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保险箱失窃案的搜查工作完全没有进展。从粗糙的手法来看,很可能是出自外国人之手,可是要说想逮捕这名外国人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曲町署所负责的闹区顶多只有饭田桥,而知道怎么搜索外国人的刑警则是屈指可数。友定和本田埋首于警察厅的数据库,与无以计数的文件奋战,花了很多时间搜寻类似的犯罪手法。

“可恶!本来以为可以不用被烦人的文件工作给困住,才自愿接下工作的,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

本田开始发起牢骚了。转调到曲町署之前,本田是总署的警视厅防止犯罪科里知名的刑警。听说他是因为杂乱的男女关系而被降职的,他本人也没有强烈否认过。

本田可以接受被降职的事实,但是对于被降调到曲町署一事,却让他有诸多不满。就地方特性而言,这边的警察署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警备公安部所获得的待遇比搜查部还要优渥。搜查部这边随时都可以嗅到刑警们的不满情绪。

“去洗个三温暖吧?我帮你处理。”

友定一边盯着计算机的屏幕一边说道。平时本田因为体恤友定还得去接雄介回家,所以几乎自己一人包办入夜以后的所有工作,也许他已经整整有三天的时间夜宿警察署了。本田的体恤固然让友定感到窝心,但是肩上却有如扛着千斤重担一样。“可以吗?不好意思了,阿伸。”

“平常都是你在罩我啊。”

“那我就先去洗个澡,顺便也发泄一下积了好久的下半身。我会带着手机,如果到时没人接,就当我正在兴头上,在语音信箱里留言给我。”本田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最慢十一点半就会回来了。你十二点离开这里,时间上应该还来得及吧?”

“嗯,那没问题。”

“很好,那就这样吧。”本田哼着歌离开了。

友定停下打计算机的手,伸手拿起电话,打到照顾雄介的托儿所去。

“喂,我是友定。我想今天晚上十二点半时可以去接孩子。”

“对不起,友定先生……”托儿所的负责人雨宫女士有口难言似的嘟哝着。

“怎么了?雄介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事。只是觉得这两三天,雄介有点奇怪……老是一个人在发呆,连我们跟他讲话也好像都没听到。”

“他有时候会这样,可能是想妈妈,常常会忽视很多事情。”友定一边为自己找借口,一边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是吗?那就好……对不起,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您是不是可以找个时间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本来就打算等我工作比较有空档的时候就带他去。总之,今晚十二点半我会去接他。”

他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汗水不断地涌出来。友定当然也发现雄介有异状,他叫雄介时得不到响应,于是就冒起无名火,用力地打雄介的屁股、抓他的背,连续两天这样折腾雄介,于是他发现到情况有异。

雄介的左耳好像失去听力了。

是雄介昏过去的那个晚上,友定猛力的一掌打破了他的耳膜吗?雄介对来自右方的声响会有反应,但是左边则几乎没有反应。

他知道得带孩子到医院去一趟,但是这么一来,施虐的事实就会曝光。他打算这阵子不再凌虐雄介,等他背上的伤痊愈之后再带他到医院去。如果告诉医生,因为自己工作太忙,以至于迟迟没有发现孩子的异状,医生应该会相信吧?

友定叼着烟站起来,躺到房间后头那张老旧沙发上吐烟,沙发上有本田浓浓的体味。目光随着烟雾飞散的方向游移,于是脑海里便涌起许多思绪。他从臀部的口袋里拿出皮夹,取出塞在钞票里的相片。才两岁时的雄介和友定,还有今日子在相片里笑得很幸福。

当时确实是很幸福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虐待雄介。其实现在他也还深爱着雄介,然而,他始终没办法停止在雄介那柔软、具有弹性的皮肤上刻下暴力抓痕的冲动。

一切都是今日子的错——友定得到了和往常一样的结论。相片中的今日子笑得很灿烂,而他们夫妻间的感情,确实是在雄介出生之后开始冷却的。今日子罹患了育儿忧郁症,友定则耽溺于工作,始终没对她伸出援手,于是今日子开始对友定白眼相向。工作跟我们母子哪一边比较重要?今日子开始一次又一次,说出以前只会在无聊电视连续剧中听到的台词,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争执起来。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五年之久,某天当友定身心俱疲地下班回到家时,发现今日子只留下一张纸条,离家出走了。

我受够了。雄介落寞且沮丧地坐在放着只简单写着一句话纸条的桌子前面。

他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只是,这样的落幕来得太唐突了。站在今日子的所有衣服都被带走而变得空虚无比的衣橱前面,友定愕然不知所措。这样的虚脱状态持续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必须同时扛起刑警这个忙碌的工作,和照顾孩子的父亲责任,紧接着又是一阵愕然。

今日子回老家去了,却始终不愿接受友定的恳求——就算夫妻的感情无法修复,至少也把雄介带去照顾啊!

“我不想看到任何会让我想起你的一事一物,即使是雄介也一样。”

友定责怪今日子是个任性不负责任的女人,但也只是换来今日子忿然挂断电话。

不想看到任何会让她想起友定的事物——友定也一样,他也不想看到任何会让他想起今日子的任何事物。然而,长得跟今日子很像的雄介老是在家,那孩子完全找不到友定的影子。以一个男孩子来说,他有着秀丽的脸孔,白皙的皮肤。如果他不发一语地坐着,看起来就像个洋娃娃一样,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跟今日子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每次被他那对眼睛一望,友定就觉得被今日子苛责一样,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

也许他自己也非常明白,在他耳边提醒他“那是雄介,不是今日子”的理性声音,已经渐渐远去了。他害怕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回家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一桩苦差事。

可是,照顾雄介的今日子已经不在了。友定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将雄介送到幼儿园去,下班之后再去把他带回家。

事情发生在逮到犯下连续汽车窃盗事件犯人的那天晚上。友定把雄介忘得一乾二净,和其他的同事们把酒畅飮。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超过晚上十点了,他赶紧跑到幼儿园去,对着忿忿不平的保母连声赔不是,然后把雄介带回家去。回到家之后,他似乎还意犹未尽,拿出放在冰箱里的罐装啤酒猛灌,这时他发现雄介带着憎恨的目光凝视着自己,那眼神跟今日子如出一辙。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一个没留神就错过时间了。”

雄介没有哭。他一直都是这样。三岁左右,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他就不再哭了。也许是夫妻之间不断的争吵影响到他了吧?他变成一个总是带着不形于色的冷静眼神,窥探着友定和今日子脸色的孩子。

要是在以前,当友定道歉时,雄介只会带着略显寂寥的表情点点头。那天晚上却不然,他带着跟今日子一样责怪别人似的眼神,开口问道:

“妈妈在哪里?我要去找妈妈。”

他不想拿酒后乱性当借口,也不想拿太累了来搪塞。他只是任情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你想见妈妈?你最喜欢的妈妈丢下你跑了啦!你知道吗?”

友定一吼,雄介就开始哭了起来。友定的威胁或安慰都止不住他的泪水,于是雄介的哭声挑动了友定的神经。

“再不停下来,我就要处罚你了!”

可是雄介还是哭个不停。友定一把抱起雄介,脱下他的裤子,狠狠地鞭打他的屁股。他越打,雄介的哭声就越大,而雄介的哭声越大,友定鞭打的力道就越强。当他气消了之后,就开始觉得用蛮力强迫雄介乖乖听话,比什么都重要。

不,其实不然。事实上是对害怕、哭泣的雄介施加暴力一事,让他产生了施虐的快感。本来是为了让雄介认错才打他屁股的,然而当雄介道了歉之后,他的怒气却反而更加沸腾。那对怯生生的眼睛唤醒且强化了潜藏在友定内心深处的施虐狂,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暴力冲动,一发不可收拾,非得打到雄介动弹不得了才肯罢休。

待他清醒时,雄介的屁股已经整个红肿,不要说坐了,连躺着睡觉都没办法。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羞耻、沮丧。然而,他却无法忘记残留在手掌上,类似麻药的感觉。

今日子已经不重要了,工作造成的疲累也没什么意义了。随着双手操控雄介的恐惧情绪,带来无可替代的快感。

从那天晚上起,友定开始虐待儿子。他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爆发怒气,狠狠地鞭打雄介。不知不觉中,雄介不再开口说话,也不再和友定对视了。他知道,不管做什么事都会遭到责骂。生存的本能剥夺了雄介的童心,而雄介越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友定的目光,就越使友定的暴力冲动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爆发开来。这无异是一种恶性循环。你可是为人父的人啊!

有时候理性会在友定耳边低语着。不只是父亲,还是个警官。对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你不觉得可耻吗?是可耻,是悲哀。可是他停不下来。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求救于今日子。再这样下去——我会杀了雄介的。求求你,把雄介带走。

但是,企图按下电话按键的手指头却从来没有试着动过。友定的一颗心在强烈快感和羞愧之间剧烈地摆荡,内心像荒芜的沙地一样粗糙。烧长了的烟灰中途断掉,掉落在友定的胸口上。“可恶!”

友定将烧短的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胸口一带突然发痒起来,手也微微地抖着。自从开始虐待雄介之后,他就变得没什么耐性。往往只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情绪沸腾,想将所打的东西一把烧成灰。

可是,在可以带雄介到医院去看医生之前,他必须想办法抗拒那种冲动。

友定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到工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