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妈妈,你怎么了?”

听到小翔的声音,花惠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紧紧抱着小翔。

“啊,对不起。”她松开儿子的身体,对他挤出笑容。

小翔露出纳闷的表情问:“奶奶为什么生气?”

“因为……”

她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旁边的拉门打开了。

“奶奶没有生气。”史也回答说。

“骗人,奶奶刚才生气了。”

“没有生气,即使奶奶生气,也和小翔没关系,和爸爸、妈妈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吗?”小翔转头看着花惠。

“嗯。”花惠只能点头,年幼的儿子似乎无法释怀。

“你不去看卡通吗?”史也问。

“可以看吗?”小翔问花惠。因为只有客厅有电视,刚才对他说,有客人要来,所以叫他不要看卡通DVD。

“可以啊。”花惠回答。

“太棒了。”小翔冲去客厅,她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离去后,看着丈夫。

“对不起。”史也说。

花惠摇了摇头,“妈妈说的话很有道理。”

他皱起眉头,“没想到她会雇用侦探。”

“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即使没有这次的事,她早晚都会知道。”

“她为什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

“话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不能算是别人家的事。孙子不是儿子亲生的,媳妇的父亲又杀了人——任何母亲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希望儿子离婚。”史也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抓了抓头。

“听我说,”花惠开了口,“真的不用离婚吗?”他停下手,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啊?”

“我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我带着小翔离开……”史也用力摇了摇手,“别说傻话了。”

“但是——”

“这个问题不值得讨论,而且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不再谈这个问题吗?”史也说完,转身离开,打开门,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随即上了楼。

花惠探头看向客厅,小翔正坐在电视前。

茶几上放着撕破的报告,她走过去捡了起来。因为只是撕成两半,所以并不影响阅读。看到“田端”这个名字,她无法保持平静。她再度发现,虽然内心的伤已经是陈年旧伤,却完全没有愈合。

花惠在椅子上坐下,从头读起。报告的内容几乎都是正确的事实,但她觉得好像在看别人的经历,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过去。

当初听说工厂在神奈川县时,曾经以为是像横滨那种高级的地方,但去了那里之后,发现是大小工厂林立的工业区。女子宿舍走路到工厂要二十分钟,长长的走廊上有一排细长形的房间,厕所和流理台都是共享,但她还是为能够独立生活感到高兴。

果然如她所料,工作本身很无趣。她被分配到小型马达的线圈工厂,一开始负责查线圈是否有不良品。这个工作需要高度专注力,而且眼睛也很容易累。一问之下,知道只有年轻女工才适合这个工作,组长告诉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专注力也变差时,就会被一脚踢开。”但是,和同事还有住在宿舍的朋友在一起时很开心。她向来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信,也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不过在参加和男子宿舍共同举办的派对时,有男生想要和她交往。她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了第二个男朋友。在总公司上班的他是菁英技术人员,当时她很期待可以嫁给那个男朋友,可惜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太久,男方向她提出分手。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另有女友。

二十四岁时,她搬出了女子宿舍。虽然宿舍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但二十四岁搬离那里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可能是暗示女工都要在二十四岁前结婚吧。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把户籍地址从宿舍迁到租屋处时,同时申请办理了分户手续。她觉得终于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她离家之后,从来没有和作造见过面,作造也从来没有联络她。虽然只要向高中打听,就可以查到花惠的工厂,可见作造也不想和她联络。

她的日子平凡,没有任何刺激,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她早就放弃了想被调去做事务工作的奢望,但绕线圈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有时候试验品工厂也会请她制作特殊要求的线圈。无论再细的电线,她都可以绕得很平整,完全没有重迭,只不过这种技术在其他职场完全派不上用场。

她曾经感到不安,不知道这种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其他同事纷纷结婚离职,公司也开始裁员。虽然这里的薪水很低廉,但她没有任何证照,也没有专长,根本不可能换工作。

她在二十八岁生日那一天,遇见了田端佑二。她不想独自过生日,刚好以前同住在女子宿舍的朋友打电话给她,邀她去喝酒。她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决定赴约。来到约定的那家店,才发现原来是联谊。因为除了朋友以外,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朋友的男朋友,另一个人是她男朋友带来的朋友,那个朋友就是田端。

田端当时三十五、六岁,单身,自我介绍说在IT产业工作。花惠立刻觉得他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对计算机一无所知,虽然工厂也有计算机,但她只会一些基本的功能,每次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就会立刻找后进帮忙。

而且他端正的长相正是花惠喜欢的类型,高大的身材和细长的手指都成为吸引她的魅力。他能言善道,即使是平淡的内容,也可以说得引人入胜。花惠对他一见钟情。

“好,为了庆祝花惠的生日,我请大家喝香槟。”当他说这句话时,花惠的视线已经无法离开他的脸。

双方交换电话后,花惠很快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还想要和她见面。花惠当然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她乐翻了天,在第二次约会后,就一起去了宾馆。他在床上很温柔体贴,花惠觉得这次应该可以很顺利。

几次约会后,她刚好遇到当初安排他们认识的朋友,说了和田端之间的事,那个朋友有点惊讶。

“原来你们在交往,真是意想不到的发展。”

她说,她不太了解田端这个人。

“他不是你男朋友的朋友吗?”

那个朋友偏着头说:“我男朋友也和他不熟,他们好像是在喝酒的时候认识的。”

“原来是这样。”

那也没关系。花惠心想。即使日后举办婚礼,也不一定要请这个朋友。

她和田端每个月见面一、两次,大部份都在横滨。他也曾经去花惠家,然后在她家住一晚,但花惠从来没有去过他家。因为他说,他和母亲同住。

“曾经有人怀疑我有恋母情结,”田端皱着眉头说,“但我爸死了,总不能丢着我妈不管。虽然很麻烦,但也没办法。”花惠听了,不由得感到佩服。原来他这么孝顺母亲。

问题在于他什么时候带花惠去见他的母亲,只不过花惠无法催促他这件事,因为他从来没有提过结婚这两个字。

认识田端半年后,他终于提到和结婚有关的话题。他问花惠,手头上有多少可以自由运用的资金。

“因为我们公司打算拓展新的业务,目前正在募集出资者。新的业务绝对会成功,所以我也决定出资。那个部门以后会成为一家独立的公司,如果顺利的话,我也许可以当上董事。目前正是关键,我要尽可能多找一些出资者,向公司展现实力,所以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忙。”花惠完全没想到田端会和她提这种事,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投资的问题,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必担心,只要把钱交给我,其他麻烦的事都由我负责处理。”田端用热诚的口吻对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每个员工出资的金额有限度,但结婚的话,也可以用太太的名义出资,所以更有利。”听到这句话,花惠动心了。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结婚”这两个字。

花惠问他需要多少,他偏着头,整起两根手指。

“二十万?”

田端听到她的问答,把身体向后仰。

“怎么可能?是两百万。”

“吓死我了,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

“那不是买东西,只是把现金换成证券,可以随时把钱拿回来。”田端一派轻松地回答,“如果有困难,只要一百万也可以,另外一百万,我去拜托别人。”

“别人?”

“我会想办法,反正拜托别人也是工作的一部份。”花惠仍然对田端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但想象他四处拜托别人的样子,就不由得感到心疼。如果自己有能力,她想要帮他。花惠工作十年,虽然薪水很低,但她生活节俭,所以手头有一些存款。

虽然她不是很想投资,但最后还是答应出资。田端乐不可支,说他终于可以对公司有交代了。看到他兴奋的表情,花惠也感到高兴。

“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这是极机密的消息。”田端叮咛她。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不久之后,田端又说需要钱。

“之前的资金还是不够,只要再出一百万就好,有没有办法?”花惠感到很困惑,虽然他说“只要一百万”,但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那些钱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她直接问他。

“要等那项业务开始进行,有利润的时候……”田端歪着头说,“如果你要我早一点还你,那只能用我自己的钱慢慢还你。”

“那倒不需要。”

这时,田端露出灵机一动的表情说:“那以后从我的零用钱中扣除。”

“零用钱……什么意思?”

他搞笑似地轻轻摊开双手。

“就是这个意思啊。咦?没有零用钱?不会吧?”花惠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他的意思是指结婚之后。当她察觉到这一点后,立刻觉得钱的事根本不重要。于是,她再度答应出资。

之后又拿了几次钱给田端。虽然田端每次都有不同的理由,但每次都暗示要结婚。花惠每次听了,就像中了魔法,什么都说不出口。

认识田端差不多两年后,花惠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的月经停了。她心想该不会怀孕了,去买了验孕棒,出现了阳性反应。

她约了田端在咖啡厅见面,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这件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握住了她的手。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太谢谢了。”他神采飞扬地说。

“我可以生下来吗?”

“当然啊,那还用说,是我们的孩子啊。”

他握着花惠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花惠差一点喜极而泣,因为她原本以为田端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等一下,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田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嗯,时机刚好有点微妙。”

“时机?”

“嗯,不瞒你说——”

他说,他下个月要去纽约一阵子。因为新业务的重心在纽约,在业务步入轨道之前,他必须守在那里。

“董事长无论如何都要派我去,说其他人靠不住。”

“你要去那里多久?”

“短则三个月,长的话恐怕要半年。”

这样的话,可以在孩子出生前回来。花惠稍微松了一口气,对田端说:“既然是公司的安排,那也没办法。”

“对不起,这么重要的时期无法陪在你身旁。你要注意身体,不要累坏了。”

“嗯,我知道。”花惠摸着自己的肚子,内心充满幸福。

她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果然怀孕了。当她拿着超音波相片回家时,忍不住唱起了歌。

不久之后,她就向公司申请离职。当她说出离职理由时,上司和同事都为她感到高兴,向来毒舌的组长还说:“剩余品拍卖终于结束了。”她很少见到田端,因为他在出发去纽约前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抽不出时间。花惠很想和他讨论婚礼的事,也想去见他的母亲,但迟迟没有机会开口。

田端出发前一天上午,突然来家里找她。

“我闯祸了,我把提款卡和存折都放在寄去纽约的行李中,现在才想到,我没办法领钱。”

“那怎么行?你需要多少钱?”

“我也不清楚,目前还不知道那里的状况,当然越多越好。”

“好吧。”

花惠决定拿出原本不愿意动用的钱。她带着克枝留给她的存折和印章,和田端一起去了银行,领了一百万圆整交给他。

“谢谢,帮了我的大忙。等那里状况稳定之后,我立刻寄钱给你。”田端说,不用去送他。因为他担心孕妇一个人从机场回家不安全。

“你真容易担心,好,那我就乖乖在家。”

“那才对嘛,我出发前会打电话给你。”田端说完,转身离开了。

这是花惠最后一次见到他,但直到更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田端不时写电子邮件给她,几乎都是谈工作的事,强调他很忙。

花惠独自在家翻翻育儿杂志,看看电视,有时候梦想一下两个人的未来。她的脑海中只浮现幸福的影像,每天都快乐无比。

唯一的担心,就是金钱的问题。虽然有一笔离职金,但金额并不高。因为目前都没有收入,所以余额当然越来越少。

田端虽然承诺很快会寄钱给她,但他去美国两个月,也没有收到分文。起初的邮件中不时为此道歉,但渐渐不再提这件事。

花惠心想也许他忘记了,于是就在电子邮件中暗示他,但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好不容易收到回复,却完全不提寄钱的事。

最后她鼓起勇气,直接在电子邮件中告诉他,“我越来越没钱了”,田端没有立刻回复,她又寄了一封邮件,“如果可以,希望你马上寄钱给我。”没想到——

田端从此杳无音信。过了好几天,仍然没有收到回复。花惠几乎每天都寄电子邮件,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她不由得担心田端是不是在纽约出了什么事。

电子邮件是可以联络到田端唯一的方法,她烦恼了很久,最后拿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田端给她的名片。上面有田端的内线电话,但她还是决定先打总机。

但是,电话中传来“这个电话是空号”的声音。花惠困惑不已,难道公司的总机号码会改吗?

她打电话去NTT的查号台,对方回答说,那个地址并没有那家公司。花惠坚称不可能有这种事,确认了好几次,对方还是坚持没有这家公司。

她拿着手机,陷入了茫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她想到也许公司搬家了,公司的名字也改了。可能只是田端忘记告诉她了。

她没有计算机,所以去了网咖,在店员的指导下搜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报导。

田端的公司之前的确存在,但两年多前就倒闭了,刚好是花惠认识他不久之后,而且并没有被其他公司并购。

花惠的脑筋一片混乱。田端说的那家公司又是怎么回事?新业务、出资、纽约——各种字眼在她的脑海中穿梭,完全无法理出头绪。

她不知所措,终于发现自己对田端一无所知。共同的朋友就是当初安排他们认识的那个朋友,即使去问她,恐怕也问不出任何事。

花惠持续寄电子邮件给田端,但是有一天,连邮件也无法寄达了。难道是他改了信箱?

花惠不知道该怎么办,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越来越不安。怀孕第六个月,她的存款快见底了。

这时,她接到一通电话。是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电话,对方劈头就问:“你是町村花惠小姐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铃木,你应该认识田端佑二吧?”女人问她。听到田端的名字,她的心一沉。

“认识啊……”

自称姓铃木的女人停顿了一下问:“那你知道他死了吗?你知道他闯平交道死了吗?”因为对方的语气太冷淡,花惠一下子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停顿了几秒,才发出“啊?”的声音。

“你果然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惊叫着问道。

“两个星期前,被中央线的电车辗死了。”

“中央线?不可能,因为他在纽约……”

“纽约?喔,原来他是这么骗你的。”

“骗我……”

“町村小姐,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很受打击,但你听清楚,你被骗了。他骗了你多少钱?”

“啊?”

“他拿了你的钱吧?我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五十万。”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花惠的脑海中发出巨响,她无法相信田端已经死了,更不可能相信这种话。

“你在听吗?你没有给他钱吗?”

“有借他一点……”

“我就知道,他是个寡廉鲜耻的骗子,骗了很多女人,也骗了不少钱。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他有老婆和孩子。”花惠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怎么会……”那个姓铃木的女人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她得知田端闯平交道自杀后,透过报社的关系,查到了田端家的住址,终于发现了他的真面目。田端对她说,他是经营顾问公司的老板,但那根本是空壳公司。她火冒三丈,调查了田端的物品,确认有没有其他受害人。

“町村小姐,要不要成立被害人自救会?就这样整天以泪洗面不是太不甘心了吗?如果可以,至少想要拿回一点钱吧?”被害人自救会、以泪洗面——她完全没有真实感,也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

“对不起,我不参加。”

“为什么?他不是骗了你的钱吗?”

“我的钱,那……没关系。对不起,没关系。”对方继续说着什么,但她说了声:“对不起。”就挂上了电话,视线落在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她觉得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刚才的女人脑筋有问题。田端听到自己怀孕,感到很高兴,还对自己说“谢谢”,说“我们结婚吧”,那些话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花惠再度去了网咖,想要调查新闻报导,想要确认“没有”田端在两个星期前自杀的事实。

然而,当她用几个关键词搜寻后发现的报导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田端佑二死了。正如那个女人所说的,他冲进平交道自杀,报纸上说他的动机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花惠觉得身体好像被抽掉了什么东西,无法继续坐在椅子上。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在渐渐远去的意识中,听到有人跑过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