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金币项链的女人 第十章

就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地方课的刑警将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带到了鬼贯面前。

“这位是姬路警署的刑警,他是为了调查某宗纵火案件而前来此地的。他今晚就要搭火车回去了,不过在走之前,他似乎有些话想对您说……”

刑警说完之后,对身旁的男子打了个招呼,便径自离开了。从姬路来的那名刑警名叫布施;经过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他马上进入正题,对鬼贯说道:“我是受同事大泉之托前来的;他要我前来东京的时候,务必跟您见上一面,他有些对您来说不知有没有参考价值的话,想要转达给您知道。”

大泉就是先前提过,在那辆从余部到姬路的公交车上,目睹了整个争吵过程的那位刑警。鬼贯心想,布施刑警接下来所要讲的话,肯定与那件争吵有关,于是赶忙拉来椅子,让布施坐下。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在去姬路的公交车上,一男一女发生争吵的事……”

“嗯,这点我知道。”

“关于那名男子,后来发生了一件有点怪异的事情。”

“怪异的事?那是什么呢?”

鬼贯没有问出口,只是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布施接下去要说的话。

“那名男子一直坐到位于终点的姬路站才下车;就在他准备掏钱付车资的时候,钱包中的钱撒了出来,在车子里滚得满地都是。在那当中除了十元硬币外,也有些纸币,好像还有好些百元硬币,其中也有好几个掉进了驾驶座的缝隙里,一时之间急切取不出来。不巧的是,当时外面已经有乘客在排队等候上车了,于是车掌便对男子说:‘等今天营运结束,打扫车内卫生时,我们会替您将它们收集起来,请您今晚再过来取回。’不过男子却回答说:‘我等下马上就搭火车回东京,今晚恐怕是没办法过来了。’于是,车掌只好向他要了地址姓名,答应他‘之后会将这笔钱寄回去。’”

“也就是说,他不是当地人啰?”

“是的。接着,那天晚上,当公交车结束营运开进车库后,车掌和驾驶员便合力将钱币给收集了起来;根据他们的计算,这笔金额大约有两千圆上下。于是,他们便立刻用现金挂号方式,按照他写的地址把钱寄过去了。”

说到这里,布施刑警翻开笔记本,将它递到鬼贯面前。在他摊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东京都台东区下谷龙泉寺町之二,九〇二号,颖娃一臣(Ei Kazuoml)。

“颖娃、一臣……”鬼贯复诵了一遍笔记本上的名字。

“是念做‘Ei’吗?还真是罕见的姓啊!”布施刑警这样说着。

“以鹿儿岛县人来说,这算是个满常见的姓。在枕崎在线,就有好几处以‘颖娃’为名的车站呢!”

鬼贯在无意间,又展现出了自己喜好旅行的那一面。

“那,您说的怪异之处又在哪里呢?”接着,鬼贯又继续问道。

“怪异的地方在于,寄出去的信很快就被退了回来。”

“也就是说,没有叫做这个名字的人是吗?”

“不,的确有颖娃一臣这个人,但他说不记得自己曾经掉过钱,所以不能收下它。公交车公司对此也感到一头雾水,于是再次去信询问,最后终于弄清楚了,是那个男子擅自借用了颖娃先生的住址与姓名。”

(原来如此,这事果真透着蹊跷……)鬼贯在心里暗自想着。那男子既然留下了地址与姓名,那就表示他应该很希望能够拿回那笔钱才对。虽然可以推断得出,他是出于某种原因,所以才借用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不过问题在于,他为什么之后不去朋友那里把钱拿回来呢?

“听说,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和颖娃家进行联系。”

“该不会还在旅行中吧?”

“应该不太可能;毕竟,他当时可是说‘之后马上就要乘车回东京’的。”

鬼贯带着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将颖娃家的地址与姓名抄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你们知道那男子的特征吗?”

“大泉说,因为他当时站在离得比较远的地方,所以没能看清对方的模样,不过还是可以勉强辨别得出,对方是个年约三十四,五岁,下颚线条尖锐的男子,整体相貌看起来,像是个精神颓丧的上班族。除此之外,如果还要举出其他比较明显的特征,那就是他的双眼之间隔得相当开。”

虽然是十分模糊的描述,不过这也是无法勉强的事情。

“不知道我转述的这件事,对案情的侦办是否有帮助?”

“嗯,很有帮助!”

“是吗;我想大泉听到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姬路署的布施刑警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看时间,便立刻起身告辞了。

布施刑警离开之后,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的鬼贯,开始试着将那名男子奇妙的作为,从头到尾重新思索一遍。除了不向朋友取回自己的钱这点让人觉得很怪异之外,他之所以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其中也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如果把钱包里的钱看做是差旅费的话,那么男子之所以要隐藏本名的理由,也就能够说得通了。看样子,他大概是打算向老婆说钱掉了,然后偷偷把钱收入自己的私囊吧!这样的心情,未婚者是无法理解的呢!”

之后,丹那对鬼贯这样说着。

的确,鬼贯警部虽然已经迈入中年,但却仍然一直保持着独身的生活:不过,在他身边的朋友当中,羡慕他这种生活方式的也大有人在。

“结了婚的人,成天想的都是怎样从老婆手中偷偷攒下点私房钱,所以有时候,难免会下意识地想出一些歪主意。”

丹那瞇起了眼睛,笑笑地说着。(这个在局里一向以爱老婆出名的男人,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的丈夫……?)鬼贯不由得这样想着。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认定,颖娃一臣是那名男子认识的熟人啰?”

“正是如此。不过,我看与其说是熟人,倒不如说是朋友;而且还不是泛泛之交,是交情相当好的密友。所以,我们如果向颖娃先生询问的话,应该就能够轻松找出男子的真实身分了吧!”

“事不宜迟,我马上就过去试试看。”

鬼贯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鬼贯说着,站了起来。关于这次的案件,警局里大多数的人都倾向于认定宇部三郎是凶手;相对之下,始终认定田之中格之进有重大嫌疑的鬼贯,在搜查本部当中的处境则是日趋孤立。

颖娃一臣的家位在龙泉寺;从樋口一叶诗碑前的路口转进去后,是一条杂乱而肮脏的小道,道路的尽头便是颖娃家。当鬼贯前去拜访时,颖娃一臣不巧正好外出了;他的父亲穿着一条七分裤,腰上缠着腰带,正在屋子里看电视。老人的年纪大约七十来岁,看起来就是一副手艺人的模样。

“如果是一臣的朋友,那我大多都认识,但我却从没听说过,最近有哪个家伙跑到了姬路去旅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上个月三十号。”

“那人长得什么样子?”

老人家虽然是鹿儿岛出身,不过倒是说得一口流利的东京下町腔;向对方问过之后,鬼贯才知道,原来颖娃家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就已经移居到了东京。

“那是个年约三十四、五岁,下颚线条尖细,双眼之间分得很开的男人。”

鬼贯将布施所说的男子相貌,大致向老人描述了一下。

“那不就是阿幸吗,老公?”

当鬼贯说完之后,从屋子里面忽然传来老人妻子尖锐的声音。

“笨蛋,你给我闭上嘴,少说两句行吗!”

“我说错了什么吗?说到尖下巴、两眼分得很开,那讲的不就是阿幸吗?”

“怎么可能是那家伙嘛!”

“不是他的话,警察先生干嘛跑到我们这里来问话?”

“警察先生,您所说的,确定是六月最后一天的事情吗?”

老人转过头看着鬼贯,用压得低低的声音说着。他那副郑重其事,彷佛要再次确认的模样,让鬼贯不由得感到有点怪异。

“是的,是六月三十号的事没错;我所说的那个人,在那天傍晚把钱包给弄丢了。”

“这样啊……果然是你弄错了,那绝对不是阿幸。”

他面对着鬼贯,向屋内的妻子这样回答道。

“为什么呢?”

“因为,阿幸那家伙当时已经死了啊!”

老人说“已经死了”这句话时的微妙表情,引起了鬼贯的注意。

“我家那小子可是亲自参加了他的葬礼呢!那个叫幸吉的家伙,曾经和我家那小子在同一家玻璃厂里工作过;他的手艺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跟社长之间就是合不来,后来遇到公司裁员,就被开除了。我家那小子跟他的交情特别好,经常一起去钓些像是香鱼之类的鱼回家。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姬路那一带呢?当然,如果这世上真有幽灵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啦!”

这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老人妻子叹息的声音。

“他是病死的吗?”鬼贯问道。

“不,是溺死的。”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三十号的傍晚时分。是在逗子、还是在叶山,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是在哪边的海里游泳时溺死的。”

“老公,他溺死的时间,不正是他在姬路现身的同一个时间吗?这样一想,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呢!”

妻子似乎真的觉得那是幽灵作祟,用一派认真的语气这样说着;然而,对于像鬼贯这种不信鬼怪的人来说,这不过就是件难以理解的事情罢了。

“那的确是他本人的尸体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的家属有没有可能认错人?”

“他老婆说过,那的确是她丈夫没错;像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可能搞错才对。”

有没有可能搞错,这点还必须跟幸吉的妻子见了面才知道;鬼贯在心里这样想着。

“啊,对了,我家那小子留下了些有关此事的新闻剪报;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去拿来!”

说罢,老人便走进了隔壁房间,很快地拿出一本笔记本来。鬼贯翻开来一看,笔记本里满满贴着的,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有关于钓鱼的报导;看样子,颖娃一臣的确是个热中于钓鱼的人。在笔记本最后面将近半页的地方,贴着好几篇发生在茅之崎海岸的那起溺水死亡事件的报导。每一则报导的篇幅都相当小,顶多只有二十来行的程度而已。某晚报在七月一号的报导中记载着:三十号的傍晚,茅之崎海水浴场的管理员,在更衣室里,发现了一套寄放在那里、很明显是属于某位泳客的衣服;因为那位泳客直到半夜还没回来,所以他便向警方报了案。接到报案之后,警方便立刻前往海边进行搜索,不过至今仍然未有任何线索,看来情况不容乐观。据警方表示,留在更衣室里的衬衫上缝有一块姓名条,上面写着“武原”两字,另外还有五千圆的现金。

武原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发现尸体的场所,是在茅之崎旁边的辻堂海岸。他的妻子阿胜确认了遗体后,便将它领了回去。这些报导的内容都显得太过简略,对鬼贯提供不了太大的参考价值。

出了颖娃家后,鬼贯搭上了开往堀切的公交车。鬼贯隐隐察觉得出,武原幸吉的死,只不过是整件事情当中的一个小环节;在他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让人意想不到的重大秘密。每当鬼贯这样想的时候,他就觉得连一刻都不能拖延;虽然现在的时间已经有点晚了,不过鬼贯急切的心情,却让他注定无法悠哉悠哉地,把事情留到明天再说。武原幸吉的家位在荒川对岸的湿地上;当鬼贯抵达时,那里窗户紧闭,悄无人声。他一拉开玄关的格子门,一股浓烈的线香味立刻飘进了他的鼻腔之中。这时,幸吉肥胖的妻子走了过来;她一屁股坐在玄关的横框上,将一把团扇递给了鬼贯。

“没什么好怀疑的,我敢肯定,那绝对是我丈夫的尸体。”

她使劲地摇着头,否定了鬼贯的质问。

“有什么特征可以证明这点吗?”

“那可是我自己的丈夫,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况且,他的背上还有烧过艾草留下的痕迹。”

据幸吉的妻子表示,当他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因为他原本并没有打算去海边游泳,所以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带泳裤。

“那天早上,我和我丈夫吵了几句,然后他便绷着脸出门去了。为了让他消消气,我特地做了他喜欢的柳川锅,等着他回家,可是他却一直不见踪影。我心想他可能还在呕气,所以跑到某个朋友家里借宿了,因此也没有太在意,就自己上床睡觉了。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我丈夫还是没有回来,那时候我开始觉得有点担心,于是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某位熟识的刑警。结果,那位刑警告诉我说,在茅之崎海边有人失踪了,在他留在岸边的衬衫上,写着‘武原’两个字。我一听当场就吓到了,于是便急忙赶到那边的警察局里,看见了那件衬衫。没有错,那的确是我丈夫的东西。”

“尸体是在五天之后才被冲上海岸的,没错吧?”

“嗯,他们是跟我说,尸体是在这个月五号被发现的。”

“原来如此。”

对于幸吉的行动,鬼贯在心中总觉得有种难以斩断的疑惑:既然他是傍晚时分去海边的,那么他白天在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呢?

“您丈夫是在茅之崎那一带工作吗?”

“他上班的地方不在那边,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为了工作才前往那里的。虽然说是‘工作’,不过其实也只是份临时性的打工而已……”

“您方便告诉我,他的工作是什么吗?”

(既然听说幸吉是个优秀的玻璃制作工,那么他应该也是在类似的工厂里上班才对吧!)鬼贯在心里这样臆测着。

“他是在一位学者那边帮忙;当他接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因为薪水很高,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幸吉的妻子动了动鼻梢,用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对鬼贯这样说道。一个是正在失业的三十多岁男子,另一个则是学者,这样的组合勾起了鬼贯极大的兴趣。那么,幸吉究竟是在帮什么忙呢?

“那学者是个心理学家,虽然一周只需要上班一天,不过一天就有五千圆的酬金喔。开始时,我也觉得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问题……我猜想,那人会不会谎称自己是心理学家,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欺骗我丈夫,让他去干一些不好的事情……”

“嗯?”

“不过,我后来弄明白了,那位先生是个真正的学者。据他表示,他是因为想要知道世人在看见意想不到的东西时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才要进行实验。比如说,他会让我丈夫躺在公园的椅子上装死,或者穿上小丑的服装,一边吃着面条一边走在小路上……”

“那么,又是谁在负责观察、纪录实验的结果呢?”鬼贯问道。

“那是老师的助手在负责。他们两人经常按照老师吩咐的方式,在外面一起到处晃荡。据我丈夫说,他还曾经穿得像熊布偶那样,在高崎的街上漫步呢!听起来真是有趣极了!”

“您刚才提到的高崎,是群马县的那个高崎吗?”

“是的,老师说随着地方不同,人们的反应可能也会跟着不同,所以得经常到远处进行实验才行。”

“那也就是说,在您先生去世那天,他们可能是在茅之崎或平冢一带做实验啰?”

“嗯,或许就是这样吧……可是,我丈夫死后,那位老师连一根香都没有来上过。”

讲到这里,幸吉妻子的话里突然充满了怨恨的语气。

“还真是个薄情的学者哪!”鬼贯感叹道。

“不过,好歹也是给了我们这么高的工资,我想还是得感谢一下对方才行呢……”

虽然幸吉的妻子从外表看起来好似十分坚强,不过在丈夫去世,留下自己孤零零一人的情况下,还是不免会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不过,就算工资给得再好,连根香都不来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个学者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幸吉妻子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告诉鬼贯说:“关于这点,我也不知道。”

“那么,他们之间又是怎么联系的?”那名自称学者的男子,忽然在鬼贯心里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阴影。

“他总是在工作的前一天打来电话,第二天我丈夫便去约好的地方,由他助手开车来接。并在车上换服装。工作结束后,回来的路上由那位助手付给工资。”

开始时,幸吉妻子对此事颇有疑心,曾让幸吉去问问那学者的名字,但后来,看到对方给出如此高的工资,又开始感激起来,并想,弄不好的话,会惹对方不高兴,于是也没有再提姓名的事了。其实,幸吉与那学者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应该相互告知姓名的,而对方却敷衍过去了。这样,鬼贯更是觉得对方值得怀疑。

“那名学者的助手叫做什么名字?”

“叫佐藤。”

“那个人不会跟你丈夫一起下水游泳吗?”

“那是个女子;她通常在把工资交给我丈夫之后,就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了。”

原来,幸吉是跟一位女性共同搭档啊!听到这句话,发生在姬路公交车上的那起小事件,不自觉地在鬼贯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