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闯大祸

回到队里后,薛队指挥大家赶紧办理韩勇的案件。一屋子人夹着纸和笔作鸟兽散,临出门前老薛叫住李出阳,说有些事问他。孙小圣前脚迈出门,后脚却定在原地。只有薛队长和李出阳的办公室变成了军机重地,孙小圣需要密切关注。小圣怕是薛队要交给李出阳什么神秘任务,便假装在门口要点烟,趁大家走干净赶紧趴在门口偷听。

果不其然,他听见薛队跟李出阳说:“伤害柳勋的嫌疑人抓到了。”

孙小圣一惊,脸上的肉都挤进了门缝。李出阳也很意外:“是谁?”

薛队说:“这人名叫卢宣臣,外号卢蝙蝠,户口在本市,但是近年来不在本地,好像是从云南那边过来的。一队将其锁定后,这个人跨省逃往了碧岭,后来一队在网上给他挂了逃犯,现在碧岭警方已经将他控制,只等我们过去接人。”

李出阳撕开桌上的一袋饼干,边嚼边说:“您是让我过去接人?”

薛队说:“是的,一队现在一半的人上了一个交办案件,还有一半人继续进行取证工作,其中没有适合出这趟差的,只能跟咱们借人,我想的是让你和黑咪去一趟。由你牵头,我也放心。”

李出阳还没表态,孙小圣腾地就冲进屋来大呼小叫:“让我去吧!薛队,让我去,柳勋是我的老师,我是一定要去的!”

孙小圣这么胡来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开会接下茬、抓人跑丢鞋、笔录写病句、上勤去错岗,形成了一整套的捣乱体系。但这次事关重大,老薛有些忍无可忍:“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跟秦昭一样,还学会听墙根儿了?什么臭毛病这是!”

孙小圣也格外重视,指着李出阳看着薛队:“为什么让他去不让我去?”

老薛说:“这是组织安排!”

“安排也应该科学合理吧?柳老大是我的老师,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接个逃犯,和了不了解柳勋有什么关系?乱弹琴!”

“那为什么让他去不让我去?”

老薛瞪着牛眼,俩鼻孔都要往外喷气:“我说了,这是安排,是命令!你要是再跟我这儿胡搅蛮缠,我就让老谢把你从我这儿调走!”

老薛把孙小圣推出门外。小圣又气又急,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只能一边踢墙一边往前走。沮丧和委屈混合成一种苦感,从肚里一直苦到他舌头尖。小圣之所以委屈,是因为这回真的不是跟李出阳争风吃醋,而是确实想为他的柳老大做点儿什么。柳老大挺了他四年,毕业之后他却连顿饭都没请人家吃过。几次打电话不是请教问题就是过节拜年,草草了事,各种敷衍。现在柳老大遭遇不测,自己完全有能力帮他报仇,却被领导横在门外。可恨的是李出阳倒被委此重任,自己真是没脸活下去了。——当然,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柳勋了,死也是没脸死了!

活不成死不了,孙小圣人不人鬼不鬼地在楼道里晃悠,碰见刚从办案区出来的黑咪。黑咪喊他:“你干吗呢?找你做笔录找半天了,赶紧的!”

小圣脑子活,看见黑咪又有了主意。他跟黑咪说了此事,问他能不能跟薛队说说把机会让给自己。黑咪家里有孩子,当然不想出差,但是对于孙小圣的求助也爱莫能助:“不是我说你,我要是老薛我也不让你去。你和李出阳见面儿就掐,让你俩一块儿去执行这任务,不是等着出事儿吗?要我说,这事我去跟他说也不会有啥结果。”

小圣一听也是,怪只怪平常李出阳太贱,把俩人的矛盾全公开化了。就像一对狗男女一样,谁都关注着又谁都忌讳着。他一边抠墙皮一边叹气。

黑咪想了想,说:“我倒有一个办法,既然老薛让李出阳带队,你可以去求求他,让他跟老薛说说,带你去。只要他那关过得去,我觉得老薛心里就有数了。”

孙小圣佩服他的逻辑:“你让我去求他?”

黑咪见他一脸被非礼的表情,挥挥手说:“也是,就算你能拉下脸求他,他也不见得答应。不,是肯定不答应。”

小圣出门去买烟,心里还盘算着怎么能够钻个空子出这趟差。正想着,忽然听传达室保安叫他,说有快递。小圣前两天脖子落枕,买了几块膏药。正在拿快递之际,发现传达室的桌上还躺着一封信,字迹娟秀,散发香气,落款是北京,一看就是女孩儿写的,收件人是刑侦支队李出阳。小圣左顾右盼确定没人注意,做贼似的拿起来看了半天,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灯泡。他趁没人,悄悄把那香喷喷的信塞进自己屁股兜,回了办公室。

屁股后贴个女孩儿的信,他好像被一只小香手推着走,都发飘了。办公室空无一人,小圣上蹿下跳地找地方藏信。抽屉里不行,李出阳一找一个准儿;饮水机下面不行,回头湿了李出阳再跟他玩儿命;柜子里也不行,乱七八糟的全是纸,回头塞到哪儿没准儿自己都忘了。小圣权衡半天,最终把信藏在屋顶空调口里。一会儿工夫,李出阳回了屋,见小圣也没说话,到书架子前找一本法律书。

出阳边找,小圣边往旁边凑。出阳不理他,兀自找书,掀起的尘土刮了小圣一头一脸。小圣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李出阳继续翻着书,书又多又乱,哪本没用哪本往外冒。

小圣继续说:“这个梦呀,好奇怪呢。梦见一个姑娘,在北京一幢小小的房子里,孤独……落寞……形单影只……心事重重。北京的街头车水马龙,而她自己呢,却是孤身一人……”小圣陶醉地说着,伸出胳膊在空中比画,像背诵一篇酸得没人看的情感散文。

李出阳说:“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小圣现在脾气奇好,仍是笑模笑样:“她那么孤独,怎么办?于是她提起笔,给远在他乡的情人写信。要说也奇了怪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她这个情人,也叫李出阳。”

李出阳听出味儿来了,打量他浑身上下:“你怎么知道的?”

小圣像得胜将军一样有快感,唰地坐到出阳写字台上,拿起他的半包饼干往嘴里塞。李出阳飞快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他兜:“你是不是拿我信了?”

小圣鼓着嘴边嚼边往一边躲:“你干什么你?别动手动脚的。男男授受不亲。”

“把信给我!”

“我都说了这是我的一个梦!不过梦里的女孩儿挺漂亮呀,长得吧,有点儿像刘诗诗那种感觉,眉清目秀的……”

“孙小圣!”出阳一把把孙小圣从写字台上拽下来,三下五除二翻遍他身上所有的口袋,却什么都没发现。李出阳没耐心了,“孙小圣,赶紧把信给我,小心我抽你!”

“你又想动手?你那一箱碳素笔还没赔呢!”

李出阳指着他鼻子:“行,你有种,你给我等着。”说着便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信。他料想孙小圣不会藏得太远,但是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孙小圣就站在旁边笑吟吟地吃饼干,心里那个得意呀,好像蹭票的在看大戏。

李出阳满头大汗地看着他,然后猛地抓住他脖领子:“你有病吧!私藏人信犯法,你知道吗?”

“谁告诉你我拿你信了?我只不过说了一个梦而已,瞧给你急的!”

李出阳松开他,狠狠地点了下头:“行,我不要了。”说着就往外走。这可在小圣计划之外,他硬着头皮追过去:“哎哎哎,你听我把话说完。”

“滚蛋!”

“说不定我再做一个梦,就知道那个北京妞儿给你写的信在哪儿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出阳扭过头,一脸凶狠。

机会来了。孙小圣弄出一身谈判架势:“我就是想,如果你能……”

“不能!”出阳斩钉截铁。

“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我说了,不行!想跟我出差,没门儿!看见你,我恶心,我不想吐一路!”

孙小圣举手立誓:“我保证,这次行动李出阳是总指挥,我一切行动都听从李出阳同志指挥,唯李出阳同志马首是瞻。俯首甘为孺子牛,肝脑涂地无所谓!”

“滚蛋!”

说着李出阳推门就往外走。小圣赶紧把门关上,一张一合间门板砰砰直响。孙小圣亮出最后撒手锏:“你要是再不同意,我只能去医院找柳老大,让他劝你了!我就说,李出阳是你学生,我也是你学生,他见不得你受难,我也一样!我也要为你报仇,不报仇誓不为人!我就不信他不理解,不给我这机会!”

李出阳定住身子看着他,看了半晌,把孙小圣五官都看陌生了。孙小圣平常疯疯癫癫的,关键时刻更是疯子。疯子就是这么不管不顾,没个纲常。对付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疯子,把他当枪使,让他有效地发疯。他想了想,夺过小圣手里的饼干,向屋里走去。

“你同意了?”

李出阳瞪着他:“你先把信给我。”

小圣说:“你同意了我再……”

出阳转身就往外走。小圣赶紧拉住,指着头顶:“在上面……”

李出阳踩着桌子把信从空调口拿出来,落了一脑袋的土。他跳下来,拍拍信上的脏东西,推门就要走。小圣赶紧追上去:“你答应我的事没忘吧?你李出阳可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李出阳反问:“你刚才保证的话能兑现吗?”

于是事情就成了这样:黑咪家里有孩子,不宜出差,苏玉甫又在办案走不开,樊小超是实习生没经验,剩下的几个女同志也不方便出这趟任务。薛队无奈地瞅了瞅面前信誓旦旦的孙小圣和漫不经心的李出阳,问他俩:“你们想好了?这可不是个小活儿,能确保万无一失?”

小圣说:“放心吧,薛队,没问题的!”

薛队说:“我重点要说的就是你!你这回能不犯病吗?”说着他也看看李出阳,那意思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也不是傻子。

孙小圣伸出胳膊和李出阳勾肩搭背,此情此景,李出阳也不好太抵触,只能忍住恶心凑合让他搂着。小圣笑道:“你就好吧!我们俩从大学时就在一起,那关系,不是盖的!”

出阳想,确实,大学四年,冷战三年。他都记不起当初俩人闹翻是因为什么事了。是因为孙小圣考试时问自己要答案自己不给,是因为刑事技术课孙小圣吹了自己一脸铅粉,是因为游泳课他把自己从五米跳台上推了下去,还是因为食堂打完饭他洒了自己一身热汤?也许全是,也许全不是。事都是小事,但纵观全局,孙小圣就恶贯满盈了。

薛队暗自想了想,虽说孙小圣一贯小孩儿脾气,但毕竟有李出阳坐镇,应该还不至于出乱子。出阳慧骨逼人,再长的经也念不歪。再说自己已经在老谢那里把活儿领下,现在派不出人也坐蜡,于是心一横索性就拍板了。俩大小伙子刑警带个逃犯,好像也没什么难度系数。他想,自己要是对手下这点儿信心都没有,还不如告老还乡来得安稳。

老薛让他们去枪库领了把枪,签了保证书,出阳持枪,出现特殊情况才准使用。俩人准备妥当,第二天就坐上了开往碧岭的高铁。孙小圣之前向李出阳以及薛队保证过,一定无条件服从李出阳的任何安排,自知受制于人,也就低调许多。而且他知道李出阳脑子灵,自己也就不敢露出任何想法,以免李出阳挖坑害他。没话可说也就没架可吵,从上车到启程俩人也算相安无事。李出阳完全把小圣当空气,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理他。出阳想,当空气都抬举他,就算是一团散发着油腻味儿的尾气吧。

俩人坐在列车上各行其是。李出阳抱着包虾条,时而听歌时而玩手机。孙小圣不敢玩手机,一玩儿就晕车,何况他昨晚忘记充电了,现在手机已经是苟延残喘状态。列车刚开没多久,他脖子又开始疼了,计划着把昨天买的膏药贴上。他把膏药撕下来,才发现自己手太脏,上面还有不知从哪儿蹭的黑胶。于是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李出阳这边见孙小圣走了,从包里拿出昨天收到的信拆开看。信是他高中的女朋友勾月寄来的。高中毕业后勾月就随父母去了北京,再也没能和出阳见上一面。出阳那时候和她好得如胶似漆,被迫分手时也受了点儿刺激,以至于后来勾月三番五次与出阳联系,出阳都毫无反应。出阳是个决绝的人,他的电话换了,QQ停了,勾月找不着他,不知从哪儿得到他分到了刑侦支队的消息,开始给他写信。第一封他收到了,没回,看了一晚上,失眠了一整宿。这是第二封。

他把信拆开来看,勾月抒发了一些对现在生活的感触和对过往的怀念。没什么实质内容,和上一封大同小异。但出阳还是看得入了神,再一摸信封,又从里面摸出一张勾月的大头贴。勾月头发长了,人也长开了,眼睛炯炯有神,脸蛋圆润细腻,扮着鬼脸,出阳不经意地笑了笑。笑完他才想,感情还是挺可怕的,都成过去式了,还能让他这么反常。越可怕就越要面对,他把大头贴撕开,想着贴到自己的钱包里。

正在他起身从行李架上掏钱包之际,列车忽悠一下把他晃了一个趔趄。他捧着照片的手一扶桌子,正按到小圣放在桌上的撕开的膏药上。膏药正面是黏的,大头贴背面是黏的,被这么一按,完全粘住撕不下来了。出阳把膏药拿在手里抠了半天,指甲都劈了,大头贴和膏药还是严丝合缝。勾月在小圣的膏药上调皮地扮着鬼脸,还伴着一股子蹿鼻子的云南白药味儿,可把李出阳急坏了。这时。孙小圣回来了。

小圣看见出阳攥着自己的膏药,说:“正好你拿着,帮我贴脖子上吧。”

出阳想,孙小圣臭八婆,绝不能让他看见勾月真容。便说:“膏药刚才掉地上了,你换一张吧,这张有些脏了。”

小圣说:“别呀!我就带了这一张,现在脖子疼得不行,没事,脏就脏吧,又不是卫生巾,哪儿有那么多讲究。”

出阳还是愣着,小圣伸手就要抢:“你给我,我自己贴。”

“你还是换一张吧,真脏了。”出阳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借口了。

“脏成什么样了?我看看?真是的!”

“……那我给你贴吧!”

出阳彻底没辙了,心中有气,捧着膏药一巴掌就拍到了孙小圣的脖子上。孙小圣大声尖叫,引来周围乘客的一阵白眼。那块暗藏着勾月照片的膏药就贴到孙小圣的脖子上了。

“嗬!火辣辣的,还挺舒服!”孙小圣乱扭着脖子,一脸销魂。

李出阳向他脖子瞅去,那膏药像一块烤糊了的贴饼子,满是怨念地粘着孙小圣的脖子。他想到勾月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和孙小圣车轴一样的脖子如此亲密接触,胃里一阵翻腾。同时又怕这膏药无意间脱落,所以出阳一路上没事就盯着小圣脖子看。但那膏药好像质量还算过硬,一直牢牢地趴在小圣皮肤上纹丝不动。出阳边监督着边琢磨,只能趁晚上孙小圣睡觉时,找机会把照片拿回来。

倒是小圣发觉古怪了:“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

“……谁看你了,我看窗外风景呢。”李出阳指着窗户。没想到窗外掠过一块巨型广告牌,上面印着个丰乳肥臀的大姑娘。孙小圣狂笑:“出息!”

李出阳认栽,没说话。大姑娘广告牌过去了,外面过来一大片烟筒,全冒着浓烟。小圣假意看手机,猛一扭头,发现出阳还是盯着他看。李出阳赶紧又别过头看窗外。

“有病。”孙小圣对着毛毛虫一样的浓烟唠叨一句。

俩人古怪了一路,下车后拖着行李找宾馆。孙小圣知道经费有限,找了家普通宾馆,李出阳说太破,拉着他找了家三星级。小圣大喜,怕夜长梦多,冲进去掏出身份证就要开房。前台小姐问几间,什么房间。小圣脱口而出:“两个单人标准间。”

李出阳赶紧纠正:“不要两间,开一间就行。”

小圣纳闷:“为什么只要一间?”

出阳说:“经费紧张,能省点儿就省点儿。”

小圣说:“经费紧,你拉着我住星级?”

出阳边掏身份证边说:“这里开一间,和普通宾馆开两间一个价!”

“为什么非要住一间?”孙小圣匪夷所思。

“因为这里条件好,我不想住旅馆。”李出阳早把台词设计好了。

没想到前台小姐一头冷水浇下:“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双人标准间没有了,只有双人大床房了。”小姐还没说完就乐得扑哧一声,估计想看李出阳怎么接。

李出阳一咬牙:“大床房就大床房吧!”心想大不了自己打地铺,怎么着也得找机会把孙小圣的膏药撕下来。勾月的照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过来,不能总受这份儿亵渎。

“我不睡大床房!”孙小圣不干了。

“我带队,我说了算。你不乐意,那你就去睡马路吧。”李出阳把身份证递给正在窃笑的前台小姐。孙小圣磨蹭半天也把身份证掏出来,一脸身不由己的悲壮,心想大不了自己就打地铺吧,他可不敢想象和李出阳同床共枕会是什么景象。那都不是重口和变态能形容的了,简直就是反人类。

俩人拖着行李去房间,到了房间,孙小圣就叫服务员加床被子,跟李出阳说自己睡地上。李出阳冷笑:“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俩人心里同时暗暗骂道:“矫情。”

被子送来,李出阳自己趴在地上铺好,孙小圣躺在床上看电视。出阳铺完被子,问小圣饿不饿,小圣当然说饿。李出阳在高铁上吃了一包虾条、两袋话梅,外加三串窗外买的烤鸡翅,他自己光闻味儿了,早就饥肠辘辘了。俩人找了个饭馆随便吃了几口便回屋休息,准备明早去当地公安局接人。孙小圣打开电视看球赛,李出阳就在一边等着他睡觉,然后伺机揭膏药。可孙小圣看球赛看得格外亢奋,手里攥的可乐罐都捏瘪了,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出阳耐着性子等着,好容易球赛结束了,孙小圣又换台瞧上了动画片。动画片是日本的,一群奇形怪状的野兽对抗一群同样奇形怪状的战士,弄得整个房间光怪陆离、轰轰作响,李出阳烦了:“你都多大了,有意思吗?洗洗睡吧!”

“你睡你的,这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当然有意思。”孙小圣又往电视前凑了凑。

李出阳啪地换了台,电视里传出一阵幽幽的旁白:“猪不在吃睡的地方排便排尿,这是祖先留下来的本性,因为野猪不在窝边拉屎撒尿,以免被凶猛的动物发现。”画面里出现一只浑圆的母猪,正在猪圈一角忘我地大便。

出阳津津有味儿地看着,孙小圣服了:“你喜欢看这个?猪拉屎?”“你不看你睡觉。”李出阳牢牢地把着遥控器。

孙小圣心想,你看见同类当然亲切。俩人看了一会儿,从猪拉屎看到猪产崽又看到母猪的产后护理,孙小圣终于坚持不住了,眼皮子开始打架。李出阳扛了半天,看见了胜利的曙光,赶紧把音量调小,便于促进这位大爷睡意发作。

“母猪在睡觉时一般习惯侧躺,因为这样有利于给小猪喂奶。母猪熟睡之后,身上的肉有时会发生颤动,这是正在长膘的表现。”

孙小圣终于打起了呼噜,侧躺,脸上的肉微微发颤。

李出阳爬上床,匍匐着靠近孙小圣,伸手去摸那膏药。灯光有些暗,出阳一时找不到膏药边缘,只能轻轻摸索。膏药贴得真紧,和着小圣大动脉有频率地跳动。出阳食指在膏药上蜻蜓点水地划着,终于找到接缝处,拿指甲一掀,跑空了。再摸,再一掀,仍是纹丝不动。出阳脑门上渗出汗珠,睁大眼睛再次发力,刚掐住膏药,孙小圣一睁眼,看见李出阳在黑暗中朝自己哈着热气伸着手,俩眼瞪得浑圆,耳朵边还流下一道黏糊糊的汗。

“母猪的发情期是性周期的高潮期,此期限一般为二至四天,平均三天左右,只有此期才接受公猪的爬跨和交配。其中接受爬跨的时间约为五十小时……”

“啊!”孙小圣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你吓死我了!”李出阳被他叫得一屁股坐下了。

“你干什么呢?”

“……我让你去洗洗,你还没洗漱呢!”李出阳也有些乱套,指着洗手间说。

孙小圣拿起换洗衣服就往卫生间走,李出阳想,这回该揭膏药了吧!于是在后面跟着。

孙小圣回头问:“你跟着我干吗?”

“我上厕所。”

“那你先上。”孙小圣把衣服扔下,又坐下来看电视了。电视里,母猪的养殖教学片还在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小圣换了台,看一出闹哄哄的综艺节目。

李出阳又绕回来:“算了,你先去洗吧。”他想,只能等孙小圣洗完澡直接去翻垃圾桶了。

孙小圣这才进去洗澡。里面哗啦哗啦地洗着,李出阳在外面格外焦急地等着,又怕中途他发现勾月照片大惊小怪,不时还贴到卫生间门口偷听。一会儿孙小圣擦着头发出来,李出阳跳过去看孙小圣的脖子。孙小圣一头雾水:“又怎么了?”

“你的膏药呢?”

“我扔啦。”

李出阳跑进卫生间就翻垃圾桶。

孙小圣推门进去问:“怎么着,你要接着使?”

“你给扔哪儿了?”

“我直接扔马桶里冲下去了。”

“……你怎么那么没素质!”李出阳直接把垃圾桶踢倒了。

“你有素质,你踢垃圾桶你有素质!”

“滚蛋!”

小圣说:“神经病。”就要钻被窝。

李出阳跳上床,迅速把被窝占为己有:“你给我睡地上去!”

第二天,俩人先去了碧岭的市局办了手续,然后随着刑警队的警车来到了碧岭看守所。不大会儿工夫,狱警把卢宣臣带出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高高壮壮的中年人,浓眉细眼鹰钩鼻,青龙白虎文双臂,看着就绝非善类。不过这卢宣臣一言不发、唯命是从,看样子已经完全认头。这就是伤害柳老大的嫌疑犯,孙小圣和李出阳心里都拧上了劲儿,巴不得赶紧把他带回去问个水落石出。孙小圣沉不住气,直接问:“为什么要害柳勋?”李出阳让他打住,当务之急是将人带回去,别问来问去漏了自己的底。

李出阳给这个卢蝙蝠上好背铐,几人搭着刑警队的车直接去高铁站。

到了车站,孙小圣才发现外面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南方城市的冬雨有时格外凶猛,天空青紫雨帘细密,电台里已经发布预警通知。跟当地刑警告别后,孙小圣和李出阳拽着卢宣臣进站过安检。安检机旁是是非之地,一些排队的乘客嫌慢,大包小包的行李堆了一地,骂骂咧咧地往前抻脖子。之所以慢,是因为前边有个矮矮瘦瘦的妇女在和安检员吵架。妇女带了两个油腻腻的玻璃瓶,安检员说液体一律不让过安检,妇女说这是她自己磨的香油,凭啥不让带?安检员说油类就更不行了,人进站油要扔掉,否则免谈。

妇女急了:“这香油费了我好几罐子芝麻呢,凭什么让我扔了!”

“不行就是不行,这属于易燃品!”

一会儿过来个安检队长,可算把香油女请到一边商量了。小圣和出阳这才带着卢宣臣排队过了安检。没想到刚通过安检机,卢宣臣却吭吭哧哧地蹲在了地上。

李出阳问:“怎么了?”

“我有肩周炎,一到阴雨天肩膀就特别疼,现在带着背铐,已经快不行了。”卢宣臣一脸苦相,嗓子又哑又沉。

李出阳说:“等上了列车再说吧,上了高铁给你铐前面。”

卢宣臣满脸痛苦:“小伙子,我肩膀真快不行了,你给我正面铐着吧,要不我实在是走不了路了。”

李出阳一琢磨,他这样万一出了什么毛病也是麻烦事,回头再告他们虐待。于是和小圣一起把他手铐卸下来,从前面铐着。

“能找个什么东西把铐子给我蒙起来吗?这样……太难看了。”卢宣臣用下巴指指明晃晃的铐子。周围的确已经有不少乘客朝他们侧目了。

“你怎么这么多事!”小圣嘴上这样说,还是从行李里找出一件帽衫给他把手蒙住。

还有半个小时才开车,他们就在大厅里等着。外面大雨滂沱,站厅里面也未能幸免,一双双沾着泥浆的脚踩来踩去,挺好的大理石地面脏成了花瓜。一个清洁工推着小车过来拖地,拖了这边脏了那边,刚跑到那边这边又继续沦陷。小圣和出阳带着卢宣臣不敢乱走,椅子上人满了,仨人便在一个角落里站着等待检票。

正在这时,忽听大厅那头一声狂叫。出阳和小圣循声望去,看见那边的众人间蹿出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正健步如飞地朝他们这方向跑来。眼镜男的身后还追着一女孩儿,女孩儿边追边带着哭腔大叫:“抓小偷啊!偷我钱包的小偷!”

旁边乘客全傻眼了,有的站着继续犯傻,有的跑出几步没追上,有的大喊着让前面人截住。眼镜男绝对是个运动员的料儿,身体和心理素质俱佳,带着旁人的一路惊呼路线精准地穿越站厅,看样子是想从后门逃出去。卢宣臣突然迎面大叫:“你站住!这儿有警察!”

小圣和李出阳猝不及防,想过去帮着拦,又一时走不开。这时坐在他们身边的一个老太太着急地问:“警察在哪儿?帮着追一下啊!”

卢宣臣看着小圣和李出阳:“他们就是警察!”

“警察同志,帮着追一下呀!这人往站里面跑的,很好截的!”

周围人立刻叽叽喳喳起来,眼神全都是质疑的。老太太歪着嘴朝大家说着什么,不用猜肯定没好话。眼见那人快跑远了,李出阳跟孙小圣说:“你看住了,我帮着追一下,你待在原地别动!”

小圣看着李出阳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自己则待在原地守着卢宣臣。卢宣臣戴着手铐左右转着眼珠子,见拖地的清洁工推着小车慢悠悠地走,留下一片刚刚拖完的如镜面一般的地面。他猛唰地蹲下身,给了孙小圣一个扫堂腿。

地太滑,孙小圣应声摔倒,脖子狠狠一震,彻底歪住。再看卢宣臣,早已双手蒙着那件帽衫跑出好几米了。

孙小圣歪着脖子起身追,大喊:“你给我站住!”

卢宣臣跑到安检口,那个妇女还晃着两瓶香油和安检队长揪扯不清。他过去用并在一块儿的双手一推,妇女以为碰见了恐怖分子,尖叫着双手捂头。两瓶香油在安检口碎成了八瓣,鲜亮的香油在地上迅速地铺开一片。孙小圣刚追到安检口就被地上的油渍滑了一个仰八叉,这时卢宣臣已经跑出安检通道,直冲向如水帘洞一般的大门了。

李出阳在那边截住戴眼镜的小偷,忽听孙小圣厉声尖叫,连忙跟他过去追人。没想到跑到安检通道也被油渍滑了一个大跟头,头撞到安检机上,鲜血登时流了一脖子。他看见孙小圣已经晃晃悠悠地追到门口了,自己也顾不得疼,鲤鱼打挺似的起来继续追。到门口一看,卢宣臣已经跑到雨如倾盆的大马路上了。

卢宣臣戴着手铐毕竟不太协调,但前面罩个帽衫也没引起太多路人注意。他歪歪扭扭地跑着,想着钻进什么胡同或者羊肠小道先猫会儿。雨真大,朦朦胧胧地,他怎么也找不到这种地方。身后的孙小圣歪着脖子像慌脚鸡一样追着,李出阳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头鲜血被雨水浇成了粉色,头发也软绵绵地糊在脑壳上。路上有行人看着形状诡异的他们,第一反应都是:仨醉鬼。

他们叫着,喊着,声音却都被雨声淹没了。李出阳体力好,超过孙小圣,很快要赶上卢宣臣了。此时卢宣臣终于看到了一个胡同口,唰地闪身进去,没想到是个荒废的胡同,两边都被石头堆封死了。李出阳跑过去追上,心里有了瓮中捉鳖的底气,掏出枪:“把手抬起来!”

卢宣臣被逼得步步后退。雨太大,把胡同都淹了。身后是一堵废墙,只有半人来高,跳上翻过去就到了后面的一片树林。四周正是一片洼地,水已经快到膝盖,李出阳用枪指着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孙小圣也追了上来。

“赶紧过来!过来!”

卢宣臣还在步步后退。

孙小圣暗觉脚下感觉不对,仔细看去,一股股浑浊却极富活力的水正朝着卢宣臣流去。水流在他身后的一块地方形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孙小圣大叫:“你别往后走了,危险!快过来!”

卢宣臣根本不听,猛地转身就朝那堵矮墙冲去,李出阳也大叫起来:“站住!”

他们话音还未落,卢宣臣整个人一下就陷入了那个漩涡中,不到两秒钟,人就从脚到头被吸了进去。孙小圣跳过去要去抓他,忽然感觉自己也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拽住,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上了一条传送带,自己就奔着漩涡去了。李出阳飞手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带倒,一下栽进水坑,整个人瞬间沉没了。出阳被巨大的动力拽着,头都扬不起来,呛了两口脏水,肺部几乎都要炸开。眼看俩人全奔着漩涡去了,出阳把手伸出水面,接连开了三枪!

街上有行人听到枪响立即跑了过来,看见俩人的险境全上手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俩人拖了出来。小圣湿透了,跟穿着紧身衣一样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又对救命的群众千恩万谢。李出阳弯腰扶墙大口吐水,半天才能直身。他却没时间感恩,因为眼前的问题太严峻了:卢宣臣没了!

他们赶紧联系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民警过来查看说这里应该有一个下水井,可能盖子没了,所以一直往下流水。里面水流应该特别湍急,让他们千万不要靠近。李出阳急了:“现在有人掉进去了,怎么办?”民警也没辙:“那就赶紧联系消防队到场吧。这个情况除了他们,别人也没办法。”

消防队很快就来了,在了解情况之后也没有好办法。雨依然很大,水流也仍然湍急,再加上井内可能还有有害气体,从入口处进行营救根本没有意义,也十分危险,只能在附近的排水管线出口搜寻卢宣臣的踪迹。寻找了大概半天时间,雨也小多了,仍然不见卢宣臣的踪影。李出阳急得在街边转悠,看见不远处有个汽修厂,从里面买来了两个充足气的汽车内胎。

井口现出来了,黑洞洞阴森森,还泛着一股脏臭。出阳抬着轮胎在洞口比画。孙小圣问他:“你怎么个意思?”

“咱俩坐着这个下去,顺着下水道找!”李出阳已经试着从井口将轮胎顺下去。

“这行吗?这里面什么样?”孙小圣歪着头犹豫,好像这是盘丝洞。

“下不下去随你!”李出阳已经往下爬。

孙小圣只能学着他的方法套着轮胎下到井下。井里又潮又臭,水道上还漂着杂七杂八的垃圾。塑料袋、水瓶子、破衣烂袜子,在水流中众星捧月地追着他们。孙小圣屁股湿湿地坐着轮胎都不敢仔细看,生怕哪个角落里忽然冒出一只奇异生物,甩自己一身生化病毒。

水流还是挺急,李出阳和孙小圣像漂流一样顺着水在下水道里面穿行着。出阳用从民警那儿借来的手电在里面四处照着,孙小圣则负责呼唤。就这么漂流了大概一公里,通过了无数井道,还是一无所获。水流渐渐缓下来,孙小圣又累又饿,心中一片绝望。

“咱们这回是不是完了?”小圣的声音在下水道理回荡着,显得幽怨而恐怖。

“我还问你呢,你怎么看的人?”李出阳恨得牙根儿痒痒。

“地上太滑,他一扫我就摔地上了,脖子还犯病了。”他使劲揉着刚刚回正一些的脖子。

“你行不行,当初谁跟老薛拍板万无一失的!”

“李出阳,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他们又互不搭理了,接着往前漂,手电也快没电了。忽然李出阳看见前面拐弯处有个黑乎乎的长状物,似乎有点儿像人腿,赶紧搓着墙刹住,用手电一照,正是失踪了小一天的卢宣臣。卢宣臣的手铐卡到了水道上探出的半截钢筋上,才停在此处。小圣紧张地叫着他名字,但翻过他的脸来一看,人显然已经没气儿了。皮肤都泡发了,眼袋高凸嘴唇肿胀,在白花花的手电光下格外吓人。

小圣一下瘫在水里:“这下……完了!”

薛队连夜赶到碧岭。他们在医院碰的面,李出阳找医生包扎头部,孙小圣得了重感冒找大夫开药,脖子也没回正,俩人一个头裹纱布一个歪脖流鼻涕。薛队满胸的怒火也不好发作,气狠狠地问李出阳是怎么回事。李出阳说:“赖我,当时旁边有个小偷跑过,我帮着抓了一把。”

薛队看着孙小圣:“那你呢?你跑哪儿去了?你也去抓小偷了?”

“我……我在看人。”

“你没给他上手铐?”

“上了。”

“上了还能让他跑?”

“上的正铐……他说他有肩周炎。”

老薛抬手就要给孙小圣一巴掌,孙小圣歪着身要躲,脖子扭了一下,又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薛队简直无言以对了,双手抱拳:“二位兄台,在下服了!”

薛队去太平间查看了一下卢宣臣的尸体,然后铁青着脸给老谢打电话汇报情况。李出阳和孙小圣俩人在外面各怀心事地等着。李出阳不知从哪儿买了一袋核桃仁,边吃边发呆。孙小圣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过去伸手就抓他的核桃仁,被他一把挡开。小圣也不吃了,心想自己饿晕算了,就目前状况来说,还是越惨越妙一些。

更麻烦的事情来了,不知哪个好事的围观群众把事情捅给了媒体,记者竟然摸索着来到了这家医院。李出阳看着两个背着单反照相机的人过来就知道不对劲,刚要抽身去通知薛队,回头一看,孙小圣弱智一样竟然跟记者攀谈起来了。原来记者以慰问为名,买了好些饼干、点心和水,边让孙小圣吃,边打听这其中始末。孙小圣稀里糊涂地一感动,再加上腹中饥饿难忍,抓起饼干就吃,然后给记者讲起了这件事有多么阴错阳差、险象环生。等李出阳带着薛队过来,孙小圣一袋子饼干都快吃完了。

记者拿起照相机要给小圣拍照,薛队一把拦住:“干什么这是?我们工作还没完成,等完成了会对外公布的。”

记者见他像个领导,直接锁定目标:“听说今天淹死的人是个逃犯,是吗?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具体细节我也没有了解清楚,我们还在调查。”薛队使劲给孙小圣使眼色,让他赶紧脚底抹油。

薛队带着李出阳和孙小圣往外面走,记者还在后面穷追不舍。记者很客气,措辞也很严谨,薛队也不好发怒,一肚子火只能用唾沫星子往下压。他心里暗想,孙小圣、李出阳,今天你们玩儿的这一票大的,知道得多少人埋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