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囚车(谑指矿坑中载运矿工的台车)抛锚了,回坑底的路上,我们全程几乎都得用走的。那里早就挤了一大票人,个个火冒三丈,就要爆发。通常都会爆发,要是你是被迫等着出矿坑的话,尤其是有些杂碎仗着有优先权,便要抢在你前头进笼子(指下矿坑的升降机),这时候更是非爆不可。如果是做水工还好——做水工就是在水里挖矿——不过就算是那时候,大家还是抱怨个没完,吼来吼去,说什么‘这哪叫湿答答?我看根本就像撇尿在靴子上嘛!’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一堆安检员抢着在你前面搭车。我们遭受的就是这种待遇。看到那些脸皮白净的家伙,露牙笑得就像正要搭电梯上妓女户一样,搞得我们真的很不爽。等最后一个走进去,就有人吼说:‘对啦对啦,小子,赶快回家找你老婆。可是,做早班的已经先在那里啦!’那个安检员的脸之前看起来就白,听完更加惨白,人也开始退出笼子,好像非得揪出那个大吼大叫的家伙,给它大闹一场才肯罢休,但是另外有几个干部拉住了他,然后铁栅便吭当一声关上,笼子开始往上爬。或许那人是不应该说出那种话,不过你在坑里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有人想尽办法要惹毛你的时候,不要上当;你要是上当,还留在那里等车的那堆混蛋可就要乐歪了。

“我和下一批人一起坐上去,我那天的班就结束了,而我的家里作业到这里也报告完毕了。”

“谢谢你,柯林,”艾莉·巴仕可说。“讲得真的很好。”

“唉哟,小姐,你讲真的吗?你真的觉得你有办法教我这种无知的家伙,学会读书写字吗?”

柯林·法瑞尔的口音浓得比瘪脚的模仿还夸张,而且张着嘴、鼓着眼的模样,活像一张感激涕零到丑怪可笑的面具。众人哄堂大笑,艾莉发现自己脸红了起来。他这番为挽回颜面而讽刺她的话,让她觉得丢脸。不过艾莉天生是个会以牙还牙的人,所以这次又是连想都没想就回嘴说:“也许我会勉强收你为徒,教会你在陌生的环境下,如何不再坐立难安。”

法瑞尔的五官缩回原位,表情恢复成平常精警调皮的模样。

“那就太好了,”他说。“你一找到密诀,一定得让我知道喔。”

他说的没错,艾莉惨然想道,我的不安全感也不落人后啊!

三个礼拜前,她根本没料到会面对这种情况。当时中约克大学推广部主任亚当·伯萧打了电话来,问她能不能帮个忙。他的一名讲师在乌拉山“染上”肝炎(艾莉见过她丈夫听完这类狄埃尔式的笑话后,笑得前俯后仰不可抑制),所以工会赞助的矿工休假进修课程将会开天窗。颇具政治意识的艾莉,做过几年社会科学系的讲师,后来因为生小孩和学校精简人事而去职(两项理由皆甘心承受),毫无疑问是代课的最佳人选——不必担心她的女儿小玫瑰,只要艾莉愿意,随时都可以送她去大学附设的托儿所。

艾莉不太需要时间考虑。虽然还不至于觉得被绑在家里,但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想踏出家门的借口,在情理上大都说不过去。至于说不出去的理由,也就是她原本要写的那本伟大的女性主义小说,这会儿走入的死胡同之多,还比让农夫指导你穿田过野的后果更为严重哩。

准备起来有点匆促,但艾莉并不吝惜自己的时间。

“这样做很值得,”她很有自信跟丈夫说。“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脚踏实地地教育脚踏实地生活的人。我觉得很荣幸。”

彼德·巴仕可嘴里吃着他一连第四顿的罐头鲔鱼加莴苣餐,心里纳闷,是不是因为她对未来的学生抱持着救世主的态度,所以才没办法拿青菜和鱼煮顿更美味的食物。不过这也只是象征性地发发牢骚而已。最近他也开始注意到艾莉有浮燥不安的迹象,所以很高兴看到她重回职场,尤其是在那个区域。在这段长达一年的矿工罢工期间,警方和罢工纠察员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几乎要开战的地步,对此,她在良心上过得去的范围内,尽量保持低调。不过如此一来,也害她在左翼圈子里的政治信用大打折扣。所以,学院派的活跃分子伯萧在此刻提出这份工作邀约,简直是给了她一张重回主战场的门票。

但是,天底下没有白拿的门票。有十多名矿工来上她的第一堂工业社会学,但他们的表现,似乎证实了《晚间邮报》上那位“愤愤不平者”(有提供名字和地址)的批评,说开设这类的课程,根本是拨津贴让员工旷职而已。

一整个下午,对她费心准备但轻松讲授的教材,台下的回应只有简短的“是”或“不是”。下课前,她以老师的口吻请学生下次来上课前写一篇工作日志,然后便仓皇告退。

那天晚上,换掉了罐头鲔鱼,她端出冷冻披萨。

“那,课上的怎么样啊?”

巴仕可故作轻松的问道。她错解为漠不关心。

“不错啊。”

她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他误以为是不要你管。

“那好啊。人多吗?”

“只有十二个。”

“对救世主来说,这数字很好。不过要小心犹大。”

而他就在这里——柯林·法瑞尔,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俊美净白,爬在别人脸上那种泄底的青色疤痕,他几乎一丝都没有;一头金色希腊鬈发蓬松飞扬,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天生的优雅。要是戴顶垂总的学士帽,再套上一件条纹外套,让他漫步走过亨利学院的中庭,人们绝对会多看他两眼,而且是爱慕加嫉妒的两眼。

喔,糟糕!她绝望的心想,你的阶级意识要高涨到什么程度?叫他犹大实在不应该。他只不过是怂恿她背叛了自己而已。

起初他的确像位救世主。那时候她问,有没有人自愿上台,紧接着却是一片鸦雀无声,空气凝结到几至将她淹没;就在这时,他仿如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阿多尼斯,翩然从绿草如茵的河岸中立起,开始朗读起来。由于感激,她不自觉用施恩的方式赞美他,然而也在罪恶感的刺激之下,又用同样施恩的态度指责他。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在吸气和吐气之间,她确定时机尚未成熟,还不是开放分析团体动力的时候,于是她说:“你认为应该说那种话吗?”

“欸?”改变主题是对的。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你觉得那样开安检员太太的玩笑不太应该。你是不是这么想?”

缓缓地,柯林·法瑞尔笑了笑。那是一个微扬而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它仿佛在说,他此刻完全明白她在做什么。

“我怎么想?”他说:“我想的是,不管一个男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老婆,他都不用去理会别的家伙怎么说。但我也觉得那个安检员活该,你再怎么损他都不为过。只要问问这里的老兄,看他们怎么想,你马上就知道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她明白了,而且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牛排和蘑菇派,配上煨紫甘蓝,绝对是亲自下厨),她试图表达出自己既高兴又惊喜的心情,高兴的是与学生的关系破冰,惊喜的是他们在随后那些讨论中所揭露的深刻情感。

“这绝对是返祖现象,”她说。“这些年纪轻轻的男人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回到了一九二〇年代似的。”

“你老是说罢工让劳资关系大开倒车,足足倒退了一个世代,”巴仕可说,又叉起一大块派送进嘴里。

“这跟劳资关系毫不相干,”艾莉反驳。“这是族群问题。彼德,如果你在狼吞虎咽的同时,又要一直看你的表,小心眼珠子会被挤出来。你到底在赶什么?该不会又要播出詹姆斯·凯格尼的电影了吧?”

“不是啦,”巴仕可不安地说。“是因为我得出门。”

“你之前什么都没说,”艾莉气愤地说。

“没有吗?喔,我一回到家的时候,本来打算跟你说,可是不知道怎样……”

“你是说,”艾莉说,带着侦探般的精明。“你回到家后,没见到你抱怨个不停的速食,反而看我一下课就冲回来煮你最喜欢吃的晚餐,忙得满头大汗,所以你的胆子就没了!”

巴仕可宽怀的笑一笑,说:“好吧,差不多啦。我本来话已经到嘴边了,可是你那么想要跟我说你下午跟那一帮做粗工的老兄发生的趣事……”

“我的天啊,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愤愤不平者’(有提供名字和地址),我认得出他的风格!好吧,告诉我,什么事那么重要,竟然超越了你最喜欢的餐点,更别提我这个知性的伴侣了?”

“是瓦特毛先生啦,”巴仕可说。

“瓦特毛?你是说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怪胎副局长?我以为他要离职了。”

“他是要离职,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出门的原因。上面的人会安排一场送别晚宴,但是今天晚上他会去一下‘会所’,领取下面的人送他的礼物。我觉得基于礼貌我应该去。”

“礼貌?对一个社会民主党员?”艾莉不屑地说。

瓦特毛辞职的消息一公布,就有个风声走漏出来,说他是社民党某个稳当地方席次的候选人人选。大家都晓得,这次没有争取到警察局长大位,大失所望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人人都支持他,除了刑事主任安德鲁·狄埃尔。套句狄埃尔对瓦特毛的评价:“层次比鸭子的屁眼还低,黏软倒是高两倍”。狄埃尔如何影响了局长遴选的结果,来龙去脉并不清楚,但巴仕可几乎可以确定,从瓦特毛油腻腻的嘴边一把抢走那只油腻腻的熟鸭的,正是胖狄那只铲子似的大手。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郁郁不得志。然而在《周日挑战者》总编艾科·欧吉比的推波助澜下,瓦特毛已是媒体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本来希望借由登上局长宝座而成为名声响亮的大人物,然后再趁势把自己推上政治的巅峰。然而事已至此,眼下他面临的抉择是,要在自己势力范围外的地区找别的局长位子坐,还是改从较低的跳板起跳?他选择了后者。

“谁负责介绍他出场?”艾莉问。

“狄埃尔。”

艾莉笑了起来。

“你是对的,彼德,”她说:“这可不能错过,它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但是,你还是得先把你的苹果派和蛋奶冻吃完才行。而且你也要坐在这里一脸兴致的听我把柯林·法瑞尔跟他那伙兄弟的事情讲完。你坐得还舒服吗?”

“舒服,老师。”巴仕可说。

“那我要开始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