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在门廊和他碰面,这里还聚集着大量证人、保安人员和来旁听的民众。萨拉胳膊下夹着文件,快步跑向西蒙。

“西蒙!你怎么来这啦?”

西蒙耸耸肩,“今天放假。想来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

“好哇!这真是个惊喜!”

萨拉欣喜地仰望着儿子。西蒙比萨拉高出15厘米,面容英俊、鼻梁挺阔,下巴上的胡茬隐约可见。他略微泛红的金发剪得很短,左耳戴的耳环很扎眼。但他看上去身体健康,悠闲自在,穿着牛仔裤和无袖汗衫,臂膀上结实的肌肉显露无遗。他天生就是个运动健将,鲍勃的身材也不及他。

西蒙摸摸她的假发套。“你戴着它显得很傻。”

“那我就摘掉吧。等等——你有时间一起吃午饭吗?”

“有吧。”他神色忧虑地环视左右。“你不在这里吃饭吗?”

“不。我们去买三明治,在河边坐着吃。”

“那好吧。”

她跑上宽阔的楼梯,去衣帽间脱掉长袍,摘了假发套,放下文件。她匆匆扫了一眼待会儿准备提的问题,没什么需要改动的。不管怎样,西蒙来了,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儿子了!

萨拉下楼梯时,惊讶地发现西蒙正与一个证人交谈——格雷厄姆·杜瓦。她走近时,他们分开了。她挽着西蒙的胳膊,一起走出大门,步入明媚的阳光里。

“你认识那个人吗?”

“哦,不很熟,在一个建筑工地认识的。”

“他是加里的朋友,是辩方证人。”

“是吗?”西蒙不以为然地说道,萨拉尽力压制心中涌起的一丝不快。多年以来,他们两个常因意见不合而争吵,但她今天不想让这事扫了他们的兴。

“你想吃什么?三明治?比萨饼?汉堡包?”

“三明治就行了。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大律师都吃大餐呢。你知道——有精美的桌布啦,还有香槟或波特酒?”

“我才不做这些。再说了,你清楚我喝红酒会变成怎么样,西蒙——难道你想要让我进法庭的时候歪七扭八的,连笔记都倒着拿?”

“怎么可能。他们连你衣扣全开的样子都没机会看到,其他就更别说了。”

“我可不想失态。”

他们在玛莎百货买了三明治、水果和矿泉水。游客和购物者占满了河滨公园的椅子,他们只好悬腿坐在堤岸上,看着河滨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和河上的游船。

“你今天怎么放假啦?”她问。

“是我自己要放的,反正大部分活儿都干完了。今天只剩打扫,所以我就趁机开溜了。”

萨拉不由得叹口气。这个回答怎么听都让她压抑。她这个儿子只知道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没什么抱负,这就够让人起急的了,可即使是这样,他还不忘偷奸耍滑。更让人生气的是,他说这话时带着不无夸张的口气,无疑是在强调他正朝着与她相反的社会方向愈行愈远。

我绝不跟他唠叨这些,她对自己说。唠叨改变不了什么,就是因为以前唠叨得太多才失去他的。

“贾斯敏还好吗?”

贾斯敏是西蒙的女朋友,出奇漂亮,他俩已经同居了10个月。刚开始时,萨拉恨透了她,也许是因为贾思敏跟西蒙一样不求上进,也许还是一时适应不了自己的位置被儿子的女朋友取代,这是妈妈们的普遍心理。但后来发现这个女孩能令西蒙快乐,萨拉也就坦然接受了现实,开始挖掘贾思敏身上被她忽略的好品质。正因为如此,他的回答让她更加痛苦。

“她走了。”

“什么?”

“她离开了我,几个星期之前。跟医院一个混账男护士跑了。一个喜欢大树的胆小鬼。”

“啊,怎么会这样!”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但被他甩开了。

“唉,西蒙。你过得一团糟,你家就像个垃圾堆。我要追求自己的生活。”

“她这么说的?”

“差不多吧。”他掰下三明治上的面包皮,扔给水上的海鸥。“当然是一团糟了,我在粉刷房间,安装搁架。”

“西蒙,你在装修?”西蒙的房子在他们家是出了名的脏乱差。

“是啊。我以为她会喜欢。女人都想要一个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家,对吧?”他侧过脸看着她,似乎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妈妈,女人到底想要什么?我怎么才能让贾斯敏回心转意呢?当然,他绝不会这么直白地问出口,但他确实很想知道,对此她很肯定得很。

萨拉很受感动,既觉得受宠若惊,又有几分忐忑。受宠若惊的是西蒙竟会向她寻求帮助,而忐忑的是自己给不出什么好答案。她怎么会知道呢?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没工夫顾及自己的家庭和婚姻。她知道,多年来她和鲍勃也作出了很多努力,但都不尽人意。过去这些年里,他们每搬一次家,鲍勃都会安装搁架和壁橱,贴壁纸。现在,西蒙第一次仿效他继父这样做了,可贾斯敏——他唯一的辉煌成就——却抛下他跟别人跑了。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萨拉心里想。

“她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六星期前。我知道那男的住哪儿。他带贾斯敏去过时尚购物中心的抗议活动。一群小丑瞎胡闹,又挖洞又爬树的。”

像大家一样,萨拉也知道环保人士在品牌店购物中心举行抗议活动。艾米丽也可能支持过这种活动,但西蒙却痛恨这种事。

“贾斯敏也参加抗议了?”

“大概是吧。有一次我在那儿见到她了。”

“唉,西蒙。”她轻抚他的手。“她就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了吗?”

“除非她有点儿想……你知道的。她就会回来一下午。可是,这不一样,对吧?”西蒙恶狠狠地把矿泉水瓶子扔进河里,差点儿砸到一只鸭子。萨拉仍握着他的手,但他一直没有正眼看她。

“也就是说,你跟她还有来往?”萨拉不以为奇。她一直觉着贾斯敏是在利用她儿子,把他当性玩具。“这个,你能不能……我也不知道,见面时跟她聊聊这事?我以为你们两个还挺谈得来!”

萨拉没有料到西蒙反应如此激烈,他高声回应时,周边的人们都转头朝这边张望。“你觉得我没试过吗,妈?她只会嘲笑我。我还跟踪她到那男的家,告诉那个小杂种别再纠缠她。可这有什么用?她只顾自己,这个贱人!”

西蒙情绪爆发得如此强烈,令萨拉有些害怕。假如他这样朝贾斯敏发火的话,萨拉心想,那个女孩儿恐怕就没胆儿回来了。

“我……我觉着那样做不太合适,西蒙,”萨拉略带迟疑地说。“我的意思是……”

“哦,算了吧,”西蒙突然说。“你也做不了什么,我就没指望过你!”

可他确实指望过,她心想。他本来就是怀着希望来的。“如果你告诉我你们吵架的原因,也许我就能……”

“不用了,没什么意义。”他平复了心情,拍着她的手说。“我们其实没吵架,妈,我们只是……小打小闹的,你知道。以前也发生过,以后肯定也会这样。我只得接受现实了。”

但他双手攥拳,在腿上慢慢地靠拢,直到胳膊上的肌肉紧绷,不自觉地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暴力倾向和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放松了。

“不说这些了,你最近怎么样?你真的要让那个混蛋加里脱身吗?”

“我尽力而为吧,西蒙。你了解我。”

“是啊。你会不遗余力的。不过,你怎么看他,嗯?跟你不是一类的人。”

萨拉微笑着反讽说:“罪犯跟我不是一类人,西蒙,你是知道的。我的工作是替他们辩护,而不是欣赏他们。”

“他的确是个罪犯,是个讨人厌的暴徒。”

“他……你怎么知道这个?”萨拉感到一阵惊讶,那感觉像虫子一样在她的肚子里蠕动,让她很不舒服。昨天雪伦在法庭上提到加里犯罪记录的那两句话,今天他儿子也说了同样的话。一定是昨天的《晚报》报道了庭审情况,她还没读那份报纸上的相关消息呢。

“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为人如何,”西蒙说。“我在建筑工地见过他。”

“你见过加里·哈克?”

“是啊。丑陋的恶棍,对吧?看起来像个硬汉,但却是地道的人渣。”

人们可能对你也会作出同样的评价,萨拉不无痛楚地想着。你,我的儿子,与加里·哈克一起在工地干活儿。她摇摇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想法。“你不止是来看望我吧?你是来看他的!”

“来看你们两个,”西蒙说。“我看到报上说这事,就想,我们家也被扯进这个案子里了。我要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萨拉叹口气。“你已经看到啦,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你把那个女人整得够呛。必须要这样对她吗?”

“我必须这样做,西蒙,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她说加里强奸了她,加里说当时他不在场。我必须检验证据——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妈,可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他到底做了,还是没做?”

“我不知道,西蒙。我的工作不是要知道真相。”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不过萨拉的家人不认为加里是无辜的。昨天那个警探,特里·贝特森,对此也有不同看法。

“哦,拜托,妈——你一定有你的看法!他告诉你了吗?”

“是的。他告诉我他没做,而且我必须尊重他的说法。假如我替你辩护的话,你难道不希望我这么做吗?”

“希望,不过我要说的是,那可是加里·哈克啊!他的案子可是板上钉钉了啊。那把刀,头套,还有那个小孩,所有这些——如果真是他干的,真该把他阉了!”

“如果真是他,西蒙,是该这样,”萨拉嘲讽地说。“如果不是他呢?那怎么办?”

“那他还是个混蛋。我认识他——记得吗?”

“我也是。要是替你辩护,我会记住你的观点的。不过……”她站起来,想要找个垃圾桶把三明治的包装袋扔掉。“即使是个混蛋,也需要辩护,所以我最好回去。你下午会去观看庭审吗?”

“也许去,在那待一会儿,反正没别的事可干。”

他们往回走时,碰到两名年轻的背包客正在做日光浴,她们仅戴着乳罩,穿着短裤和厚重的靴子。她们的眼光扫向西蒙,眼神里透出欣赏。有那么一刻,萨拉捕捉到她们注视西蒙的目光,心想自己高大魁梧的儿子确实很有吸引力。她真希望西蒙能让她更骄傲,但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心存芥蒂。快到法庭的时候,他们转向对方,几乎同时开口说话。

“西蒙,你希望我去你那里看看吗?等我……”

“艾米丽怎么样啦?”

萨拉定了下神,先开了口。“艾米丽还好啊。就是有些担心普通中等教育证书的考试。昨晚我去了她的音乐会。”她停顿了一下。“你希望我……?”

“我那儿现在乱得都进不去人……”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收拾收拾。”

“那可不适合你,对吧,妈?你还要读书,替那些混蛋辩护。我会来看你的。”

萨拉叹口气。“那好吧。随时欢迎你回来,真的,西蒙,有机会一定来啊。”

“好的。”他们在同城居住,离得也不远,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与其说是距离,倒不如说是感情上的隔阂。萨拉一家人身体上的接触很少,他们甚至都不清楚道别时,该彼此亲吻还是互相拥抱。这个问题别人似乎想都不用想。因此,这次道别时,她只是伸出手来。“回见吧。”

“我是来旁听的,你忘了?”之后,西蒙一下子揽住萨拉,并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就好像她是个孩子。然后,他走上台阶,从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和他的初级律师身边走过,他们两个正站在那里看着。西蒙大声说:“我会在旁听席上,妈。如果那个混蛋再捣乱的话,我就朝他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