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倾斜的月光照在站在自家门前面的云野身上,落在地上的影子,愈发显得瘦长而单薄。

影子的头部重叠在一辆黑裡都光可鑑人,新款式的中型轿车的车盖上,弯折着。

车头与保险杆前端有个小小的洼陷,那是因为擦伤而烤漆剥落的地方。

看这情形,当然不能不认为现场极可能留下了烤漆的残屑。

“拜託!当做是你驾驶这部车好不好?”大川把面孔压向云野,这样的央求着,原就醉红了的额头和面颊,因激动更显得面红耳赤了。

此刻,他那张脸庞重又逼近云野的眼前来。云野禁不住回首望望自家的大门,大门依然静悄悄的关闭着。那是一幢小小的木造房子,老妻和儿子似乎一无所知的沉睡梦乡。

睡衣上面只披了件毛线外套,云野不禁打了个冷颤。虽然已是樱花落英的时节,但过了凌晨两点,仍然相当寒冷。排列着中小住宅的马路上,行人已经绝迹。

他没有走进屋子,打开车门,他坐到驾驶座上去。

在他这麽做的当儿,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去,东窗事发的可能性愈加浓厚了。

既然要“自首”,当然是越早越对他有利。

不!他并没有决定要这麽做。

可是,无论如何,这一回他得赶紧作个决定才行。

在将近五十年的生涯裡,为了生性优柔寡断而不得要领,他不知吃过多少亏,同时,不管做什麽事,他始终是慢吞吞而又黏刀刀的,一说话,又总是噜哩噜囌摆上一大堆的开场白。

他自己也努力的试着去改这种毛病,无奈事到临头,与生俱来的性格就又露出脸来,要不是被上司大吼“开场白太长!”就是被女同事暗地裡讪笑着称呼“慢吞郎”。

此外,他一直觉得也不知是否命中注定如此,从学生时代起就同大川走同一条道路,对他来说也是件很大的不幸。

大川比任何人都要机灵与狡黠上好几倍,就因为事事都被人拿来和这种刁钻鬼相比较,无形中云野的弱点也就愈形夸大,而大川那家伙对这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学生时代,考试作弊的是大川,被抓到而接受处罚的是云野;大川总是飞快的抄好答案,等到老师怀疑的走近前来的时候,夹带的那张纸条不觉间已经塞进云野的口袋裡。就这样,云野在还没有利用到那张字条之前就给搜走,并且挨刮挨剁。

当他知道自己将与大川一起任职同一家公司的时候,他就有了个不祥的预感。

果不出所料,一进入公司,大川便以他擅长的自我表现,引起了实力派的董事的注意,相形之下,云野就给比成了无能的印象。

儘管这样,年轻时候云野还是充满了旺盛的斗志,他倾心于董事的独生女儿,自认出乎纯粹的热情,和大川那种经过盘算的追求自是不同;他以这种心情与大川比划着,只可惜好不容易巴到了求爱的机会,却因为长篇大论的开场白而宣告失败。

从大川和那位小姐结婚的时候起,大川和云野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远得无以填补。

目前,两个人同是四十八岁,大川身任营业部长,有人暗地裡传说他就快要升为董事了。反观云野,也不过刚刚升任课长不久,每天还得在比他年少的副部长冷言冷语之下埋首工作。

近年来大川在距离云野家只差一个巴士站的地方,盖了一幢豪华的新居,只因老同学俩在公司裡的地位越来越悬殊,彼此也就自然而然的疏远了,对这个,云野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他已经对自己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从今以后,还是把梦想寄託在今春甫出校门,进入同一家公司任职的长子身上吧:……。

不料,今天晚上大川贸然跑到云野家裡来造访。

刚才——也就是凌晨一点多,当门铃响的时候,云野比他的家人先醒来。

打开依然挂着锁鍊的大门,只见大川站在门外,带着酒气喘息着,有些异乎寻常的样子。

他一把抓住云野的手,把他带到外边。

那儿停着大川上下班的那部中型车。

他把云野拖到车前,指指车盖与保险杆上面的擦伤。

“出了车祸……?”

“撞了个人…”大川用压挤出来的嗓音说。宽额头上面是自然卷的头髮,平日和蔼可亲的那张面孔,此刻判若两人。

“啊?……在哪儿撞的?”

“就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有个喝醉酒的冒冒失失跑了出来……撞了之后我下车查看,那家伙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说不定已经……”

“那麽,你就溜之大吉啦……?”

大川也不回答,再度狠狠的抓起云野的胳臂,将他塞入车子的后座,他自己也跟着坐到云野旁边来,接着猛然用两手抓住后者的胸襟,凑近脸来压低声音道:“我想请你帮个忙,看在同窗多年的好朋友份上,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去你的同窗好友!云野歪了歪嘴唇,眼前的情况却没法传达他的心境。

“照这种情形的话,迟早会被逮住,现场八成留有剥落的烤漆,近年来根据科学化的侦查,撞人逃逸的破案率高达九成以上。我要不是喝了酒,也不至于跑掉……如今酒后开车外带撞人逃逸,实际上坐牢服刑只怕是免不了,所以,我想请求你。”

“……”

“你今天是几点钟到家的?”

“这个……六点多下班,又绕了一下我父母亲那边……”也不知从什麽时候起,云野已经养成了用恭谨的语气对大川说话的习惯:“好歹年近八十的两位老人家单独住在那麽偏僻的地方,总得时时跑去看一看……从他们那儿出来的时候是八点多……到家该是九点半左右……”

在回答正题以前,他照例来了一大串开场白,大川反倒亮起了眼睛。

他说:“那敢情好。我今天也是六点左右下班的,在地下停车场并没有碰见任何人,所以不会有人作证是谁把我的车子开出去的。”

“……?”

“就当做是你今天借我的车子去看两位老人家,半夜裡才回来,而我则搭乘计程车直接回家,独个儿在家裡待了一个晚上。目前我太太和女儿出外旅行,为了怕小偷闯空门,特地提早回来。”大川的口气逐渐变得好像在叙述一个既成的“事实”。

“等等,你这不等于在说是我……?”

“唔,要紧的就在这儿。公司裡已经内定在本月底就要召开的股东大会上推举我的岳父做董事长,我也将推选做董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最重要的时期。在这节骨眼儿裡,绝对不能以醉酒开车又撞人逃逸的罪名被捕。别的不说,首先就会损及公司的体面,所以我想请求你顶替我去自首。你既没有喝酒,又是主动自首的话,顶多赔赔钱就可以了事,那笔钱当然由我来负担。”

“可,可是……”

“我的话还没讲完。——我说云野兄,你不心疼儿子(左口右麽)?不希望他有升迁捷径(左口右麽)?”

“……”

“只要你答应我这个要求,我一定负责保证你儿子的将来,甚至可以跟你约定一步三跳的提拔他,四十出头就让他挤上高级职员的行列。不过——”大川抓住云野前襟的双手忽又一使劲,伸出下巴盯住云野,继续说:“如果你是个对多年的亲友见死不救的人,那就别怪我不留情。因为我的岳父已经当定了下任董事长,你只好对贵公子的前程不抱任何希望了。”

大川把失去判断力而呆然若失的云野撇下在车子裡,从杳无人迹的路上跑向自家的方向……。

得赶紧恢复冷静的判断力才行。

然后,必须速作决断,乾脆的付诸行动才好。

以往就为了磨磨蹭蹭和犹疑不决,他也不知错过了多少人生的机缘。

云野凝目望向静寂的路前端。

他想起了以惊人的敏捷,在拐角消失的大川那魁梧的背影。压向他而来的那张面孔。还有那强悍的声音……。

接下去眼前泛起了一无所知的,在家裡熟睡的妻儿的影子;他那个为人规矩而懂得体恤父母的儿子。

不觉间月亮似已下落。栉比的屋瓦尽头的夜空裡浮着一颗星星,苍茫而温柔的光亮,犹如要吸引云野这颗心那般的闪烁着。

“不!不干!”

他突然出声自语着,方才没能向大川说出口的、以理性压抑了半天的拒绝反应,此刻衝口而出。而就在这一刹那,在他内心深处埋藏多年的未爆的炸弹终于爆炸了。

我已经受够啦,凭什麽我该做那种人的替罪羔羊,被他所践踏?他已经忍无可忍。

可是要是放手不管,落得大川被捕的话,要不了多久,那家伙卑鄙的“报复”就会落在他云野的儿子头上来!那小子不仅要毁掉我一辈子,还想更进一步的葬送掉我儿子的前程。

该怎麽办才好?!

云野让灼热的愤怒推揉着,拼命的绞尽脑汁想法子。

听大川的口气,他太太出门旅行去了,今天晚上家裡就只有大川一个人。

而且没有人知道大川刚才前来造访过云野……。

云野不自觉的伸手,去摸索装设在一旁的放小杂物的暗格。

行车地图底下,有一把带着皮鞘的水果刀。

云野握住那把刀,抽去皮鞘,发现水果刀相当坚牢而又锋利。

脑子裡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别再蘑菇了,赶快作个决断吧!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不得不做一次男子汉大丈夫的时候。

他将水果刀插回刀鞘裡,然后放进毛线外套的口袋中。毛线受到拉扯,口袋变歪,最后总算掩藏了过去。

车钥匙仍旧插在车上,云野发动了车子。

用爬满了蔷薇的铁丝网所围绕起来的大川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看样子他到底还是难以成眠。

把车子开进前院,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裡边传来大川的声音。

听到云野用压低的嗓音报名,门那边匆匆的开了锁。

在玄关明亮的日光灯下,两个人面对面站在石板地上。而下一个瞬间,该是云野从口袋裡抽出水果刀,一声不响的刺向对方的心脏……。

然而,不等他採取行动,披着罩袍的大川看一眼穿着睡衣,趿了双凉鞋的云野,抢先以带几分责难的口气说:“怎麽?你还是这副模样啊?”

云野只得回答:“我是打算换好衣服就去自首的,只是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整个的情形……因为警方少不了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有如要分辩那样的喃喃着,一方面拼命捉住大川的现线,以为这就躲开了对方的注意,于是利用这段时间伸手到口袋裡去抽取那把水果刀,没想到被毛线勾住了,拉扯了半天,取是取出来了,却是连刀鞘一起掏了出来。他慌忙用左手抽去刀鞘。

所以,当云野将刀尖对准大川胸膛的时候,后者已然屏住气息,以全副精神摆好了防备的架势。

云野发出一声怪嗥扑了上去。

狂乱的数秒钟过去了。

两个人的身体陡的静止下来,分开来的时候,只见那把水果刀已经深深的插入云野的侧腹裡。

云野死命的逃出玄关。

大川必定也慌乱得不知所措,并没有要追赶上来的样子。

在泛白的星光已沉的路上,云野以相当快的速度踉踉跄跄的走着,总觉得越是远离大川家一步,越能够摆脱死亡的恐怖。

然而,眼前一阵子模糊,云野跪倒在电线杆底下,他双手着地试图爬起,却反而趴倒了下去。

他看到水果刀根部冒出来的血开始流到柏油路上。

无论如何,我得告发那家伙才行。

没错,多年来他好像就只巴望着这件事而活过来的。他要向世人告发大川是个狡黠、长袖善舞、而专踩在弱者背上朝上爬的家伙;是个为了抓权,连自己做的坏事都能够往弱者身上推的恶棍……。

这正是告发他的好机会,我必须写下杀我的那个凶手的名字,否则那家伙一定会巧施妙计把一切的罪行推得一乾二淨。

云野挣出最后的力气用指尖沾血,在乾燥的地面写道:

兹告发杀人犯一名。杀死我的那个人,名字叫做……

刚刚写完开场白,云野便力竭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