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得到的回答,逆转了我的认知 第四节

“嗯,真聪明。家里连同佣人在内,总共应该有九个人才对,结果烧焦的尸体只有六具,怎么找都找不到亚以跟小梢还有广明的尸体。好,问题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的语气很爽朗,盯着我的双眸却带着憎恶的神情。我无言地避开视线,头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水渗入海绵般,逐渐在体内扩散。

“全部都是鬼扯。”我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没关系。”他冷冷地回应。“不过你已经想起伽耶子的事情,当下就已经决定你输了。”

“……伽耶子——”

“没错,就是被你伤害的女孩子的名字。你中途就退场了,想必并不知情吧,在那之后,一切有多悲惨。”镜创士的憎恶更加深了,嘴角在颤抖着。“被西木他爸爸撞伤双手之后,伽耶子开始失常,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恢复很多的了。即使是个不知道洋葱英文的笨蛋,跟最初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他轻叹口气。“嗯,最糟的时候,真的很惨……走在路上都会突然大叫我要弹钢琴我要弹钢琴。”表情变得僵硬,他掩着嘴,像是要隐藏什么。“那真的是完全疯狂状态,她爸妈甚至还讨论过要带去收容所。”

“……为什么?”头痛没有减缓,我的疑问也没有。“姑且不论我的过去,为什么你会对伽耶子的事情那么清楚……”我站起来想揪住镜创士,却完全使不出力。咦?发生什么事?身体跟灵魂明明还连在一起啊。“呃?”腰部瘫软,我当场倒下去,啤酒罐被撞开。

“好像使不出力呢。”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路边濒死的青蛙。

“为什么……”

我把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转向镜创士。

“那个松弛剂果然很有效,是我跟大哥硬要来的喔。”

“你什么时候下药的?”

“我不是有分你吃鲷鱼烧吗?”

“可恶——”

“你是假装成受害者的凶手,对你下点药是没人会介意的。”镜创士不客气地说。“有彻底自觉了吗?对于自己的真面目。”

“……”我想要反击,但舌头已经开始麻痹,不只舌头,全身都是,手脚已经没有感觉,只剩下意识还异常地清醒,感觉很不舒服。

“话说回来,如果伽耶子原本是正常的精神状态,就不会崩溃得这么严重,追根究底,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一再伤害伽耶子的心灵。”

“胡……胡说。”

“二宫春吉,桥本美纪子,菅原和彦,村濑研助——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你杀死的。”

他蹲下来,视线跟我平行。

啊啊,没错,这些我也想起来了,我的确先后将这四个人推向死亡,可是,可是——

“可是那都是为了伽耶子……”

“哈,你是说为了伽耶子去杀人吗?”他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你这白痴,杀人就等于是杀害伽耶子的一部分,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以为杀了伤害她的人,就能让她的世界得到安全……虽然疯狂,但我姑且认同你的理论好了。问题是,杀人这件事情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啊。”他深深叹了口气。“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完美,其实伽耶子全都心知肚明,你知道吗?她连你的犯罪动机都看穿了。”

我试着想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然而不能动的东西怎么用力就是不能动。

“伽耶子一直都知道你的杀人行径,也知道你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她。试想看看,一个连续杀人的精神异常者,老是待在自己身边,如果像我这种狡猾的人,可能就会趁机利用,可是伽耶子她……你应该也很清楚……她是个单纯又温柔的人。”镜创士又站了起来。“一个温柔又单纯的人,一旦知道别人是因为自己才被杀害的,当然会耿耿于怀啊。即使不是存心故意,你却一直把自己犯下的罪推到伽耶子身上。”

“才没……”

“少否认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说完他就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我拼命转动眼珠子,却都看不到他,想要转动脖子,却仍是动也不动地。镜创士所说的话在我全身发酵,如果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伤害伽耶子的凶手,就是我自己。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生活,才除掉那些障碍啊。难道那是错的吗?是反效果的吗?伽耶子没必要为那些家伙的死负责啊,我想跟她说,想要解释这个天大的误会。

“让你久等了。”

镜创士回来了,手上拿着菜刀。

“……你要,干什么——”

“你连伽耶子的大哥都杀死了。”他站在我身边,眼神异常冷静。“她还要装作不知情地,继续跟你相处,那种心情你想想看,简直是无法形容。她一定是说不出口吧,对一个为自己去杀人的人,无法说出白己的痛苦。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镜创士将菜刀往地板用力一射。刀子把我右手拇指连根切断,插在地板上。幸好全身已经麻痹了没有痛觉,但是我的手指,手指断……

“哈哈,刀子真利呢。”他愉悦地笑着。“这就是你平常都吃外食的报应。”边笑边盘腿坐在我身旁,将菜刀拔出,然后捡起切开的拇指。“多亏医学发达,伽耶子的手才能逐渐康复,一开始连铅笔都拿不好,现在至少已经能绑鞋带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由衷说出这句话。“只不过……钢琴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弹了。”

他把我的拇指随手一丢,我想骂他搞什么鬼,但眼前不是说这种话的时机。他捉起我无力的右手,看着拇指断面鲜血如注的模样,露出愉悦的笑容,又将我的手放回地板上。接着把刀刃对准小指根部,直接压上去喀擦。我努力让自己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一幕,却临时想到一个必须问他的事情。

“……喂。”

“什么事?”

“你,是谁?”

“真迟钝耶。”镜创士把我的小指随手一丢。“你应该一开始就要问的。”接下来他瞄准无名指。“这下可好,顺序都打乱了。”

“你到底是谁……”

“看清楚了——”他边说边把脸贴近。“没有印象吗?这么出色的一张脸。”

我凝视他的面孔。出色的长相,足以称之为美形的程度,无庸置疑,而且是顶级的地位。线条优美的眉毛下,是锐利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以及适合冷笑的薄唇。印象?根本没有啊。连镜创士这个名字我以前都没听过。

“看来你已经没有记忆了,真是过份的家伙啊。”他把脸移开。“对了,你有足球吗?有的话,我有自信可以一球就让你想起喔,小广。”

足球?要干嘛?从未听过有人是用足球帮助恢复记忆的。很抱歉,那种事情并没有……

慢着——足球。

比我小一岁。

还有,小广。

小广是我吗?对了,伽耶子也是这样叫的。不只伽耶子,大家都……啊,啊啊!这是什么……是我的记忆,记忆苏醒了。没错,在我小时候,的确是被叫做小广。小时候,小学时期。一连串景象都爆发似地涌起。

“是精二的……表弟吗?”

“答得好。”镜创士缓缓点头。“没错,我就是精二的表弟,那个弟弟被你杀死的,可怜的精二的表弟。”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这只是推测而已。那天你从精二家捡球回来,就明显地神色可疑。精二跟西木还有苏珊他们三个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我早已埋藏的过去,真正的过去,一片一片被拼凑起来,浮出水面。没错……我小时候住在岛松,伽耶子跟精二也都是岛松的人。可是那个破旧公寓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札幌,我应该住在札幌啊。那又怎么会有跟精二他们踢足球的记忆呢?为什么会有跟伽耶子一同上课的记忆呢?真千子老师……真千子老师魂不守舍地,在数学课发国语考卷,在音乐课时拿出人体模型,我笑了,隔壁的伽耶子也笑了。我住在札幌,她住在岛松,又怎么会一起上真千子老师的课呢?小学时代的我,在田里玩捉迷藏,在停车场踢足球,然后在学校后面的池子边……学校后面的池子边,有伽耶子。她住在岛松,但当时的我应该住在札幌啊,跟母亲过着相依为命的贫困生活。母亲……我的母亲?快,快想起那张脸,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很好,不要紧,不会有事的。我还记得母亲的脸,是的,母亲。妈妈她……咦?可恶,又有哪里不太对劲。奇怪,很奇怪,是哪里奇怪呢?妈妈她不太对劲,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就是……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比起来,太年轻了,像姊姊。

镜创士对我的错乱毫不关心,将刀面沾到的血擦在我手臂上,然后切下食指。我的右手周围已经化成一片血海,流到他脚边。手指断面不停涌出鲜血,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吧,意识开始模糊。镜创士……精二的表弟把我中指也切断,拎起可怜的断指在我眼前晃两下,就随手丢出去。搞什么鬼,这家伙把人体当成玩具一样乱来。可惜我喉咙深处只剩下呼吸的气音,已经无法出声了。

“你罪恶深重。”他阴沉的声音响起。“知道精二后来的情形吗?他失去弟弟,连女朋友伽耶子都精神失常,双重打击让他承受不住现实,在课堂上突然离开座位跑出教室,从顶楼直接往下跳。”我听了非常震惊。“虽然幸运地保住一条小命,可是变成植物人,到现在都还在沉睡中,没有醒过来。”

“伽、伽耶子……”精二变成植物人了,但更重要的是——“伽耶子跟精二,他们是、是——”

“嗯?什么?”

“你刚才说女朋友……”我努力控制颤抖的舌头。“女、女朋友?”

“喔,对啊对啊。”他似乎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没错,他们俩个当时正在交往,相亲相爱呢,真是美好啊。”他握着菜刀站起来。“很遗憾,伽耶子对你,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说完露出残忍的笑容,绕到我后面,又蹲下来。“然后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给你的。”

“这是复……复仇吗?”

我嘴角冒着白沫,问他的行为动机。

“你说这是复仇?”他把我的手指摊开。“不好意思,我对那种伪善的事情没兴趣。”说完就用菜刀把小指剁成两半。“复仇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为受骗的双亲,为被杀害的恋人……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消除自己情绪上的不安,为了让自己恢复平静而已。我不会去做那种事,伪善是最恶心的了。”

菜刀对准我左手拇指,直接用力一压,从根部切断。拇指离我而去,这么一来,就再也不能抓东西了。今后的人生,会产生诸多的不便吧,但是……这家伙为什么要切我的手指?是要让我跟伽耶子一样吗?如果真的是,那究竟又为了什么?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已经深刻了解到伽耶子内心的痛苦,这样交换立场根本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应该有个理由才对,我一定要知道,而且我有权知道,毕竟被切断的是我的手指,有失也有得,算是条件交换的法则吧,就像有死就有生,有绝望就有希望,有破坏就有再生一样。我的手指被切断,所以……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依然是个空壳,可悲的独裁者,本质上丝毫没有变化,没有新希望,没有真相,也没有感动流泪的爱情。

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我。

难道我是交换法则的例外吗?不,我不要白白失去手指,即使像我这样平凡的角色,也想得到些什么。还是说现实世界原本就这样,得与失的平衡,根本完全不存在?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

镜创士愉快地持续切手指的工作……简直像是小朋友在学烹饪一样。他突然停手,启动iBook,开机声传入耳里。这个混蛋,又想偷看“宏子”的来信吗?但并非如此,他打开光碟机,放人中村一义的CD,随便选曲,歌声开始流泻。这种时候也要听音乐?我完全搞不懂。歌词充满了积极乐观的字眼,当中村一义写下这首歌的时候.心情如何?我突然很好奇,他会经被人切过手指吗……松弛剂药效大强了,才会连大脑都变迟钝,净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虽然感觉不到时间,不过窗外的世界正逐渐被黑暗侵蚀,应该也经过好几个小时了吧。我左手的指头,此刻已经被切得一根也不剩,但我并未涌起任何特殊情绪,只觉得以后生活会很不方便,也没有感到悲伤。想必是放弃思索其中的意义了,我的手指被切断,整件事情根本不带任何意义。

“有何感想?”切手指作业完结,镜创士问我。他的双手和下半身都被我的血染红,地板也很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渗到楼下去。话说回来,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活着,我对自己强韧的生命力感到意外。说不定我其实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什么也没有。”舌头麻痹的状况减轻不少,我说了句谎话。“身体变得很轻,真是感谢你。”

“那我可以发问吗?”他把沾满血的菜刀丢掉。“嗯,应该说……为了还原你的记忆,希望你能回答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伽耶子的钢琴被你弄到哪去了?回答我。”

“钢琴……”

“不准说不记得,至少这个部分的记忆应该已经复原了才对。”他强而有力的视线,彷佛能直接穿透我的双眼。“快说。”

“知道又能怎样?要捞起来吗?反正都已经沉下去了。”

“你不肯老实说是吗——”

“……学校操场后面,有一座森林没错吧?”我没有避开视线,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朝那座森林的最里面走,会看到一个池塘,非常大的池子,钢琴就丢在那里面。”

“没骗人吧?”

“骗人又怎样?”

真是猜疑心重的家伙。我想嘲笑他,但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输的人是我。失败者就要有失败者的样子。

“原来如此,池塘是吗……好。”

他只低声说了这句话。

然后是一片沉默。中村一义的歌曲在镜创士跟我之间流动着,室内的昏暗随着时间的经过渐渐增加,角落已经被黑暗填满了。但是他动也没动,只是静静看着手指都被切断的我,彷佛被按下停止钮的机器人。黑暗的浓度增加,镜创士的身体跟我的身体都变得像影子一样。从窗口遥望夜空,可以看到一等星的光芒,在我发现的同时,镜创士也站了起来,去将双手仔细冲洗干净,然后问也没问就打开衣橱拿出长裤。他边嫌太丑太皱,边将裤子换上,接着背起背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公寓。

黑暗中,只留下我独自一人。无所谓……一切也不过是回到起点而已,我试着想。然而数秒钟后,我发现不是起点,而是更早以前的地方。又过几分钟,我惊觉到自己根本还没有掷骰子。我把位置跟步数都弄错了,原本应该前进三步的地方,我走了七步,原本应该后退五步的地方,我却休息一次。不遵守规则的人,是没有资格玩大富翁的,人生也是同样道理。当然,事到如今才觉悟,已经没有参赛资格了,对于会经犯规的人,这个世界相当冷漠。

孤独的房间里,播放着中村一义的歌曲,就像背景音乐般,结果……我终究还是没有培养出对音乐的兴趣。

我仔细聆听,目前正在播放的歌曲,从头到尾只用钢琴伴奏。真是完美的演出,实在太出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