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秘老太

马所长叹了一口气,将那一天的事缓缓道来。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七年。

那一天,马文冲进医院,抓住自己的哥哥马亮的衣领,大声问:“在哪里?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亮冷冰冰地说。

“别装蒜了,我问你,恕恕在哪里?你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

“是,我知道。”马亮丝毫没有隐瞒,“她让你别再去找她了。”

“是吗?”马文斜嘴笑了一下,突然出其不意地伸手一拳挥过去。

马亮侧身避开,顺势扣住他的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

“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离他远一点,我都告诉过你了,为什么还要在她跟前晃来晃去?为什么?”

“我和她只是朋友。”马亮平静地说。

“你看她的眼神,那是朋友的眼神吗?别开玩笑了!说实话吧,别再装了!说实话吧,哥,不是一直在等抢走的机会吗?”

“你太偏激了,阿文。”马亮脸色一沉,强抑着怒火。

“没错!”马文回答,“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好吧,随你怎么想。如果你了解她,就该明白她为什么躲着你,不肯见你。”

“即使到地狱,我也会找到她的。”

“随你吧!”马亮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解,不以为然地说,“怨恨什么的,都随便你,我问心无愧。”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马所长刚好送一位打猎受伤的村民来医院包扎,不敢置信地看着怒目相对的兄弟俩。

马文和马亮回头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马所长再一次质问。

马文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大步经过自己父亲身边,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

“喂,臭小子!给我站住!臭小子!”马所长在后面大吼,但是马文没理睬他,径直出去了。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大儿子,马所长厉声质问,“在医院吵什么?”

“对不起。”马亮低头。

“又是为了田恕恕?”

“……”马亮沉默。

“你们俩兄弟难道非要跟那个女人纠缠不清吗?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了吗?”马所长恨铁不成钢,“为了这个女人,你们居然不要兄弟亲情?臭小子!”

“我先回去了。”马亮低着头,向医院门口走去。

“给我站住。”

马亮停下来,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一动不动。

“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听到没有。”

停顿了五秒钟,马亮低声说:“我和她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会是你现在这样的表情吗?没什么你们兄弟俩会打架吗?别自欺欺人了!”

“随便吧!随你们怎么想!”马亮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个家伙连自己父亲的话都不听了吗?为了那个女人,要和我一刀两断吗?”

马亮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出医院大门,高大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寥。

“好,走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永远结束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没出息的混账东西。”马所长在后面大喊。

讲述这么一段往事似乎让马所长很疲惫,他扶着椅背站了很长一会儿,给人的感觉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他胡乱地擦了一下眼睛,低声说:“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文,他一走就是七年。这个臭小子,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他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知道马文去哪里了吗?”欧阳嘉问。

“有村民说,看到他那天晚上跑进坟岭山,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难道田恕恕那天晚上说等一个人,就是在等马文?”欧阳嘉马上联想到田恕恕说过的话。

马所长沉默不语,只一个劲儿地吸烟。

“我知道了!”陆凡一突然大喊一声,“李宁,有没有笔?给我拿支笔过来。”

李宁把笔递给他,见陆凡一飞快地在纸上画着什么,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我想我们都错了。”陆凡一指着纸上画着的一个被分解的‘XXX’,“这才是‘XXX’的真正含义。”

“你是说,冯雅丽额头的符号其实根本就不是‘XXX’,而是上下摆放的MW?合在一起变成了‘XXX’?”李宁算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对,是马文名字的开头字母,M和W。”陆凡一答。

此言一出,马所长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看得出来,他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煎熬,平静了很久才开口:“既然你们怀疑凶手是马文,我绝不徇私,一定协助你们调查。”

“马所长,我知道你很为难。”欧阳嘉轻声说,“我也希望这件事跟马文无关,但事情总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样吧,你现在带我们去你家看看情况,可以吗?”

马所长点点头。

“马所长,刚才是我太冲动了。”陆凡一走过来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没事,我不怪你,如果凶手真的是马文,我确实该打。”马所长摆摆手,低下头,眼泪从他苍老的眼中喷涌而出。他想一千遍一万遍也绝想不到,这件事会跟自己的儿子马文有关。可是,马文已经失踪整整七年了,他真的会是凶手吗?

当夜,一行人来到马所长家里。

马所长的家在坟岭村的北面,相对村里的其他家庭,马所长家还算条件好的,三间独立的小平房,外头是一个砖砌的小院子,马所长住在中间的那间主屋里。

屋子里面的陈设很简陋,陆凡一进屋坐定,马所长开始给大家泡茶。

这时,马亮推门进来,看到一屋子的人,愣了一下。

“马医生,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欧阳嘉单刀直入地说,“你能和我们说说你弟弟失踪那天的情况吗?”

马亮面无表情,平静地说:“我不想谈。”

“这对我们来说很关键。”欧阳嘉坚持,“请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阿亮,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很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所长走过来,“你们兄弟俩怎么会突然打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亮低头,似乎在思索要不要说出来,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来。

原来,在马文去医院找他之前,他确实见过田恕恕。如果不是夏晓蕙给他打电话,他绝想不到田恕恕竟然躲在夏晓蕙家里。

那天,夏晓蕙把他带到卧室:“恕恕,马医生来看你了。”

田恕恕沉默地坐在床上,脸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身上散发着一种无比沉重绝望的哀伤气息。听到声音,她抬过头,看了马亮一眼,又低下头。

“她茶不思,饭不想,也不睡觉,恐怕已经出现自闭症的症状了。”夏晓蕙摇摇头,“马医生,你小心点,可不要惹毛她。”说完就关门出去了,房间里就剩下马亮和田恕恕两个人,桌上是一口未动的饭菜。

“阿文找不到你,快发疯了,你知道吗?”马亮低声说。

“他不是要去医科大进修吗?”田恕恕抬头,“怎么还没走?”

“临走前不见你一面,他怎么会安心地去进修。”

田恕恕低下头,无言以对。

“就算我父亲反对你们在一起,你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马亮冷静地说,“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屋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田恕恕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夏晓蕙在门缝后偷偷观察屋内的情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都黑了,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坐在黑暗中。

马亮突然站起来,打开灯,走到床前,“你再这样躲着,阿文就要疯了。走吧!”说完,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田恕恕身上,二话不说,抓着她的胳膊,扛起她,往外走。

“马医生,放我下来,马医生。”田恕恕大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

等在门外的夏晓蕙一看这情形,惊愕地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一直以为马医生是“冷静、克制、沉着”的代名词,却没想到,人家有必要的时候,原来也是可以这么激烈的。

“马医生,干什么,放我下来啊。”田恕恕挣扎着。

夏晓蕙没有拦着,眼睁睁地看着马亮扛着田恕恕出门。不管怎么样,被扛出去也算出门,不然田恕恕就要憋死在屋子里了。

“马医生,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路上,田恕恕还在抗议,“你干什么啊?马医生……”

马亮突然站住,站了五秒钟,出其不意地把扛在肩膀上的人放下来。

一落地,田恕恕就愤怒地瞪着他:“我不去,我不会去见他的。不去就是不去!”

“为什么?”马亮声音沉沉。

“没有为什么?我不会去见阿文,听到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马亮提高语调,清冷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她,“不是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吗?既然开始了,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放弃?就因为我父亲反对你们吗?就因为这种可有可无的理由吗?”

田恕恕没有回答,任凭眼泪在脸颊上缓缓滑落。

马亮深深地看着面前的人,久久开口:“不吃饭也不喝水,哪来的力气流眼泪?都可以谈婚论嫁了,还哭,你是小孩吗?你再哭的话,我……我就把你娶回家!听懂没有,你再哭,我真的会把你娶回家!”

田恕恕一怔,止住了哭泣,抬头呆呆地看着马亮。这个男人在开玩笑吗?她越来越不明白,在他冷酷而疲倦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走,去吃饭!振作一点,听到没有。”他一把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见田恕恕一动不动,他又站住,回头看着她,认真地说:“最好别逼我背你。或者,你是想考验我的体力?要是不相信我背得动你,我们就试试。”

田恕恕困惑又迷茫地瞪着眼前的男人,却只看到他眼中的一片平静。

那天晚上,雪下得好大好大,他们吃了有生以来最漫长也是最安静的一顿饭。马文的影子就存在于空气中,无处不在,对两人产生极其微妙而沉重的影响。

马亮讲到这里就打住了,看着欧阳嘉:“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田恕恕为何不去见马文?”欧阳嘉问。

“应该是有人棒打鸳鸯吧。”马亮说着扭头看了看马所长,没有再继续说了。

因为事关马所长的家事,欧阳嘉也不便多问,只是点点头,继续问其他情况:“今天凌晨二点左右你在哪里?”

“在睡觉。”

“有证人吗?”

马亮摇头,平静地说:“我一个人住。”

“方荣荣从隔离病房失踪的时候,你当时在哪里?”

“我一直在301室和精神科的医生讨论方荣荣的情况,当时,另一位护士也在,你们可以向他们求证。”

“这个我可以证明。”李宁插了一句,“案发当天我就已经求证过了,马医生和刘医生,还有一名精神科的护士,在方荣荣失踪这段时间一直在301室讨论方荣荣的病情。”

欧阳嘉沉默,突然想到什么:“对了,马医生,你是什么血型?”

“AB型。”

“没有问题了,谢谢你的配合。”欧阳嘉问完例行的问题,转头看向马所长,“马所长,我们能去马文的房间看看吗?”

“当然可以。”

“对了,马所长你是什么血型?”

“O型,怎么了?”

“没什么。”

说着,大家来到了马文的房间。

“阿文的房间我一直没动,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马所长带着大家走进马文的房间。房间还算整洁,书架上堆满了书,大部分是医学方面的著作,其中还有几本厚厚的英文和日文医学典籍。

“看来马文学贯中西啊。”陆凡一随便翻开几本书。

“在医学方面,我是远远比不上他的。”马亮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己的弟弟,“马文为了学习日本先进的医学,还专门自学了日语。”

书中的医学术语晦涩艰深,陆凡一看不懂,但是他注意到每本书的扉页右下角都写着一个“XXX”。他指着那个符号说:“马所长,你看。”

“他们兄弟俩的书我看不懂,所以从来不看,我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个符号。”马所长看到了那三个X,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脸上苦涩的表情让人不忍心看。原本坚信自己儿子不是凶手的信念,也开始慢慢动摇。

“马医生,你以前见过这个符号吗?”陆凡一回头问马亮。

“没有,他的书从来不让我碰的。”马亮苦笑,“连借都不行。”

“那不是3个‘X’,而是‘MW’,是‘马文’两个字拼音首字母的缩写。看来,马文将这个记号变成自己的个性签名了。”陆凡一说,“马所长,有马文的照片吗?”

“有,我去找给你。”马所长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就拿来两本相册,“这里面的照片大部分都是阿文小时候的,我看看,哦,这里有一张,这是他到坟岭医院工作时的照片。”照片上的马文,活脱脱就是个年轻时候的马所长,笑容干净纯朴。

“照片我能留下吗?”

“你拿着吧。”马所长把照片从相册中抽出来,交给陆凡一。

从马所长家里出来,车子行驶在漆黑的山路上。经过坟岭山时,陆凡一把车速降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被铁丝刺网围起来坟岭山,突然问:“敢不敢上去看看?”

“见鬼了你,黑灯瞎火的,你非得大半夜上去啊,明天白天再来也不迟啊!”李宁看着黑乎乎的坟山,存心抱怨,“走吧走吧,周琳法医还在宿舍等我们呢!”

然而,陆凡一已经熄了火,抓起强光手电筒,打开车门,跳下车,用随身带的工具在铁丝网上撕开一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口子。欧阳嘉也拧亮手电筒,紧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铁丝网,一前一后走上坟山。

“喂,喂,你们两个,等等我啊!”李宁连忙跳下车追上去。

三个人穿行在密密麻麻的坟冢间,三道手电筒的白色强光来回扫射。坟冢漫山遍野,有的立着墓碑,有的干脆就是个黄土堆。因为年代久远,碑上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而黄土堆则变得又浅又矮。

陆凡一握着手电筒,仔细查看碑文,眉头一皱:“这些人都死于1982年。”

“那场瘟疫!”李宁紧接着说。

“1982年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大范围实行火葬,大部分地区都还是土葬。”欧阳嘉说,“坟岭村死于瘟疫的村民应该都是葬在这里的。”

“李宁,你不是在网上查过坟岭村三十年前的那次瘟疫吗?说说当年的情况。”陆凡一问。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网上关于那场瘟疫的报道特别少,当时的政府也没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只是建了坟岭医院这所甲等医院。”李宁埋怨陆凡一尽给他出难题,含糊地咕哝着,“真是的,你来这里之前怎么不自己查查当年的情况,老问我,我又不是百事通!”

“好了好了,百事通先生,你就别抱怨了。”欧阳嘉无奈地摇摇头。

三个人又四处查看了一下。

山上的风像冰冻的钢针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李宁鼻头通红,连声音也在发抖,忍无可忍地说,“我说最敬业的陆警官,可以走了吧?明天再来行不行?”

“你要是觉得冷就先回去吧!”陆凡一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突然回头看着欧阳嘉,试探着问,“欧阳,我们挖一个坟看看,怎么样?”

“你疯了!”李宁大喊。

“这恐怕不行。”欧阳嘉冷静严肃地说,“你掘别人的祖坟,人家可是要跟你玩命的,中国人最忌讳这个!”

欧阳嘉话音刚落,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仿佛孤魂野鬼的哭泣。

“什么声音?”李宁打了个激灵,全身的汗毛像列队的哨兵一样刷地立起,死去的人很难吓得到他,这个却是例外,“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欧阳嘉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漫山遍野的坟冢一片寂静,静得人心里发毛,只有风吹过坟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也许是野兽的叫声,你别自己吓自己。”黑暗中,陆凡一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多说什么。

“我真的听到了!”李宁急得直跺脚,“好像是从派出所的方向传来的。”

“好了,回去吧!”陆凡一掉头往山下走去。

三个人回到车上,那声音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回到派出所,欧阳嘉和李宁胡乱洗漱后各自睡下。

陆凡一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李宁说的没错,那个声音确实是从派出所传出来的,他来到坟岭的第一天晚上就听到了。现在,他又听到了那个野兽般的浊重嗓音,似乎近在咫尺。他飞快地翻身下床,将子弹上膛,走出房门,悄无声息地下楼来到院子里。

声音是从拘留室里面传出来的,陆凡一走到拘留室门口,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刺鼻的恶臭迎面扑来,几乎令人窒息。

他忍住作呕的冲动,摸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白炽灯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只见铁栅后面的角落里瑟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婆,指甲污秽残缺,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她似乎受了惊吓,想尖叫,但是声音如鲠在喉,只是从喉咙中发出沉重的喘息。

“别害怕!”陆凡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我是市重案队的,我姓陆。”

老太婆慢慢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陆凡一胸口重重一震,天哪,她的脸全部都烧焦了,好像刚从火葬场出来似地,还缺了好几颗牙齿,一双浑浊死寂的眼珠透过冰冷的空气瞪着他。她的神情显得十分不安,好像随时准备逃走。

“对不起打扰你,我知道已经很晚了。”陆凡一收起枪,“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身体动了动,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哦,原来你是市重案队的警察,你是来破案的?”

“没错,我是来破案的。”陆凡一藏起心中的惊愕,目光沉沉地望着瑟缩在角落里的人,“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没关系,我想我和你一样,都是活在黑暗中的人。”老人声音沙哑,似笑非笑地说,“你的出现是坟岭村年终的重头戏,陆警官。”

重头戏?什么意思?陆凡一没明白,又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为什么不问问马当先马所长,是他把我关在这里的。”老人摸索着站起来,露出一对深深凹陷的眼眶。

陆凡一看到后,愣了一下,“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不出来吗?我是个瞎子。”她慢慢地挪动到铁栏杆后面,与陆凡一面对面站着,浑浊空洞的双眼从铁栅后望着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可以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吗?陆警官,你的到来让我忍不住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说?”陆凡一诧异地问。

“我怀疑你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某些东西,比如说,亡灵。”

“我不是灵媒。”

“不,这和灵媒不一样,那是一种警察的直觉,比较像艺术的想象。你能想象死者在被害时的情绪反应,即使那些情绪反应很可怕或者很恶心,这是一种让人痛苦的天赋。”

这些话让陆凡一无言以对。确实如此,每当他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死者的被害过程,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哭泣和喊叫,有时甚至还能看到凶手在行凶时自始至终挂在脸上的表情。这个瞎眼老太婆说得一点都没错。

“有些事,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犯了什么事?”陆凡一继续追问。

“我只是个普通人。”老人干枯的双手紧紧握着铁栅,白浊的目光穿透空气,“三十年前,我曾犯下一个错误,我一直在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三十年前?你是说……”陆凡一不敢置信,“你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三十年?”

“别惊讶,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这里就像温暖的浴缸一样舒服。你也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每一天吧!”老人伸出手,拍了拍陆凡一的肩膀,“不简单的孩子,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她看上去年老体弱,力气却出奇得大,干枯的五指像五根铁钳,陆凡一觉得自己的骨头差点被拍碎了,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肩膀,盯着老人身后脏污的墙壁。

墙上贴着几幅涂鸦的铅笔画,作画者的水平一点也不比小学生好多少,但还是能看出来画上的内容。其中一幅画上,漫山遍野的尸体,一片死寂,乌鸦落在尸体上啄食。另一幅画上,两个男人在互相撕咬打架,那情景仿佛要把对方生吞活剥。还有一副画上,画着一扇半圆形的拱门,黑漆漆的台阶一直往下延伸,仿佛通向地狱,拱门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提着一首诗:

解组归来岁月侵,应无尘土上华簪。

犹闻别鹤山中怨,忽送冥鸿日外沉。

洧水于今寒露起,汉台依旧白云深。

与君曾论平生事,不觉临觞泪满襟。

“墙上的画和诗是怎么回事?”陆凡一忍不住问。

“别看我老太婆眼睛瞎了,但依然可以凭着记忆来书写村子里最诡异的秘密。如果我告诉你真相,我想你可能会屁滚尿流地逃出坟岭村。”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呵,这老太婆还真会开玩笑,陆凡一嘴角动了动,无声地笑起来。

“你的案子破了吗?”老太婆出其不意地问。

“看起来,你对这个案子有一些想法。”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瞎眼老太婆冷静沉稳、条理清晰,绝不像是那些会犯下严重错误的人。

“也许你把他的作案手法想象得太复杂了,也许他的作案动机再简单不过,只是出于无法控制的杀人欲望,他内心的兽性一旦被激起,便再也无法平息。也许他的脑中塞满了各种幻想,直到再也无法抵挡内心的邪恶冲动。”

“你刚才说的‘他’是谁?”陆凡一脑中有一根惊醒的弦被拨动。

“恶鬼。”老太婆小心翼翼的语气,就像会把谁吵醒似的。

“谁?”陆凡一没听清她的话,又向前靠近了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老太婆扭曲的脸紧贴着铁栅,一双干枯的手像鹰爪似地紧紧掐住陆凡一的脖子。这一下兔起鹘落,陆凡一哪里会料到她会这么做,立刻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别动!很快就过去了,很快你就会感觉不到痛苦了。”老太婆在他耳边低声地呢喃,“陆警官,你不该来这里,坟岭村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里是人间地狱。”

“呜……”陆凡一挣扎,无奈这个老太婆力气大得吓人。他摸到腰间的手枪,正要从枪套中拔出来,却被老太婆单手一把扣住手腕。手腕一麻,枪掉在地上。

“我很遗憾事情变成这样,陆警官,你是个不错的人,但游戏总有结束的时候。”老太婆露出狞笑,加大了扣在陆凡一喉咙上的力道,“看来你对应付老人很不在行,并且很容易放下戒心。”

“王半仙,你干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小宋,他一看拘留室里的情景,立刻冲进来,拔出手枪,毫不犹豫地用枪柄砸在老太婆的手腕上。

老太婆吃痛,松开手,在铁栏杆后面发狂似地大喊大叫:“时辰已到,冥门遁开,恶鬼还魂,死无全尸!”她此刻的样子与前一秒判若两人,仿佛封闭在自己充满仇恨与愤怒的世界里。

“王半仙,你少给我装神弄鬼,信不信我饿你三天三夜,让你脑子清醒一点。”小宋不客气地大吼一声,却引来老太婆一阵不以为然的狂笑。

“她,她就是王半仙?”陆凡一剧烈地咳嗽着,惊魂未定地看着在铁栏杆后面又哭又笑的老人。

“这个老太婆,三十年前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现在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小宋不满地瞪了陆凡一一眼,“陆警官,你半夜三更来这里干什么?”

“我半夜被哭声吵醒,睡不着,就过来看看。对了,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我值班。”

小宋话音刚落,王半仙突然冲到铁栏杆边上,抓着栏杆大喊起来:“时辰已到,你们都会死无全尸!死无全尸!”

“死老太婆,闹什么闹,给我闭嘴。”小宋抽出腰上的警棍,“哐、哐、哐”地砸在铁栏杆上,恶狠狠地大骂,“再闹就把你锁在马桶上,让你天天跟屎尿待在一块儿。”

“按我的推算,冥门已经开了,村子应该开始死人了吧?”王半仙突然冷笑起来,“坟岭村就要葬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了!”

“别理她,我们走。”小宋和陆凡一走出拘留室。这回,小宋仔细锁上门,回头看着陆凡一,“你没事吧?”

“我没事。刚才多亏了你,真没想到王半仙的力气这么大。”

“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学过一些旁门左道,谁知道呢,这老太婆一直古古怪怪的。”

“哦!”陆凡一将信将疑,“对了,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三十年前的公审大会,因为王半仙妖言惑众,诅咒全村人不得好死,还说三十年后恶鬼还魂。村民冲上去想打死她,局面一度失控,等马所长他们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已经没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反正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她还有家人吗?”

“基本上死光了,只剩一个孙女,你见过的。”

“谁?”

“田恕恕。”小宋已经走进值班室,回头说,“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这天夜里,天降大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呼号卷过这座小村庄。陆凡一听着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一夜无眠,直到凌晨五点,他才小睡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整个世界一片死寂,乌鸦落在尸身上,拍打着翅膀啄食。他想走出这个死亡禁地,回到现实,但是,他无路可走,既找不到尽头,也找不到出口,被迫站在漫山遍野的死人中间。不安和恐惧如同千万尾小鱼在他紧闭的眼睛下钻游。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冷汗犹如蛆虫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滑落。他双目通红、一身疲惫地打开门。

李宁站在门外,看到他,立刻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本来是要和周琳一起回市局的,她要把冯雅丽和方荣荣的尸体运回法医办公室做解剖,而我要回重案队把三十年前坟岭村发生瘟疫的案宗调出来。谁知道,我们的车子刚开到村口,就发现,唯一能离开村子的那条路被几棵大雪松拦住了,一定是昨天夜里的大雪把树给压断了。该死的,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陆凡一只清醒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仍困在噩梦中,他哑然地望着李宁,内心如同老李隔壁那家小杂货店那般暗淡。

“情况比想象中的复杂,这里的村民似乎认为是我们的到来带来了灾难,对我们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谁都不肯帮我们。”李宁急得快疯了。

“你跟马所长说了吗?”陆凡一的脑子慢慢开始转动。

“说了,现在马所长正带着派出所的其他民警做村民的思想工作。那帮人,顽固得很,不是那么好说服的。”李宁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

“别在这里谈这些了,你叫上欧阳嘉,我们去现场看看。”陆凡一来不及洗漱,穿上外套就跟李宁一起下楼。

村口的道路果然被几棵大雪松拦着。马所长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动村民帮忙把雪松抬开,坟岭医院的几个医生也过来帮忙,其中包括马亮。

等道路清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残月将夜空映成乳白色,细碎的雪花缓缓降落。

“看样子只能明天再走了,希望今天晚上不要再下那么大的雪,要不然明天又走不了了。”周琳穿着厚厚的雪地靴,裹着大衣的身躯在车灯、人影和暗影中移动,不断用口中吐出的热气呵着手。

案子的错综复杂令她焦躁万分,内心始终有个不祥的阴影挥之不去,而两个等待她解剖的死者正安静地躺在黑色的敛尸袋中。

“接下来怎么办?”欧阳嘉看着陆凡一。

“我连夜去找考古学家老何。”陆凡一皱眉,“让他再告诉我一些关于田恕恕的事,包括田恕恕的家人和她的一些经历。”

“你怀疑田恕恕和目前这三起案子有关?”欧阳嘉问。

“至少她和马文有密切的联系,别忘了,现在马文是头号嫌疑犯。”陆凡一语气沉重,内心显然有着诸多考虑,“而且,我也想问问老何,他那天晚上进入墓地究竟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