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城市里的“纽约之星”的房间,与其说是一个办公室,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厂房的阁楼。只不过,每个人不是站在机器前面,而是坐在办公桌的前面,而打字机和电话剌耳的咔嗒咔嗒声,取代了机器剧烈运作的呼呼声。但是,大规模生产的精神理念,支配着每一个微小的人体齿轮,这些人体齿轮只能创造出卖给公众的成品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如果那个产品登上新闻时评专栏的话。现在新闻时评专栏简直就是忠诚的驮马,承担起了宝贵的广告宣传的重担。

走道两边的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着,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在长长的走道上穿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一下他,可见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天生的新闻触觉,更不会去想一想,为什么这个陌生人会在这儿。而这种现象也使得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家工厂。

拜佐尔·威灵医生来到了其中一个部门,这里有一些桌子是空着的。一个穿着随性、留着孩子气的凌乱头发,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见了客人,缓慢地站了起来。

“来的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吗?我是弗兰克·罗伊德。”他从一个空位上拉了一把旋转坐椅过来,对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请坐。”

拜佐尔·威灵医生匆匆地看了一眼,发现一支软芯铅笔被扔在一张粗糙的复写纸上。

拜佐尔·威灵医生朝弗兰克·罗伊德点了点头,随口说道:“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我只是在做我自己要用的笔记而已,我办公室里的工作不太多。我是一名记者,不是车辆检修工。”弗兰克·罗伊德摇头笑着说,“你难道没有看见,满大街贴有我们‘纽约之星无线电车’标志的小车吗?我每天下午都会搭这些车去跑新闻,双向无线电车就好像是一辆巡警车一样。史蒂芬·劳伦斯说,你想要跟我见一面,谈一谈帕蒂塔的事情。”

“我来见你,是劳伦斯先生的主意,”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回答道,“吉玛医生同我一起商议了她的病例。”

“她的病例!……”弗兰克·罗伊德生气地重复着这句话,说道,“她没有什么病例,帕蒂塔跟我和你一样健康,她只是担心她的父亲。他正在慢慢地死去,而她知道这些,这很令她伤心,难怪她会生活在焦虑之中。但是,她的父亲是个傻瓜,竟然送她去吉玛那儿看病。他花掉了帕蒂塔从她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几千英镑财产。而现在你……”

在弗兰克·罗伊德朝一扇没有遮掩的大窗户,侧头看过去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小了起来。光影分明的区域呈现出,远处棱角分明的大楼的立体影像。

“你认为她是神经病吗?”弗兰克·罗伊德有些不快地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她做过检查。但是,我知道受到惊吓和承受压力的症状,很容易跟神经衰弱症的症状混淆。”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说道,“目前她正因为受到某种惊吓或者压力,而感到十分苦恼吗?除了她父亲的病情之外?”

弗兰克·罗伊德皱着眉头说道:“我感觉有某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和她订婚了吗?”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问道。

弗兰克·罗伊德的嘴扭曲了,痛苦地微笑着说道:“我还没有能力同她结婚,我住的是一间单人房间,每天在自助餐厅里吃饭。”

他眯着眼睛,接着说道:“你不会是将她的这种精神状态,归咎于我的头上吧?”

“这或许是一个因素。”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回了一句。

“不可能,我一直都很小心。”弗兰克·罗伊德大声说,“我甚至没有跟她说过我爱她。”

拜佐尔·威灵医生有点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了,他问道:“为什么不说呢?”

“这对她来说不公平。你难道不明白吗?一直以来,我对待帕蒂塔的态度,是完全符合逻辑而且实事求是的。我们几年之内都不可能结婚。”弗兰克·罗伊德激动地说,“试想一下,马上会出现一个能够和她结婚的人,那会怎么样?如果我完全陷入了和她的感情之中,那么,她就会感觉到不自由,这很荒谬。”

“如果你不爱她的话,那么,你说的话完全正确。”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说,“但是,如果你的确是爱她的话,你就犯了一个错误。而如果她已经爱上了你的话,那么,这就是一个令人痛苦的错误。”

弗兰克·罗伊德白皙的肌肤,刷地红了起来,他说道:“这关你什么事?”

“如果帕蒂塔·劳伦斯需要治疗,那么,此刻治疗她就关我的事。”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弗兰克·罗伊德的怒火在要爆发的那一瞬间,便忽然消失殆尽了,但是,他的脸仍然很红,他说道:“我跟她说这些话,真有这么重要吗?我确定她的父亲知道我爱她,否则的话,他完全不可能会让你来找我。她一定也知道这些。当所有我能给她的,就只有语言时,为什么还要我用语言,将这些话表达出来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对弗兰克·罗伊德说道:“语言可以抚慰人心,帕蒂塔也许需要安慰。”

“因为她的父亲?”

“她也可能有其他的困扰,甚至正处于危险之中。”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从他的钱包中拿出了一张剪报——是有关杜根之死的简要报道。

“你看过这个吗?”他问对方。

“看过。”弗兰克·罗伊德疑惑地说道。

“杰克·杜根在离开吉玛医生家之后便死了。他完全有可能是在那儿,被人下的毒,帕蒂塔和她的父亲也在宾客之中。”

“但是,史蒂芬·劳伦斯先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弗兰克·罗伊德大声说。

“到目前为止,警方还不希望这一消息,被完整地报道出来,史蒂芬·劳伦斯害怕向一名新闻记者,吐露这一秘密。”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说,“但是,我之所以要冒这个险,是因为在这件事情当中,你有个人利益存在。”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当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第一次听到,‘杜根死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晕倒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难道帕蒂塔知道或者怀疑什么,却没有告诉警方吗?一个未被捕获的下毒者出现的时候,我几乎无法告诉你,这有多么危险。”

弗兰克·罗伊德吓了一跳,说道:“老天哪!我不知道……但是,帕蒂塔·劳伦斯小姐不会保护下毒的人的!这不可能!……”

弗兰克·罗伊德语气里的激动,使他重新获得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对他的好感。

拜佐尔·威灵医生对弗兰克·罗伊德说道:“人们会让自己陷入毫无选择的境地,就连善良的人也是如此。你试着先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你第一次开始害怕帕蒂塔的焦虑,是神经过敏或者更糟,是在什么时候?”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害怕过那种事情!……”弗兰克·罗伊德激动地抗辩。

“你有暗示过——从你否认时的激动中,可以看得出来。”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

弗兰克·罗伊德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你赢了。这种恐惧是大约两个月前开始的。”

“那么,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知道她父亲快要死了,这件事情有多久了?”

“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

“那样的话,大约两个月之前,这件事情对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打击,完全有可能已经缓解了,那有可能是什么原因呢?”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你觉得帕蒂塔完全正常,是在什么时候吗?”

“当然不记得了。没有人会记得那样的事情……”弗兰克·罗伊德激动地摇了摇头,忽然,他停顿下来,沉思起来,“噢,等一下!……我的确想起了第一次,我觉得有奇怪的事情,发生的时候。”

“请你告诉我。”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

“正好是大约两个月前,我和帕蒂塔的父亲一起,去了劳伦斯家里。”弗兰克·罗伊德说道,“那是一栋奇怪的房子,非常小而且非常破旧,有时你能在格林威治镇,发现这样的房子。我们进屋的时候,我听到楼上有声音在说:‘在那儿你只会注意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们几个人从来不谈论未来。而当你停下来思考的时候,你会觉得,这真的没有那么特别。对我们来说,这是低级趣味的东西,难道你不认同吗?’”

“也许吧。”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回了一句。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那声音富于变化,是那种可爱的、中气十足的女低音。史蒂芬·劳伦斯关门的时候,那声音便停止说话了。”弗兰克·罗伊德回忆着说,“当一个女人走到楼梯顶的时候,我们正在脱外套,现身楼上的那个女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就算只凭借那几扇小窗户中,照射进来的昏暗的灯光,我还是能够看清楚,她长得很漂亮。在一顶天鹅绒的玫瑰小帽之下,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她的头发,是那种介于玫瑰色和棕褐色之间的,一种奇怪的颜色。她的暖手筒上别着一朵真正的玫瑰花,用来搭配她的裘皮披肩。她快速而轻巧地从狭窄的楼梯上下来,脚上穿着一双青铜色的小拖鞋,然后,热情地跟史蒂芬·劳伦斯先生打了招呼。在她后面下楼的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将她介绍给我认识,我这才知道,她就是约克夫人。而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帕蒂塔看起来心烦意乱,胆战心惊,就像是一个遭受过惊吓的人一样。两个星期以后,她的父亲跟我说,她去了一个名叫吉玛的精神病医生那儿,已经看过病了。”

白色的墙面反射着天花板上刺目的反光,使得从半遮掩的窗子里,照射出来的日光,顿时变得暗淡了许多。一个长着丑陋的猪脸,穿着药剂师工作服的男人,将一个玻璃器皿放到了煤气喷灯上。在福耶尔检察官警惕的目光之下,他将一种黄色的溶液,加到了玻璃器皿里的无色液体中。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进来的时候,两个人一定都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但是,那个化学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是对福耶尔检察官说:“请将氯化铁递给我。”

检察官福耶尔将那个小玻璃瓶递给了他,问道:“那个黄色的液体是什么玩意儿?”

“从杜根的胃组织里提取的样本。”

拜佐尔·威灵医生听了,顿时失去了吃晚餐的胃口。但是,他没有将视线从那个器皿上移开。小玻璃瓶里的一滴溶液滴了进去。大约一次心跳过后,那个无色的溶液变成了深蓝色。玻璃和光使它看起来,跟深色的蓝宝石一样耀眼。

“硝酸。”那个化学家对福耶尔说道,然后,福耶尔检察官递给了他另外一个小玻璃瓶。化学家往那个器皿中又加入了一滴液体,随后蓝宝石变成了红宝石。

化学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所有的东西都放了下来,然后开始脱掉手上的橡胶手套。这时,他对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微微笑了笑,那张猪脸看起来也不再丑陋了。

“我发现兰休伯特博士,现在有了一位新助理,”拜佐尔·威灵医生调侃地说道,“你退休之后,要从事毒理学研究吗,检察官?”

“我对这些东西,一直都很感兴趣。”

福耶尔检察官恭敬地看着那些形状扭曲的玻璃器皿,还有仪器上闪闪发光的钢材,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他都叫不上名字,也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他说道:“那个实验的结果意味着什么,兰休伯特?”

“可卡因。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做定量分析,但是我大胆地猜测,杜根至少吃了十颗。”兰休伯特博士嘟囔着,“这是你想要知道的吗,拜佐尔·威灵医生?”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说道:“那么,现在我找到了福耶尔检察官,我想要看一看关于杜根的报告。”

福耶尔检察官眨了眨眼睛,说道:“我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地方检察署也对这起案件有兴趣。”

“那么,你就当成是非官方的兴趣。”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说道。

“或者说是你的个人兴趣——作为第一号嫌疑人,你一定会将罪责,归咎于其他人的!……”兰休伯特表示道,“杜根用的是谁的名字?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当杜根中了可卡因毒而死的时候,是谁跟他在一起?还是拜佐尔·威灵医生!……谁有机会能够拿到可卡因?当然,还是你拜佐尔·威灵——一个专门研究精神病学的医生!……”

“我希望你们两个记住,你们不再是一起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学习的学生了!……”福耶尔检察官抗议道,“现在我打算去杜根的住所,拜佐尔·威灵医生,咱们一起去吧。”

“是去他的办公室吗?”

“是去他的家里,他没有办公室。”福耶尔检察官摇头晃脑地说,“而且,正如你会看到的,报告对我们没有多大用处。”

警车停在了一栋六层楼高的大厦前面,这栋大厦位于地处莱科辛顿和第三大街之间的第三十四大街上。狭窄的前厅里安有十二个信箱。

福耶尔检察官上前按了一下按钮,门便开了,发出嘈杂的噪声。一架电梯将他们带到了六楼。凶杀组的萨姆森正在后面的公寓门口等着他们。

“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萨姆森拿出一个寄给杜根的棕色厚信封,说道,“来自保证信托银行,我猜想应该是四月份的清单。”

福耶尔撕开了信封,然后皱了皱眉头。

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道:“你不必告诉我,我就能够猜到,在贷方栏里,没有金额为整四百美元的记录。”

“正确。”福耶尔检察官放下手中的清单说道,“那张开给‘J.D.’的支票,没有被提现过,而现在那张支票消失了。为什么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向四周看了看,这个破旧不堪却舒适的客厅。这里有收音机但没有留声机一一杜根不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书架上都是犯罪学方面的书籍——杜根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一只金色眼睛的大黑猫,从沙发后面慢步走了出来,在萨姆森的腿上摩擦着自己的后背。

“它是杜根的猫吗?”

“是的。”萨姆森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给了它一些罐装牛奶和动物肝脏,那些食物是我在冰箱里找到的。我正想着把它带回家去,送给我的小儿子。”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那只猫说道:“看来杜根是孤身一人。”

“他的母亲和妹妹,都住在内布拉斯加州,”福耶尔检察官说道,“所以,他在纽约没有亲密的朋友。”

“还有其他的吗?”

“这儿有一把奇怪的钥匙,与这里的锁都不匹配,就这些了。”福耶尔检察官认真地介绍着情况,“守卫说,他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房客,爱干净而且很安静。还有三月份,他一定离开过小镇,因为这间公寓空了几天。他将猫留给了守卫照看,而且取消了三月二十一日至三月三十一日,那几天的牛奶订单。”

“他是一个优秀的侦探吗?”

“他干得很不锚。他过去在一家大型的代理处工作过,十年之前,他开始自己创业。”福耶尔检察官看着笔记,继续介绍说,“他有两个有利条件:他一个人办事,不用和其他侦探分享秘密,而且,他看起来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又普通的人,这样的话,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一名侦探。他的特长是谨慎而且诚信。在这一行业里,这两样东西总是不能走到一起去。但是,对于那些对我们来说,太过细致的案子,家庭律师会向胆小的客户,推荐他这样的人。”

“凯瑟琳·肖有可能是从某个朋友那里,听说了这一类侦探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之后说道,“书信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我们关注的凯瑟琳·肖或者其他任何人的线索。”

“那么,她的箱子里没有记录或者报告吗?”

福耶尔检察官疲倦地呼出一口气说道:“那些报告一定是口头形式的——还有,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杜根没有助理,而且——肖小姐是一个盲人。”

“我原本以为,他会为了方便自己调查,而做某种记录。”拜佐尔·威灵医生解释道。

“噢,笔记本里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可能有某种含义,”福耶尔检察官补充道,“大多数都是日期和词首的大写字母,除了在他寄出账单,或者填写所得税申报表时,更新他自己的记忆之外,完全没什么用处。”

“那么,你认为这和这起案件有关联吗?”

“有许多地方提到了‘K.S.’这个缩写,但是,我们不能证实,那代表的就是凯瑟琳·肖。比起其他东西来,那更像是一本日记。”福耶尔检察官说着,随手拿过那本作为证物的笔记本,递给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你自己看看吧。”

那是一本活页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有一页引起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注意。

三月二十一日——与K.S.联系。

三月二十二日——向K.S.推荐了W.S.,K.S.同意了。

三月二十五日——安排三月二十六日开始的W.S.。

三月二十九日——K.S.不高兴了,想要更加接近。

三月三十一日——K.S.为我在四月三日的行动,顺利地打通了关系。

这是最后一条记录,四月三日正是杜根死去的那一天。

拜佐尔·威灵医生合上本子,说道:“‘W.S.’是W·肖的意思?是威廉(William)、威尔伯(Wilbur)还是威尔弗雷德(Wilfred)。”

福耶尔检察官摇了摇头说道:“布林斯利·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没有其他的名字。”

“和杜根一起合作的侦探是谁?”拜佐尔·威灵医生问了一句。

“每一个曾经雇用过杜根的人都说,他从来不会将需要跑腿的工作,部分转让给其他代理公司的侦探。我们已经彻底调查过所有的代理处了,没有他这样做的记录,或许他是一名律师。”

“可能是名叫威廉·莎士比亚的人。”萨姆森猜道。

拜佐尔·威灵医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写十四行诗的那个W.S.先生?也许在这件案件中,有一个印章上刻着这一苏格兰作家的名字!……就和K.S.一样,字母W.S.很显然是某人或者某样东西的首字母大写。”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走到了窗户旁边。那只猫随后跟着,然后跳到了窗台上,无意识地张望着,黄色的眼睛带着宠物特有的衣食无忧的悠闲,注视着楼下的庭院。

放眼望去,这里有几个后院,每一个都被高高的木围墙围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无盖的信箱,每一个里面都系着晾衣绳,绳上挂着褪了色的衣物。

拜佐尔·威灵医生转过身去,对萨姆森说道:“这儿一向都这么安静吗?”

“是的。只有放学以后,会有一些小孩子大声叫喊,还有一些麻雀,会在一些垃圾上叫唤。晚上很可能会有猫叫声,但不是这一只。”

他看着那只猫的黑色皮毛,它们和狐狸领子一样丰厚而柔顺。他说:“你可以说它是一只家猫,它这一生绝对不会和老鼠,或是野猫发生什么纠纷。”

拜佐尔·威灵医生从那捆粗糙而肮脏的公立图书馆的书中,随手拿起了一本书,说道:“《济慈》……对一个除了犯罪学方面的书之外,没有其他类型的书,是属于自己的人而言,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选择……”

马科斯·吉玛医生的办公室地址是在派克大街,门却开在了拐角处。拜佐尔·威灵医生坐在等候室里,那里的家具式样刻板,颜色暗淡,摆放得井然有序,他一直等着,直到一个年老的护士出来,召唤他到吉玛的办公室。

这里的氛围更像是家的感觉——书架、小地毯、图画,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书桌上面摆满了漂亮的装饰品,还有写字的工具。用栅栏遮挡的窗户,有一半低于路面,展示着第七十九大街上,行人匆匆忙忙走过的脚步,从中传来了脚步落下时,夹杂着车辆噪声的沙沙声。

马科斯·吉玛医生微笑着说道:“这是一个讨论海森堡变化原理的好机会!……”他推出了一把舒适的扶手椅,然后拿出香烟说道,“我承认,当史蒂芬·劳伦斯建议这次讨论会的时候,我有一点惊讶。我原本以为,他对我制定的疗程很满意,虽然我猜想,对一个外行人而言,会感觉治疗的进度似乎一直都很慢。”

“史蒂芬·劳伦斯先生似乎觉得,他的女儿帕蒂塔·劳伦斯小姐自从来你这儿看病之后,情况变得恶化了,而不是好转,我跟他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

“当然。”马科斯·吉玛医生沉着、镇定而又彬彬有礼地说道,“这是我们为了彻底清除病魔,将疾病赶到外界的迹象。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病历,就放在这个文件夹里。在我们谈话之前,你要看一看吗?我有许多时间。”

“谢谢你,我想看一下。”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查看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病历的时候,马科斯·吉玛医生便转过身去,查看桌子上其他的文件去了。

记录完全是一个干净整齐的模板,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中完全得不到,任何让他了解或者怀疑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病情的信息。

她的身体很健康,她意识警觉而且见多识广,她的品位十分高雅。但是在感情上,对她这个年纪来说,她十分不成熟;而且,她有很明显的恋父情结。她父亲死亡的痛苦预感,在帕蒂塔的心里扩展得很慢,不久就会令她痛苦不堪,这完全使她身心俱疲。有缺陷的人格因为精神失常,开启了某种裂沟,绝对无法再愈合好。

症状是严重的焦虑、失眠、食欲不振,还有随之发生的轻微的贫血。对一些小事也会偶然出现贫血症状——没有遵守约定,没有被人认出自己等。病状的预断很合理,只要有正确的治疗——是专门针对帕蒂塔的——她最终应该能够治好,虽然要花上许多个月。

马科斯·吉玛医生写的所有这些,都是长篇大论,而且用的都是更为专业的术语。

最后,拜佐尔·威灵医生抬起头来,发现吉玛医生警觉的蓝色眼睛,正饶有趣味地审视着自己,马科斯·吉玛医生说道:“所以呢?”

“我觉得,你的治疗没有问题,我的方法可能在细节处,跟你的有所差别。”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道,“但是,我们原则上都同意,潜意识的焦虑,一定能够有意识地进行缓解。还有来自外界的压力,应该被移除,无论这一压力作用于人的精神的哪一方面。”

“你让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

“我原本以为,维也纳学派不注重对外界压力的研究,而是集中精力于扭曲人性,来适应任何环境,无论环境有多么令人无法忍受。”

拜佐尔·威灵医生哈哈大笑着说道:“我不属于任何学派,你呢?”

“我的老师是一名格式塔完形心理学的拥护者——布拉格的乔特勒。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发现,自己形成了许多跟他不一样的想法,而且,我一直不断地借鉴其他新的想法,无论我在哪里发现它们——就算是来自维也纳学派的也一样。”

马科斯·吉玛医生盯着香烟的一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突然目光锐利地,瞥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一眼。但是他的语气依旧很友善,他继续说道:“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更改我治疗方式的哪些细节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拿起了那个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用手指轻轻地弹了页面一下,说道:“对我来说,为病人和他们的家人,举办这一类的晚宴,是一个新的想法。”

“那么,你不喜欢这一想法吗?”

“我怀疑这样做的实用价值。”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但是,这就是它最大的价值——切合实际!……”马科斯·吉玛医生认真地说道,“比起几个小时的办公室访谈,从一场那样的晚宴当中,我对病人的了解会更多一些。当一个传统的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病医生,让病人躺在长沙发上休息,然后让他浮想联翩,他引导的是一种几乎催眠的状态。他看到的是病人思想中,消极的、不切实际的一面。就好像为了研究一个人的性格,而将他灌醉一样。”

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想起了堪宁夫妇,于是他说道:“有时候,如果你使用了那种方法,你会看到令人惊异的景象。”

“比起可靠来,这更为令人惊讶,”马科斯·吉玛医生坚持说道,“关于潜意识的分析,应该通过研究处于完全积极、神志清醒的状态下的病人,来达到平衡——研究那个时候,他对他生活中出现的人,如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工作伙伴的反应……你想要在什么时候,对帕蒂塔·劳伦斯进行检查?”

“我想这个星期找一天,在我自己的办公室里,为她看一看病状,虽然很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我期望我的医学调查结果,能够和你的一样。”

马科斯·吉玛医生仿佛很疑惑,皱着眉头说道:“难道你所有的发现,不都是——医学上的吗?”

“在这一类牵涉到谋杀,还有神经衰弱症的案件中,所得到的发现能是怎么样的?”

街上的脚步声,在突然的沉默中,似乎更加清晰了,这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更加寂静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转换了一下坐姿,只听到他坐的椅子,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他对马科斯·吉玛医生说道:“与其说这是你的治疗方式,不如说是你的诊断,令我感到困惑。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焦虑,完全是针对压力的正常反应。这样的症状,只有在其超出了对特定压力的正常反应的情况下,才能够判定是神经病——当所受的刺激,都来自于人的个性本身,而不是外在世界的时候。”

“我知道,没有能够快速辨别正常焦虑,和神经性焦虑的测试方法。帕蒂塔·劳伦斯可能是一个脆弱的精神病患者,她的精神在一般人可以承受的悲痛的影响下崩溃了。或者她可能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儿,遭遇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境况,而这一境况在她的正式病史中,并没有被提及过。”拜佐尔·威灵医生打着手势嘟囔着,“例如,她听到杜根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便骤然晕倒了。这是对跟她毫无关系的事情,产生了神经质的反应,还是对她深陷其中的事情的正常反应呢?谁知道呢?”

“你又吓了我一跳,拜佐尔·威灵医生,那么到目前为止——我明白你说的。杜根的中毒事件改变了一切。”

马科斯·吉玛医生微微地弯下腰,用沉着的、分析的目光,瞥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一眼,然而,拜佐尔在心里想着:“我是用这种方式,看着我的病人的吗?我现在感觉自己,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暴露无遗,他们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吗?”

突然,马科斯·吉玛医生再一次微微笑了笑——那是一种使人消除疑虑的、率直的笑,他说道:“换句话说,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是无辜的,还是她是一个正常人,是有罪的?”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伴随着塔夫绸清脆的咝咝声,门突然被人打开了,那人说道,“对不起!……我再等一等。”

“没有关系。”拜佐尔·威灵医生找了一个借口,表示欢迎地说道,“我正要走。”

马科斯·吉玛医生也站了起来,说道:“格里塔,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吗?她是我的妹妹,曼夫人。”

“你好!……”她说道,声音细小而有磁性。她小巧的脸上长出了皱纹,表情多变,眼睛明亮,眼神却很空洞。与其说她聪明,不如说她精明。她这种女人会在婚姻、生育、社交应酬、服装、仆人和家务管理的女人世界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式,但是,如果她徘徊在其他的世界里,她便会感到十分迷惑。

一顶轻佻的黑色草帽装饰着那女人琐碎而厚重的灰色卷发。就连她的衣服也会让人,想起巴洛克式的媚态——黑色的蓬松裙子,腰带上装饰着一束紫罗兰,在她坐下来,将保养得很好的小腿交叉时,紫色蕾丝的衬裙显露了出来。

格里塔·曼是那种认为,闲聊是娇媚的女性行为的女人,她说:“我一整天都在购物。那里的人可真多呀!……但是,我真的很喜欢纽约的商店,威灵医生。你不知道,战后,马科斯·吉玛医生决定来这里定居,并要我做他家的女主人时,我是多么高兴。我有将近十五年,没有见过马科斯了,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变,我们的关系就和我们分开时一样。而现在我们仍旧是好朋友。”

“太好了!……”马科斯·吉玛医生大笑着说道,“过去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常常拉你的头发,现在我很欣赏你。”

“你们以前住在哪里,曼夫人?”拜佐尔·威灵医生询问道。

“以前住在波斯顿,一直住到我丈夫去世,他是一个波斯顿人。但是在那儿,我从来都没有过家的感觉。这里的快乐是如此之多!……天知道我们值不值得,享受这样一点欢愉。我们都经历过苦难的岁月。在马科斯还是战俘的时候,我的丈夫就死了,之后我和马科斯……”

“格里塔,我相信威灵医生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确实很感兴趣,你是纳粹的战俘吗?”

“不是。”马科斯·吉玛医生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平静之后又作出某种努力,想要将事情说清楚,他说道,“我是英国的战俘。”

“但是,他不是纳粹分子。”格里塔赶忙说道。

“是的,我不是纳粹分子。”马科斯·吉玛医生对着拜佐尔悲伤地微微笑了笑,说道,“我过去一直在英格兰实习,在那里待了二十年。比起德国人来,我更像是个英国人,但是,我仍然是一名德国公民。因此,当战争爆发的时候,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自然而然地被拘禁了起来。经过调查,我被宣布无敌意,然后,大约八个月之后便被释放了。他们很可能需要医生。当美国军队占领德国时,他们便将我纳为了公民。休伯特·堪宁当时也在那儿,正在重组德国的建筑业,而他使得我能够来到这个国家。只有天知道我离开了德国,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情。”一些回忆在马科斯·吉玛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继续说道,“我看到过德国西南部的布痕瓦尔德村庄,和其他的一些营地,在其中一个营地里,我发现了奥特,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跟着我了。”

“然而,我几乎不记得,德国是什么样子了!”格里塔·吉玛喋喋不休地说道,“我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美国人,来到了这个国家,而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你少女时代的德国跟现在比,肯定完全不同。”马科斯·吉玛医生转过身去,对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相信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格里塔,跟你说起这些事情。”

“比起让其他人告诉我,你宁愿我是从你们口中听到的这些,是吗?”

“当然。如果由其他人告诉你,事实可能会被曲解。”马科斯·吉玛医生两手一拍,很无奈地笑着说,“‘那个马科斯·吉玛医生!……那个家伙说起话来,像是一个英国人,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德国人,而且他才来这里两年。我敢打赌。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所有其他德国人一样。就是一个可恶的纳粹分子。’”

“你忘记了吗?我可以拿到官方的记录。”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

“所以呢?通过地方检察署吗?”马科斯·吉玛医生苦笑着说。

“还有海军情报处,我是一名预备役军官。”

“啊?我不知道这个。”马科斯·吉玛医生摇着头苦笑着说,“改天如果有时间,我真想多听一听有关这方面的事情……”

在外面的阳光照耀下,拜佐尔·威灵医生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心里想着,和格里塔·曼交谈的这个小插曲,是不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一场戏。她来得是如此合乎事宜,但是……

为什么?只是因为一次私人谈话,看起来似乎比官方的记录,还要公正、坦诚,更加令人信服,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无辜的吗?

夏洛特·狄安泰然自若地坐在茶几旁边。那是一张边角如馅饼皮一般薄的尖角桌,上面盖着蕾丝边的亚麻布,亚麻布上绣着华丽的陶蓝色图案。

一名女仆拿着一个巨大的银质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有一盏酒精灯,酒精火焰支架上的银质水壶,看上去摇摇欲坠。茶具是伍斯特的,颜色是深红、深蓝、白色,还镀了金。牛奶取代了奶油,唯一的食物便是黑面包,切成了薄薄的、无硬皮的三角形状,上面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松软的黄油。但是,盛放这些面包的是极贵重的伍斯特盘子,和刺绣精美的亚麻布餐巾。

“我原本并不打算这个时候来麻烦你。”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说道。

“一点儿也不麻烦,”夏洛特·狄安小姐回应道,“我每天都在家里喝茶,自从肖小姐去世之后,就一直是我一个人了。现在肖先生几乎总是不在家。”

“我是专门来看望你的。”

“你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来拜访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夏洛特·狄安笑着点了点头,拿起咖啡问道,“要一块糖还是两块?”

“请不要加糖。”

夏洛特·狄安一贯的端庄守礼,比最目中无人的粗鲁无礼,还要令人费解。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自己仿佛是朝着一个迷宫在向前冲一样,这个迷宫是一个如丝绸一般,柔滑而有黏性的蜘蛛网迷宫。他说道:“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这不是一次社交性的拜访。”

“真的吗?……”夏洛特·狄安的声音,仍然保持着镇定,但是,在她清澈而直接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瞬间的关心。

“请让我和盘托出,我来此见你的意图,”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相信,你对肖小姐是全心全意的。”

“确实是这样!……”夏洛特·狄安小姐轻轻点头笑着说。

“我相信,他们会谋杀肖小姐,是因为她雇用了侦探杜根。”

“噢……”夏洛特·狄安小姐纤细的双手,紧紧抓着桌子的边缘。

“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证实这一想法,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找出杀人凶手,你愿意吗?”

“当然。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但是……”

“但是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问。

“她是在这栋房子里去世的。那时除了布林斯利·肖、仆人,还有——我自己之外,没有人在这里。”

“我相信事实是,她还在吉玛医生家里的时候,就被人下了毒——和杜根被人下毒的地方一样。”

“那么,她毒发身亡,为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也许是她的体质有某种特质,或者是杜根的体质有某种特质。”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也许是她已经对可卡因,产生了某种耐受性,因为她需要定期服用这种药。或者有可能是那天晚上,那个人知道她在服用可卡因,于是,相应地调整了最初的剂量,以便推迟她的死亡时间,直到她返回家中。”

夏洛特·狄安小姐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说道:“那么,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吃的药……”

“那些都只是理论。我想更有可能是,杜根服用的剂量,比下毒者打算下的剂量要多。下毒者没有办法知道,杜根会在晚餐之前,离开吉玛医生家里。而且,我不相信下毒者打算在他自己——或者是她自己——在场的情况下,让他们中间的其中一个人,就这么突然地死在晚宴上。假设杜根和肖小姐一样,死在了睡梦中,还会有人怀疑这两起案件是谋杀吗?很可能没有人怀疑。于是我认为,这才是下毒者的真正意图。”

“真是太可怕了!……”夏洛特·狄安小姐惊恐万状地说道,她茶杯中的茶已经凉了。她茫然地盯着虚渺的空气说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威灵医生。任何事情!……”

他们坐在小书房里,俯瞰着花园。现在玫瑰木书桌的架子上,一本书也没有,活动翻板关着,钥匙插在锁孔里。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拿去拍卖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确信布林斯利·肖不会花钱,来维持镇上的这座古老的大房子。”

“你说得很对。他认为这栋房子的开销太大了,而且还很不方便。我猜想是这样,但是我真的认为,他或许会保留一些肖小姐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如此可爱。他让我留下来,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在某个地方,买一栋小公寓。他要我将一切整理分类,编入目录登记,这样的话,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卖掉。”

“我原本以为,你会再找一份工作。如果有其他人,能够为他做那件事情的话,布林斯利·肖几乎是一个不愿意做任何事的人。而我想向你打听的,就是有关那方面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在仔细检查了所有的这些桌子、抽屉、还有存放私人物品的箱子时,你有没有发现任何的,可以揭露肖小姐和杜根的关系的东西呢?为什么肖小姐要雇用他?或者她要他做什么?在你回答之前,请仔细想想清楚。”

夏洛特·狄安小姐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接着她带着无奈的表情睁开了眼睛,说道:“什么都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肖小姐不仅是一个残疾人,她还是一个盲人。她不能写信,也不能看信,她甚至连自己拨打电话也不行。”拜佐尔·威灵医生竖起中指强调说,“她最初怎么可能,在不借助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跟杜根取得联系呢?就连你——和她每天在一起的同伴,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可能有一种情况。某个朋友在偶然的情况下,向肖小姐推荐了杜根,然后给了肖小姐他的电话号码。她可以将号码记住,盲人都有很好的记忆力,他们必须有这样的能力。”夏洛特·狄安小姐推测说,“接着,某个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出门散步,并将她交给一名女仆照顾的时候,她就可以让女仆,为她拨通了那个电话,然后在她说话的时候让女仆出去。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以后,那个女仆不会记得,她拨过的那个号码。谁会记得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说道:“而在另外一个你定点出门散步的下午,杜根便来到了这儿和她见面。我们知道事实上,杜根见过肖小姐,因为就在他死之前,他碰巧跟我提到过肖小姐跟他说话时,肖小姐——他的客户——看上去的样子。”

“我希望她能够信赖我,而不是一个像杜根这样的陌生人,”夏洛特·狄安小姐说道,“我讨厌想起她的困扰和无助,她被残疾和失明囚禁了起来,她身边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她看起来是如此地孤独无依。”

“也许她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她不希望你也陷入危险之中。”

“噢,谢谢你,拜佐尔·威灵医生!……我没有想到过那些,真高兴你想到了,这让我感觉好些了。”夏洛特·狄安小姐点头笑道,“那么,我猜想,她可能很享受自己安排的,和杜根那家伙的整个交易,除非她太过害怕,而无法享受这个过程。在她失明之前,她一直都很独立,做事有条不紊,保存好一年内的每一张收据,五天内存好每一张支票,精确地记下自己的每一笔账。我想她失明时,一定很讨厌放弃所有这些。”

拜佐尔·威灵医生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他脆弱的茶杯,说道:“顺便问一下,字母‘W.S.’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夏洛特·狄安小姐慢慢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母,说道:“没有,它们是字首的大写字母吗?”

“可能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我一时想不起来,有谁的名字字首的大写字母是这两个。”夏洛特·狄安小姐摸棱两可地说,“就是说,是肖小姐认识的某个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说道:“如果稍后你想起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的首字母大写,就是W.S.这两个字母的话,我希望你能够让我知道。那么,现在我能看看肖小姐的卧室吗?”

“当然可以。”夏洛特·狄安小姐说着,带路走进了大厅。

楼梯平台上方有一扇窗户。在从那扇窗户射进来的那束光的照耀下,他们并肩爬上了宽阔的楼梯。

现在,在那间可以俯瞰大街的长房间里,没有一丝肖小姐的痕迹。就好像没有人在那里住过一样。一张红木双人床,很有可能是袓传的遗物,床上盖着一张防灰尘的床单。带玻璃门的书架的架子上是空的。

“肖小姐把她最喜欢的书,都放在那儿了,”夏洛特·狄安小姐说道,“门一直都是锁着的,她自己拿着钥匙,因为她十分珍惜它们。”

在那个没有水的、优美的水晶花瓶里,连一朵花也没有。不可能有任何切实的证据,但是……

夏洛特·狄安小姐打开一个壁橱的门,里面是空的,连衣帽架也没有。夏洛特说:“肖小姐把衣服都送给了救世军,皮草、蕾丝还有一个胸针都留给了我。其他的珠宝首饰,当然都给了布林斯利·肖,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娶到一位妻子,戴上它们。”

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了伊斯尔达·堪宁,然后,他微微笑了一下。如果布林斯利要娶妻的话,他的妻子可能不会想要“你姑妈那些丑陋的旧玩意儿”。但是,有一样东西她一定会很喜欢,那就是布林斯利刚刚继承的那笔遗产。

夏洛特·狄安小姐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说道:“就连那些药瓶子也不见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拜佐尔·威灵医生,对我而言,一个新的时代结束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我觉得,好像我自己也死了一样。我的新生活会和以前完全不同,是一次真正的重生。”

“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再也不会做任何人的陪护了。”

是他听错了,还是夏洛特·狄安小姐的话中,有一丝解脱的语气?完全是因为肖小姐的善良,真的使得夏洛特讨厌守旧的仆人们过去称作“住在陌生人的家里”的这种工作了吗?

“现在我将拥有我自己的生活,”夏洛特·狄安小姐说,“在纽约买一间公寓,然后去欧洲旅行。我甚至负担得起乘坐不错的船只去,还有住上好的酒店一这都要感谢肖小姐!……”

夏洛特·狄安小姐慢慢地环顾了整个房间,在阳光的照耀下,房间看起来是如此地寂静和空荡。她说道:“真的很难相信,她已经走了。晚上没有听到她那黑檀木制的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的声音,我便不能走近她的房门。然而,屋内的这股寂静让我想起,我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我再也不能和那最后一个下午一样,在散步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那把扶手椅上,穿着紫色的长裙,手上托着她最喜欢的书放在大腿上,那本镶着蓝金色边的《济慈》。”

虽然拜佐尔·威灵医生整个人,像是被通了电流一般感到震惊,但是,他仍然很温柔地说道:“肖小妲是一个盲人,不能阅读,不是吗?”

夏洛特·狄安小姐用惊惧的眼神看着他,喃喃地说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

“你想到了什么?”

“她用手指尖摸索着,装饰在封面上的树叶和花,那个设计得十分漂亮。”

“现在你还记得,那本书的内容吗?”

“我……我不知道。我记得我提出要读书给她听——就是那本镶着蓝金色边的《济慈》,或者是她书架上的其他书。夏洛特·狄安小姐却说‘不’,语气十分尖刻,然后自己将书放回了书架上。”

“如果你不能看书了,你会怎么处置一本书?”拜佐尔·威灵医生很认真地询问道。

“嗯……”夏洛特·狄安小姐支支吾吾地说道,“有时候,我会在书页之间,放上一朵凋谢的花,或者蕨类植物的叶子。”

“而有时候,出于安全考虑,你会留一张字条在那儿。”拜佐尔·威灵医生补充道,“如果你失明了,想要在不被其他人发现的情况下,保留一张字条,还有比一本妥善锁藏着的书,更加好的藏匿处吗?尤其如果那是一本只要凭借手指尖,就可以辨认出来的书,因为雕刻在封皮上的花式设计,可以轻易用手指尖辨别出来。狄安小姐,那本书在哪里?”

“和其他的书一起,放在了一个箱子里,打包好了准备送去拍卖厅。”夏洛特·狄安小姐说。

箱子都搁在地下室里。在夏洛特·狄安小姐为拜佐尔·威灵医生拿手电筒的时候,她的手颤抖着。箱子的盖子还没有用钉子钉住。在第三个箱子里,他仔细地搜寻着,最终找到了那本《济慈》——宝蓝色的小牛皮封面上,精巧地镶进了黄金。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手指尖,从书脊的一端滑到了另一端,然后摇晃着书,让每一页纸都飘动起来。一张字条滑落了出来,呈Z字形飘落到了地板上。威灵医生将字条捡了起来,对着手电筒的光看了看。

那是一张肮脏不堪的纸,看起来像是某个人用不识字的手,匆匆忙忙地在上面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三月二十六日至四月二十六日,4C104WS收到杰克·杜根三十美元。

J·布什

“你一定别跟任何人说起这个。”拜佐尔·威灵医生将那张字条,递给夏洛特·狄安小姐之后说道,“对你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相信这是肖小姐留下的吗?”

“除了肖小姐之外,还有谁会在肖小姐的书里,藏什么东西呢?”拜佐尔·威灵医生摇着头笑着说,“如果是其他人藏的这个,那么,肖小姐有可能会要求你从她最喜欢的书中,拿出很特别的一本读给她听。另外一方面,如果肖小姐自己,想要掩盖某件事情,这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她能够设计出的最方便的藏匿处。她自己保管着钥匙。在不需要帮助的情况下,她自己就可以将门打开。用盲人特有的敏感的指尖,触摸着雕刻在封面上的花式设计,她能够轻易地找到那本特殊的书。如果她想要对你保守她的秘密,她只要简单地拒绝,让你大声地朗读那本书中的内容,给她听就行了。而她也确实这样拒绝过,在她死之前的那个下午。”

“但是,那些字母和图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夏洛特·狄安小姐低声说道,“要是肖小姐能信任我就好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夏洛特·狄安小姐说道:“你怎么能够肯定,肖小姐自己知道,它们的含义呢?她又不能阅读,这张字条上的内容,毕竟她是一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