你,要继续进行发音控制训练。

爱你的玛塔

歌舞剧在星期四晚上开演了。星期五下午,埃勒里拨通了基普·基普利的私宅电话。

“你能给我搞两张奥林·斯泰恩的歌舞剧吗?我跑了很多地方也没买着。”

“你想要什么时候的票,明年的吗?”这位专栏作家问。

“星期六晚上。”

“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吗?”

“这个星期六晚上。”

“你以为我是谁,杰克·肯尼迪吗?”基普利问。他接着又说道,“我得想想办法。”十分钟后他回了电话,“我一直不明白,你欠我那么多的人情,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呢?票已在票房里了。”

“谢谢你,基普。”

“你可不要只是嘴上说说,伙计。给我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新闻吧,我们是朋友。”

“我希望能这样。”埃勒里叹了口气,挂了电话。他真是这么希望的。

尽管有小说要写,并有交稿期限,圭尔德的案子还是一直索绕在他的心头。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决定去看这部歌舞剧,他一般是不看歌舞剧的。虽然他乐意听到百老汇对劳瑞特表演天才的赞誉,但是这一决定却与此无关。说到底,仍然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职业本能驱使着他去试图把握这起谋杀案的脉络。埃勒里也拉上了父亲一起去,老头有些不太愿意——对于这位从歌舞剧繁荣年代成长起来的警官来说,歌舞剧已随弗洛伦兹·齐格菲尔德及厄尔·卡罗尔的逝去而风光不再;他认为《俄克拉荷马!》一剧枯燥乏味,而《窈窕淑女》又异想天开,废话连篇——但星期六晚上,他们还是去了罗马剧院。

他们坐的出租车在拥挤的车流中艰难地行进着(头脑清楚的纽约人决不会在星期六晚上坐出租车来剧院区的);两人以一种怀旧的心态,对新时代广场地区的嘈杂氛围不时地咒骂着。他们在老罗马剧院的“仅售当日票”窗口前与一群不太友好的人又拥挤了一番,最后,终于坐在了剧院中央第六排靠走道的半圆形贵宾席上,这是戏迷们梦寐以求的座席。

“真不错啊。”警官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你是如何搞到票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埃勒里请基普利帮的忙——“这两个座位恐怕得花去你几天的薪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埃勒里言简意赅地答道:“钱不是万能的。”说完,他就看起节目单来。有些事情不必说出来,甚至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

找到了。在第一幕的结束部分,由劳瑞特·斯班妮尔演唱的歌曲。周围的观众似乎把节目单都翻到了同一页。为了证实这一点,埃勒里特意向左右看了看。这种情景十来年才遇上一回。古老的剧院里有一种明亮的感觉,只有在一颗新星即将诞生时才会这样。

你甚至可以感到亮光在闪烁。

亮光随着劳瑞特出场前灯光熄灭而消失,留下了一片沉沉的宁静,沉重得仿佛要爆裂似的。

黑暗而宁静。

埃勒里发觉自己一动不动地蜷坐在座位边上。他的父亲,这位极不敏感的老人,也和他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

全场鸦雀无声。

一束明亮的锥形光柱突然从天而降,从舞台前部跳射到舞台正中央。沐浴在耀眼的光亮中,劳瑞特坐在一架巨大的玫瑰色的钢琴前,握着她那双苍白的手。舞台背景是绣着一朵大红玫瑰的黑色天鹅绒布。她穿着带有闪光装饰片的玫瑰色高领、露背晚礼服,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白嫩的肌肤和金黄的头发仿佛是天鹅绒布上的浮雕,浑然一体。她并没有注视着观众,而是看着自己膝盖上的双手。她若有所思,仿佛正聆听着某些平常人无法听到的东西。

整整30秒钟,她作沉思状,然后始起头来,看着指挥。指挥将指挥棒举起,停在半空中。当它落下时,整个乐队迸发出强烈的悲怆音乐,带有重重的铜管乐声,间有一些短促音。

忽然间弦律又转成了温柔、缠绵的风格,那是高顿斯那部著名的《在哪里?》歌舞剧的序曲。序曲过后,劳瑞特抬起手,头往后一仰,弹奏了一串轻快的迎之后,开始演唱。

这声音和埃勒里在观看排练时听到的很相近,但并不完全一样。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新特点,使她的声音在质量和风格上有所提高。不知是她临场发挥得好,还是玛塔·贝里娜教了她什么唱歌的绝活。实际上劳瑞特现在是二者兼有,戈罗丽·圭尔德的音质,劳瑞特自己的风格。从这个词义上讲,沃尔特·克尔是完全正确的。每一代人都是继承了父母的基因,又融入了自身的特点,从而成为新的一代。这个外甥女确实是“她姨妈的理所当然的继承者”。

这声音和老圭尔德的一样,迷人而煽情。所不同的是;它有一种奇妙的内向性,劳瑞特声然没有意识到观众的存在,其结果是她完全处于一种忘我的境地。她仿佛远离尘嚣,独处一室,浅斟低唱着内心的独白。全场的男女老少都凝神屏气,洗耳恭听,心绪万千。

这声音极具震撼力。

埃勒里努力从这种感染力中挣脱出来,注意观察了一下周围观众的情况。他的父亲身体前倾,半闭着眼睛,咧着嘴,一副痛苦中又带有刻骨铭心的欢乐的表情不得的样子。

周围黑暗中能够辨认出的几个人,神情也是不堪入目。每一张脸都脱去了虚假的面具,赤裸裸、孤单单,毫无造作,毫无体面可言。这不是什么美景,它让人感到既兴奋又恶心;我的天哪,埃勒里暗暗思忖着,她将会成为一股强大的社会破坏力量,她将摧毁人类社区,代之以旷野孤狼般的索居生活;她将破坏大学校园里年轻人的群体意识,成为各种毒品的替代物。她不可能意识到她的这种危险的破坏力量。她的唱片可能会卖到上千万张,甚至上亿张,到时候甚至会出台专门的法律来限制她的扩张。

她又唱了五首其他歌曲:《爱情,爱情》、《你是我的烦恼》、《后来没有月亮》、《接受我》以及《我想死》……

劳瑞特的双手又放回到膝盖上。

对于剧场内震天动地的欢叫声,她丝毫没有反应。她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她只是坐在那里,和开始一样,握着双手,垂着双眼,若有所思。埃勒里认定,这肯定是奥林·斯泰思教她这么做的;不过,即使没有斯泰思的指点,埃勒里也很难想象出她会做出其他任何的反应来。

观众们不同意让她就此结束。第一幕的幕布降升了好几回。她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空旷舞台上的那架大钢琴边,娇小的身影烟烟生辉。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雷鸣般的喊叫声响彻全场。

劳瑞特从长凳上突然转过身来,在强光的照射下站了起来,全身光芒四射。她的目光第一次面对着观众。

这一下非常奏效。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非常高兴能为大家演唱,”她轻声说道,“不过,接下来还有更多好看的节目,所以,我只能再为大家唱一支歌。我不知道比利·高顿斯是否会介意我唱老歌。这首抒情歌曲的歌词是由詹姆士·沃克创作的,大家也许还记得,他并不是一位专业歌词作家;曲子是由欧内斯特·鲍尔写的。1905年第一次发表,后经改进在20年代沃克当纽约市长时成为一首流行歌曲。这也是我姨妈——戈罗丽·圭尔德非常喜欢的歌曲。”

斯泰思精明的一招——埃勒里敢肯定这是斯泰思的生意——以这种方式说出吉吉·圭尔德的名字,令在场的每一位观众疑团顿释。

劳瑞特又回到钢琴边。

音乐再起,划破沉寂。

观众再次凝神屏息。

她又一次展开歌喉。

无论从曲调还是从歌词上讲,这首歌曲并不是理想的选择。鲍尔的音乐过于缠绵排侧,而沃克的抒情歌词则让人想起镀金鸟笼中的鸟儿以及那些可怜的缝衣女:

在这充满生机的夏季,亲爱的,

你说你只爱我一人,

我欣然将身心托付于你,

心醉神迷。

而昨夜我在梦中看到,

未来的我衰容、满头白发老而灰暗,

我想知道,亲爱的,你到那时是否仍会,

爱我如今天今天所爱。

副歌(缓慢、抒情):

到12月你是否仍会像5月那样爱我,

你是否仍会以古老而甜蜜的方式爱我?

当我头发花白时,

你是否仍会亲吻我说,

在12月你依然爱我如5月?

劳瑞特以英国音乐厅的演唱风格缓慢、抒情地演唱了这首歌曲。埃勒里摇摇头,认为这是一个失误。他敢打赌,过不了多久,奥林·斯泰恩——或者比利·高顿斯——就会让劳瑞特的加演曲目尽量减少模仿的内容。他在想,如果换一位歌手来演唱这首歌曲,观众可能早就哄堂大笑起来了,如果不是窃笑的话。观众们只是出于对劳瑞特的敬佩,才如痴如狂地喜爱着这首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的歌曲,如同对高顿斯的音乐一样。

听着这首表现“多情郎詹姆士”青春情感的歌曲——詹姆士·沃克的传记作者吉思·福勒将他的这本书定名为《多情郎詹姆士》——埃勒里想到,沃克的这首伤感情歌,尤其是副歌的主题,显然一直到死都缠绕在作者的心头。据福勒讲,在这首《到12月你是否仍会象5月那样爱我?》的歌曲发表40多年后,也就是距劳瑞特今天演唱这首歌20多年前,那位曾是流行音乐界的有志青年、律师、参议员、市长和风度翩翩的政客,病重时坐在他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打开灯,找到一支笔,把这首抒情歌曲,改成了一首新歌,结尾的几句是这样的:

请你记住,亲爱的,

永远不会有12月,

永远是5月。

经过40来年的时间和其间的两次世界大战,詹姆士·沃克终于功德圆满,返璞归真了。

我希望圭尔德的案子也能让我达到这种效果,埃勒里心里这么想着。

永远不会有12月……

埃勒里好像突然触电了似的一下站了起来。说实在的,他常常这样。换一个别的场合,这样的举动也许是挺有趣的。这是由于他的左胳膊在座位的扶手上动了一下,恰好触着了麻筋,那种突发的不适感差点没让他叫出声来。

奎因警官不高兴地嘘了他一声,老奎因正专心致志地在欣赏歌曲。对这位警官来讲,劳瑞特演唱的歌曲勾起了他对青春时代的回忆。

但是,对埃勒里来说,它是一个前兆。即使不触着麻筋,他也会作出这样的举动,因为他的内心深处突然受到了触动。

“爸爸。”

“闭嘴!”他父亲不满地嘘了一声。

“爸爸,我们得走了。”

“什么?”

“至少我得走了。”

“你疯了吗?活见鬼,你搅得我没听到这首歌的结尾!”

劳瑞特唱毕,全场掌声雷动。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扶在玫瑰色钢琴的一角,站在那里,脸上没有笑容一双蓝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全身光彩夺目。接着,幕布降了下来,全场灯光亮起。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病?”老头儿一边在过道上推搡着前进一边说着,“你天生是一颗扫帚星,埃勒里。听听,那是多么好的嗓音!”他接下来就没完没了地谈着劳瑞特,或者也许是在谈他自己。

埃勒里一言不发,一直等到两人到了拥挤的大厅里。他仍然绷着脸,一副痛苦的样子:“爸爸,你没必要去。你还是待在这里看完剩下的节目怎么样?我们一会儿家里见。”

“等一等,好吗?你有什么想法?”

“我只是记起了什么事。”

“与圭尔德一案有关吗?”老头马上问道。

“是的。”

“什么事?”

“我想现在最好别说。我得首先核实一下。你真的没有必要去,爸爸。我不想让你今晚扫兴。”

“你已经让我扫兴了。不管怎样,我不在乎接下来的节目了。她唱得真好!钱花得值得。真是与圭尔德一案有关吗?”

“与圭尔德案有关。”

“这案子也困扰着我,”老头说,“我们去哪儿?”

“你是不是把戈罗丽·圭尔德遗嘱的复印件交给了地区检察官?就是那份从沃泽尔办公室找来的、上面有秘写长文的遗嘱?”

“是的?”

“我得找到他。”

“沃泽尔?”

“地区检察官。”

“霍尔曼?现在?周末晚上?”

埃勒里阴郁地点了点头。

奎因警官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不再吭声了。他们来到四十七街,走进附近的一家饭店,找到饭店里的公用电话,埃勒里花了25分钟才查到地区检察官的下落。他正在沃尔多夫饭店参加一个倍受媒体关注的政界宴会,他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不高兴。

“现在?”他问埃勒里,“周末晚上?”

“是的,霍尔曼。”埃勒里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等到周一早上?”

“不,霍尔曼。”埃勒里回答道。

“别装得跟杂耍里的小配角似的,”地区检察官怒冲冲地说,“好吧,神秘的家伙,我会尽快赶到办公室,我们在那里见面。但这最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问题。”埃勒里咕哝着,挂上了电话。

当埃勒里读完戈罗丽·圭尔德写在她遗嘱行间的小字体亲笔书时,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年。

“怎么样?”地区检察官问,“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孩子?”警官急于想知道,“那天我在沃泽尔办公室宣读的时候,可没有漏掉或纂改过一个字。是怎么回事呢?”

“就那么回事。希望你们能理解我,好吗?”

“你的意思是,到现在你还不准备说出来吗?”他父亲吼道。

“把我从宴会上、记者的镜头下叫回来,”地区检察官暴跳如雷,“而且还是在周末晚上。我老婆都以为我去寻花问柳了。而他还不肯说!感谢上帝,伙计,我庆幸我没有一个疯儿子。我要回沃尔多夫饭店去了。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到周一上午再说,我想和我老婆待在一起。如果这家伙有什么借口要让什么人进办公室的话,请告诉我。别忘了,出去时把门锁上。”

办公室昏暗而安静。主人走后,奎因警官问道:“怎么样?”

“现在不行,爸爸,”埃勒里低声说,“现在不行。”

老头耸耸肩,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种回答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他们坐出租车回家。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最终,警官将他的骄傲与喜悦留在了静静的书房内。他用手拉长了他那有趣的下嘴唇,努力用眼睛瞪着黑洞洞的嘴,那表情仿佛是里面住着讨厌的恶魔似的。

神秘的面纱渐渐揭开了。埃勒里终于看清了这张脸,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