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九

“如果在高处的单杠上吊着……”金子教授说。他说话的语气和平素讲课时一样,如果有黑板或白板,此刻他可能已经在上面画图写算式了吧。不过,这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白板,不过是位于仙台站前一栋建筑五楼的餐吧包间里。聚集在教授身边的人也都是早就从“学生”或“学员”毕业的成年男性。连同教授一共五人,他们是几天前从关东来的臼井彬,和居住在仙台的三名男子。

“你们觉得大概能吊多久?”金子教授环视周围。众人虽喝着啤酒,却都没有醉意,反而神色严肃,越喝越清醒。

“吊着的时间吗?”

“一般能吊三分钟就很了不起了,多数人连一分钟都坚持不了。”金子教授五十多岁,个子虽小,过时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却洋溢着使命感,显得强韧而有力。在场的蒲生是这么认为的。

“像蒲生君这样的,唔,肌肉发达的人,应该能坚持很久吧?”水野善一说。他年过五十,无业。据说以前在市政府工作,因为一些事而辞职。他总是抱怨读高中的女儿不搭理自己,就像没名气的艺人说不好笑的段子。

刚才他还兴高采烈地说前天去理发店时忘了带钱包,想让女儿送过去却被无情地拒绝了,于是他火一大,就直接穿着理发店的围布回家教育了女儿一顿。但蒲生觉得,做这种事只会让女儿更加厌恶他。

“蒲生先生的体格的确很棒呢,您是做什么的?”臼井彬问。

蒲生经常被人误当成运动员,而且是格斗系运动。他每次都要解释说自己不过是为了保持健康而刻苦训练肌肉力量。

“话说,蒲生君骑的摩托车也很厉害吧。感觉很大,很有未来感,如果没有很强的运动能力,肯定骑不了。”

“不,大家都能骑的,就是普通的小摩托车。”蒲生笑出了声。250cc的小型摩托车,虽说车身是流线型,有点科幻小说里坐骑的意思,但也不算很稀奇。

“我是房产公司的员工啦。”

“可看起来可以轻松地在单杠上吊三分钟啊。”把已经偏离的话题拉回来的、是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田原彦一,他看起来很耿直。

“田原君,这就是问题所在。”金子教授发出尖锐的声音,仿佛就要挥动教棒。

“问题所在?”

“会觉得三分钟大概能行,于是大家都想赌一赌。”

“赌?怎么回事?”

“听好了,和平警察如今已经没有正经审讯的心思了。不,或许‘如今’这个说法也是错的,他们原本就没有吧。所谓的守护社会治安、守护和平无非就是个名义,只要能找出作为祭品的女巫就可以了。”

“祭品吗?”蒲生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包间的门有没有关好。

“要想让国民万众一心,领导人就必须找到明确的敌人。这种话经常能听到吧?就是这个。”

“说起来,以前不是有个负责裁员的男人被大型犬咬死的事件吗?”蒲生回忆起以前听到的事,“我听说那件事就是这项制度的开端。”

金子教授点了点头。“是的。该说是开端,还是契机呢?不,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开始了。那个裁员的男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到审问。以前常有的色狼冤案或许也是源头之一。让讨厌的人背上色情狂的罪名,进而完蛋。后来的事就是这个的放大版。”

“再加上处刑集会以收紧民心吗?”水野苦笑。

“谁都可以。如果目的是让大家能够发泄心中的欲求,还能让其他人因为不想落得同样下场而畏缩,那就最合适了。统治人类最有效的手段就是……”

“手段?”

“狠狠地折磨一个人以令其他人畏缩。街上的年轻人团体、企业里的派系斗争,大家都一样。让人感到害怕、不想落得同样下场的做法最简单有效。”

“意思是说,和平警察是为此才审问人的?”田原皱起了眉。

“说是审问,但他们所做的仅仅只是折磨,让人招供自己是女巫。”

听到这些后,蒲生觉得自己的心跳正渐渐加速。兴奋源自愤慨与憎恶。因为可怕的审问,单方面受到怀疑的无辜人等的肉体像玩具般被摧残,被迫坦白不曾犯下的罪。这是基于人数差距的私刑和单方面施加的暴力。

在宫城县举行第一次处刑时,蒲生就在那个广场。他感到不适,中途因为没法再待在那个残忍的地方而离开。那时有人问他:“是因为看不下去了才离开广场的吗?”那个人就是臼井。

“人权派金子教授的座谈会,现在被称为金子研讨会……我想办在仙台。”

蒲生会萌生参加之意,是因为被和平警察带走的人,全都被认定为危险人物,之后于东口广场公开处刑。这样的状况让他感受到“不容分说的强权之力”的可怖。

住同一街区内的男性被带走并被认定为危险人物的事也对他有影响。他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冈岛先生怎么看都是个十分普通的、没有危险的父亲,怎么会……”然而,同时他也有“不能让人看到自己正歪着脑袋迷惑不解的模样”的恐怖心理,这个事实本身让蒲生感到害怕。

“蒲生君的正义感很强。”他想起已经分手的女性曾这么说自己,“所以要小心些哦。”

“为什么?”

“嗯,之前乘公交车的时候,不是有邮递车从后面撞上来吗?”

“那次真是吓人。”打着瞌睡的邮递车司机直接撞上了因为上下客而停下的公交车。虽然因为速度不快,没有造成很大的伤亡。但邮递车的前半部分严重变形,司机困在车里出不来。

蒲生和其他乘客一起帮忙把他救了出来。

“那次你也是出于正义感才帮的忙,但那种事,有点伪善的感觉吧?”

“伪善?什么意思?”被出乎意料地批判,蒲生感到很困惑。

“因为,就算想要帮有困难的人,可有困难的人许许多多,到处都是,你又不能救到所有的人。”

“就算是这样,这也和伪善不一样吧?”蒲生反驳。

“之前你有说过吧,在理发店还是酒馆里听来的。”她说,“一个老爷爷中了彩票。”

“嗯。”虽然蒲生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他确实听过这件事。

“他被人说成伪善者,最后自杀了。”

“不对,那个老爷爷并不是什么伪善的人。他只是个普通的好人,骂他伪善的人才不正常。”但即使蒲生这么解释,也没能获得对方的理解。

总之,蒲生容易受使命感及正义感的驱使而行动。这三十年的人生中,他固然能掌控好自己的这种情绪,但有些东西他也无法抑制。

由于有这样的性格,他才下决心加入金子研讨会。他和冈岛并没有很深的交情,应该说无非就是住在同一街区,但他怎么也不认为冈岛是危险人物。而如果冈岛是无辜的,他就无法对此事视而不见。

“那么教授,刚才单杠的事是什么情况?”水野问得有些轻佻。

“啊,对哦。”金子教授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他虽然拿着装有啤酒的玻璃杯,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倒像是用来代替话筒的,“呃,简单来说,就是如今的审问很有可能已经不再是为了让嫌疑犯坦白罪行,而是成了用来满足警官们嗜虐欲望的娱乐活动。”

“娱乐?”

“就我所听说的,被招进和平警察部门的,似乎全都是在警察里都算是有施虐爱好的人了。是虐待狂哦。当然,起初他们确实是出于保护治安的使命感而工作的,但渐渐地,因为拷问嫌疑人而获得兴奋感的人越来越多。接着,越是兴奋就越渴望新的刺激。”

“什么意思?”

“他们发明出许多拷问的方法。”一直沉默的臼井彬怯怯地嘟囔了一句。

“比如威胁有女儿的男人说:‘因为你的罪行,你的女儿也将被审问。’”

“女儿也要被审问?”

“想到自己所受到的严酷拷问,作为父亲的虽不至于说当下崩溃,但肯定无法让女儿遭受同样的对待。于是就会恳求道:‘请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单身的蒲生虽然没有孩子,但这种父亲的恐惧他还是能想象到几分的。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承受得了连大人都无法承受的拷问。

“然后,和平警察里就会有一个人这么提议:‘我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能在很高的单杠上吊满三分钟,我们就释放你,你的家人也绝不会有牵连。’”

“真乱来。”蒲生失笑,这已经完全偏离了找出危险人物的目标。不过他想到,自己就知道类似的事。

那是小学时发生在班级里的欺凌事件。

特定的少年经常被戏弄、定期受到轻微暴力攻击、在众人面前被羞辱,每次他都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完全听从于用乱七八糟的理由和借口实施欺凌的一方。当时的蒲生虽然万分同情那个同学,对实施欺凌的学生感到愤怒,却没有反抗的勇气和能力。最终,他也只能假装没看到,任其发生。蒲生至今仍在为此懊悔。那样就好了吗?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这样的想法就像蜘蛛网一样牢牢地缠绕在他的心里。

“然后怎么样了?”田原故作镇静,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个吊单杠的父亲。”

“对虐待狂来说那是场好戏吧。”金子教授闭上眼,微微呼了口气,“父亲为了女儿,双臂颤抖着仍旧拼命吊在单杠上。”

即使金子教授没有详细描述,此刻蒲生的脑中也已浮现出那样的场景。他仿佛能看到忍受着身体极限,拼命挣扎着吊在单杠上的父亲,以及嗤笑地看着这一切,说着“看他这么拼命”的审问负责人。蒲生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愤怒而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然后怎么样了?”他往前探出身子,问道。

“做不到的。要吊满三分钟呢……而且,越是着急手越是会打滑。”

“教授,这是真事吗?”水野的声音变了,并睁圆了眼睛,“我还以为是在举例子。”

“是真事吗?”田原也伸长了脖子。从蒲生的座位可以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蒲生还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是兴奋?是惊讶?还是两者皆有?

“是真事哦。”回答的是臼井彬。身为企业高管的他显得朝气蓬勃,同时也透着成熟稳重。他的话不多,总是听着金子教授发言,偶尔附和,但这句话,他说得很沉重。“住在我家附近的人被当成危险人物逮捕了。一开始是妻子,然后是她丈夫。那家的孩子和我儿子是同学。”

据臼井彬说,千叶县成为安全地区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臼井彬猛然握紧放在桌上的手,眼眶泛红、双眼湿润。第一次座谈时,臼井彬曾一脸痛切地说过:“我没能救下被带走的邻居,而只是旁观……我败给了心中的罪恶感,所以才开始给金子先生帮忙。”

“警察真的是那么腐坏的组织吗?”水野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那岂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了嘛?”

“就是想怎样就怎样哦。”金子教授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能做什么?你特意赶来仙台是想做什么?”

“水野先生,现在我们就来谈这个。”金子教授把桌上的东西移到一旁,臼井彬也绕开玻璃杯,帮着把空盘子叠了起来。

翻开平板电脑的保护壳后出现了A3大小的屏幕。蒲生听说过如今研究所和商业设施里已普遍使用这一设备,却是第一次看到实物。一打开电源,屏幕上就显示出了地图。

“这是仙台市内的情况。是根据卫星照片做的。”臼井彬指着屏幕上的地图,“你们知道现在被当作危险人物的人是在哪里接受审问的吗?”

“就是这栋楼。”金子教授用手中的筷子指向屏幕中央。那是一座闪着红灯的建筑,“他们对县里的政府机构综合建筑进行了改造,设置出审讯室。隔音、宽敞、适合审问。随着安全地区的轮换,审讯室里的设备也越来越考究。他们一直思考着要弄一个怎样的审讯室、房间里要有什么配置,于是完成度越来越高。人类做什么事都会考虑到效率。而在仙台的和平警察审讯室就在……”他说着指向平板的屏幕,“似乎就在这里。”

“关于进入的方法,我们也已经拿到了消息。”臼井彬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进去以后要做什么?”

“设置窃听、偷拍设备。”臼井彬说,“拿到他们拷问的证据。”

“这种事……有可能做到吗?”水野皱起了眉。

“为此……”金子教授的声音和刚才有些不一样,透着紧张和冰冷的气息,“为此,我才请可以信赖的三位在此一聚。”

蒲生一开始是对臼井的传单产生了兴趣,与之取得联系后就被邀请参加了在某酒店的大会议室举办的讲座,主题是“人权与公权力”。那次有二十多人参加,而下一次邀请就是在一间小会议室,参加人数大约是之前的一半。臼井彬和另一个人讲了“和平警察的构成”,蒲生只是听了听,没想到最后让他发表感想,他便讲了讲自己所想到的。那次之后,蒲生、水野和田原三人就成固定成员了。臼井说:“金子教授只会与可以信赖的人见面。”

“行动日期定在下下周的周一。”臼井彬看着蒲生他们说。蒲生险些听漏了,感觉就像被告知工作安排一样。

“综合了各位的行程,这一天大家应该都能到。”

记得上次聚会的时候,臼井彬统计了每个人可以请假的日子。蒲生所在的地产业即便假日也要接待客人,所以会制定轮班表,他便将轮休的日程告诉了臼井。

水野和田原都没有开口,似乎在犹豫要怎么回答。

臼井彬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们,金子教授却似乎不太关心,拿着筷子伸向了油炸食品。

“可以提问吗?”水野举起手。

“请。”

“你们说的那个,以前做过吗?”

“那个是指?”

“现在这个城市是安全地区,所以教授您邀请了我们。那么,在之前其他城市是安全地区时,有让那里的人试过吗?”

问题就是以往是否有过战绩。

臼井彬摇摇头。“以前也制定过作战计划,但都没能实施,因为条件不齐备。虽然我们在好几个地方办过讲座、学习会,但始终没能找到像你们这样可以信赖的人。就算有,也就只有一个。不过,仙台有你们三位,所以,我们终于可以行动了。”

这么一说,蒲生感到自己在这里是有意义的,不由得舒了口气。

“如果我们过去曾经做过,那么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都不会在这里了。”金子教授静静地说道。

“总之,我不想饶恕以卑劣拷问为乐的家伙。”臼井彬咬牙切齿地说。

正是如此。蒲生感受到体内潜藏的正义感正在发热。他脑中闪过身着蓝衣红披风、英姿飒爽地出现在空中、把坏人一个个打倒的“英雄”形象。蒲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