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等一下,”狄埃尔说,“先把手电筒拿来……这里有一条腿。天啊,我碰到一条腿。问题是,这是谁的腿?断了没?答案是——”

他轻轻的左右摇动那条腿。巴仕可尖叫了起来。

“我想这是你的腿。”狄埃尔审慎的说。“好,再把这些垃圾清掉一些,说不定小狗就找得到兔子了。”

巴仕可早已不再使用任何正常的度量方式来记录消逝的时间,但狄埃尔却必须仔细估算从天顶倒塌后所缓缓流逝的每一秒钟。他无法明确预知头顶上的天顶什么时候会再次倒塌,但他确信它会倒塌。从充满岩石的道路走到他目前的小高地,一路上他都强烈感觉到灾难即将临头。

终于,他淌血的手指仔细挑开了巴仕可双腿间的碎石。他判断巴仕可的左腿只是严重的瘀血及割伤,但右腿确定是断了。他十分小心的触碰这条腿。胫骨折断并穿破皮肤,腓骨大概也断裂了,可是他无法确定。一般建议的处理方式是放着别管,等医生带着吗啡及担架来。然而,狄埃尔从来就不认为一般建议的处理方式帮得上什么忙,而且有个天顶还活像个在参谋大学上课的低阶军官在他顶上发出呻吟,他决定当机立断。

他把挖出来的碎木头放置一旁,从垮掉的支架中选了一块裂成片状的厚木板,并用他一向随身携带的童军刀将木板边缘修齐。另一块木板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处理。接着他脱下衬衫,并将它撕成条状。

“彼德,”他说,“即使这件衬衫让我的二十磅金币就这么报销了,但我知道,它带给我的心痛,再如何也比不上它带给你的疼痛。”

剧痛让巴仕可暂时脱离无始无终的迷雾,进入一片黑暗的世界,随后他便不醒人事。等他醒来时,他整个人人已驮在狄埃尔的肩膀上。狄埃尔一边背着他,一边用大手掌轻轻抓住他被木片固定的脚,以免他的脚在行进中晃动。

“我们要去哪里?”开口三次皆发不出声音后,他暗哑着嗓子说。

“是你在说话吗,小子?还是有只青蛙在跟踪我?”狄埃尔说。

“我们要去哪里?”

“我不大确定,不过我知道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你听——”

两人后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刺耳的爆裂声,天顶的另一部分又再倒塌,而且声音逐渐变强,滚滚而来的泥土与崩裂的石头声响杂乱,巴仕可感到一阵疾风袭面,然后就是天顶倒塌的一团泥潮喷向他们,他再度咳了起来。

狄埃尔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到地面上。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他急急忙忙的说,“等到路再稍微通一点再走。”

“你应该弃我而去的。”巴仕可说。

“这是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狄埃尔责难道,“你太太老是说你电影看太多了。”

“她这么说吗?看电影的时候,你至少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是说,花钱坐在一片黑暗中,然后被吓个半死?起码在这里我们可是什么都不必付,就可以有同样的享受。”狄埃尔说。

“我的腿怎么样了?”在迷蒙的脑海中漫无止尽的游历一番后,他问。

“嗯,要让你替英国打后卫,可是得使劲推你一把了,除非你有叔叔是评选团的成员。”狄埃尔说,“但是我敢说,你在探长掷镖队里一定可以出头,假如你被选上的话。”

“探长……”

“那么你还不知道这消息?是的,恭喜你,人事命令尚未正式发布,但是下星期会公布。”

“可是我以为……”

“以为和我同单位,很多事情会破坏你的机会?不,小伙子,对于重大的事,我还是有影响力的。我以辞职为理由,威胁他们要特别关照这件事。”

腿依然痛得不可开交,但巴仕可惊愕得呆若木鸡。

“你威胁他们说,要是我无法升官,你就要辞职?可是……”

他说不出口,就算在这种适于谈心的场合下他也说不出口,他说不出“他们为什么不抓住这大好机会除掉你?”

狄埃尔放声大笑。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他和气的说,“我没告诉他们说,如果你没升官我就要辞职。我是告诉他们,除非等到你升官,否则我一点也不会考虑要退休。这点一定让那些家伙谨记在心了。所以你也看得出来吧,我可是在你身上下了很大的投资,彼德。假如你断气了,他们就永远也弄不懂用语言沟通有多么的珍贵了,是不是?所以,来吧,我们找路离开这里。”

“有路出去吗?”巴仕可虚弱的说。

“还有很多的空气不是吗?我可以感觉到一股气流吹在我脸上。”狄埃尔一边说,一边再度将巴仕可举起来放上他的肩膀。“总之,我不认为那个狂野的家伙,法瑞尔,会笨到跑进一条死巷,你认为呢?”

由于疼痛再度发作,巴仕可根本无法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他闭上眼睛,试着用意志力驱使黑暗让他再度陷入空白。可是就在他快要达成目的时,狄埃尔停下脚步,再一次将他放到地面上。

“我想你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小伙子。”他说。

“什么?”

“哦,我不是指安乐死。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这可能是出口。不过我认为我一个人无法独力带你穿过那里。”

他用光线已经非常微弱的手电筒照射前方。隧道开始陡升,地面覆满了石块,有好几码长的岩屑及石块直堆到天顶,乍看之下让人觉得通道一定堵住了。但在石堆上方接近天顶的地方,有个稍小的隧道黑圈,仿佛有人钻了地道进来。更重要的是,此刻毫无疑问的有一股气流吹向他们。

“我去一下就回来。”狄埃尔说,“你没问题吧?”

巴仕可点点头。他眼巴巴的望着那支手电筒,但在狄埃尔比他更需要这支手电筒的当头问他可否留下它,也未免太可笑。可是孤单一人躺在这片黑暗中……

“那么我走了。”胖狄说。

巴仕可拼命的想找借口拖延狄埃尔上路。

“白岩那里没有食物,”他气喘吁吁的说,“你注意到了吗?还有那把刀……假如是麦可复协助法瑞尔离开医院的,他根本不需要那把刀……”

“没错,小伙子,”狄埃尔说,“很好。真好笑,断了一条腿才能让某些人像个探长一样思考事情。但可惜你没早点想到这一点。告诉你,我也没想到。不过我没受过教育,也差不多老了,所以情有可原。保重了,小伙子,别离开这里。一言为定?”

巴仕可看着手电筒苍白的光炬,缓缓的左右移动上斜坡。

接着那条小小的隧道口便吞噬了它,同时狄埃尔扭动他出奇灵活的庞大身躯钻进隧道口,让一波黑暗狂泄而来,直扑巴仕可。

他躺在这波黑色洪流中,努力让自己失去知觉,可是却发现他顶多只能在时间之外漂流。不断变换的黑暗出现了画面,他闭上眼睛时,画面也出现在他的眼睑里面。他看见似狼似犬的邓尼溺毙在黑暗中;看见胸口紧握一束野玫瑰及黑莓叶的金色长发少女,在暗流中漂流而去;看见一名青年轻盈的穿越阗黑,仿如世外桃源的牧羊少年,纵身跳下河神艾佛斯的浅滩,嘲笑皮肤光滑如丝的水仙子执意把他拉下河底。朦胧中,巴仕可看到这名少年朝他弯下身来,将又甜又湿的水芹放进他干渴的嘴里,然后转身,优美的大步缓跑而去,头顶上出现了多利安蓝色的天空。

随后黑暗又汹涌向上翻升,这名少年于是消失踪影,另一名颈部以下沉在水里、只露出一张脸的男子朝他迎来。这名胡子参差不齐的男子,滔滔不绝的对着他拿在绝望唇边的录音机说话。他似乎看见了巴仕可,伸出手想碰触他,然而黑暗又突然滚滚上升,男子随即向前倒下,亦消失无踪,只见他伸长的双手拼命想要攫住巴仕可的手腕,结果只牢牢抓住他的夹克,巴仕可感觉自己逐渐被拖下黑渊之中,不由得放声尖叫。

然后他便惊醒,发现黑暗及恐怖依然存在,并非只是一场梦餍。他不安的变换了姿势。腿上的疼痛仍然剧烈,但嘴巴已不再感觉那么干裂。他心想,自我暗示的力量可真大。这时有某样东西钻进他身旁。

小小的不适也能害得一具痛楚的身体心烦意乱,于是他动手移除垫在身体下的石块。只不过这并非石块,而是他夹克口袋里的某样东西。他伸手进口袋将它取出。他看不见东西,但手指摸得出是何物。

孟堤·波勒的录音机。

接着他回溯在坑道发现波勒尸体时的情景。此刻他清清楚楚的想起一切,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忘记这一切。

但他不记得曾将录音机塞进口袋里。

事实上,他可以发誓,在法瑞尔出现的那段恐怖时刻,他已将录音机丢落在死去波勒的胸膛上。可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我才不相信有鬼哩。”他大声说。

一个小红眼向他眨了一眼,录音机同时发出“嘶”的尖声,并轻柔的在他手上震动。

这显然是个声控录音机,因此即使是在挤满人群的酒吧中,它也可以撷取波勒和他面对之人的谈话,而不致让周围的杂音淹没对话内容。

巴仕可暗忖:日本人实在是神奇,竟创造出这样坚固的东西,不仅禁得起他这一路的折腾,甚至也挺过了波勒经历的磨难,唉,那可怜的浑蛋。艾科·欧吉比最会利用旗下的记者来牟利,最近巴仕可才将其中一个送进监狱,现下这里又有一位遭人谋杀。自家记者发生的独家新闻,谁也打不败的超级大独家。老艾科真是走运。

尽管脑袋胡思乱想,手指却更加明确的朝目的地移动。他摸到了让录音带倒带的按键。倒转键停下来时,他又按了旁边的按键。突然间他不再孤单,一些人声陪伴他置身黑暗中,而躺在那里聆听这些声音的同时,他脑海里也替这些声音添上了形体。

“天啊,你吓死我了!”

是孟堤·波勒。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受到惊吓。他大概是听到有人朝他走来,而基于某些原因并不希望在那个恐怖的坑道见到这个人。

“我吓到你了呀?”

邓尼。邓尼总是悄悄靠近别人。坏习惯。

“你是确吓到我了。你来下面做什么,邓尼先生?”

“可能和你做一样的事。”

“我在监视法瑞尔那个小子。我看见他下到这个洞里来,所以等他出洞后,我便前来一探究竟。”

“我也是。”

“说真的,看见你我真开心。我已经为回程做了记号,可是我不习惯像只鼹鼠一样爬来爬去,所以有专家陪伴真好。”

“你发现了什么呢,波勒先生?”

“什么也没发现。我想我白白毁了一件上好的西装。走吧,我们回地面上去吧,我请客,我们俩好好的干一杯烈酒。我不晓得你意下如何,但我是很想喝一杯。”

“你走了多远,波勒先生?”

“只比这里再远一点,没多远。我想,这其实没有意义,而且危险。因此我便掉头,然后……”

“你没下到那条坑道去?”

“什么?你是说那条坑道?没有,我不喜欢它的样子。走吧……”

“你的记号在那里转弯。”

“是吗?才没有。我是说,我可能朝里面瞥了一眼,但是……”

“你是个骗子!你去过那里!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声音停顿下来。巴仕可以专业超然的态度心想:典型的审问技巧。以十足的不信任来测试内容的真假,只要嫌犯移动一寸,你立即可以抓到他的把柄。厉害的人绝不会动摇半步。但或许波勒比较习惯提问题,而不习惯回答问题……他等待。实在是相当悬疑,即使他已知道结果。

“抱歉。你说对了。听着,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发现了某样东西。一个小孩的骨头。你明白这表示什么吗,邓尼先生?我不想让你痛苦,但这表示你的朋友,比利·法瑞尔,一定是将那个女孩藏在那里,在他……在事发之后。嗯,我一直在想,也许没必要再追究这件事。警方现在又能做什么呢?又有谁能做什么呢?说不定,干脆忘记这件事是最好的作法。我们离开这里,一边喝酒一边谈这件事好吗?”

波勒知道事情的真相,巴仕可暗忖。也许他比我们这些人都更加敏锐,而且早就怀疑邓尼了。我也应该早一点怀疑邓尼的!他回想起他们将狗骨头呈现给法瑞尔太太看时,邓尼脸上的表情。苍白,颤抖。他们以为他是忆起了逝去的朋友。但其实他是因为了解到柯林即将查出真相而感到震惊。而且当他接到艾莉的留言,并猜到法瑞尔打算藏身在这地底下时,他也知道法瑞尔已更进一步接近真相。

我真是迟钝!巴仕可愤怒的自言自语。当我看到邓尼没带上任何食物时……当我看到那把刀时……倘若我停下来想一想,我就可以阻止这一切事情。他们就会活着,邓尼……和柯林·法瑞尔。

“比利才不会做那种事!你不认识比利。他是我的朋友,他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更别说杀害那个小女孩了……根本不会!”

“嗯,假如凶手不是比利,那么就一定是皮克福德了。他杀了她之后,把她带到这地底下来。我会在报上这样写。下个礼拜天你可以在报上读到这些。”

可怜的孟堤。知道太多的人。一个用同一套态度看待一切的男人。孟堤·波勒,黑白两道的密友,在法律的走廊及黑社会的巷弄皆逍遥自在。只不过,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地理情势超出他所能算计的地底世界,面对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黑暗扭曲心灵。现在,这个知道太多的人知道了一切……或者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会在报上那样写,是吗?却不写真相?你不愿意写真相吗?”

邓尼的声音不再刺耳,反而语带揶揄及哄骗。嫌犯准备招供了,急着招供,只求他的观众感激、洗耳恭听、赋予同情……别理他,波勒,赶快走,别显露出你深感兴趣!你仍然有机会存活……依然有……

“是的,的确,邓尼先生,我很想写出真相。你不妨告诉我吧?”

因此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结局是可怜的老孟堤·波勒因为追查新闻而丢了性命。他放弃了在地面上谈话的机会,因为他抗拒不了一篇精彩的报道,一条报社内部的独家新闻,抢先各报刊出的独家新闻……

“我那天看到了他们,比利和崔西。我当时正躺在白岩上,观看……那上面视野很宽阔,各种事物尽收眼底。也可以看到一些年轻人搞的把戏!不单是年轻人,我那天是在欣赏哈洛·沙特卫。天啊,他真是用尽心力的骑在她上面啊!她的年纪轻得足以当他女儿,而且他比我还老……是……这让人想……让我想,为什么我在这上面观看,而他却在下面那里……算了。我看见比利和那个女孩走下小路回去,过了一会,哈洛和史黛拉穿上衣服,也走下去,穿过森林朝往马路。我开始爬下白岩,我的速度有点快,你知道当你的腿跟着你跑的时候是怎么回事!我很快就跑下山到达路口。嗯,崔西又出现在那里。她一定是自己转回头爬上来的。她看到我的时候吓得要命。这点可以理解,某个人突然从树丛中冲出来,是会吓到人的。她转身拔腿就跑,我动身追在她后面。我只想告诉她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我而已,而且我无意伤害她。可是当你开始追一个人的时候……你曾经追过某个人吗,波勒先生?”

“没那样追过,邓尼先生。没那样追过。”

“没有吗?嗯,很……刺激。可是我只是想让她停下来,并告诉她……我只是想……然后我追上她,并一把抓住她。我必须抓紧她,你知道,我必须碰她,好让她停下来,我才能告诉她……我只想这么做而已……可是她不断挣扎,而且开始大喊,我必须阻止她,以防别人听到产生误会……我不断的想着哈洛……然后她就死了,波勒先生,全身软趴趴的,死了!”

巴仕可躺在痛苦与黑暗中,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痛苦与黑暗。但尽管感同身受,他也绝对无法原谅这种行径。他想到小玫瑰(天啊,托儿所什么时候关门?他们应该不会把她丢在大街上吧?),想到这些绝望的起步,到底将这可悲的杀人恶徒引领到何处去了?连皮克福德最后也感到无地自容。然而邓尼却决心过完他那阻碍重重的人生,不管还有什么人必须死。

他有一会儿心不在焉,错过了录音带一小段内容。没关系,他现在完全可以将整个案发过程拼凑齐全。超级大侦探,正是他,超级探长……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比利的。他是我的伙伴,我愿意为比利做任何事。我不会让他因为我而惹上麻烦,这点你可以相信。我会挺身……可是在警方判定人是皮克福德杀的之后,我想就没事了……警方看起来那么笃定……那么笃定……有时候我不禁怀疑,也许真的是皮克福德杀了她,说不定我丢下她的时候,她只是昏迷过去罢了……或许他经过那里发现了她……我是说,他对其他的女孩也做了同样的事,不是吗?混账!总之,我那天出门散步去了,那天是节礼日,我妹婿希望我出门去,我明白原因。要是可以的话,上帝给他多少钟头,他会全拿来做那档事。我不知道我妹妹是怎么忍受他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醒着,听见他们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于是我出门散步,一路走上山脊的废矿场,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散散步罢了。然后我看到比利的小狗杰可。它在废矿坑附近一个堆得很高的废土堆旁转来转去,我站在原地观看了一下,除了想到比利可能等一下就会来,我们两个可以聊一聊之外,我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我发誓我根本没想到……你相信吗,那里正是我埋下那个小女孩的地方,而我竟然忘记了!”

忘记了。谁记得呢?谁……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等待……原谅……放弃……抛弃……被遗弃……回到眼睁睁的梦魇中,活生生的黑暗里!专心,专心,听那个发疯的混蛋说些什么。

“……我走这条路时留意到,他们大都在森林里及我丢弃桶子的马路附近搜索,但其中有些人应该会想查看旧入口的盖子,所以我先到这上面来。我把废土在上面铺好,所以看起来不像有人动过,而且我身上带着我在菜园使用的东西,这东西会让狗远离你的蔬菜,于是我在那周围喷洒了一些,要是警方带了警犬前来,警犬也不会靠近。我以为那么做很聪明……”

“哦,是啊,很聪明,邓尼先生。可是现在……”

“哦,对。我想那个东西早就被冲刷掉了,虽然天气这么冷,你总会认为……总之,杰可正在扒土,我突然顿悟到它在挖什么东西!我试图嘘走它,可是他不理我。那个小混蛋只要一闻到什么气味就紧追不舍,除非比利阻止它。我狠狠的踢了它一脚,它转头想咬我的脚踝。最后它又回头继续扒土。我必须探取行动,是吧?我捡了一块石头,用力的砸下去。我只想把它打晕,只是这样而已。但是可能那块石头很尖,也可能它的脑壳很脆弱。总之,石块好像穿过卫生纸般的穿过它的头骨。我看得出来它立刻一命呜呼。我抬起头来瞧瞧四周,发现比利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看起来像……我不知道……我走过去跟他解释,说那是一场意外……我不是故意……我拿出那块石头,让他看看它有多尖。他一把推开我的手。他走到杰可身旁蹲了下来……他就在那条狗刚刚挖土的地方。在他发现到任何事情之前,我必须让他离开。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转过来,抬头看着我,我……那是个意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是个意外!”

这么多意外。那个小孩,那只狗,他的朋友……亚瑟·邓尼,专靠意外存活之人……那我呢?只不过是邓尼式意外的边缘上的另一块小碎片,巴仕可苦笑。

“……我打破盖子,反正它也差不多烂透了,实在很危险,像比利那样单独走上来的人很容易就会掉下去,这种丑闻是议会……总之,我把比利推下去,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他自己跌下去的,他的头没撞得太难看。可是任何傻瓜都看得出来,杰可不可能是摔死的,所以我必须处理掉它……还有那个小女孩也是,我不能把她留在这么靠近废矿坑的地方,一旦那些浑蛋发现比利,他们就会搜遍那个地方,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她留在那里。因此我开始挖……我把她裹在我的长大衣里面,然后爬下废矿坑。爬下来的时候,我把狗丢下来,可是我带着她。我小时候就下来过这里,当时我和比利年少轻狂,到哪儿都形影不离……我知道我可以从那里直接穿到马路上去。我把他们留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我身上只有一个打火机用来照路,身上有火可是非常危险。接着我就回到家里,我不必偷偷摸摸进门,那个下流的浑蛋还在做那挡事。可是他们就摆在那里,我还是很不放心,因此一找到机会,就立刻带了一把手电筒和一把铲子回去。这时警方已经发现比利的尸体,并且开始封锁废矿坑,可是我知道下到这里来的其他通道,就像你发现到的那条,波勒先生。我把小女孩带到这下面来,用我的长大衣裹着她,将她埋了,小狗我就留在入口,让它当个守卫一样……”

“那里没有狗骨头,邓尼先生,根本……没有狗骨头。”

可怜的孟堤,还盘算着要取得一篇精彩的报道,还要强求。那里当然没有狗骨头,因为法瑞尔已经拿走了。在同一天晚上,那应该是……什么时候?礼拜一,没错。礼拜二法瑞尔离开矿坑,将麦可复缚成一个已经启动的定时炸弹,之后喝得烂醉,还打电话给艾莉。艾莉……还是想想礼拜一比较好,那只不过是两天前,除非当时已过了午夜……有可能这么晚吗?可能是任何时间!再回来继续听邓尼说话,他像个文字处理机似的,不断替自己辩解,总觉得是厄运逼他向下沉沦,太不值得……

“是法瑞尔干的,那个混账!他连他爸爸一半的好也不及……我知道他一直到处探听。我只希望他再一次离去……他以前这么做过,说走就走,留下比利……我才不在乎他……他一直是个阻碍,比利不了解他是一个多没用的混蛋……我想办法让他离开……我让他明白我会好好照顾他妈妈……我想办法挑拨他和哈洛,好让他行为失当而被炒鱿鱼……我告诉哈洛说他在说闲话……然后我留纸条给他,暗示哈洛依然和史黛拉有一腿……可是他不会离开了,他找到了杰可……而你找到了……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不断告诉每个人说他不喜欢这里,那为什么偏偏每个人都爱他?”

声音转变成一声尖嚎。高潮近了。不被人爱,这就是侵蚀邓尼灵魂的虫。他有个口中声称的朋友,但也许这份友谊只在他的想像中成长茁壮。他将自己的人生及个性塑造成和悦、顺从、热心助人,但他心中无法激起爱,他只是把热情全奉献给他的蔬菜。而后当他杀了他的“朋友”时,他又借由对梅·法瑞尔如狗般的忠心耿耿,创造出对友谊的一种怀念——那根本不是狗,而是狼,鬼鬼祟祟,背信弃义的一匹狼。

录音带此刻传来孟堤·波勒的死讯。最后那声绝望的呼喊,终于让他相信他命在旦夕,他一定很惊慌,并试图推开邓尼沿着他做过的记号回到地面上。然而,在他放任邓尼叙述故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一脚踏进坟墓了。录音带传来一声像小狗喘息的杂音,像切肉刀切开高丽菜的嘎吱声,一声兴奋的呻吟。接着出现邓尼的声音,微弱、不安的说着永恒的墓志铭:

“那是场意外……”

随后毫无动静。这段沉默,在真实的世界中持续了两天的时间,但下一个声音出现在录音带上,却不过隔了数秒。

“哦,邓尼,你这个畜牲!”

柯林·法瑞尔。他逃避警方只因为不屑与他们为伍。在邓尼于白岩攻击他之前,他怀疑过他吗?也许他实在太讨厌这个人,以至于懒得怀疑他?可是既然他轻松自在的穿梭在黑暗的坑道中,他一定会百般思索再思索。最后双脚将他带到这里来,在这里,他发现杰可的尸骨,以及伸长四肢、仿如坐在审讯室桌边自首的孟堤·波勒……

“我们终于见面了。”

那是谁?这声音比他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令他惊愕。不是法瑞尔,也非邓尼,因为他在哪里都认得出他们的声音。这是个陌生人。还有谁也到了这下面来了?还有谁在那个狭窄的坟内说话,警告这个躲起来的目击者?是幽灵?还是鬼魂……

“我才不相信有鬼呢!”

这下巴仕可笑了。

这当然是他本人的声音。是他从波勒的背心里取出录音机塞进他自己的口袋前发出的声音。录音机一直放在他的口袋,几分钟前他才将它拿出来。

他兜了一圈,回头碰上他自己。在民间传说中,奇特的会晤最容易让人失魂。

他向后躺,同时闭上眼睛。疼痛似乎减轻了,不久就会完全消失;仇恨、嫉妒、争斗也将随之无踪;触觉、味觉、视觉、嗅觉与听觉也不再存在。

他的热情已逝,理智也正逐渐丧失。或许再一个钟头,他就可以完全解脱。

因此,他没听见正挖着地道前来解救他的人所发出的吵杂声,也没感觉到他们粗糙的手将他轻柔的绑上担架。

可是他口中那种湿水芹的味道却不曾散去。终于,一股夜晚轻柔的微风飘香抓住他的心,搅动了他血管中流速迟缓的血液。

他张开双眼,再度看见了天上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