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献给服丧的女王陛下 第三节

小直说要送香田小姐去车站便离开,然后又回到店里,自顾自地说:“我跟中泽先生的朋友佐久间先生约好了,下午五点我会过来接你。”阿智用眼神问:“大哥到底在做什么?”我背对着他,挡住他的视线,点头答应后目送小直离开。

我还不知该如何对弟弟解释现在的情况,怕告诉他后,他会问:“你为什么答应这种事情?”听了我的原因后,他一定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我把咖啡馆交给工读生山崎顾着,回到二楼房间休息一下,检查很久没有拿出来的西装有没有发霉。时间到了五点,小直准时出现,她不是去店里找我,而是绕到屋子后侧的玄关(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我家的构造就是这样),这一点我得谢谢她,如果被阿智看到我穿西装,他会好奇发生什么事。

“嗯,这样看来有警察的样子。”小直交抱双臂看着我,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好像太严肃了,领带应该搭配明亮一点的颜色。”

“其他领带都是婚丧用的。话说回来,你真的骗其他人‘我是警察’吗?”

“不这么说就问不出消息了,有什么关系嘛。只要不被揭穿,又不会怎样。”

说这什么话,警察的工作不就是要逮捕这种骗子吗?

我原本打算开自己的车,小直却要求我坐上外型笨重的侦查车,这车怎么看都不像她的。她告诉我:“其他人开车,我会坐立不安。”说完,就迅速坐进驾驶座。我小时候虽然搭过警车,不过坐上有无线电装置的侦查车副驾驶座还是头一遭。

“我有个问题,”说完我又重新修正。

“不对,应该是两、三个问题……首先,小直,你做这种事情没关系吗?”

“嗯?”驾驶座上的小直一遇到黄灯就小心翼翼地踩煞车看向我。

“什么意思?警察每天加班很正常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她。

“你不是搜查课的人,而且还擅自带着我这个一般民众去办案,这样好吗?”

“季哥,你明明就是警部补,却说自己是一般民众?”

“那是你编造出来的设定。”

“是没错,”小直再度转向前方,踩下油门。

“但是,你弟弟不是一般民众,他拥有‘名刑警’的素质。你既然是他的哥哥,一定没问题的。”

“别傻了,职棒选手铃木一朗的哥哥也不是棒球选手啊。”

“但链球选手室伏的妹妹是掷铁饼的日本纪录保持人喔。”

这么说来,室伏广治最爱的东西就是“妹妹做的蛋糕”。她做的蛋糕是什么样子呢?

小直嫣然一笑。

“季哥如果觉得一个人不放心,随时可以找弟弟商量,请他帮忙。”

这才是她的目的吧。自己劝不动阿智,就等我找他商量,再引诱他出面查案。如此一来,他或许会考虑回去当警察——这八成就是她的计划。这家伙和外表不同,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然后,这辆车怎么看都是侦查车,你不是搜查课的人,怎么有办法借?”

“就是因为怎么看都是侦查车,所以没有人想用,放在那儿闲置。而且我是秘书室的人嘛,只要拿‘局长要使用’当名目就能借到了。”她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开车速度却很慢。小直打着方向盘说:“被局长使唤的我使用这辆车,就等于局长使用这辆车啊。”

“歪理。”这不就等于是在说“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吗?我靠着椅背仰头。

“还有一点……你查案的经费从哪来的?你又不是搜查课的人。”

“欸,总有人会提供这些钱。”

该不会是黑钱吧?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小直反而一脸不在乎地踩着油门。

“就快到了。佐久间先生与中泽先生不同,他落榜了,所以现在待在自家公寓里准备重考。”

“你们是来调查中泽的案子吧?有劳了。”

多亏小直事前打电话,也幸好我穿了西装,一到公寓,中泽的老朋友佐久间芳树便直接让我们进屋,没有任何怀疑。如果他要求我们出示警徽可就麻烦了。

“你不久之后就要考试了,我们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小直在矮桌前端坐下来,彬彬有礼地低头鞠躬。

“不,我乐意帮忙……因为那家伙可能是被杀死的,对吧?”

佐久间拿出瓶装茶招待我们。这里就像一般的学生公寓,既狭窄又空荡荡的,书柜上摆着参考书、诉讼集与最新模拟试题。他这个人似乎很严谨,这些书全按照科目整齐排列。

小直看向书柜说:“房里充满专注准备考试的气氛,考试果然很辛苦。”

“还好。”佐久间搔头苦笑。他穿运动服当家居服,背后的桌上有成堆的问题集,应该直到刚才都待在房间里念书。

“我一直专注读书,没想过会有女生到我的房间。”

小直没有忽略这句话,咬住追问:“法学院的学生有男女朋友的人不多吗?因为花太多时间念书,所以没空交女朋友?”

“嗯,也不是这样。”佐久间推了推眼镜。

“有些人进法学院前就有女朋友,这种情况很普遍;也有些人是进了法学院才开始交往,因为我们学院女生少,所以每个都有男朋友。”

“这样啊,真不错,交往的对象是未来的律师。”

“不过大概七成都不会成为律师。”

“这些女生自己也会变成律师吧。”小直见这个话题成功引诱他上钩了,微微一笑说:“对了,中泽先生怎么样呢?很受欢迎吗?”

“这我不清楚……唔,应该比我受欢迎吧,因为我长得很老气。”佐久间友善的脸上露出苦笑。

“不过,我听说他有个女朋友在伦敦留学。”

“你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情?有没有听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这个嘛,这类事情——”佐久间再度搔头,“我对这类事情很迟钝。”

小直说了声“噢”,交抱双臂。

这次换我发问:“他在法学院里怎么样呢?有没有交情很好的女性朋友,或是传过暧昧的人?”

“啊,”佐久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乌龙茶,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和一个姓的场的女生感情确实不错,不过我没听说他们曾经交往。”

“从去年开始的?”

“不是,已经过了一年,所以……差不多是从两年前开始。唉,或许他们在这段期间曾经交往过吧。”

他能流畅回答,表示曾经告诉警方同样的内容吧。看来小直早就锁定那位的场小姐了。

“啊,不过,我不认为的场会杀人。”他慢半拍才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连忙补充。

“大家的目标都是成为法律相关人士,所以我认为不太可能犯罪,让一切努力白费。”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直大动作摆摆手。

“我没有那种意思,别担心。我只是想更深入了解案发前的中泽先生罢了。”

小直明明是在秘书室工作,言行举止却很像警察。

“你是否注意到中泽先生去年九月左右发生过什么事?或者在那之前,有没有隐瞒什么烦恼呢?”

“这个嘛……该怎么说?打从三月毕业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佐久间交抱双臂喃喃说完,松开交抱的双手喝口茶,再度交抱双臂。

我沉默等待,想叫小直别开口插嘴;看来她早有同样想法,只是端正坐在地毯上等待回答,不打算挪动双脚。

持续超过一分钟之后,佐久间沉思的动作到某个瞬间突然结束,双眼偷偷观察我们。我注意到他这个举动,这表示他想到什么,正在烦恼该不该说出口。

“这只是我主观的看法。”佐久间说完看向小直。

小直也点头。

“我们就是需要你的看法。”

“只是我的看法,是不是真相有待商权。”佐久间强调。

“现在回想起来,中泽有件事情让我很在意,大概是从第二年的年初开始吧?他的言行举止变了。”

佐久间看着我,于是我也看向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对他的印象原本是报告一定要用手写的老派人、固执的家伙。他很讨厌用手机,经常忘在家里,我还因此间过他:‘你不看电子邮件吗?’他曾经把手机藏在包包深处,电话响了也不接。”佐久间小声说,似乎在犹豫需不需要交代细节。

“但是,某天他突然变了,变得手机不离身,经常拿出来打开查看。我可以明白买了新手机之后,会不断想拿出来看,不过他用的甚至不是智慧型手机,而是旧式手机。”

佐久间看向房间角落。他的手机是智慧型手机,正接着充电器在充电。

“而且,他变得很在意时间。见他一直在看手表,我问:‘你有其他事情要忙吗?’他就会有点慌张地回答:‘没事。’这些都是我主观的看法,不过,我总觉得他是不是在等电子邮件……唉,就算问他,他也吞吞吐吐,所以真相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佐久间又说了一次:“唉,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不过这件事他之前大概不曾对警方透露吧,似乎引起了小直的注意。

“也就是说,他也许有个偷偷交往的对象,是这样吗?”

“只是我的假设。”佐久间的视线看着矮桌角落,似乎不愿意直视我。

“法学院里就算有人开始交往也不会大肆声张,因为我们同届的学生很少,而且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如果要吵架,还必须顾虑到其他人。”

佐久间正准备再说一次“只是我的看法”就被小直打断。

“不,很谢谢你,你的看法相当值得参考。”

佐久间看着下方沉默着,似乎有些尴尬。

“呃……只是一点小事情罢了,我本来不想说的,”他这番话像在辩驳。说完,他喝光玻璃杯里的茶。

“不过事到如今还有警察出现,表示中泽确定遇害了,没错吧?”

“我无法透露详情。”小直谨慎回答。

“我和他也只相处了两年,”佐久间盘起双腿,手摆在膝盖上抬起头,“我们没有深交,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和人结怨。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会遭人杀害的人,不会让人怀恨至此……该怎么说,他不是那种人。不好意思,我这么说有点奇怪。”

“不,我们明白。”这次换我开口,我的朋友中也有这种类型的人。

“所以……我很不会说话,”佐久间还是维持原本的坐姿,只是用力低头鞠躬。

“还请你们帮忙抓到凶手。”

他突然这样行礼,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香田沙穗也是。我实在说不出自己不是警察,但也没办法假扮警察,只好说:“尽管交给我们吧。”

在此之前,我也曾经认真思考整件案子,发现自己太天真了。站在我的立场,这只不过是“不小心牵连到我的案子”,但被害人身边还有很多亲友。如果法学院的同学都这样了,死者中泽正辉的家人一定感受更深吧。而我被卷进了这一切……

见我无法回应,小直先开口:“我们会尽全力侦办。”但她接着补充:“顺便问一件事,佐久间先生,你还记得你去年十一月四日几点左右、人在哪里做什么吗?”

佐久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是的,就是……”

“季哥,你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握着方向盘的小直惊讶地看着我。回程上,我的确一句话也没说。应该说,在佐久间家里时,我就一直保持沉默。

“如果你累了,前面有一间杂志上介绍过的脚底按摩店喔,根据去过的人表示……”

“不,我没事。”我靠进椅背叹息说:“我只是觉得,小直真的是一位警察呢。”

“欸,当然是真的啊,要我拿人事资料给你看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向旁边的小直。

“你对案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我感受到正牌警察的厉害之处了。”

“没那回事,我在秘书室工作耶,只是菜鸟时代曾经待过一阵子刑警组。”

小直难为情地摆摆手,看样子真的很困惑吧,车子还左右动了动。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刚才的事情——”

“哦。”小直看着前方回答。

“唉,那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已经确认佐久间在案发当天就回广岛老家了,就算搭新干线赶到案发现场,也要花上四个小时,不过有人目击他当天下午六点待在广岛车站前面的漫画咖啡厅。”

“保险起见啊,真教人佩服。”如果是我,可没办法在与佐久间那番闲聊之后,接着确认不在场证明。

我的背上感受着引擎的振动,并且深深坐进椅背。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喔,什么问题?”小直立刻露出开心的反应。

“警方没有调查中泽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吗?应该可以找到什么线索吧?”

“哦,这件事啊。”小直的口气变得很失望。

“这点也是这件案子变得如此困难的原因之一,我们认为手机上最后通话或往来电子邮件的人很可能是凶手,所以查了纪录,却什么也查不到。收到那位香田小姐下午四点后传来的电子邮件前最后的通联纪录,是与大学时代的朋友通电话,时间是事发当天的下午两点。可是那位朋友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确认与凶案无关。”

“原来如此。”我叹着气。

“总觉得,你从刚才就频频叹气耶,怎么了吗?”

“嗯,没事……”我再度叹息。

“我想确认一件事。”

“请说。”

“如果这案子是杀人案,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把我和阿智这种一般民众扯进来好吗?”

正准备开口的小直以眼角看着我,又闭上嘴巴,似乎决定考虑一下如何回答。接着,她缓缓开口说:

“正因为问题严重,才希望你们出面。”

前方的红绿灯变成黄灯。小直慢慢踩下煞车,将车子停下来,转向我说:

“我不希望这件案子就这样悬着,但是警方也束手无策。我们已经按照平常的做法尽全力处理了,但事实上根本没有进展。我希望有其他观点,并且尝试所有的可能性。”小直双手放开方向盘,转而摆在大腿上。

“所以,我们需要惣司警部的智慧。”

我看向驾驶座。小直凝视着我。

“回去后,我会告诉阿智截至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我说,“如果需要借助他的智慧,我会设法做点什么。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小直突然微微一笑。

“谢谢你,季哥。”

“没什么。”我感到不好意思。

“嗯,只要好好说,他应该不会拒绝。”

但是,小直接下来突然狡黠一笑,摆出胜利姿势。

“太好了,一切如我所料。”

“咦?什么意思?”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小直倏地露出装傻的表情转向前方,踩下油门。

“我可没想‘成功骗到你了’喔。”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