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名片

试片后举行记者招待会,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直到三点十分才结束。设在福冈市闹区的大厦九楼会场,顿时濛起一片嘈杂的气氛。

依照原计划,记者招待会后,导演林田将接受当地报社的安排,和福冈的作家们举行对谈;女主角春日洋子也要到附近的啡咖厅,出席影迷俱乐部为她举办的座谈会。

这时候,会场除了与传播界有关的二十来人外,开始有其他的人进进出出。有些记者匆忙抢向外面的走廊,有的抓住导演问东问西。

这一行人,导演、製片人、女主角洋子,外加公司宣传部的六名职员,一早浩浩荡荡的搭飞机来到福冈,目的是为新片作宣传。那是根据一位名作家的短篇小说改编的一部文艺片,许多外景是在福冈市拍摄的,因而特地把宣传重点放在福冈。

会场外面走廊拐角处人来人往的地方,洋子被当地S电视台业务课长中保叫住。当时,洋子在宣传部人员的催促下,正走向电梯,预备要赶往咖啡厅的座谈会场。由于行程只有一天,她身边并没有带随从的人员。

“对不起,请等一下——”帅气而合身的穿了一套很春天的骆驼色西装的中保,他魁梧的身材,从人丛裡走到洋子的面前来。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紧张说:“我不会佔你很多时间,有个人拜託我无论如何要把他介绍给你,看在我的一番诚意,好不好见他一下?”

年约三十五、六岁的中保,在他任职的电视台以及当地的艺文界,似乎满拉风的,洋子和她那位担任电影编剧的未婚夫,曾经在东京的某一场合裡,和中保同席过两次;据说她的未婚夫和中保是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

看来很随和的中保那张面孔,此刻却透着一丝僵硬,想必是因为洋子是个明星吧。

今年二十八岁的洋子,演技洗练自然,各方对她都有很高的评价,这两三年来电影电视的演出都相当频繁,算是稳保红星的宝座。洋子素有寡言、孤僻、不大好相处的风评,正因为这与银幕上可亲可爱的她那副圆脸的印象正好相反,也就被圈内人拿来或多或少的作了夸大的传言,而自从去年一桩不幸事件发生后,这种性向似乎更形强烈,连她自己都不得不自觉到这一点。

“嗯……”洋子含含糊糊的应着,望了眼手表,时间还不算太紧迫。

“那麽,我在下面等候您。”宣传部的人员轻轻点了个头便先行离去。

这当儿,中保把一个矮小的老人带到洋子面前来,在此之前,也不晓得这个人一直待在什麽地方。他看来是如此的跟这场合的气氛不相称,不相称到令你要怀疑他到这儿来的目的。

半白的一头蓬鬆长髮到耳下,骨楞楞的浅黑色脸膛看起来大概六十来岁了,紧锁的眉毛和洼陷的一双锐利的眼睛,给人一种狷介而难缠的印象。裹住骆驼的瘦躯的那一身泛黑的西装,在穿着轻鬆的记者们当中,格外显得沉重而土气。

“这一位先生住在福冈的西区,我和他家小姐很熟,是洋子小姐热情的忠实影迷,这回听说你到本地来,就说无论如何想见一见你……”

中保把手轻轻的搭在那小老头的肩膀上,打圆场的笑笑。

这时候,那老人一直心神不定的躲开洋子的视线,反而仰望着中保那张脸,忽然不自然的挑动着眉毛,以九州腔发出高昂得出奇的声音说:“对了,好像刚才楼下有人打电话给中保兄,办公室的人正在找你。”说着,从西装的内口袋裡掏出一张名片。

中保便对着洋子扬扬手:“那麽,我失陪一下。”说着,大踏步的走开。

和洋子面对面的单独处在一起,那老人变得更加的侷促不安了,兀自把目光游动在比他高出许多的洋子的中腰一带,捏着名片的右手在胸前上上下下的动来动去。洋子无意中注意到他胸前那条博多纺料子的领带上面,闪亮着墨绿色的一枚相当考究的别针。重新打量过去,才发现他那身深灰色的西装料子,也泛着上好的光泽。是个从事何种行业的男人呢?

“就像中保君所说的,我是您多年的影迷……”老人总算用先前那种高昂、而像是要穿透鼻孔的、不安定的声音说起话来,但他的视线依然是下垂的。

“所以,我满心巴望能有一次机会跟您好好的聊一聊……”他以微颤的手势——不知是否出于洋子的心理作用——递出名片:“请多指教。”

洋子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右下方以横写印着姓名,下面一行小小的铅字是住址。名片上没有头衔,纤巧的设计,乍看之下,与眼前的这个人物很不相称。

(和久本 昌也)

飞快的扫一眼名片上的名字后,洋子不禁眨了眨眼,再度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确定那五个铅字,然后,她深深的盯住那几个字。没错,一个字也不差。

会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吗?她这样想着,再看一次姓名下面那一行字,偏偏连住址也完全相同。(东京都目黑区柿木坡零号)——一点也不错,正是他的住址。那与她山盟海誓、也半公开的有过婚约的、与她同年的助理导演,去年三月,在博多湾小岛的海岸横死的和久本昌也,名片上印的不正是她永难忘怀的他的住址麽?

电话号码也是一字不差。不,现在想起来,和久本生前,有个时期的确使用过这种横写的名片,换句话说,这确确实实是和久本的名片没错。

留意到这一点之前,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洋子无法确定。

她抬起目光在空中迷惘的梭巡着。刚刚把这名片递给她的小个子老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小跑两三步抢到走廊的拐角那儿四下张望,右边有电梯和楼梯,走廊前端有几个关上了门扉的房间。附近仍有一些新闻记者和电影界的人在走动,或三五成群的停留在那裡,独独不见刚才那一头蓬髮和泛黑西装的那个神祕老人。

洋子呆呆的望着飞快的继续下降,不一会儿便抵达了底楼的电梯数字良久,良久。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洋子在座落于福冈市中心的S电视台楼下的休息室,和中保相对而坐。由于时间还早,公司裡静悄悄的,没有人注意到洋子。

蕾丝纱窗帘外边,四月的阴天底下,展佈着一大遍巨厦林立的市街,拥挤的车辆,似乎走到任何城镇都没什麽两样。

昨天——留下逝者的名片消失无踪的那个不可思议的老人,终于没能找到。问了问待在走廊上的几个人,不仅没有人认识他,甚至觉察到这个小老头存在的人都找不到一个。

找遍一楼的办公室,既不见老人,也看不到中保的影子。

下一场座谈会的时间节节迫近,在宣传人负员催驾下,洋子只好坐上前来迎接的车子。

会后,接下去又是另一家电视台的专辑拍摄、餐会等等一连串的活动,结果是一直到深夜十一点过后,她才得以在饭店的房间裡拥有她自己的时间。

而在那一连串活动的时间裡,洋子曾经打过两次电话到中保的公司,她认为想知道那个老人的本名和来历,只有透过从中介绍的中保。无奈洋子从电话裡获得的答覆是:记者会后中保就到北九州市出差去了,今天不会再回到公司。

洋子在十一点半从饭店的房间打电话到中保的家裡,先是听到像是他母亲的声音出来应话,然后总算接通了他,他好像很疲倦,这点洋子也一样。交谈结果,两个人决定详情等到明晨八点,在距离洋子投宿的饭店不远的S电视台见面再说。

时间和地点是依照洋子的意愿而定的,她希望在不引起同行者的注意下,从中保那裡打听到事情的原委,而后与一行人一起搭乘十一点的飞机回到东京去……。

“你是说曾根兄交给你和久本君的名片……?”中保不胜纳闷的偏起头,用手搓着皮肤光溜的下巴,称呼和久本带君字,是因为大学同窗的关系,想必他也知道和久本与洋子订婚的事情。

“那位老先生姓曾根?”

“是的,他住在博多湾西边的能古岛。在福冈拥有地产和山林,搜集的书画和古董也相当多,是位资产家。他这人很古怪,从前当过许多家公司的董事,四、五年前,因为健康的理由退休,目前在能古岛上盖了一幢房子,和女儿住在一起。”

“能古岛”这个岛名,刹那间使洋子心底掠过一丝痛楚,但她还有事情需要问清楚。

“好像听您说过,您跟那曾根家的小姐也很熟?”

“嗯……”中保也不知为什麽,像是要苦笑那样的搧动着睫毛说:“说是女儿,其实是养女。曾根夫妇没能生孩子,就把当时还在读小学的瑞穗——就是那位小姐的右字——收养过来,瑞穗小姐是太太的远亲。太太已经死了很久了。瑞穗小姐有一次前来观赏我们公司主办的法国电影试片招待会,她那篇观后感得了佳作,我们便是那样认识,开始交往的。”

洋子记得和久本曾经跟她提过中保是营业课的课长,主要的工作便是主办这一类的活动。

“奇怪……不晓得曾根先生为什麽要交给我那张名片?”

“是啊,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呢……”中保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複杂的表情:“我是大约三天前接到他电话,要我介绍你们认识。前一天在街上偶然遇见瑞穗小姐一起喝咖啡的时候,我向她提起你要到福冈来的事情,第二天晚上曾根先生就来了电话,因为他表现得实在热切,我也不便拒绝,只好答应他说,要是他能够在记者招待会结束的那个时间赶来,我就为他介绍。”

“……”

“其实,如果光是曾根先生希望认识你,那倒也不是什麽离谱的事情,因为他的确是你多年的影迷。该说是孤僻吧,从不跟任何人作进一步的交往,可是一旦迷上了什麽的话,那就会死心塌地的贯彻到底,八成他就是属于这一类型的。就拿蒐集美术品来说,并不多方面的去搜集珍品,而是认准了喜欢的就收买,好比陶瓷嘛,不是仁清就是乾山烧的,画呢?全是北斋、歌磨的风俗画。他真就像个退隐的老人,喜欢看电视,我向瑞穗小姐提到你要来福冈的时候,她还笑着说过:‘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所以,很可能从女儿那裡听到消息后,立刻就给我打电话。”

“可是,为什麽递给我那张名片呢?”

“关于这个,我当然准备向他问个清楚,不过,我刚刚忽然想到会不会是这样?他的的确确是非常非常的仰慕你,一直就希望找个机会好好的跟你聊一聊,可是他又担心身为红女星的你不太可能轻易的应邀前来,所以,他就心生一计……也许他以前见过和久本君,手头上有他的名片,老先生心想,要是冷不防将那张名片递给你的话,你一定会在纳闷之馀想再见他一次……对了,那当儿他告诉我有人打电话找我,其实是调虎离山,想把我赶走,因为我到了楼下的办公室,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我电话,我以为敢情他听错了,马上折回九楼,结果你们俩都不见了。”

说的也是,那人递出名片之前,确实对洋子说过:“我满心巴望能有一个机会跟您好好的聊一聊?……”

突然,洋子的心头冰凉而又尖锐的掠过一股属于直觉的疑惑,那与刚才乍乍听到曾根居住能古岛的刹那所感受的衝击一样。

她说:“曾根先生说想跟我聊一聊,也许不单是以一个影迷的身分找明星閒聊,会不会跟和久本那个案子有关?因为和久本出事的现场就在能古岛……”

和久本昌也这位年轻的助理导演,近年来以极富才华的剧作家窜红影坛,去年开春,为了构思酝酿了多年的剧本以及寻找题材,独自踏上了九州之旅。

行前,他表示过预备以福冈作中心,走走玄海滩沿岸,三月初旬旅程到了一半的时候,出乎意外的变成了尸体,被人发现在能古岛南岸的岩场上。那儿正当一座陡削的悬崖底下,从遗体的模样推测起来,十之八九是从崖上跌落身亡的。

关于坠崖的原因,当地的警局似乎曾经基于各种可能性作多方面的侦查,既找不出自杀的动机,也没有他杀的证据,末了判定为意外死亡,想来和久本一定是全神贯注于构思,一个不小心,失足跌落的……。

出事后,洋子也曾经到过现场一次。

中保眼镜背后那双有些充血的眼睛裡,夹带着沉重的阴翳,回望着洋子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曾根先生家距离和久本君出事的现场,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脚程……”

洋子请求中保把前往曾根家的详细地图画给她,同时,利用他画图的时间走向休息室的公用电话,为的是打电话到饭店,通知一行人,她不预备同大伙儿一起搭乘十一点的飞机回东京。


位于福冈市西郊“姪滨”海埔新生地的渡轮码头,有平均一小时一班的来往能古岛的市营渡轮,不过,碰到一早一晚的尖峰时间,就缩短为每隔半小时开出一班。去年来访的时候,洋子就听说过,从距离姪滨十五分钟船程的能古岛,到福冈市来上班上学的人,也很不少。

洋子于九点多搭乘计程车到了渡轮码头,正好碰上一些薪水阶级模样的男人和背负着蔬菜或鲜花看似农妇的女人,形成稀疏的纵列,鱼贯着上岸。

刚刚靠岸的渡轮,紧接着再度出发,乘客倒也不少。

洋子裹着头巾,戴了副墨镜,伫立在甲板上。拥有绿色山陵的那座三角形的岛屿就在眼前。阴沉的天空底下,湾内的海水正以光滑的滚动摇晃着,只是海风依旧透着一股刺肤的冷冽。

能古岛的渡轮码头一带,并列着几家小规模的旅馆和海鲜餐馆,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朝着标示着“海岛公园”的小巴士走去。

洋子坐上停在那裡的唯一的计程车。一提到地名和曾根的姓氏,那个中年司机立刻会意的点了点头。

车子在沿着堤防的那条柏油路上驶了一阵,忽然一个急转弯,开始爬上被菜园和树林所夹住的一道崎岖不平的斜坡。急倾的山坡上尽是细细的一段段梯田,种植着蔬菜,以及色彩鲜艳夺目的鬱金香。

车子九拐十八弯的重複着锯齿形的转弯,脚底下也随着涌现了灰色的大海。俯视下去,可以看到从那道弧形的海岸线稍稍突出的小小岬角尖端,一片黝黑的岩场正受着泡沫般的波浪所冲洗。

那就是他被岩角割破额头和胸膛倒在那裡的地方……。

洋子紧闭着眼睛,不觉发出低低的呻吟,司机探视后视镜的动静,这才使她清醒了过来。

“这一带地方的海岸尽是些岩石吗?”她带几分含混意味的问题。

司机以缓慢的九州腔回答:“是啊,全是岩场哪,不过,听说再往前去一点的地方也有海水浴场什麽的。”

中保指示给她的曾根平伍的家,就一派雍容的孤立在背负了杂树林与柚子树的山腰上。附近没什麽农家,以石堤固定的一片相当宽广的土地上,矗立着两栋平房,带着光泽的灰瓦,还有木纹精美的板牆,是一种纯日本式的建筑。一直想像着古老巨宅的洋子,感到有些出乎意外,没想到以鹅卵石和低矮的树篱围起来的房屋,竟给人日式餐馆或者漂亮的别墅那种感觉。

洋子确定一下门牌之后,这才按了按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一个乾淨透亮的女声问道。

“我叫春日洋子……”

“哎呀呀。”一声惊呼,随着一阵凉鞋的踢踏之后,横裡嵌有粗木条的玻璃门的挂钩给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气色很好,面庞柔圆,看似二十五、六岁的姑娘,一眼便可以看出八成是曾根的养女瑞穗。

“你好,我姓春日,昨天见过曾根先生……”

“是的,我对您很熟悉,嗯,我是说,常在电视上看到您……”姑娘温柔的眸子裡漾着一抹可亲的微笑,嘴边有个酒涡。

接着,她定睛望一眼洋子,会意而又好像有些不解的喃喃自语着:“爸爸昨天到底跟您见了面来着。”声音很轻,语气倒是颇为沉重。

“是,见过面之后,有些事想跟令尊进一步的谈一谈,所以特地上门来打扰。”

“这样的?真是太欢迎了,相信爸爸一定会好高兴的。”瑞穗已然恢复了原先那副随和可亲的笑容。

她望望手表:“该已经起来了。”

洋子也跟着看了看,时刻已近十点钟。

“令尊每天都要休息到这个时候嚒?”

“嗯……爸爸的作息时间有点特殊。”瑞穗走到玻璃门外来,继续说:“晚上十点钟左右休息,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来到后山散步。回家以后再睡回笼觉,多数时候要到九、十点钟才用早餐。——我们现在就到下面的独幢房去。”

那是两幢房子当中后面的那一幢,是个茶屋风味的建筑,整幢房子有一半面向大海,可以想见视野相当开阔。

然而,瑞穗打开玄关的时候,裡面很暗,木板套窗似乎还没有打开。

“爸爸——”

轻轻的叫了声,也没有回应。

“请您等一下。”

瑞穗向洋子告了个罪,一面脱鞋上去。两三秒钟之后,洋子听见某种异样的声音,不自觉的奔进玄关裡去。只见阴天泛白的天光射入的走廊前端,从门框上悬吊下来一个黑色人体的剪影,大大的逼进洋子的视网膜裡来。


“是把带子穿过门框上方的缝隙裡上吊的,用的是他本人的腰带,听说身上穿的又是家常穿的大岛料子和服,所以,看样子是昨夜临睡前下决心採取行动的,因为从外观上推断起来,死亡时间是昨夜的九点到十点之间。”

从福冈西区警察局出动到此地来的江川刑警,隔着紫檀木圆桌,口齿清晰的向洋子和中保作了以上的说明。这儿是曾根家主房的内厅。擦拭得雪亮的玻璃门那一头,有着佈置着竹林与石头的庭院,在午后才下的霏霏细雨中,静悄悄的儒湿着。

瑞穗一发现上了吊的曾根平伍的尸体,立刻将它从门框上解下来,安置到榻榻米上,然后才打电话报警。

十一点半过后,算是总署的西区警署,派江川刑警等刑事课干员外带鑑定班的,一行四个人抵达了现场,那已是当地派出所的巡警骑着机车爬上曾根家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情。

过不多久,中保也以一副慌了手脚的样子赶了来,准是瑞穗连络他的,洋子心想。

而在这段时间裡,洋子一直逗留在曾根家,她既然几乎与瑞穗同时发现曾根的尸体,难免要接受警方的盘问,纵使她不受牵连,在目击到这麽一桩不可理解的死亡之后,她也不愿意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离去。

今天晚上再回东京,如果必要的话,延到明天再走也无妨。明天傍晚开始要读电视剧的剧本,那以前的一切预定活动,未尝不能打电话去取消。

现场查证已经结束,曾根的遗体也由警车运往福冈,预备于大学医院裡付诸解剖。

“还没有找到遗书?”中保问道。

“身边没有找到,等小姐安定下来以后,再请她找一找主房这边。”

瑞穗儘管遭遇养父这种异乎寻常的死亡,仍然坚强的打起精神裡外张罗,以及回答江川刑警的询问,但等到曾根的遗体一运走,也许是突然鬆懈下来的缘故,顿时患了贫血,倒向中保胸怀,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裡休息。

“他们说是昨天夜裡上吊的,那以前,他的举止有没有什麽特殊或者奇怪的地方?”洋子问道。

昨天的午后三点钟,曾根出现于M大厦,把和久木的名片交给洋子之后就不见了,而当天晚上就出了事,死因和他白天的那番行为会不会有所关连?她已经把昨日以来的种种,以及自己今晨造访曾根的原因,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刑警江川。

“不,并没有什麽特殊的地方。我也只是从瑞穗小姐那裡大致上问了一下而已……昨天下午两点钟,他坐渡轮到福冈去,他曾经拜託中保先生等记者招待会后,将他介绍给春日小姐,这一点他也对瑞穗小姐提过。他是四点半左右回到家的,估计起来,应该是直接从M大厦打道回府。瑞穗小姐问他‘怎麽样?’,他只微笑着唔了一声,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小姐就不再打扰他,任由他一个人静静的待在那裡。不过,据瑞穗小姐说,他虽然像是在思想着什麽,可也不像是有什麽烦恼,更不用说会去寻短见……”

父女俩照例于六点钟吃晚餐,沐浴后,不到八点钟,曾根便回到他的独幢房那边去了。瑞穗收拾好盘碗之后,便独个儿弹弹钢琴,又踩了一阵缝衣机,于十一点之前在主房这边就寝。

父女俩几年前就习惯于分别在主房与独幢房休息,而瑞穗因为习艺,每周总要跑三趟福冈,偶尔也跟友人在外头共餐,换句话说,父女俩过的似乎是互不干涉的一种轻鬆自在的生活。

瑞穗知道曾根于清晨五点起床散步回来之后,还要再睡一次回笼觉的习惯,因而今天早上,直到十点钟洋子前来造访以前,始终没有到独幢房去探视;这一点跟她先前告诉洋子的相同。

“那麽,到现在为止,还是完全弄不清自杀的原因,是不是?”洋子止不住喃喃自语着,忽又觉得意识老是牵挂在出乎意外的某一点上面。

她问道:“我是说,确实是自杀没错了?”

江川回瞪一眼洋子,紧接着泛起近乎苦意的笑容:“不管怎麽样,的的确确是缢死没错。我们赶到的时候,遗体已经解下来安放到榻榻米上,这在小姐的心情来说,是情有可原的。无论如何,验尸结果,从下巴到耳后有道缢沟、下半身出现尸斑、眼睑结膜也有溢血的现象,从这几点就足以证明是吊死,而绝不是被绞死的。”

“……”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忙着下结论说,所有的吊死都是自杀身亡的,那又未免有点靠不住。”

“你是说,并不是所有的吊死鬼都是自杀的?”中保发出惊讶的声音。

“那可是非常例外的例子了,好比一个身材很高的人,拿根绳子从背后绕到小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用力的朝上一勒,很可能就会留下和吊死混淆不清的绳沟,也有过先以麻醉药使一个人昏倒,再伪装上吊自杀的……不过,一般的情形总是把吊死判断作自杀身亡。”江川刑警以一种自信十足的口气说,“——所以,详细的情形我还得再问问瑞穗小姐,不过,关于曾根先生自杀的原因,二位能不能想出一点什麽头绪来?就拿有关那张名片的事来说,二位要是有什麽意见,我倒是想听一听……”江川粗重的眉根一使劲,这才以一副紧张的神情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当他郑重其事的提到“意见”这个字眼儿,刹那间,洋子想不出要说什麽,正在焦急的绞着脑汁,一旁的中保,将倚在桌上的上半身挺了起来,难得用缓慢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说老实话,我倒是有点眉目。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曾根先生的自杀,八成和去年和久本君的那桩意外——被当作意外死亡处理的那桩命案有关。”

“你是说?”

洋子禁不住狠狠的盯视着中保,后者再望一眼洋子,然后说:“坦白的说,我一度怀疑过……和久本君会不会是被曾根先生所谋杀的,这次看到他自杀后,这种想法突然变得更加清楚,更加肯定了。”

“可是从去年的时间、地点加以侦查结果,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来往……”

“不错,他们之间并没有称得上交往的关连,可是……您或许也已经注意到了,和久本君跌死的现场和这裡近在咫尺,从那个庭园走出去,要不了五分钟就可以到那出问题的崖顶上……”中保指指正在受着逐渐大起来的雨势击打的竹林那一头:“假设出事当天,和久本君在思构剧本的散步途中,偶然的绕进这裡小坐,他交给了曾根先生一张名片,曾根先生也是个对艺术方面的事情抱有相当关心的人,两个人于是聊得很投机,没想到聊着聊着,彼此之间的空气忽然变得险恶起来了,理由嘛,也只有凭着想像去臆测,例如,曾根先生是艺品收集家,尤其喜好搜集仁清和乾山的瓷碗,不时摆在那个橱柜裡欣赏。”

中保用眼睛示意壁龛旁边的酒柜上,此刻就摆着一隻青瓷罐子,散发着一抹深沉的光泽。

“一方面和久本君跟我是大学美术系的同班同学,尤其对陶瓷持有独树一帜的看法。所以,假定,我只是说这是一种假定,和久本君在曾根先生心爱的珍藏品上挑眼,作个极端的想像,甚至指出那是赝品,因而导致一场剧烈的争吵。等到和久本君告辞后,曾根先生就跟踪他到崖顶那裡,把站在崖顶上的他从背后推落下去。你认为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他俩之间的接触只限于出事当天,后来的调查中,很自然的也就漏掉了。”

“唔……”江川以有些气弱的表情抱起了胳臂。

“我所以会说以前也有过这种怀疑,是因为那桩意外事件刚过不久,我向他提到我跟和久本君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曾根先生反应出来的那种惊讶劲儿很不自然,同时不住的向我打听有关和久本君的这个那个,完了以后,可又好像惟恐提到他那个人一般的躲开有关他的话题。又有一回,偶然告诉他春日小姐已经同和久本君订了婚的时候,他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一阵子跌进他自己的沉思裡,把我这个人也忘在一边了。——我想,也许他昨天决心向春日小姐坦白一切,于是故意递给她和久本君当初送给他的那张名片;他相信他如果就那样的消失不见的话,春日小姐一定会觉得不解,并且进而向我打听他的住址,赶到岛上来找他。他本来预备到时候再向她坦白的……可又左想右想烦心之馀,终于发作性的上吊了,你想,会不会是这样呢?”

“唔……”江川再度沉吟了一下,定睛望着桌上的一点,然后说:“看来有必要向瑞穗小姐问清楚这一点,就是和久本先生出事当天,可曾到过这裡来?”

“当然啦,这一点只要问问她本人就可以弄清楚,问题是出事那天她正好不在家,赶巧参加洋裁学校的旅游,到别府去了。”

中保这番话,带着某种决定性的意味,冷凉的沉入洋子的心底裡。


第二天早晨,收拾好行装,正准备走出饭店的房间,洋子忽然觉察到一种矛盾。

为了要确定一下飞机起飞的时刻,她从提包裡取出昨天傍晚託中保买好的机票,就在这时,一张白色的名片顺势滑落到地毯上。那是前天曾根递给她之后,一直夹在提包口袋裡的“和久本昌也”的名片。

洋子拾起来,不禁把漾满了深思悲哀的目光投注在名片上。为了这张名片,她竟然涉入意想不到的一桩命案裡,以致不得不把行期延长了一天。其结果是,脑海裡给种下了一个沉痛的疑念——和久本也许是被人谋杀的。

洋子很同意中保昨日所作的推测。如果不作如是想的话,那麽曾根故意递出逝者的名片,旋即失去踪影,然后又在当天夜裡自杀身死的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实,就得不到解释了。

儘管江川刑警表示要“侦查看看”,可是两个当事人都作古了,去年出事当天瑞穗偏又不在家,纵使调查,又能查出什麽来呢?

无论如何,洋子总不能耗在这裡等结果,只好决定搭乘今天上午的飞机先回东京再说。

然而——捏着名片的洋子的指头,陡的僵住了,禁不住眨了眨眼,不自觉的坐到旁边的弹簧床上。

不容置疑的,那确实是去年横死的和久本昌也的名片,住址、电话号码,以及他一度使用过这种设计的名片这些事,洋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

“喂喂……我是曾根。”话筒那一头传来她听过的那个乾淨透亮的女声。

“你是瑞穗小姐?”

“是的,昨天太麻烦您了……”瑞穗郑重的致谢着。

“你舒服点了没有?”

“是的,好多了。我想,不晓得您能不能再拨出一点时间?我有点事情想告诉您,我现在已经到了大厅……”

“好的,没问题。”洋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哪怕要延后一班飞机回东京也没有关系,刚才看着名片打心底裡涌出来的一丝疑惑,使她恨不得马上跟瑞穗见面,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麽。

“好不好到我房间裡来?我不太想引起别人注意。”

洋子把房间号码给瑞穗,又打电话到航空公司去改变行期,话筒才放下,便听见敲门声。

瑞穗小巧的身上穿着一袭黑色的衫连裙洋装,脸上的化粧也淡雅而保守。昨天早晨初次见面时泛着蔷薇红的面颊,此刻显得阴沉而苍白,眼睛红肿;整个的人透着令人心痛的悲哀与憔悴。

相对着坐下来以后,瑞穗神情木然的垂视着地面,开门见山的说:“昨天晚上,江川刑警又到我家去过一次,把白天我在休息时中保先生所说的话转达给我,也问了我好些事情……”

“是的。”

“据中保先生推测,家父谋杀了和久本先生以后,良心难安,苦恼之馀发作性的上吊自杀……不错,和久本先生出事那天,我是打前一天就出发到别府旅游去了,因为不清楚当天家裡的情形,昨天也就没有马上告诉江川先生任何事情……可是,有些事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你是说……?”

“我从别府回到家裡的时候,家父的样子跟平时毫无两样,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老人家怎麽也看不出像是刚刚杀过人的样子。那以后,有人提起和久本先生的事件,他也没有刻意要躲避这个话题,或是表现出什麽不同寻常的反应。至于有关您的事,家父真的是您百分之百的忠实影迷。对美术品的搜集也是一样,他是一旦喜欢上,就能够像个小孩子那样的痴迷……所以,他递给您那张莫名其妙的名片,又故作神祕的採取谜样的行动,想来并不是预备就和久本先生的命案向您作一番告白,而只是想引起您注意,给自己製造一个可以跟您好好儿聊一聊的机会……我甚至怀疑,会不会是中保先生交给家父那张名片,故意对他说您是个不怎麽好接近的人,平时不轻易跟人接触什麽,然后唆使老人家去实行那麽离谱的计划……”

“可是,中保先生干嘛要这样做……”

瑞穗这才抬起头,眼泪汪汪的望着洋子:“中保先生和我已经订了婚,他好像离过一次婚,目前跟他母亲住在一起……家父大致上也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不,表面上他装作若无其事,心底裡恐怕还是担心我一旦出嫁,他将变得孤单寂寞,总是百般挑剔着使婚期一延再延。我认为只好等到家父自然想通了,放弃我这个做女儿的再说,可是中保先生因为家父和我并不是亲生父女,甚至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误会,开始怀疑家父压根儿无意放弃我。”

洋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中保已经和瑞穗订了婚,不过,现在想起来,难怪昨天一出事,瑞穗就跟中保连络,他也立即赶了来。

“还有……”瑞穗垂着头,屏息了一阵,然后以更加痛苦的语气说:“还有,家父有一笔不算少的财产,老人家一旦过世,那些财产就将归我所有。另一方面,中保先生生活一直很阔绰,外加插手去弄股票和房地产之类的投机事业,偏偏碰上最近的不景气,手头好像相当拮据,所以……我想……不会是……?”

“你是说,会不会是中保先生谋杀了令尊的?”洋子的嗓门忍不住提高。

她同时想起了江川刑警所说的一句话——不见得所有的吊死者都是自杀的。不错,假设中保故意交给曾根那张名片,唆使他採取那种莫名所以的行动,以为诱使洋子造访曾根家的策略?——然后中保于当天夜裡九点多潜入曾根的独幢房,瑞穗正在主房那边弹钢琴、缝製东西,也就没有觉察。中保会不会以麻醉药使曾根暂时昏迷,再把个子矮小的老人吊上门框伪装自杀,然后溜之大吉?

第二天,他再向警方捏造曾根杀了和久本,继而有意向洋子坦白的“可能”,这麽一来,毫无疑问的,曾根之死将被当作自杀来处理——中保可就打了如意的算盘?

“今天早上,我也有了一个新发现。”洋子拿起一直搁在茶几上的那张名片给瑞穗看:“这的确是和久本先生本人的名片,可是是前年使用的,他习惯上每年都要用设计多少有些不同的名片,而去年用的是姓名纵排的,所以,中保先生所说的去年三月,和久本到曾根先生家小坐,留下这张名片的假设,就无法成立了。”

瑞穗只管呆呆的凝望着洋子。

“你可曾把你对中保先生的怀疑说给警方听?”洋子问道。

“不,还没有……不过,我终于拿定主意了,我现在就到西区警察局去。”

“是啊,也只好这样了。”

洋子心想,瑞穗也许踯躅再三,为了作个决定,才赶到这裡来的。

然而……中保的“罪行”,果能获得证实麽?

无论如何,前天下午到九州出差之后就直接回家,而没有再回到电视台去的他那个“不在场证明”,他母亲一定会为他作证的。至于乘渡轮来往能古岛这一点,只要他作一番适当的乔装,能否找到一个确实的目击证人就是个问题了。

说不定瑞穗的告发所带来的唯一的结果,只是落得使自己失去中保这个人而已……。

而和久本的死因,到头来仍是个谜,洋子自己也只是失去他那个人罢了……。

洋子跌入一股深沉的孤独感裡,她拎起皮箱,步出瑞穗的脚步声已然远去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