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为侦探小说迷的老政客

珠绪是被熨斗电线绕颈两圈勒毙的,这台熨斗原本放在房间架子上。

行凶时间大约为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因为喝得烂醉后熟睡,所以完全没有抵抗和施暴痕迹,盖在胸部以下的棉被也整整齐齐的,蚊帐还挂着,只是根据女佣所言,本来她习惯开着枕边红色纸灯笼睡觉,但灯是关上的。此外,房间内部也没有翻找过的凌乱景象。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

珠绪小姐因为喝醉,吐得乱七八糟,枕边报纸上放着脸盆、茶壶和杯子,在茶壶和杯子里发现些许吗啡粉末。

脸盆周围也有少许溢出的白色粉末。举起杯子一看,杯底有些许白色沉淀物。发现一切的是狗鼻子,他询问了昨晚负责照顾的女佣富冈八重,她是个年约二十六岁、有张圆脸的可爱的乡下女孩。

“这杯子里是盐水吧?”

“不,是纯水。”

根据女佣所言,因为珠绪小姐想吐,所以她赶紧拿脸盆过去,然后调了些盐水倒进水壶给她漱了一次口,可是她说不喜欢盐水,要换成纯水。

于是她到厨房倒了些纯水到水壶和水杯里,还顺便拿了水桶和抹布,擦干净弄脏的地方。

女佣回客厅请海老冢医生前去看看,却遭到怒斥,命其退下。只好请诸井护士过去看一下。那时珠绪小姐呕吐状况已经改善许多。

“脸盆里都是秽物,拿去换一个。”

因为诸井护士这么说,女佣便用报纸垫着拿了新脸盆过来,然后将满是秽物的脸盆拿去清洗。

因为后来就不再吐了,所以脸盆里只留有少量胃液。

“小姐是用纯水漱口,是吧?”

“这个嘛……”只见女佣一脸茫然,仓皇失措,一副泫然欲泣样。

“这个白色粉末是你拿脸盆过来时就有的吧?”

女佣简直快哭出来了。她大概是那种看到血就会昏倒的女孩吧!不知所措的她,涨红着脸,直说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脑袋不太灵光,有点笨拙的女孩,可是她却突然抬起脸,说:“我离去时,杯子里的水还有八分满。”

事实上,水杯里的水的确是八分满。连同水杯的水与水壶一起送回本部化验后,隔天报告出来,确实有吗啡。

依诸井护士所言,她只是帮忙按摩背部,纾缓呕吐情况,并没有给予任何药物,也没有施以特别治疗。所以解剖结果,胃中没有吗啡,呕吐物也没有吗啡。

王仁惨遭杀害时,我望着尸体,心里有种痛快感。这家伙真的死了吗?应该不是糊弄人吧?竟然担心成这样。现在不是谈论我心情的时候,总之我大概很希望王仁就此消失吧!

因为我和王仁的作风截然不同,贬抑我的人都会称赞王仁,对王仁评价很低的评论家,则会给我很高的分数。就像这样,立场不同的作家就算彼此对立,也不能算是真正嫉妒。因为作风本来就大相径庭,所以也没有所谓胜负之争。

因为丹后弓彦与王仁都是属于才华洋溢之人,观察人的视点和思考角度也差不多,所以才会有两虎相争的竞争感,被王仁那野性奔放的文采所折服的丹后,肯定怀着强烈嫉妒心。其实作家对流言蜚语一向处之泰然,不过每个人个性不同,当然反应也不尽相同。

珠绪十分了解这情形。虽然丹后和王仁都对珠绪有好感,不过珠绪很恶毒,将才能不如人的丹后玩弄于股掌间,真的很过分。丹后表面是个冷静、高傲又爱装模作样的人,内心却充满针扎般的创伤,恰巧珠绪最喜欢捉弄这种人。

对于王仁遇害一事,我很想举杯庆贺,根本懒得思考凶手到底是谁、犯罪手法为何。这次看到珠绪被杀,我开始深刻思考许多问题,譬如一马的信、受邀而来的客人们等相关问题。

因为山中夜晚特别寒冷,就算时逢盛暑也得关上防雨板,珠绪小姐房间走廊的防雨板当然也紧闭着,而且上了门闩。可是乡下地方通常没有关房门的习惯。

不论是从我们住的别墅,或从主屋那里看来,珠绪小姐的房间都十分隐蔽,是个容易藏匿人的死角。加上这座庭院有两座瀑布,一座只有一丈深,另一座则高约六十尺,是三层合流的飞瀑。一到深夜,根本搞不清是瀑布声还是枪响声。此外因为主屋就位于瀑布下方,声音更是嘈杂。我们住的别墅南面还好,可是房间位于北面的我和其他人,可就为此声音所苦。

我们文人属于精神分析派,因为一旦钻牛角尖,很容易将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地视为犯人,但就算思索各种犯罪手法,也不见得能理出头绪。

歌川多门老爷请我们用完早餐后,过去他那儿一趟。本来想借着这番骚动,找个理由推托,可是他还是派了下枝小姐过来,请我们过去一趟。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是啊!”

下枝小姐抬起她那天真烂漫的美丽脸庞凝视着我。那眼神十分灵巧、清澄而平静,是那种永远只想着美好事物的眼神。

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真的是多门老爷的爱妾吗?我实在不相信。这身体还是未成熟女孩的身躯啊!

“歌川先生心情不会很慌乱吗?”

“不会,他已经冷静下来,像平常一样。”

我们过去时,他果然还是老样子。

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他对我们的愤怒。想想我还真是杞人忧天,这个人算是英雄豪杰型的大人物吧!许久未见,他丝毫不显憔悴,反而更生龙活虎。

“哎呀!你们来得正好。本来想过去找你们,可是我这阵子感冒,胃又不舒服,实在不方便。人只要一闲下来就容易病痛,不活动活动身体就变得脆弱。虽然曾经怨恨你们,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反而有种怀念,也许我太任性了吧!”

多门老爷似乎心情不错,像慈父般温柔。明明宝贝女儿惨遭杀害,这位长者还能平静面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也不刻意装腔作势,对于他这番态度,我竟有一丝感动。虽然知道这位长者平常根本不管家中大小事,其实这样的人才会对别人的事特别激动,当初我和京子的事就是,听说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或许生气和悲伤这两种感情不能同等视之,但面对这样的他,让我不由自主地想挑弄一下。我说:“今天发生的事真是令人感到遗憾,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没这回事。”

老人企图掩饰。除了刻意掩饰之外,嗅不出其他神情,只感受到他那股别扭脾气。

“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就是有我这样的父亲,才会生出那两个怪胎孩子,肯定是这样吧!不过有件事我很纳闷。”

多门老爷沉默了一会儿,又马上恢复开朗神情。

“也许是我自寻烦恼,因为身体已经麻痹,才总想些无聊之事吧!”

“不晓得这么说会不会很失礼,其实抱持漠然态度往往伤得最深。”

“好了,别再说这件事了。特地请你们过来却来不及准备什么,就请收下这个纪念品吧!这是我去北京旅行时买回来的八大山人作品,缥缈静寂,足以抚慰人心,这就是所谓的孤独吧!还有,这是给京子的,是我去乡下地方意外发现的领带夹。我独自在乡间闲逛时,发现有个人竟将这东西别在奇怪地方,这可是钻石,足足有十八克拉。就算戴着这东西在路上走,也没人会觉得是钻石,心想只是普通玻璃珠吧!不过想想,这样也好,才能平安无事一路戴着回日本。连我死去的妻子也觉得我在开玩笑,后来随手一扔不晓得丢到哪儿,最近才找到。”

多门老爷出手大方,毕竟是十八克拉的钻石,肯定不是笔小数目吧!虽然事情经过有些诡异,不过那幅八大山人的画作,肯定是件稀世珍品。多门老爷将旧爱当成女儿般疼爱,对我们自然地流露温情。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这房间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虽然主要是历史类书籍,不过也有小说,多半是翻译推理小说,有范·达因、泪香;名著方面则有《基督山恩仇记》、《悲惨世界》、《飘》等翻译小说。

“您喜欢看推理小说?”

听我这么一问,只见多门点点头,说:“年轻时喜欢读泪香之类的小说,出外漂泊时,为了打发时间而喜欢上推理小说。我的朋友冈仓天心是个推理小说迷,家人担心他喝酒伤身,所以晚上不能在家里痛快地喝,只好每晚都来找我,讲柯南·道尔等人的推理小说给我听。每次情节一进入高潮,他就故意闭口,催他快点说下去,他就会推托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少安毋躁,想继续听下去的话,就再拿瓶酒来吧!’以此为诱饵,刚好每次都讲完一篇故事呢!最近的推理小说蛮有特色的,微妙又错综复杂,阅读时的确很有趣,不过不太适合作为小酌一番的诱饵就是了。”

“我也是个推理小说迷,您比较喜欢谁的作品?”

“我很喜欢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范·达因和奎因的风格比较做作,读起来不是很愉快。每次去丸善书店,几乎都是买推理小说。”

老人从书架一角拿出一叠厚厚的外文书给我看,果然全是推理小说,不但有克洛弗兹,还有红发男、席哥玛和千面人等。

“那么关于这次事件,您有何看法呢?”

老人又沉默了半晌。

“杀死望月先生和珠绪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人吧?如果是的话……”他又噤声了一会儿,“可是怎么说呢?矢代先生,你的看法呢?不管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杀人,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犯罪,没有人能例外。”

多门的双眼突然熠熠生辉,他并没有刻意回避眼神,直盯着我们,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巴微微动着,可是想一想又把话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