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五十节

秋生的唇,像冰块般冰冷。推开他的力量在中途消失了。

“秋生……”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秋生死了——被他杀了。

眼窝深处的疼痛,指尖的麻痹。恶寒弥漫全身,胸中刻下话语。

——交给我吧。

杨伟民和刘健一,秋生的遗愿。他不能总这样下去,因为警察马上就会出现。

他从周天文的裤子口袋里搜出钥匙串和钱包,钱包里装着大约二十万现金,以及各种卡。他抽出钞票和信用卡,塞到自己口袋里。

打开壁橱,找到熨烫平整的防雨风衣。上衣和裤子尺码不合,壁橱深处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枪——被称为黑星的中国制托卡列夫和子弹。周天文——伪装成平民的同性恋,到头来还是杨伟民的好儿子。

浴室,用湿毛巾擦拭了身体。再用同一条毛巾擦拭房间的各个角落。去除指纹——毫无意义。他现在应该已经被通缉了,就算现在没有,迟早也会的。

披上风衣,右边口袋里放着崭新的黑星,左边口袋里放着铃木的警察证和手铐。

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飞溅着血肉的地板——躺着三具尸体。

“交给我吧,秋生。”

尸体不能回应。泷泽走出房间。

居民们屏息静气,他没必要担心被看到。他走到公寓旁的停车场,有辆沃尔沃停在一群奔驰中间。他从钥匙串上找到了对应的钥匙,穿出小巷开往外掘大道,道路拥堵——盘查。他再次进入小巷,四面八方都传来警笛声。他为了逃避那声音,打开了收音机。新闻——歌舞伎町枪击事件。广播员一味夸张地描述,并未提及任何详细内容。

从一条小巷转入另一条小巷,他不能往筈玉方向开——那个方向上还躺着铃木的尸体。横浜也不行,每辆试图离开东京的车都会被警察盯上。他在上野弃车,改乘地铁向浅草而去。出电车后徒步前往山谷,廉价小旅馆一条街。这里只要给钱,就没有人质疑你。走进第四间旅馆,总算找到了空房。他只被别人盯着他肿胀的脸看了一会儿便得到了房间钥匙,他把自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毯子里,睡得像死人一般。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了。麻痹的感情——思维根本无法集中,不过肚子还是会饿。他在旅馆街吃过饭,就离开了浅草。周天文的信用卡,泷泽用它到旅行代理店买了新干线的次数券,又到商场买了购物卡,再把那些东西拿到礼品回收店去卖了,这是他以前从一个不成气候的骗子那儿听来的招数。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换了好几个地方,把周天文的二十万现钞变成了五十万。剩余的时间——他不是在睡觉,就是用买来的二手收音机听新闻。

收音机的新闻。

在落合与花园神社发生的枪战中,新宿警署拘捕了几名新诚会的干部和中国人,但事情的真相依旧隐藏在黑暗之中。新宿警署现已联合四谷警署展开了对歌舞伎町非法滞留外籍人员的检举揭发行动。此外,新宿署铃木正光巡查部长的尸体在筈玉县被发现,警方目前正在调查其与此次事件的关联。原巡查部长泷泽诚——因杀人及教唆杀人的嫌疑遭到了全国通缉。

四谷的公寓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人是该公寓的所有者、新宿华人商店联合理事周天文。其余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身份不明。女性尸体的指纹已被证实与日前在新宿落合枪战现场发现的指纹一致。警方正在积极调查这几日连续发生在新宿周边的几起事件的关联性。

换句话说,杨伟民和刘健一都还活着。

旅馆街上聚集着各种人。

比如原中量级拳击选手。泷泽请他喝了酒,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揍了自己的脸。鼻梁断了,牙齿掉了,整张脸与之前判若两人。

还有原理发师。浑身散发着酒臭,双手还瑟瑟发抖。尽管如此,把长发理成短寸的过程中,只是被剪刀戳到了几次而已。

以及年老的人妖。他给了一笔钱,将其唤到房间里。萎蔫的皮肤,松弛的肌肉,被含了很久都没有硬挺起来。他干脆将其捆起殴打——终于硬了,他自己撸了一发,然后把不停咒骂的老人妖打得不能站立。

很快,流言就传播开来——那家伙有问题。在听到流言的当天,泷泽就离开了旅馆街。

变形的脸,剪短的头发,墨镜,铃木的证件。即使他大摇大摆地回到新宿,也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他在三丁目的商务酒店里定了个房间,待到晚上,便前往歌舞伎町。

歌舞伎町的气味——秋生的气味,家丽的气味,健一的气味,中国人的气味。处于日本却不属于日本的地方。

街道上到处都是警察。黑道、小混混、卖药的以及中国人。所有人都消失了。重复的警方质询,一个喝醉的公司职员与警官纠缠着,警察们都不胜其烦。

他走上樱花大道,“药房”还在经营,脏污的玻璃门内侧,坐着如同泥沼游鱼般的杨伟民。走上东大道——加勒比,写着会员制的招牌熠熠生辉。秋生死了,那个人却还活着。

从歌舞伎町走向大久保——沿着小巷穿梭,不被任何人察觉,甚至没有警察来找他问话。旅馆街一角的公寓,五楼的其中一间房是赌场,里面的主要项目是麻将和百家乐。主营者是中国平民,管理者是上海流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中国人都不会忘了赌博。

隔着厚重的窗帘,屋里显得十分昏暗,泷泽站在电线杆阴影里监视着公寓出入口。一个人,两个人——似曾相识的中国人一个接一个走进公寓里。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穿着整套运动服的老人狐疑地看着泷泽,看起来应该是个町内会长之类的人物。

“我正在办案。”

他亮出铃木的证件,老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是中国人吧?自从那些家伙来了之后,这附近就开始不太平了。你快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回他们的国家去吧。”

是要送回去——到那个世界去。

老人离开了。周围吹起一阵暖风。他没思考,没感觉,与电线杆化为一体,静静地监视。

十点半。公寓入口处现出几个人影,杜启光和他的保镖,猥琐的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泷泽拔出枪,拨开保险栓,握在手中。

杜在说些什么——南京话。保镖一脸严肃地听着,听不惯的语言和脚步声。渐渐接近——杜看向这边,露出讶异的表情。泷泽举起枪,对方马上僵住了。

“别动。”

保镖此时总算发现异状——迟钝。走近,枪口指向胸口。对方脚软,泷泽一脚踹向他的膝盖。飞溅的血液和呻吟。转身,又把枪口对准杜。

“好久不见啊。”

“你到底是谁?”

吓破了胆的声音。狂暴的喜悦让身体不住地颤抖。

“是我啊,你忘了吗?”拿下墨镜。“是那个变态日本人啊!你记得的吧?”

“泷泽……吗?”小眼睛里闪过惊恐的神色。

“我有话跟你说,到店里去吧。”

杜无法反抗。

“南京路”。杜打开店门,普通话的歌声流淌出来。门可罗雀。泡茶的女人们发出阵阵娇笑——一个目光犀利的女人从吧凳上站起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老蔡呢?”

“这是我重要的客人,我要跟他到里面说话,谁都不要过来。”

“你……”女人的视线越过杜看过来。看到泷泽的枪,她叹了口气。

“小姐,我不打算给你添麻烦,也不打算干掉你的男人,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而已。可是,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女人没有回答,只向杜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听他的话。”

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领着泷泽毫不迟疑地向昏暗的店内走去。卡拉OK器材的另一头,最深处有个卡座,这是其他客人看不到的死角。

“你要跟我说什么?”杜坐在沙发上,伸长双腿。泷泽用枪柄砸了下去。

“想死吗?”

杜缩回双腿,目中含泪:“你、你干这种事情,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早就不会有好下场了。”他在杜对面坐下,“刘健一在店里吗?”

“这里可是我的店,吧台里有好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哦。”

“我也不要命。”

他一把拽住杜的头发拉到面前。枪口——直接捅进嘴里,在杜的黄牙掉了一颗。他瞪大眼睛挣扎起来。

“上海帮和北京帮的人都在追杀我,黑道也在追杀我,警察也在满世界找我。可是,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按住扳机的手指——在颤抖。要是不咬紧牙关忍耐,他马上就会扣动扳机。

“就是为了,干掉你们这帮中国人!”

他用日语说,意思却准确传达了过去。杜马上停止了挣扎。

“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杜点头。“我不会杀你,不过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拔出枪口,杜捂着嘴呻吟起来。死寂的空气——卡拉OK的音乐声消失了。

“刘健一在哪里?”

“逃了。”

“逃了?”

“杨伟民生气了,他可不是好惹的。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台湾小混混都召集起来,到处在找刘健一。”

路过时窥视了一眼的“药房”。独坐在凝滞空气中的杨伟民。

“他生什么气?因为被刘健一算计了吗?”

“因为周天文死了。”

“杀了周天文的是秋生。”

“那都是刘健一一手谋划的。”

“什么意思?”

“是那家伙设计让你或那个杀手杀了周天文的,为此他在背后做了不少动作呢。”

无数灵感划过脑海——很快又沉了下去,没有任何灵感最终成型。

“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点。”

“你以为我知道吗!”

杜的叫声,引来一阵骚动。

“闭嘴,你不叫我也能听见!我说了,不会杀你。杜,你冷静点。”

“我只是受刘健一所托,加紧对你的追讨而已。那家伙跟杨伟民是一样的,从来不对别人讲任何关键细节,所以我只能进行一些推测。”

“把你的推测告诉我。”

摆在桌上没动过的威士忌调酒工具。冰桶虽是空的,矿泉水瓶却是满的。杜抄起水瓶倒了一杯。

“我嘴里都是血。”

抱怨——连听的价值都没有。

“快说!”

“我觉得他一开始只想算计崔虎和杨伟民,就是用柏青哥的卡片……他具体在想些什么,我可就不清楚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家伙这两年满脑子都在算计崔虎和杨伟民。”

“因为两年前的事吗?”

“没错。那家伙被杨伟民算计,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女人,而且还是在崔虎面前。从那以后,他就彻底疯了。你知道吗?那家伙现在存了一笔巨款,并用那笔钱收买了不少人。因为他比谁都慎重,平时看起来根本不起眼,但只要他一句话,至少有三十个流氓会立马站出来,而且他的收买对象根本不分北京上海。两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前,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二道贩子,是个靠看北京帮和上海帮脸色才能生存下来的小混混。你知道那种人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他做了什么?”

“贩卖儿童。这附近随处可见没有户籍的小鬼,还有更多养不起孩子的大人。健一从他们手上以低廉的价钱把小鬼买过来,再高价卖出去。”

没有户籍的孩子——普通话是黑户。非法入境人员生下来的孩子都没有户籍,也不受任何法律保护,只能在肮脏狭窄的房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孩子从来都是抢手货,因为总有变态和失去内脏功能的有钱人来买。可是,健一以前是不会插手那种生意的。因为对小孩下手,根本是违背原则的事情。”

“可是,刘健一却打破了那个原则。”

“没错,大家对他都没有好脸色。那是个为了活命而把自己女人干掉的男人,现在居然开始对小鬼下手了。你不觉得那种人简直是人渣吗?可是后来啊,健一开始到处散播卖小孩赚来的钱,大家一下就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不管那是怎么赚来的,钞票就是钞票啊。”

“然后呢?”

“钱会生钱,他利用收买来的人赚了更多的钱。多数都是盗窃。汽车或家电——日本产的东西在大陆能卖到高得离谱的价钱。他用赚来的钱再去收买人,最后,健一就开始行动了。”

“为了向杨伟民复仇?”

“你觉得还能为什么?总之,那家伙开始行动了。发现事态发展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你来搅混水。事情闹得再大,他都不会在意。他一心只想把杨伟民打入地狱的最深处。”

跟周天文的话一样,只是细节处有些出入。

“然后呢?”

“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跑到周天文那里去了?”

“我们需要医生,而且是不会报警的医生。秋生给健一打了电话,健一叫他去找周天文的。”

“果然如此……听说,你喜欢男人?”

眼前迅速染成一片红色。

“什么意思?”声音开始颤抖。

“健一几天前跟我说的。他说你是个人妖,爱上了那个杀手。据说周天文也是个人妖,如果让杀手撞上你跟周天文,一定很好玩吧……他是这么说的。”

“刘健一……”

呕吐感涌上来——他咬牙忍耐着。

“我不知道健一究竟在谋划什么。不过,他估计是想杀了你和周天文。因为杨伟民疼爱周天文疼爱得不得了,从杨伟民手上夺走周天文,这对他来说肯定是最好的复仇。”

“杀了他的是秋生。”

“那不是更好了吗?杨伟民亲手养大的杀手,杀了自己像儿子般疼爱的男人。”

头晕目眩。不断下坠的感觉。暴露了,他喜欢秋生的事情暴露了。

“想向杨伟民寻仇,为什么不直接找杨伟民?”

“向仇人寻仇,就要先把他的财产、家人和心都夺走,然后再干掉。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恨一个人恨到想杀了他,就是如此深重的痛恨。”

折断的鼻子隐隐作痛,伤口刚刚愈合的眼角——好像又开始渗血了。

“刘健一在哪里?”

“不知道。”

“快想想,刘健一会在哪里?”

枪口指住了杜的额头。

“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快想,要是回答不上来我就开枪了。健一在哪儿?”

“不知道!”

“‘加勒比’的招牌是亮着的,他会在那里吗?”

“他怎么可能在那里,那家店他都交给一个日本小鬼在打理。”

“那刘健一到底在哪儿!?”

按住扳机的手指——关节周围开始变白。

“住手,别开枪!!”

一个尖利的女声。泷泽一把抓住杜的领口,把他拽了起来。

“大哥!”

怒骂声。回头一看——三个拿着中式菜刀的男人。他扣下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右边的男人应声向后倒去。

“别动,小心我杀了他。”

枪口又抵住杜的下巴。悲鸣和怒吼。目光凌厉的女人全力安抚着其他女人。

“刘健一在哪儿?”

“不知道,真不知道……饶了我吧!”

“在哪里?快想!”

不断施力,枪口深深地陷入肉里。

“去问杨伟民。那家伙也在找刘健一,你去问那老头啊!”

秋生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杨伟民和……刘健一……

他知道的。枪口指向前方,女人们大声哭喊起来。蹲下身照顾受伤同伴的男人们——一枪。两枪。男人们喷溅着血液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杜开始挣扎。

“谁要你小看我了啊。”

日语的喃喃,听起来竟十分遥远。杜充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住手——”扣动扳机。血和脑浆四处飞溅。

搜索杜的尸体,钱包里装着三十几万。他用枪威胁那个目光凌厉的女人打开了店里的收银机,不到十万的现金,加起来有四十万。他把钱揣进怀里,走出店外。

用店里的擦手巾擦掉了沾在身上的血和脑浆。尽管如此,皮肤还是紧绷着。戴上墨镜,套上风衣,口袋里装着托卡列夫。四月的歌舞伎町,腋下已经渗出了汗水。警察们的视线集中在背后——那是错觉。他不断自我安慰,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樱花大道——离“药房”越来越近了。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气味。每往前走一步,就越发黏稠。泷泽拉开半朽的门走进店里,正在看报纸的杨伟民抬起了眼睛。

“找我有事吗?”

杨伟民用标准的日语问道,点头哈腰的商人面孔。泷泽掏出手枪,杨伟民眼神一变。

“刘健一在哪里?”

“……你是叫泷泽吧?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回答我的问题。刘健一在哪里?”

“我也在找他。”

“你应该有线索了吧?”

“你知道了想干什么?”

“杀了他。”

“很多人都在找你。”

“我知道。”

“你不跑吗?”

“秋生交给我一件事情。要我杀了刘健一,还有你。”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是谁把秋生变成那个样子的!?”

“秋生相信了刘健一,而刘健一却利用了他的信任。那男人简直连蛆虫都不如。”

“那你呢?你不也利用了秋生吗?”

“是我把他养大的。”

“少他妈胡扯!”

叫出来的瞬间,杨伟民笑了。倒映在那副眼镜中的风景——回头。店外出现几个容貌稚嫩的中国人,像等候命令的忠犬般围在那里。

“在他们动手前,我就能把你杀了。”“那你就永远不知道健一在哪儿了,这样真的好吗?”

“他在哪里?”

“杀了我和刘健一又能怎样?被警察追捕,被黑道追杀,被流氓追杀……你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问题,轮不到你这个日本人出场。你不觉得现在不应该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搞清楚要怎么逃跑才是上策吗?”

“我答应了秋生。”

“那个承诺有那么重要吗?”

点头。

“不是自夸,我从来都是把承诺当成放屁的人。不过,秋生是特别的。”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如果你回答我,虽然我不会把自己的小命给你,但健一还是可以考虑的。”

“什么?”

“你和秋生,到底是谁杀了天文?”

杨伟民浑浊的目光深处,有某些东西蠢蠢欲动。

“是秋生。我和秋生向彼此开枪,结果秋生却打中了天文。”

杨伟民举起一只手。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杨伟民和男人开始用闽南话交谈。

“讲普通话。这小鬼应该也会讲普通话吧。”

“你别那么烦躁。事已至此,再算计你也没什么意义。”

杨伟民面色平静——男人的面容却十分凶险。

“好了,刘健一到底在哪?”

“还没经过确认。可是老爷,他绝对在中野老谭那里,不会有错。”

“原来跑去找那些浑蛋福建人了啊……”

“老爷,怎么办?”

“你把这个日本人带到老谭那里去,要看着他杀了健一。结束之后,把他干掉。”杨伟民笑了,“这样没问题吧,泷泽先生?如果你运气好,就把这个叫徐锐的小伙子解决了,再回来杀我吧。”

“我现在开枪不是更简单吗。”

“那你就会让健一给跑了。”

互相瞪视,杨伟民浑浊的双眼丝毫没有动摇。

“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为什么要让秋生杀了张道明?”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对我来说,那是一切的开端。秋生杀了张道明,崔虎命令我去调查。所有人都说你不想破坏上海帮和北京帮的平衡,但我不相信。这里面肯定有别的理由,对不对?”

“如果我说我不想告诉你呢?”

“那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杨伟民闭上眼睛。泷泽等待着。杨伟民又睁开了眼。

“徐锐,你去外面等着。”

“老爷——”

“没关系,我马上叫你。”

徐锐瞥了泷泽一眼。马上转身走出了店外。

“你能答应我,接下来的话,你要一直带到地狱里去,绝不说出来吗?”

“嗯。”

“是天文来求我的。”

“天文?”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骗人,也想个靠谱点的理由啊!”

“谢圆消失后,张道明着了慌。最后他跑去求天文,要他给介绍一个熟悉电脑的人。”杨伟民似乎没听到泷泽的话,兀自说了下去。“天文是个正直的平民,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尤其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其中当然也有很多学电脑的小伙子。”

“你给我等等,张道明为什么要跑去求天文?”

“你知道张道明些什么?”

路边听来的传言——贪婪的小白脸,讨厌女人。很多女人主动送上门去,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莫非……”周天文竟然一点都没露馅。

“张道明是同性恋,他经常跟天文睡。”

所有人都疯了——泷泽摇摇头。他只能做出如此反应。

“天文拒绝了张道明的请求。结果那家伙却威胁他,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然后,天文就来求你杀了张道明吗?”

他向周天文抛出是否同性恋这一问题时,对方那近乎异常的反应——周天文极度恐惧自己是同性恋这一事实遭到曝光,原来都是因为张道明。

——我认为,张道明最后跑去求刘健一了。

周天文在四谷的公寓里曾经这样说过。被求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周天文,张道明被杀了。但是,周天文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装模作样的同性恋平民——肚子里跟杨伟民和刘健一一样,都装满了黑水。

“天文说,能不能想想办法?所以,我就给他想办法了。”

杨伟民本来面无表情的脸开始崩塌,变成一个饱受苦恼折磨,伤心疲惫的老人的脸。他为了保护天文叫来了秋生,秋生却把他的天文杀了。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你们这帮浑蛋,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泷泽恶狠狠地说。

“现世便是地狱。你还没明白过来吗?”

杨伟民并不领他的情。

徐锐和另外两个小鬼。尖刻的目光,粗重的呼吸。大致观察一番——只有徐锐有枪,另外两个小鬼都带着匕首。他推断。

其中一个小鬼开着破破烂烂的塞利卡带他们沿着小泷桥大道往北前进,在大久保大道向西折去。

“老爷还有一些事没告诉你。”

徐锐用普通话说。

“什么?”

“先把刘健一折磨到半死,再杀了他。”

“他不说我也会那么做。不过,那家伙不是被福建那帮人藏起来了吗?”

“老爷这会儿应该在跟老谭交涉了。”

杨伟民的话在几乎所有中国人那里都有些分量。当然,也有不怕杨伟民的人。可是,绝对不存在轻视杨伟民的人。

“你也认识健一吗?”

“当然。”

“你也想他死吗?”

徐锐没有回答——相反,副驾上的小鬼却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无比刺耳。

塞利卡停了下来。他们现在位于堀越学园旁边的住宅区里,正对着一栋白色外墙的高档公寓。

“等着。”徐锐开门下车,走向公寓门口。徐锐的背部从视野中消失——不安开始弥漫。

“徐锐那小子头脑灵光吗?”他问其余小鬼。

“大叔,你在小看锐哥吗?”副驾上的小鬼眼露凶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健一哥跟老爷吵架了,天文哥又死了。老爷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锐哥身上了。”驾驶席上的小鬼说。副驾的小鬼也发出了尖锐的笑声。他的神经不断受到刺激,今时今日,这些小鬼的态度——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都一样恶劣。

“喂,大叔。”副驾的小鬼说。“听说你最近到处杀人?那是什么感觉,杀人的时候?”

从座椅上探过来的小鬼的脸看起来毫无教养,完全找不到任何知性的碎片。他拔出枪,对准小鬼的额头。

“要不,我现在把你杀了?”

笑容从小鬼脸上消失。

“别这样,大叔。你激动什么啊?”

“那就给我闭嘴!杨伟民没教你替他干活儿的时候少他妈废话吗?”

“知道啦。闭嘴就闭嘴。”

苍白的沉默,二人的敌意弥漫了整个空间。泷泽把手枪放在膝上,转头看向公寓。

漫长的思绪,疯狂的念想。宗英死了,远泽死了,一大批流氓死了,黑道也死了,家丽死了,天文死了,铃木死了,秋生死了,是泷泽杀死的。

但刘健一和杨伟民却活着——这让他无法忍受。

有动静。出入口——徐锐出来了,后面跟着刘健一,他们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

“刘健一……”

低声喃喃着。健一脸上未见疲惫,既没有焦虑,也没有恐惧。他紧紧握住膝上的手枪。

健一走近了。

狠狠瞪着他——健一却毫无自觉。

徐锐伸手拉住车门,健一终于发现了,他的唇角吊起,嘴巴动了起来。

——是你啊。

杀意膨胀。

车门被拉开。

“上车。”

徐锐的声音。健一跟在他后面坐进车里。

“你还活着啊,泷泽先生。你的脸变成这样,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呢。”

握枪的手——砸到了健一脸上。沉闷的呻吟,健一捂着脸蜷缩起来。危险的气氛瞬间扩散开来。

“白痴!”

徐锐的咒骂声。右手被按住了。

“开车!”

关门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突然的加速让他失去了平衡。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把目光从健一身上移开。

“老爷想办法从福建人手上搞到了这家伙。你却在他们面前出手揍他,要是被他们看到了,那就是面子问题了。”

“反正最后都要把他给杀了。”

“那也得在别的地方。”

不容置疑的言语。徐锐有枪,他只能听从。

“真是的,你那一激动起来谁也挡不住的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啊,泷泽先生。”

健一抬起头,变形的鼻梁,满脸鲜血。

“我要杀了你,刘健一。秋生死了,天文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知道。”健一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

“这都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我骗了家丽,骗了朱宏,骗了你,骗了秋生,这都是为了让杨伟民吃苦头。怎么样?听完我的自白,满足了吗?”

健一的眼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怯懦。泷泽举枪指住他。

“杀了你——不,我不会马上杀你。我要弄死你,用你们中国人最擅长的方法慢慢弄死你。”

“大家迟早都要死的,泷泽先生。”

盯着自己的两只眼睛——他在虚张声势,一个声音在叫嚣。

“健一,不如我们看看,你那种话还能说到什么时候吧。”

“在此之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健一的嘴角又吊了起来——太奇怪了。

“你接到崔虎的命令展开了行动。你知道为什么,宗英会在同一时间求你帮他寻找谢圆吗?”

徐锐和两个小鬼——都闭口不言。

“那女人借钱给谢圆了,叫我去帮忙讨钱——”

笑声回荡在车内。变形的鼻子,满脸的血——健一夸张地笑着。

“那女人存起一点钱就会寄回家乡去,哪里来的钱借给别人。”

“那,她为什么——”

“大约一个月前,那女人跑到我这来了。”

他被卷入了健一的节奏里。别让他说话,别让他开口。他举起枪——从腹部移到额头。

“她当然是有事求我。”太迟了——健一并未停止叙述,“要我帮她卖个孩子。”

呼吸停止了:“什么?”

“那女人,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健一的言语——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日语还是普通话了。

“胡说八道。”

怀孕——宗英从未跟他提到过此事。

“你能帮我卖多少钱?”健一用普通话说,“那女人先是问我了我这个。”这次又换成了日语。

“胡说八道。”

每次与宗英上床——最后都是在她嘴里射出的。

“我跟她说,外面到处都是愿意花大价钱买胎儿的变态有钱人。那女人听完,眼睛都快发出光来了。”

想起来了。去年年末,宗英对他撒娇,求他偶尔也像正常人一样做爱。当时手边没有套子,宗英说射在里面也没问题——

“胡说八道!”他举起抵在健一额头上的手枪——手腕被谁一把抓住了。原来是副驾上的小鬼。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黑洞——是坐在健一另一边的徐锐手上的枪。

“别动,日本人。把枪放下,好好听大哥说话。”

“你们不是杨伟民的——”

“一天到晚跟着那种老鬼根本没有前途。”

副驾的小鬼再次发出尖锐的笑声。枪被夺走了。

“宗英啊,想把你的孩子卖给我,再用那笔钱回老家去。她说,她早就受不了你了。后来啊,她还把你是怎么欺负她的,连说带比画地全都告诉我了哦。”

“你这……”头盖骨里燃烧起莫名的火焰。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健一的脸开始扭曲。

“以帮她卖孩子为交换,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帮我算计你。那女人很高兴地答应了。”

宗英走上了歪路,选择了生活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可是——他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欺骗他人,伤害他人,杀死他人——到最后,却害得自己快要淹死在这个粪坑里。

“我要杀了你!”

“已经不行了。你猜我把你孩子卖了多少钱?”

“我要杀了你!”

憎恶已经凌驾了一切感情——诅咒。他试图揍健一,却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枪口被捅进嘴里。

“二百万。你这种男人的孩子能卖那种价钱,已经很难得了,不是吗?”

车停了——他被拖到车外。公园。没有人,一片寂静。

“虽然事情没有照我的计划发展,但多亏了你,天文死了。我很感谢你哦,泷泽先生。”

健一便下车便说。

“杨伟民也撑不久了。那帮啰唆的老头子都回台湾去了,年轻人又都受够了他的做事方法。”

双手被拧在背后,脖子上还架了把刀,两个小鬼发出了渴望鲜血的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徐锐的枪口一刻不停地指着泷泽。

“现在北京帮和上海帮暂时都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这些人又都抛弃杨伟民选择了我。你知道吗?陶立中好像袭击了崔虎。崔虎虽然把陶立中给干掉了,但自己也受了重伤,逃出了新宿。接下来,我只要接过杨伟民的大权就成功了。”

“然后你就能完成复仇大业了吗?”

“复仇?”干涩的笑声,“少说蠢话了。我这叫……生存。我和杨伟民,注定要有一个死去,一个存活。事情就是这样。”

健一的眼——似乎瞬间闪过了无尽的憎恶。

“为了你们的生存游戏,有多少人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明明是个日本人,却擅自跑到了我们的世界里来。还有秋生,我又没叫他,他却自己跑来找我了。你们都用自己的双脚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你自己惹了一身骚,怎么能怪别人呢,泷泽先生。”

秋生的心愿——杀死健一和杨伟民。看来是没法实现了。

温热的风,昆虫的鸣叫,远处公寓亮起的灯光。

“喂,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健一说。听上去十分好奇。

“我答应秋生了。”

“答应他什么?”

“杀了你和杨伟民。”

健一没有笑。冷静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泷泽。

“然后呢,你和秋生睡了吗?”

几乎听不到的呢喃。他试图站起来,却被拽回了地上。喉咙里似乎插了一根冰柱——血红的飞沫喷溅出来。

“是吗?我还以为你跟周天文合伙推倒了秋生呢。”

“我要杀了你!”

大叫——但他什么都听不到。健一揉着变形的鼻子,转过身去。

“等等!我要杀了你!!”

仿佛从漏气的管子里发出的声音。健一的背影远去,徐锐的枪口逼近。

“等等!”向健一伸出手——却无法触及。视线一隅发出了闪光。

“下地狱去吧,大叔。”小鬼的声音——刀子挥落下来。

我做了个黑色的梦。在深沉的黑暗中,我身边睡了一个女人。女人被笼罩在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苦闷的呻吟。现在,我已忘了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我已彻底忘了小莲的长相。让身体从内而外彻底冰冻的感觉——这就是我想起的全部。

药房——失去在里面盘踞了几十年的主人,成了一座空屋。杨伟民消失了。尽管老朽,他的嗅觉却依旧灵敏。我和徐锐杀了泷泽回去一看,“药房”早已人去楼空。

杨伟民——人在横浜,在横浜窥视着东京。他在等待我犯错,而且不打算等很久。徐锐已踏上前往横浜的路,去杀杨伟民,去把杨伟民的人头带回给我。徐锐应该会成功,他对我一片痴心,他觉得我的做法很酷,就像过去的我一样。

药房——所有权归了我,我用肮脏的手段将其据为己有。我打算关掉“药房”,因为一切的开端都在这里。二十年前,我与母亲来到了“药房”,我拼命希望得到杨伟民的宠幸。关了“药房”卖掉土地,能赚多少钱呢?

崔虎——被陶立中袭击了。虽然他成功反击,却受了很重的伤。他现在在池袋,为了止痛吸上了冰毒,没有哪个流氓会尊重一个瘾君子。北京流氓都在暗中蠢动,崔虎完蛋了。

上海帮——几乎所有人都投入了我门下,他们都流着口水等着我撒钱。

台湾帮——对杨伟民效忠的人都被我杀了,都被我养的狗杀了。

歌舞伎町——到处都是警察,他们大肆逮捕那些小打小闹的人。瘾君子们自然是哀鸿遍野。

警察发现了泷泽的尸体,这个与中国黑帮关系匪浅的原黑警官。警察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死者头上。

歌舞伎町有将近一半的地盘都归了我,有人说能继承杨伟民的只有我了。我把他杀了,让我养的狗杀了。

这是杨伟民的做法。他离开了歌舞伎町,但他的亡灵依旧盘旋在我脑中。

我做了个黑色的梦。在深沉的黑暗中,我不断下坠。孤独一人。身体感到彻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