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手术

落合隆一到达电影院,是在电影放映开始以前10分钟的时候。

他出示了预定座位票,身着粉红色制服的女招待便为他引路。这张票券,是一个匿名人通过邮局寄给他的,恰好在今天早晨收到。

隆一的位置在座位正中第一排。这个座位,若非及早预定,是很难买到的。隆一就座时,心里又浮出那个疑问:“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买下这张票给我呢?”

从早晨到现在,这个问题一直盘踞在他心里。

附近的座位,观众几乎全已入座,只有他右邻的座位,一直空着。左邻是一对外国夫妇,勉为其难地蜷曲着长腿,阅读摊开在膝上的节目单。隆一和他们自然是素不相识的。这样看来,送票给隆一的那个人,很可能会在他的右邻入座。

这天早晨,他在稻冈药局上班,收到一份邮件。他把那白色的大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一阵,没有找到寄信人的地址姓名。拆开一看,信封里面根本没装信纸,只有一张电影院的预定座位票。隆一又朝信封里窥视一遍,闻到一丝悦人的清香。看来信封上渗过点滴香水。他又细看信封上“落合隆一先生启”那几个汉字,觉得很像女性的手笔。

隆一想不透哪一位女性会给他赠送票券。学生时代,隆一也曾有一同漫步谈笑的女友,但自从毕业以后,便已各自东西,彼此音信杳无。故此他很难想像,那几位女友当中会有人向他赠送电影票券。

收到这张电影票,是否应该出席呢?隆一也曾考虑过,末了决定上电影院看看情况。虽然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但好奇心毕竟占了上风。那香水味快人心脾的刺激,也使他感到了诱惑的魅力……然而,现实偏偏与隆一的期望作对,右邻的座位,总不见有人入座。直到放映的铃声响起,观众席沉入一片黑暗,那座位上还是空空如也。

新闻片映完了,下周上映影片的预告也将终结。这时候,终于看到引座员手中的电筒,在右邻座位上投下一圈光晕。一个身着和服的女子,循着电筒光的引导,在隆一右侧就座。在幽暗当中,女子的脸蛋和服装的色泽,全都看不分明。惟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女子就座的瞬间,向四周飘逸扩散。这香味,和那只信封上沾浸的香水,属于同一个香型。

隆一很想窥视那位女子的模样,但他不敢造次。女子走近座位的时刻,隆一未能认出她的面目,已经失去了机会。如果是素昧平生的女子,如何处置方为妥当,隆一还未曾考虑好。

可是,那女子在座位上调整好了坐姿,冷不防冲着隆一说话了:“请原谅。出租车好难叫呢!”

“嗯?”

“寄信时一个字也没写,还以为你不会来呢。这可太好了!”

隆一到底认出她了。这是谷口澄江。

大约半月前,他们在街上邂逅相遇,当时澄江穿着西装。所以刚才在幽暗中见了这和服身影,一时竟没有认出她来。

“哦,原来是谷口同学……”隆一解脱了刚才那一阵紧张,心里如释重负。

“哟,你好像大失所望呢!耍坏心眼!”

“哪儿的话。只是没有想到是你,所以……”

“是么?让你受惊了。”澄江又说又笑,旁若无人,招来了附近观众的呵斥。她耸耸肩头,把脸转向银幕。

不过,她并没有就此老实下来。她嘴里不说话,却把身子徐徐向隆一靠拢,最后完全贴倒在他身上。他们坐在第一排,而隆一又未弄清澄江赠送电影票的意图,所以澄江这亲热的举动,使他大为尴尬。不过,他并不想故意抽身避开澄江。

过了不久,隆一搁在座位扶垫上的一只手,被澄江轻轻握住。随着这女人的肢体一举一动,一阵阵香水气味向隆一送来强烈的刺激,使他不由得产生男性的冲动。

落合隆一和谷口澄江曾是故乡高中的同学。直到高中二年级,他们在一个班上念书。到了三年级,澄江因故转学。隆一高中毕业后,也立刻进入东京的药科大学(其学费由远亲稻冈顺造负担。稻冈似乎自有算计:将来把独生女儿由美嫁给隆一,让他继承药局)。

隆一和澄江之间的关系,也就仅止而已。两人在故乡时本来就不是十分亲密,各奔前程之后,对于澄江其人,隆一几乎不曾想起,就是这位澄江,约在半月以前,在银座的一家茶馆里,与他邂逅相遇。

当时澄江穿一身绿色西服,戴一副遮阳眼镜,上衣领子上别着一只金色的大饰针。隆一见了这么个女人,暗忖道:“这是情妇格调。”他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却并未认出她就是往日的同学谷口澄江。

没想到,那女子匆匆离席,朝隆一走来。隆一惊慌失措。对方那过于露骨的视线,直投到他的脸上,他以为对方要来找茬纠缠。所以当澄江叫出他的姓氏时,他不禁大吃一惊。

“不是落合同学吗?真是奇遇呢!”澄江亲热地招呼隆一,摘下遮阳镜。隆一这才认出了老同学。

“啊!是谷口同学吗!没认出来。变多啦!”

“是吗?哪儿变了?”澄江听隆一说她变了,似乎满心欢喜。

“要说变在哪儿,可就难住我了!不过,反正是更漂亮啦!”

“嗯哼?落合同学也会恭维人了?说说吧,如今干什么呢?”

隆一谈了自己的近况。说到末尾,打算来点儿社交辞令,便问道:“那么谷口同学呢?已经结婚了吧?”

“是呀。”

“哎呀,糟了!不该称呼谷口同学了。”

“不不,没关系呀。就是谷口嘛。”

这话的意思,隆一很难体味。他不知如何应答为好,便一边点烟一边沉默起来。他想主动提问,却苦于没有话题,觉得气氛沉闷。

澄江大概也是如此。她嘴里忽然迸出一句怪话:“是呀!既然是落合同学,我就实说了吧!我的那一位,可以做我的老伯呢!”

“老伯?”

“是呀。已经60啦!”澄江口出此言,似乎并不以为羞耻。

隆一想道:“这就怪了!”不过回想起来,高中时代的澄江,似乎也有这股子泼辣的劲头。

这一来,隆一想起了高中时代的一件逸闻。那件事情,与眼前这位笑容满面的谷口澄江,确有共通之点。想到此,他忍俊不禁。

“哎呀!这有什么可笑的……”

“不不,你别误会!”隆一觉得有必要辩解。如果不加解释,澄江会疑心他是嘲笑那“60岁的老伯”一事……“喂,还记得吗?那一次你做了盲肠手术。”

“啊?对啦。是二年级第三学期吧?我记得很清楚!”

“是啊,应该记得嘛!你想想,病好了又来上学的时候,第一句话你说的是什么?”

“哟,我忘啦!是什么话?”

“妙不可言!你说:‘做盲肠手术的时候,把那儿的毛都剃掉啦!’大家听了,都吓得发呆……”

“啊呀,你还记着这件事?你真坏!”

这一段对话,已经解除了两人之间的拘束。于是,澄江毫无顾忌地说出了她现在的生活状况。

据澄江自己说,她所嫁的男人名叫藤村惠介,年届60岁,担任两三家公司的经理。澄江和他本是姘居关系。不过,藤村5年前丧妻以后,按理说应该改变澄江作妾的地位。只是碍着长子已有小孩,由于对长子有所顾忌,所以,藤村不愿触及澄江入籍的问题。

于是,他送给澄江一所住宅。从星期五到星期一,藤村每晚到那所住宅过夜。其余的日子,澄江是完全自由的。她看看电影,上上美容院,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隆一一打听,原来澄江的住所与隆一上班的药局在同一区内。稻冈药局在火车站前,从那儿乘上公共汽车,到第五站下车,澄江的家就在那附近……“可是……入籍的事就这么拖着,你很担心吧?”澄江那爽快的口气,把隆一诱向深入,他竟然刨根问底了。

“不不。他有500万生命保险呢。不用说,领款人自然是我呀!”

“嗬!数目不是挺大么?”

“这算什么!要知道。这是我服务的报酬……”澄江说得满不在乎。

隆一时隔8年与澄江重逢的情形,就是上面所说的这一些。以后,两人未曾见面……

谷口澄江向落合隆一赠送电影票,邀他在电影院会面,自有一个意图。在电影院会合之后,她贴靠在隆一身上,又把隆一的手轻轻握住,都是从这个意图出发的前期铺垫行为。

她在隆一身上,并未感到特别的魅力。时值夏季,隆一却穿着俗不可耐的深蓝色西装,脚上套一双茶色皮鞋,仍像过去那个毫无情趣可言的高中学生,没有长进。即使有心寻求外遇,也不能找上这等凡夫俗子。这就是澄江对他的看法。“一起走在街上,身边的男子至少要能惹起别的女人注意……”

不过,落合隆一尚有惟一可取之处,即他那药剂师的职业。对于澄江,这一点大有利用价值。“我得设法迷住他的心窍,把想要的药品弄到手……”这就是澄江的目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澄江决定使用自己女性的魅力。这一点她颇有自信。“要知道,在高中时代,就连那古板的大久保老师,也做了我的俘虏……”因此她今天费尽心思,认真妆扮了一番。就连香水,也拣那最能挑逗男性官能的洒在身上。

看电影时,她紧贴着落合隆一,一刻也不放松。隆一不时窘迫地动动身子,但他并不是嫌恶澄江。他手掌出汗,这就说明了问题。电影院里放了冷气,没有出汗的道理。

澄江想道:“空气这么凉,他的手掌却是汗津津的,这是兴奋的缘故。”情绪高昂,便会刺激掌上的汗腺,这点知识,澄江还是在同藤村结为现在这种关系以前,就从别人那里学到了。

当时她在银座一间酒吧干活。

那个顾客对她说:“嗬!你这一阵老是擦手呢。兴奋起来,就会出汗的。”

澄江看着电影,对情节本身并无多大兴趣。只是每当银幕上出现男女拥抱的镜头,落合隆一的手指必定会添注力量,这件事使她觉得非常有趣。每当其时,她也报以紧握。她想:“这人做这种动作,是想引我兴奋吧……”如此单纯的逗爱技巧,简直像以少年为对象的杂志上所介绍的游戏,澄江觉得十分可笑。

结果,澄江满怀兴致地探索左邻这位男子的心理状态,其热心的程度远胜于她对电影故事的兴趣。

电影放完了,场内灯光齐明。这时,落合隆一那一副架势好似难于起立,只见他把裤子理弄了一番。澄江知道,她的目标正在步步接近。“再加一把劲吧!”

她拿定了主意,刚刚走出场外,她便附在隆一耳边轻声说道:“找个清静的地方走走好吗?”

“你行吗?已经晚啦!”

“哪儿的话呢?今天是星期三。老伯正在喜滋滋地瞅着他孙子的脸蛋呢!我可以随心所欲呀!”澄江说着,留心察看隆一的脸色,“不过,要是使你为难,那就算了。”

隆一好像生气了,他说:“我没什么为难的!”

澄江想道:“他害臊了。”

两人穿过日比谷公园,向崛端走去。这一带汽车交通还很频繁,高层建筑的照明,把街上映得通明透亮。落合隆一可能想到较为幽暗的地方去,这心思也为澄江所察觉。不过,在进入那一阶段之前,澄江先得有所安排。

“喂,”她说道,“干药剂师真带劲!挺有意思吧?”

“怎么会呢!这是亏本生意!念书不比医生少,可人家对医生老是‘先生’、‘先生’地称呼,药剂师呢,整天对顾客行礼,嘴里还得说:‘多谢光临!’……”

“哦,是这样!可我还是觉得好。一般人弄不到的药,你们不愁没有……”

“这没有多大意思嘛!”

“是吗?不过你想想,手里摆弄着某种毒药,心里思忖着:有了这点东西,就能杀死好几个人!这不是挺愉快的吗?那心情好比古代的武士瞧着日本大刀还满足呢。”

“说到哪儿去了!照你这么说,理发师和汽车司机不也是一样么?你听着:‘哈哈!只要把剃刀这么一勒,这顾客就完蛋啦!’还有:‘在这儿,只要把方向盘反打过去,这对情侣就没命啦!’”

“嘻嘻嘻,这倒也是!”澄江说着,觉得进展太慢。对话远远未入正题。

这时,隆一问道:“你爱看推理小说吧?”

“对,是常看的。怎么啦?”

“唔,随便问问。”

澄江觉得,刚才的交谈变化不够自然。“唔,随便问问。”这句话,说明落合隆一正在沉思。对于他这种态度,澄江必须小心提防。

不过,既然提到了推理小说,说不定是个绝妙的机会。“成败由天吧!”澄江想好了,便毅然说道:“哎,说到推理小说,我倒想起来了……不是常有这种事吗?拿一种毒药,每次给人吃一点点,对方渐渐衰弱,最后就死了。那可是真的?”

“可能是吧。”不知怎么,落合隆一回答得有气无力,他好像掉了魂似的。

“可我就不信!把尸体解剖,不就发现啦?”

“唉,这个嘛——”落合隆一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澄江也咽下一口唾沫。“要有他杀嫌疑的时候,才会解剖尸体吧?只要算计巧妙,就能叫人不起疑心,以为是自然死亡。”

“是吗?别说了!我有点怕。”澄江说着,故意偎在落合隆一身上,“喂,咱们找个地方去吧?”

“找个地方?”

“是呀!”

澄江叫住了一辆将要过去的出租汽车。

这是一场真正的纵欲酣战。

一进入旅馆的房间,谷口澄江转身就勾住了隆一的脖子,她一只柔软的手像蛇似的在隆一的胸部、腹部抚摩着,进而就大胆地向他的两腿之间的根部探去。

“啊——”隆一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叹息。在谷口澄江的进攻下,他的犹豫和胆怯都不存在了,生发出来的是男性的征服情欲。他一弯腰将谷口澄江抱起压在床上,像恶狼似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谷口澄江嗔怒地说:“慢点,慢点嘛!”同时发出挑逗不止的笑声……“真痛快呀!”谷口澄江说道。她穿着旅馆的浴衣,可衣带已不知弄到哪里去了。隆一精疲力竭,正在呆呆发愣。澄江捧起他的脑袋,把嘴唇贴靠过去。

隆一心想:“确实痛快!”他赞同澄江的说法。谷口的床上技巧,比他以前接触的卖身女郎都要高明。更不用说稻田药局老板的独生女儿由美,简直没法与她相比。“由美瘦骨嶙峋,而且第二遍她就拒绝。那不是女人。”隆一脑子里浮现出由美那副软弱无力、愁容满面的表情。不过,他并不感到痛心。

“啊啊——”谷口澄江挪开嘴唇,长叹一声。“那老头子怎么不早死呢!”接着,她又笑了,“嘻嘻嘻!你呀。是个坏蛋!”

隆一大致领会了澄江的心思,只是他还无法判断:这想法究竟是尚未脱出空想的范围,还是已经打算付诸实施。

“唉,急什么!反正长不了啦!再过10年,他也就去见阎王了。”

“喔!这可不行!还要等10年?我今年25岁啦!过10年就是35岁。多可怕!”谷口澄江的言语中,充满了真实的感情。

“唉!10年你就觉得漫长了,可是照我看来,再过20年,能有500万元收入,也还是挺划算吧?男人一辈子干活,指望老来有500万元退职金,也是很不容易唷!看来还是女人得便宜!”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又想:到那时候我都快40岁了,拿着那么多钱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可这是你的奢望呀!一般家庭的太太们,连梳妆也顾不上,拼命养育小孩,歇下来就是50岁了。有谁能拿到500万元呢?”

“不过,有孩子就不同啦!而且,和丈夫同心协力维持家庭,也有乐趣!和我这样出卖青春,可是大不相同呀!”

“那你跳出来不好么?你并没入他家的户籍……”

“对呀!我跳出来,你肯收留?”谷口澄江说着,一边夹住隆一的脚,一边用修长、白皙的腿摩挲着隆一疲软的下体。

隆一略感狼狈。谷口澄江身上,确实具有那瘦骨嶙峋的稻冈由美所缺乏的魅力。然而,舍弃由美而与现在这种情况的澄江结为伴侣,就意味着丧失生活的安定。他怀着一个疑问:“澄江有没有这么大的价值呢?”如果她能带来500万元的话,那就自然不成问题……隆一说道:“哪儿的话!你自己就不愿意。”

他接着想道:“她让别人来作决断,够厉害的!”

“哎,真的呀!我早就喜欢落合同学哪。”

“哦?这话怎么说?”隆一有意识地浮出微笑。

“你坏!要是不喜欢,不会做这种事呀!”谷口澄江嗔怪地说道。不过,她的脚依然搁在隆一的腿上。

隆一怔怔地算计得失。然而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照这样接受澄江太不合算。“既然无利可图,还不如就这样幽会偷情。”

过了一会儿,澄江说:“可这太可惜了!”

“唔?什么……”

“嘿嘿嘿,500万元哟!喂,没有办法缩短老头的性命吗?……”

隆一想道:“啊,又进了一步!”

“当然有。很简单嘛!”

“真的?怎么办?”

“你呀,加紧为他服务,不就行了?就以刚才那种干劲侍奉他,恐怕要不了5年吧!”

“你使坏!”澄江在隆一的侧腹上拧了一把,“没跟你说这个!,刚才你不是说过?看上去就和自然死亡一样?那行吗?”

“你说那呀?那可不是缩短寿命,明明是杀人!”

“那又怎么啦?只要不被发现……”

隆一想道:“终于露底了!”还是在崛端作那番反常的交谈时,隆一心中就产生了唆使澄江杀害藤村的念头。当时他猜想道:“或许这女人也想这么做吧?”不过,他认定必须对澄江的心思有了十分把握,才能由自己提出这个计划,否则便有危险。

“真想干吗?”隆一从床上抬起身子,紧盯着谷口澄江的眼睛。

“对,想干呀!”

澄江也瞪眼回视。接着,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相互间吮吸着。

一场男女的纵欲战又开始了。

两天以后,星期六。澄江立在稻冈药局的柜台前。遵照落合隆一的指示,她选择了店里无人的时刻。

不过,有一点她违背了落合隆一的指示。落合说过,她必须在藤村惠介那老头患感冒时前来药局。然而澄江急不可待了。更重要的是,她惟恐在等待藤村伤风感冒的日子里,自己的杀人热情会淡薄下来。

不过,她采取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竟让藤村以为他自己患了感冒。这天早晨,趁着藤村迷糊未醒的时候,澄江给他吸了点儿胡椒粉。

老人喷嚏连连。

“哎呀!感冒了?”澄江说着,连忙探探藤村的额头,“有点发烧呢!”

“是吗?自己没有感觉……”

“不行呀!虽说身骨强,总归上了年纪嘛!特别是这夏天的感冒,听说很不饶人哪!待会儿,我去把药买来吧。对了!车站前面不是有家药局么?听说那儿的感冒药,吃下去最见效……”

藤村毕竟也为自己担心了。他听从澄江的叮嘱,决定整天躺在床上。

“欢迎光临!”身着白衣的落合隆一微微垂首行礼,走过来接待澄江。他们丝毫不暴露早已相识的迹象,这一点已经有约在先。

“嗯——我听说,贵店调配的感冒药,疗效特别好,所以来这儿……”

这套台词,也是落合隆一教给她的,为了提防交谈时另有顾客到场。

“啊,实在荣幸……呃,是多大岁数的人服用……”

“啊,60岁!”

“哦哦,原来是令尊……”落合隆一竟说出这种话来!澄江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太可恶!”这句台词,是他们拟定的脚本中所没有的。

可是,落合隆一佯作不知,开始配药,那动作娴熟灵巧。

澄江心想:“毕竟是行家!”床上技巧虽不十分出色,可这配药的手艺却到了火候。

不一会儿,他把药袋递给了澄江。

“让您久等了!这药分两次服用。回去以后,马上请病人吃下去。吃了这药一般是会好的。”隆一说话时,装得一本正经。

澄江走出药局,独自窃笑,把隆一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一般是会好的。”接着又想,“可是真会好吗?”

这一点应该是确定无疑的。没有一处漏洞。至少,绝无涉嫌之忧。

那天夜里,落合隆一作过详细的说明。

他说,伪装自然死亡的办法,应有尽有。不过,若有一步失足,便会铸成大错。特别是藤村的长子,他对澄江的存在耿耿于怀。藤村死在澄江家里,长子必有所疑,如果他要求解剖尸体,经过现代法医学鉴定,十有八九会查明罪行。这样一来,非但保险金不能到手,恐怕还难免15年徒刑。倘使法官心绪不佳,保不准会吃死刑。尤其对于利用药剂师职业便利而下药杀人的落合,说不定会课以极刑。

“不过,还有一种办法,其结果是,明知死因是药物中毒,却绝对不会加罪于我们。充其量判我监禁两年,但是会缓期执行。至于你,那是绝对安全的……”

两人针对隆一说出的计划,做了反复的设想和研讨,甚至从各个角度推测了警官可能提出的尖刻讯问,定出一套不露破绽的回话,认真练习了一番。

瞻前顾后,左思右想,觉得十二分可靠。

惟有一条,澄江比隆一看得更远。她已预定:领到500万元保险金以后,分给隆一100万元,自己便隐踪匿迹。她一开始就无意嫁给落合隆一。她想:“那么俗气的男子,我可不干!”

特别是听了他的杀人计划后,澄江想到和他结婚便不寒而栗。这男人能想出这般巧妙的杀人计划,和他一起生活,岂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心里难保没有独吞500万元的欲望!那时候被他踢到阴间的,就是澄江本人了……澄江回到家里时,藤村眯缝着眼睛看她。

“哎呀,您起来了?对不起。我买药去了……”

“怪呀!大概睡得很好吧,没有感觉嘛!可这是怎么回事?心情也挺好嘛!”

“是吗?那您吃了这个,一定会痊愈呀!要是在我这里染上什么病痛,我可难做人哪!”

澄江一边说话,一边往杯子里倒了水,把它递给藤村。她担心手会颤抖,暴露心中的秘密,没想到自己竟会镇静自如。

藤村对澄江深信不疑。他含了一口水,把口大张。老人的舌头呈紫黑色,血色不好。那舌头上,雪白的药粉堆成了小山。“要让他吃得一星不剩……”澄江想着,便用指头弹弹包药纸。

藤村为了吞药,大口喝水。他稍稍呛了一下,但还是把药粉全部吞下去了。

“好啦。还是静静地睡会儿吧。一觉醒来……”澄江说到这里,脑子里想道:再也醒不了啦!她嘴里却还往下说着,“就全好啦!”

这药粉里面,应该混有超过致死剂量的强力安眠药。

关于这种药,落合隆一作过说明:“恐怕要不了三个小时呢!特别是老人。”

不知是药性已经开始发作,还是老人老老实实听从澄江安排的缘故,藤村已经闭上了眼睛。

澄江朝着那张睡脸轻轻一鞠躬,便走出了房间。不知何故,她觉得身子慵倦。接着,下腹部感到隐隐作痛。“也许是连续几天睡眠不足的缘故吧。”澄江漫不经意地想道。

这时,大街上传来了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澄江侧耳细听。

通告、通告……大约20分钟以前,在车站前面的稻冈药局买了感冒药的女士,请你注意了!由于药剂师配药失误,你买的药粉里掺有大量的安眠剂。如果把它吃下去,事关一条人命!请千万不要服药,把它交给附近的派出所。

这声音渐渐远去了。也许那是警察的巡逻车吧。

“诸事顺利!”澄江不觉露出了微笑,“警察问我时,只要推说没有听见那扩音器的声音就行了。”

可是,下腹部的疼痛还未平复。

正如预想的一样,落合隆一受到警察传讯。警方把他当做“业务过失致死嫌疑案”中的嫌疑犯。

负责调查此案的警部,办公桌上设有“池田警部”的名牌。这位警官的态度,出人意外地和蔼。

池田警部起初照例问了一通住址姓名,并告诉隆一:他享有沉默权。整个讯问过程中,池田警部始终面带笑容。

“警方已经签署了对你的逮捕证。不过,你在社会上享有药剂师的资格,我们也不担心你畏罪逃亡。隐藏或销毁证据,这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要你把事实直供不讳,我们打算在调查期间让你留在家里,暂不执行逮捕令。怎么样?请你照实说呀。”

隆一听着这番话,心想:“说不定收场比想像的还要快。”警方似乎全然没有考虑隆一故犯过失的可能性。只要他们不持怀疑态度,就有了十分之九的安全保证。

案情调查,着重于发生过失的经过,以及是什么情况提供了发现过失的机会;此外,发现过失的时候,隆一采取了哪些措施。

总之,案情调查是以业务过失致死为出发点的。

对这些问题做出供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把预先想好的供词背出来就行了。何况这些供词里也包含对事实的陈述。只须剔除一点:这过失是在隆一的意志支配下产生的。

隆一边想边谈,从容不迫。

在感冒药里误配进去的安眠剂,平时总是搁在剧毒药品柜里。但是在那一天,他在整理药柜时,发现瓶签剥落了,便把它拿到柜外。后来,可能是在接待顾客、配制药剂的忙乱中,把它和其它药瓶一起,放进了普通药的柜架。

“究竟是什么时候把那瓶药收进柜子的,我实在记不得了,没法说得清楚些。这完全是我的疏忽!”隆一说罢,垂下了脑袋。他想尽量博得警官的好感,便一味显示恭顺的态度。

“那种剧毒药,和你本意想要配进去的那种药,如果药瓶上没有标签,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吧?”

“唉,已经犯下了这么大的过失,有句话说起来像大言不惭。我能力虽低,好歹还是个药剂师。唉!尽管是同样的白色,要是我态度认真,还是不至于弄错的。可是当时我莫非是中邪入魔了吧?我竟然转着一个奇怪的念头……”

“奇怪的念头?”池田警部皱起眉头。

“嗯,说起来真丢人。那位妇女,据说是死者的夫人吧?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当时恐怕就是为这个念头分了神。不过,这些是事后做出的解释,其实那时的心理状态是没法说清楚的。”

这番话,是他预先铺设的一道防卫线,以备他和谷口澄江高中时代曾是同学这一事实万一被警方查清的情况下据以抵挡。

如果两人早就相识一事得到证实,警方便会针对隆一发现自己的过失以后所采取的措施产生疑问。这是因为,他委托警察寻找买主时,只是笼统地说道:“卖给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而既然他认识买主,他就应该说:“卖给了一个名叫谷口澄江的女人。”这样一来,警察就会迅速找到这个女人的住所,还来得及为老人清洗肠胃。

因此,他的打算是:警方一旦指出他们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他便回答:“啊,这就对了!难怪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么说来,当时那位妇女确实就是谷口同学呢!我真笨!要是早点儿发现该多好!”

果然,池田警部两眼生辉。

“在哪儿见过?喂,怎么样?想出来了吗?”

“没有。到现在还没想出来。或许是在公共汽车上或者别的地方见过她。您也知道,她是个美人……”

警部咳了一声。

“你以前配药时,也想过这种无聊的事情吗?”

“不不!根本没想过。只是这一次,正好配的是感冒药,所以掉以轻心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实在对不起!”

警部频频点头。

看见警察那副表情,隆一心想:“没事了!”这样一来,万事大吉了。

警方以“业务过失致死罪”对他起诉,那是无可奈何的。不过,对这种罪行有两种惩罚方式,即3年以下的监禁或5万元以下的罚款。为了迎娶身携500万元陪嫁钱的新娘,这点儿牺牲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他发现过失以后,立刻报告了警察,又托付广播电台,竭尽全力寻找购药的妇女,今后还将对死者表示沉痛的哀悼。根据这些表现,很可能做出“酌情缓期执行”的决定。

此外还有一点对他有利。他的药剂师执照,自然会被吊销。可是,稻冈顺造决心把独生女儿由美嫁给一位药剂师,所以隆一自然而然地失去了与她结婚的资格。“不用担心人家把那瘦骨嶙峋的姑娘强行嫁给我了。”

诸事顺遂,万事大吉。

警方把澄江作为参考人召去询问。她叙述了给病人吃药时的情况,并说当巡逻车开过来时,她可能正在打盹,而且为了不把病人吵醒,她关掉了收音机等等。她刚说完,房门开了,一名警官把落合隆一带了进来。

“是这么回事:这位药剂师一定要来向你道歉……”引路的警官向澄江解释。

“夫人,真把您害苦了!都是因为我粗心大意……”落合隆一垂头谢罪。

两人在实行计划以前商议行动细节时,认为这个场面需要高超的演技。他们必须彻底摒弃对于相互关系的意识。隆一曾一再叮嘱,到了嗦不已的地步。

“这不怨你。”澄江说道,“这也是运数。我们命途多舛。”

说罢,她垂下眼帘,她分明知道,自己非常紧张。

这一来,先前那下腹部的疼痛突然加剧。她赶紧弯下身子,用手按住痛处。

“啊,你怎么啦?”警官吃惊地问道。

“我不知道!整个腹部痛得厉害!”

警官走到她身边,把手贴上她的额头,接着说:“啊!热度很高!”

警官用手重压她的右腹部,澄江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部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

“就是那儿!”她下意识地脱口喊道。

“问题严重了!也许是急性盲肠炎。”一名警官说着,立刻走出房间。

澄江一边强忍着痛楚,一边想道:“啊,坏了!落合隆一恐怕会抖出我的老底!”

警察把澄江扶上巡逻车,立刻送往医院。

澄江听着警笛声,万分担心落合隆一说出下面这句话:“她不会得盲肠炎,高中时代就割除了盲肠。”她想,“如果说了这种话,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在医院里,诊察澄江的医生说:“这样不行!如果再拖下去,难免引起腹膜炎!”

接着,他立刻命令准备手术。

麻醉药注入了澄江的脊髓。她的意识立即脱离了现实。

手术正在进行。

可是,其间的手术台上处于昏睡状态的澄江,不断地说着谵语:“不行,不行!落合同学,你千万不能说呀!我在高中时代做的手术,不是割掉盲肠,是打掉大久保老师的孩子呀!啊,大久保老师!我喜欢您,我不会跟落合同学结婚的!所以落合同学不能说!说出那件事,咱们会吃死刑哪!上次的手术,不是割盲肠啊!”

主刀大夫一愣,随即转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