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牙痛的回忆

……牙齿好痛。

能把个铁汉子折腾得满地打滚的就是蛀牙了。——好像曾在哪儿听过这句话,可是井伊和行现在牙齿痛得无法集中精神去回想。

他昨晚几乎没睡。

白天的疼痛似乎被忙碌给分散了注意力,但等到晚餐酒的醉意一清醒,就真的痛了起来,上了床后,疼痛更是占据所有的感觉。他昏昏沉沉地打盹,梦见自己在吃蟹肉料理,螃蟹却突然在嘴里抓狂,螯剌进他的臼齿,吓得他猛然惊醒。然后他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又梦到一名被逼到绝路的歹徒朝他开枪,子弹击中他的左脸,射进了臼齿。

之后的细节他不记得了,只知道整个晚上每当他试着入睡,疼痛就会化为恶梦,结果他直到早上都无法阖眼。天亮后,他浑身无力地爬下床,去到洗手间往镜中一看,发现自己不仅整张脸浮肿,左下巴也完全鼓起来了,一摸还热热烫烫的。他战战兢兢地张开嘴巴,但由于张大嘴会痛得更厉害,他只敢轻轻地张开一些,轻抚似地刷牙。就在这时,辉里子的脸出现在镜中。

“亲爱的,你够了哦。”

“呜……”连说话都难受。

“拖到最后,下巴会烂掉哦。没了下巴你要怎么办?连上吊都没办法耶。”

“我知道……”

会拖成这样,全是他自己的错,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去年秋天,他吃着石烤番薯,番薯里突然跑出一颗又沉又硬的东西,要是一个不留神就咬下去了。井伊用舌头把它顶出来。

“你要小心点吃哦,我刚刚差点吃到烤番薯用的小石子。”

但是烤番薯用的石子,似乎不至于像这个小东西一样又丑又脏。

“哎呀,讨厌啦。”辉里子看了看说:“那不是石头,是你的牙齿啦。”

“牙齿?”

井伊把那东西捏起来一看,发现是原本填在臼齿蛀牙洞里的汞合金填充物,不晓得为什么掉下来了。他悄悄以舌头探査,碰到了臼齿的洞。

一阵寒意窜过井伊的背脊,他想起当初补好这颗牙之前的种种骚动。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井伊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体重七十五公斤,柔道四段,即使喝上一升酒也面不改色。几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却有个弱点——针筒和牙医诊所的牙钻。他光是看到针筒就会贫血发作,牙钻更是完全无法招架,即便只是路过牙医诊所前方,一想到里头的牙钻正在唧唧作响,他就会心跳加剧。

当时有一种叫做“紫龙丸”的中药丸,井伊不晓得是从哪儿听来的,只要把药丸塞进蛀牙洞里就能减缓牙疼。虽然这个方法会让整个口腔变得苦苦的,不过至少能够暂时解除疼痛。

疼痛一消失,就忘了蛀牙这回事;一痛起来,就使用紫龙丸。井伊就这样一再反复,最后终于连紫龙丸也不管用了。他含了整口紫龙丸,依然毫无效果。

井伊痛得再也无法忍耐,于是怀着赴死的决心,前往警察医院的牙科接受诊疗。

牙医师是个四十多岁、身强力壮的男士,他以镊子夹出塞在牙齿间的紫龙丸,纳闷地问:“这是啥呀?”

“是紫龙丸。中药的止痛剂。”

“哦,想不到紫龙丸还可以止痛啊。”

回到家,井伊查看药瓶标签上的小字,才发现原来紫龙丸是治疗月经不顺的妇女药。

牙医开的药确实比紫龙丸管用多了,井伊觉得畅快,持续回诊,但在不晓得第几次坐上诊疗椅的时候,旋转的牙钻突然刺进他的蛀牙里,他登时昏了过去。

“看看你这是什么德行?连幼儿园小朋友都比你勇敢。”医生不容分说,把井伊绑在诊疗椅上,“这把是最新型的空气涡轮牙钻手机,转速每分钟高达三十万次,钻磨功率非常优秀。”就算向他说明机械性能也毫无帮助,牙钻一转,井伊的脑袋也跟着天旋地转。恢复神智时,治疗已经结束了。

这颗臼齿就是在那样的惨痛经验下补好的,他可不想再尝到那样的苦头了。

他对着镜子张开嘴巴,左边的臼齿开了个大洞,还留着烤番薯的渣滓。他试着把汞合金填充物塞回去,虽然有点不牢固,但勉强可以咬东西。井伊决定就这么把它轻轻搁着,不去碰它。

一天晚上,他梦见蟑螂爬进他的嘴里。他吓了一跳,吐出嘴里的东西,原来是填充物,牙齿好像也愈来愈松了。

然后是那一年的尾牙。

他真不该喝醉酒的,更不该塞了满嘴的南瓜朝着天花板哈哈大笑。当他咽下南瓜时,突然感到臼齿一阵发凉,他伸舌去碰,却找不到那块填充物。同事见井伊一脸苍白,都为他担心,但他没有多做解释。

“明天就会出来了啦。”辉里子说。

“当然会出来啊,牙齿填充物留在胃袋里是要干嘛。”

“你要找的是你自己掉的东西,我又没意见,只是一想到你找那东西的画面,就忍不住同情……”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

“洗干净的话,应该还能继续塞回去用吧?虽然一开始可能会有点臭啦。”

“看我倒霉,你就这么高兴吗?”

“我说这话是为你好,就叫你快点去看牙医啊。”

后来井伊没有去找出填充物,也没去看牙医,幸亏牙也不疼了,他就让臼齿空个大洞没去理会。

后来过了将近一年,那颗牙又隠隠作痛起来。

他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个可恶的补牙匠。”井伊烦躁不已,“技术那么烂,补个牙竟然两三下就掉了。”

“可是它也撑了十年吧?”辉里子说。

“我的刮胡刀可是撑了二十年以上。”

“怎么能跟刮胡刀相提并论呢?”

“有没有紫龙丸?”

“这年头已经没有那种药了。”

“唔、唔……”

“哎呀,看你冒冷汗冒成这样,简直像只杵在镜子前的蟾蜍。”

“啊!……我想起来了!是卖蟾蜍油的郎中的口白!”

“什么东西?”

“‘能把个铁汉子折腾得满地打滚的就是蛀牙’……然后怎样去了?对对对,‘纸上一抹,洞里一塞,嘴巴一闭,发个烧,流口水,牙痛跟着去……’喂,老婆!蟾蜍油,快去买蟾蜍油!”

“寄席有在卖吗?”

“你根本没认真听人家讲话嘛。说起来,我就是跟你在一起以后,牙齿才开始痛的。”井伊迁怒道。

“我哪里不好了?”

“名字不好!老公牙痛得要命,你还叫做辉里子,这算什么嘛!”

“……你要这么说,你们捜査课的主任不是姓板谷吗?你敢去跟主任抗议吗?”

这位辉里子口中的板谷警部,一看到前来上班的井伊带着那肿胀的下巴,露出一脸同情,却有三分之一的面部表情像是在笑。

“井伊,你好像有点发烧呢。”板谷说。

“……是有一点。”

“去医院吧。”

“可是工作……”

“目前没有赶着要办的工作吧?再说万一你得了重病,长期休假,课里才更伤脑筋呢。”

“但是……”

“我帮你打电话给嫂夫人,自己一个人上医院很不安吧?”

眼广告牌谷就要拿起话筒,井伊慌了起来,“请等一下,不过是看个牙医,我可以自己去的。”

警察医院的牙医师和十年前是同一个人,却瘦得几乎认不出来,而且相当苍老,原本漆黑的头发也全白了。

医师检视着井伊的牙齿说:“哦哦……拖了相当久呢,这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意思是……?”

“得拔掉装假牙才行。”

“要拔……牙吗?”

“现在的机械比从前进步很多,很简单的。打针之后把牙根钻成两半,逐一拔掉就……咦,你怎么了?”

井伊眼前一片花白,他好像贫血了。

医师看看了病历,又看了看井伊的口腔。

“啊,原来是你啊……”他感慨良深地说:“其实啊,你这样的病患算是空前绝后呢。之前补的填充物怎么了?”

“……不见了。”

“是喔,真可惜,那可是艺术杰作呀,当时我也还年轻呢。”医师拿下口罩,盘起胳膊,“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十年前的体力了。好,就这么办吧。东欧医科牙科大学的牙医系附属医院有许多我的晚辈,我帮你写封介绍信,你就去那里拔牙吧,后续治疗再回来我这里,我先开个抑制化脓药给你。”

井伊在警察医院看诊一、两个星期后,肿胀和疼痛全消了。治疗最后一天,医师拿了封介绍信给他。

“我已经先打电话关照过了,初诊时间是十二月四日上午十点,对方会等你过去。那边没有提供给门诊病患的停车场,别开车去哦。”

预约看诊前一天的黄昏,也就是十二月三日傍晚五点左右,捜査课突然忙碌了起来。

因为发生了一起珠宝商失踪案。这名珠宝商身怀巨额贵重珠宝,十二月二日在机场饭店住了一晚,预计搭乘三日中午十二点的飞机前往巴黎,但是三日早上,人应该在饭店的他却失踪了。预定一同前往巴黎的朋友报了警,警方捜査饭店房间,发现珠宝商的随身行李都没被动过,但珠宝类全不见了。

此外,客房服务送来的两人份咖啡杯就这样摆在桌上,杯子底部还有一点剩余的咖啡,其中一杯被检验出安眠药。

这位珠宝商是个个性一板一眼的人,约会从不迟到。原本预定一同前往巴黎的朋友前一晚还打电话到饭店,确定珠宝商投宿此处,据说当时珠宝商还精神奕奕地说他很期待这次的旅行。案情一下子充满了浓浓的犯罪气息。

有可能是珠宝商连同巨额珠宝遭到绑架,而且最糟糕的情况,珠宝商可能已经惨遭撕票。板谷警部站上第一线忙碌地指挥部下,但对于井伊,他只是看着他的脸说:“你可以回去了。”

“为什么?”井伊不服地问。

“你明天要拔牙吧?”

“是没错……可是……”

“刚才嫂夫人打电话了,明天是你很重要的日子吧?今晚好好静养,为明天养足精神吧。”

井伊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跟他作对。

东欧医科牙科大学牙医系附属医院共二十层楼,是一栋宛如饭店的时髦大楼。

一走出地下铁,人潮便鱼贯地被吸进医院里去。看在井伊眼中,那简直像是一排蛀牙队伍。虽然很庆幸这栋建筑物外观长得不像医院,但一走进里面,还是传来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味。

一楼偌大的大厅塞满了病患,井伊一想到眼前的男女老幼的牙齿全都有问题,不知怎的放心了下来,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蛀牙只是几万分之一、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真是奇妙。

大厅的许多醒目处都立有指示牌,引导初诊患者就诊。井伊做了个深呼吸,仔细阅读指示牌上的说明。看样子必须先在诊疗申请卡上填入必要字段,提交到初诊柜台窗口。

大厅中央有一张立桌,上面摆了申请卡,桌旁满满的都是人。井伊排着队,看到一名男人瞪着眼前的申请卡,手伸进胸前口袋里掏了掏,接着皱起眉,一脸纳闷地离开了立桌旁。桌上明明既有绑着绳子的原子笔,井伊怀疑男人是否没发现到,但他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提醒别人,旋即插进桌旁空出来的位置,拿起一张申请卡。

日期、姓名、地址、年龄、性别……

写着写着,身旁传来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对他说话。

“不、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井伊停下手看向旁边的人。

“请问今天……是几号呢?”

开口的是一名高个儿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系大衣,衣襟露出系得整整齐齐的领带。

“十二月四日。”井伊告诉他。

“谢、谢谢你。”男子道谢后,低头看向申请卡,首先填入日期。

男子的脸庞俊得像个小生演员,井伊甚至忘了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同情起这个人来了——他一定是因为太害怕看医生,导致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吧。

仔细一看,男子填好日期后,一直拿笔在字段上方比画着。井伊心想,他总不会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吧?后来男子在姓名栏里填上了“亚爱一郎”四个字,接下来却卡在性别字段,看他差点在“女”上画圈,又停了下来,眨了两、三下眼睛,圈起了“男”字。

身旁这名男子再有趣,井伊也不能在这儿磨蹭。他从警察手册里取出健保卡,在申请卡上填入健保卡号码,离开了立桌。

井伊正朝着初诊柜台窗口走去,一名男人叫住了他。

男人似乎有斜视,头发蓬乱,穿了一件相当破旧的大衣,感觉一靠近就会闻到臭味。

“你是来初诊的吧?”男人张嘴时,露出两颗短了一半的门牙,其他的牙齿全都镶了金。

“是的……”

“那还来得及。不能在这家医院看病啦。”

“为什么?”

“我在这家医院吃了大亏,劝你最好去别家医院。”

“要上哪家医院是个人自由吧?”

“我是在忠告你耶。这家医院医术超烂,收费又贵,简直跟强盗没两样,所以我才叫你去别家啊。”

“……我手上有医师帮我写的介绍信,没打算去别家医院。”

“你们都被这家医院的名气给骗了,这家医院根本没有半个象样的医生。”

“请你让开。”

“哎呀呀,你真是可怜吶,这里的病患不但被剥削得一乾二净,还……”

井伊没理会男人,一把推开他便往初诊柜台走去。

“……喂,这位太太,你是来初诊的吗?”金牙男人似乎是随机找对象抓了就讲。

被金牙男这么一阻挠,井伊迟了些才将诊疗申请卡递交给窗口,他将警察医院的介绍信、健保卡连同申请卡一并放进窗口的受理箱。接着过来窗口的是亚爱一郎,他将自己的申请卡和健保卡摆到井伊的文件上。井伊发现自己竟然和犹豫个老半天才填好申请卡的人同时挂号,总觉得有点吃亏。紧接着出现在窗口前的,是先前在立桌旁摸索口袋的男人,他一样将申请卡放进受理箱里。三人的申请文件被柜台小姐同时抓进柜台内。

“在叫到名字之前,请稍等一下。”年轻的柜台小姐对三人说。

井伊于是离开了柜台。只见那名翻口袋男人一脸严肃,又翻找起身上的每一个口袋,不过好像还是没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柜台小姐一边对照每份申请卡和健保卡,似乎正在制作新的病历卡。虽说是每天熟悉的工作,她写字的速度迅速得宛如机械。而这段期间,新的申请卡也不断地被摆到窗口。

望向立桌的另一头,方才的金牙男又逮到人了,正热切地倾诉着。被他抓到的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小个子老妇人,一脸为难地仰望着金牙男。

扩音机“滋”了一声,是柜台小姐打开了扩音器电源。

“……亚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产……?哎呀,抱歉。亚爱一郎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彦先生,请到窗口来。”柜台小姐说。

柜台小姐确认过三人都是本人后,归还健保卡,同时将牙科病历卡和某份文件及收费卡递了出来。

“请三位拿着这些资料前往预诊室。”

“请问预诊室在哪里呢?”亚爱一郎问。

“左边电梯后方有地图,依照上面的箭头指示……”说到这,柜台小姐看到了亚的面容,说话速度顿时慢了下来,接着把脸凑近窗口玻璃问道:“您是……亚先生吧?”

“是的。”

“您请看那边,看得到一座电梯对吧?请弯过电梯左方走廊,去到电梯后方。对的,那道走廊上有一家商店,经过商店后,右手边就是药局了。经过药局之后,左手边就是预诊室。请将这些数据交给那边的窗口,就能接受预诊了。对的,请您多保重……”

井伊暗暗佩服,看样子美男子在医院也一样吃香,托他的福,井伊也不必杵在地图前研究个老半天了。

而至于亚,尽管得到了柜台小姐详细的指导,却呆站在药局前一脸茫然。

“预诊室在这边哦。”

反而是井伊指点了他位置,看来这人是个大路痴。亚爱一郎、井伊和上冈同时将病历投入柜台的文件箱里。

预诊室前没有大厅那么拥挤,不过还是有三十多名患者在等待接受诊疗。

走廊很宽,铺着暗褐色的合成树脂地板,中央并排着长椅。井伊找了空位坐下,点燃香烟。

先前被柜台小姐叫到名字的上冈菊彦也在空位坐下,见他双手握拳,各自朝不同方向转动着,井伊不禁好奇,他是在忍痛吗?一会儿后,上冈点了根烟,不时绷起脸将手按上左颊,那根烟的味道似乎非常糟。

预诊室前方不断有新患者进来,但医师处理的速度也很快,柜台小姐几乎每隔一分钟就会依病历卡上的名字喊患者入内。当又有三名患者先后走出预诊室时,井伊心想差不多快轮到自己了吧。他猜中了。

“亚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产……?哎呀,对不起。亚爱一郎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彦先生,请进。”预诊室的柜台小姐说。

上冈把香烟揉熄在烟灰缸里,将烟蒂收进口袋,站了起来。

亚爱一郎连忙想脱下大衣,袖子却莫名其妙地勾住,只见他不停原地打转。

预诊室内同时有七、八名医师和护士在工作。医师看了看井伊的病历,打开手电筒,大略检查了一下井伊的口腔后,看了看介绍信,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井伊。

“两天前开始痛起来的。”出声的是在井伊旁边接受预诊的上冈。

“你这是智齿长歪,变成蛀牙了呢。”这厢则是医师在对亚说明。

“一、一定要拔吗?”

井伊听见亚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

“嗯,我明白了。”医师读了井伊带来的介绍信之后说道。介绍信上头有一半是英文,井伊探头看了还是一头雾水。

医师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在病历卡上盖了橡皮章。

“请到第二口腔外科,在三楼。”医师把介绍信和病历卡交还给井伊。

“请到第二口腔外科……”上冈面前的医师说。

“请到第二口腔外科……”亚爱一郎面前的医师说。

三人先后走出预诊室,搭电梯时也一道。电梯门即将关上时,一名男人跳了进来,是那名斜视的金牙男。男人在电梯移动时,兀自嘀咕个不停。四人在三楼一起步出电梯。

一出电梯,马上就看到一个指向左边的箭头标示,指示第二口腔外科的位置。来到电梯左侧,这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侧摆的长椅坐满了患者,许多患者无处可坐,只能站着等待叫号。走廊右侧就是第二口腔外科,柜台设在走廊中间处。

井伊来到柜台递交病历卡,顺便透过柜台的玻璃窗口窥看诊疗室里头。面对着明亮窗户的是一整排的诊疗椅,所有的诊疗椅上都有病患,各由一名身穿白袍的医师治疗,护士们则忙碌地穿梭其中。金属声响加上气动牙钻的低吟,使得眼前的景象与其说是医院,更像某种工厂。

井伊在走廊等了相当久,因为太无聊,他看了十次贴在走廊墙上的“小心扒手”告示板。

第二口腔外科的柜台小姐是个戴眼镜、颇多皱纹的瘦削女人,眼镜后的眼睛偶尔望向远方,但或许因为那是老花眼镜,看远处很吃力,所以她不太看向病患,因此也没看到亚的面容,井伊心想,看来不必担心亚的看诊顺序会大幅提前。

柜台桌上,文件不停地来去,一有数据移进诊疗室,柜台就会透过麦克风叫号,感觉诊疗的速度似乎很快,但患者数目实在太多,井伊决定不去介意时间,只是静静等着。

不断有患者、医师和护士出入诊疗室,某处传来小孩子的哭喊。

大约十分钟后,长椅空出位子了。井伊在空位坐下,点燃香烟。

井伊的正对面坐的是亚,见他将大衣迭得整整齐齐地摆在膝上,静静地坐着。静默不动的亚,看起来有种耽于冥想的哲学家氛围,实在难以相信这和方才那个与大衣缠斗的是同一人。

亚爱一郎旁边坐着上冈。上冈不断地以手帕擦手,是神经质吗?看他似乎停不下来。年约三十岁前后的上冈,一张脸生得圆圆白白,四颗前齿异样地大,给人感觉像只兔子。

而在上冈身旁,一名小女孩正在和母亲说话,母亲的嗓音很高,连坐对面的井伊都清楚听得到对话内容。

“贵理子,那个字怎么念?”母亲指着墙上“小心扒手”的告示板问女儿。告示板尾端的文字写着“东欧医科牙科大学”,这位母亲指的似乎是“东欧”的“东”字。

“……不知道。”贵理子的声音和母亲非常相似。

“你应该学过了呀!你回想一下,暑假的时候我们不是去了伊豆的外婆家吗?那时候转车的电车车站……”

看样子是个异常热中子女教育的母亲,居然连在医院等看病的时间也不放过。叫做贵理子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歪起脑袋微微地晃动着身体。

上冈终于把手帕收进口袋里了,接着又见他自顾自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妈妈,我知道了!”贵理子说:“是东京的东,对不对?”

“真聪明。那,‘东’的下一个字呢?这个字你应该还没学过,妈妈先告诉你哦……”此时,一名其貌不扬的男人来到了柜台,正是先前在玄关大厅到处向人搭讪的金牙男。柜台前还有两、三名病患,但金牙男推开他们,和柜台小姐交涉了起来。

“医师不在。”柜台小姐冷冷地说。

“怎么可能不在?我刚刚才在一楼看到他的背影!”

柜台小姐不理会。金牙男察觉柜台不受理,当场大喊大叫起来:“好啊!随便哪个医生都行,叫他把我的金牙还来!把上次拔掉的金牙还来!”

“……”

“拔了人家的金牙占为己有,太过分了吧!”

“……”

“还我金牙来!”

“请安静一点。”

“小偷!还我金牙!”

走廊上的患者全都看向柜台。

“把我的财产还来!”

男人叫嚣了一阵,但没多久就被一名从诊疗室走出来的年轻医师抓住手臂,带到别处去了。

“亚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产……?哎呀,对不起。亚爱一郎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彦先生,请进。”柜台小姐说。

负责诊疗井伊的是一名上了年纪、一看就晓得技术十分老练的医师。他将井伊领到三十六号诊疗椅,要他坐下后,看过了介绍信,大略检视了他的口腔。

“麻烦先去照张X光片。放射科在二楼。”

医师在一张黄色卡片上写了什么,递给井伊。井伊不经意望向医师的签名,卡上签的是“卯月”。

井伊来到牙科放射科的柜台前,又与亚和上冈会合了,三人同时将卡片放到柜台。

在放射科前等待的患者有十人左右,井伊估计很快就会轮到自己,却还是难掩不安,于是他点燃香烟。

此时金牙男又出现了。

“医师不在。”柜台小姐一看到金牙男便说道。

“那随便谁都好,你们给我当个证人。”男人张口指着门牙说:“帮我证明这里本来有颗金牙。”

“我不记得。”

“那就想起来。”男人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诊疗单,“十月十一日,十点左右,我在你们放射科这里拍了X光片,片子上应该拍到了我的金牙才对。”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十月十日是体育节放假,而这是体育节隔天发生的事,所以只要依序回想当天做过的事,从早上开始回想,一定想得到我的。”

“抱歉,我不清楚。”

“我知道了,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对吧?东欧医科牙科大学上上下下全都串通一气,连手偷了我的金牙!”

柜台小姐无视于金牙男,径自叫号:“亚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产……?哎呀,对不起。亚爱一郎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彦先生,请进。”

放射科里有几间小隔间,门前都摆着拖鞋。

“请换上拖鞋。”柜台小姐对三人说。

亚爱一郎费了点工夫才脱掉鞋,因为他得蹲下去解开皮鞋鞋带;井伊和上冈穿的也是有鞋带的皮鞋,却是脱鞋时不必解鞋带的款式。负责的技师打开小隔间的门,那是没有窗户的细长空间,中央有一部机器。井伊在机器前一坐下,技师便把一块灰色的小板子用力塞进井伊的嘴里。

他听见“恶——恶——”的惨叫声,是亚在鬼叫,看来隔壁间一定也在进行同样的程序。技师装好井伊口中的板子后,离开隔间关上门,接着那部机器“滋滋滋”地发出声响,片子就拍好了。技师开门进来,从井伊口中取出灰色板子。

“恶——恶——”亚爱一郎似乎还在隔壁间里挣扎。

井伊走出隔间一看,上冈好像也拍完片子了,正要换上鞋子。

“啊,好痛……”上冈绷起脸来。

“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医生呢?”柜台小姐说。

“不,不是牙齿痛……”上冈说着翻过鞋子,鞋里掉出一小枝绿色松叶。

“只要十分钟就冲洗好了。片子冲好前,请在外面稍等。”技师说。

井伊出来走廊一看,金牙男已经不见了。他坐到长椅上点起烟时,亚也从放射科走了出来。见亚的眼睛一片通红,井伊觉得有点可惜,因为红眼睛比较适合兔子脸的上冈呢。放射科的柜台小姐一手拿着纸杯,追了出来,她把杯子递给亚说:“我帮您倒水来了。一定很难受吧?真可怜。请多多保重哦。”

“啊,谢谢。”亚爱一郎接下杯子,用力一鞠躬。

上冈见状,比了比拿杯子喝东西的动作。柜台小姐好像看到了,却视若无睹。上冈又开始低声嘟嚷,双手握拳微微转动着。

一会儿之后,柜台小姐出现在窗口。

“亚先生,……”

井伊站了起来。

“亚先生,亚爱一郎先生。”柜台小姐看着亚,笑咪咪地说。

亚爱一郎走近柜台。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片子已经冲洗好了,请拿着这个,到原来的第二口腔外科。您知道怎么走吧?对……请搭乘右手边的电梯……”

“谢谢你。”

亚爱一郎走掉后,柜台小姐依然浑然忘我地目送了他的背影好一阵子。

花了最多时间拍摄X光片的亚,片子却是第一个冲洗好,个中缘由井伊也明白,却不能抱怨什么。又过了几分钟后,柜台小姐才彷佛大梦初醒似地递出X光片说:“井伊先生、上冈先生,片子好了。”

X光片贴在厚纸上,井伊那颗宛如浴火废墟的蛀牙就映在正中央。

他拿着片子回到三楼的第二口腔外科。

三十六号诊疗椅前,卯月医师一边看着X光片,一边喊出了好几个名字,然后很快地,几名身穿白袍、宛如青涩学子的年轻医师聚集过来。

卯月医师对年轻医师们说了些什么,井伊完全听不出那是德语还是英语。

接着卯月医师拿起针筒,年轻医师们一齐盯向井伊。

啊,我被当成教材了。——井伊心想。

“放轻松,张大嘴巴。”卯月医师说。

井伊张开嘴巴。一道反光,他心想是针筒插进了嘴里吧?意识一瞬间远去。

昏过去之前,他隠约听见了卯月鞭策年轻医师的话语:“手不要抖,把它当成断掉的钉子就好,一口气拔出来……”

有种怪得要命的味道。苦苦的、甜甜的、辣辣刺刺的,一种从没闻过的臭味。

“托勒密实验药……”

井伊听到声音,睁开眼睛。

定睛一看,有个瓶子紧贴着他的鼻孔,似乎是要让他嗅瓶内的药味。方才那群年轻医师当中,一个按着井伊的头、两个抓住他的手臂、一个按住他的脚。井伊往诊疗台一看,只见银色盘子上摆着一颗沾满血液的牙齿。

“好了,结束了。”卯月说着盖起瓶子。年轻医师们向卯月鞠躬后便离开了。

“请漱口。”

嘴唇麻麻的,没办法顺利地含住水,漱出来的水是红色的。

卯月夹了纱布凑上井伊的臼齿处,让他咬住纱布。“请咬紧。”

井伊听话照做。

卯月在病历卡与收费卡以外的一张白色卡片上写了什么。

“这样治疗就全部结束了。请拿着处方笺去药局,领药之后依照指示服药。因为才刚拔完牙,今天一整天请不要洗澡或是做激烈运动,也不可以喝酒。这样就行了。”卯月说着将整迭卡片递给井伊。

“医亨……”井伊说。

他想说“医生”,但嘴里咬着纱布,成了这种怪腔怪调。

“还有什么事吗?”

“厄个哈物……”井伊指指纱布。

“二十分钟过后就可以拿掉了。拿掉纱布后还会有一点点出血,不必担心。”

“叶叶医亨。”

井伊站了起来,顺便望向时钟,看来他好像只昏倒了短短两、三分钟。

他谨记着医生吩咐的不可以激烈运动,轻手轻脚地走出诊疗室,却发现亚就杵门外走廊上。亚爱一郎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也一样咬着纱布,上头还微微看得到血迹。他看到井伊便说:“药、药……药吉盖哪你捏?”

明明走廊上还有许多能够正常说话的患者,但亚似乎是特地等着井伊出来,可能是因为一趟治疗下来,彼此也算是熟面孔了吧,真是个莫名重情义的人。

“夷也要娘药啊?”井伊说。

“速呃。”

“偶也速,偶嗯一起企啊。”

刚好贵理子的母亲牵着她站在一旁,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便低声对女儿说了:“要是不赶快治好蛀牙,就会变成像那两个叔叔那样哦。贵理子也不想变成那样吧?”

女孩交互瞅着井伊和亚。

两人搭电梯来到一楼。

药局在电梯后方,之前前往预诊室时也曾路过,但亚似乎已经忘了药局位置,看来拔牙对他造成了颇大的冲击。

来到药局前面一看,拥挤的人潮令井伊大感吃不消。由于整栋医院的门诊病患几乎都在这里领药,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得等上一段时间,但是反正牙都拔完了,他只想尽快打道回府。

“袄样要嗯很有呢。”亚爱一郎说。

“没办瓦。”井伊回道。总之先整理好手中的卡片,一并摆到药局柜台。

不过相对地,预诊室前的人变少了,井伊和亚于是来到预诊室前的长椅坐下。药局柜台也有麦克风,在稍远处也能够清楚听见叫号。

井伊想抽烟,但嘴里塞着纱布,他得忍上二十分钟才行。

上冈也过来预诊室前了。看他没有咬纱布,似乎并没有被拔牙。上冈在井伊对面的长椅坐了下来,接着解开鞋带,又重新绑好。

“嗨,终于被拔掉了呢。”

有人出声。井伊抬头一看,开口的是金牙男,提着一个纸包。

“你被拔掉的是金牙吗?”

井伊没吭声,摇了摇头,指指口中的纱布。他不太想和这个人有瓜葛。

“你要小心点才行哦,这家医院会偷病人的金牙,才能赚上这么多钱……”

好几个人望向金牙男。

“你也被拔牙了吗?”他转而问亚。

“偶呃速自此。”亚爱一郎一板一眼地回答。

金牙男有些愣住,似乎觉得和口齿不清的亚无法沟通,于是朝走廊深处空着的长椅走去,坐下之后打开纸包,里面是个便当,看样子是在大厅的商店买的。

金牙男打开便当,接着往大衣的内袋里窸窸窣窣摸了老半天,掏出一瓶威士忌来,打开瓶栓扔掉,对嘴便喝,然后吃起便当来。

井伊望向时钟,只差十分钟就十二点了,难怪肚子也渐渐饿了。可是嘴里有纱布,嘴唇也还麻麻的。

上冈一次又一次重绑鞋带,好不容易才满意,接着站起来踏了踏地板,似乎在试鞋子穿起来的感觉。

牙齿拔掉后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井伊取下纱布扔进垃圾筒,纱布的半面都红了。

亚爱一郎也学井伊拿下纱布,闭着嘴巴嚼动了好一阵,似乎是觉得嘴里黏黏的。井伊想起商店旁有饮水机,便站起身走过去。

他漱了漱口,出血好像完全停止了。亚爱一郎见状,也排到井伊身后。

井伊回到长椅便抽起烟来,嘴唇依然麻麻的,抽得不太顺,嘴里完全没有抽烟的感觉。

金牙男喝光了整瓶威士忌,把瓶子扔到长椅下,以筷子拨出便当盒角落的饭粒放进嘴里。上冈又开始乱动了,双手古怪地挥舞着,彷佛在跳《炭坑节》舞蹈。他是为了忘掉牙痛,而试图叫自己回想跳舞的动作吗?

“亚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产……?哎呀,对不起。亚爱一郎先生、井伊先生、上冈菊彦先生,请前来领药。”扩音器传来叫号。

井伊来到药局窗口,领了一大包药,护士将病历卡和收费卡一并从窗口递出来。

“请拿到批价窗口结账。”

井伊心想,这下又得等了。批价处在大厅柜台后面,约有五个窗口,每一个都排了长长的队伍。队伍都差不多长,井伊选了似乎最短的一列排上去。亚爱一郎也排到井伊后面,再加上上冈往他身后一站,这列队伍就变成最长的了。

“真没礼貌……!”远方传来女人的叫声,紧接着是男人的叫声:“怎样!你说我怎样?”大厅的人群起了骚动。

井伊往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发现大厅立桌附近逐渐空了出来,人们像是躲避什么似地,远远地望着立桌一带。

那儿站着的正是金牙男。

只见他步履蹒跚,脸上显现深浅不一的潮红,大口喘着气。

“喂,浑帐医生,给我滚出来!”金牙男吼道:“滚出来!把我的金牙还给我——!”

有个女人发出尖叫,因为金牙男正踉跄着朝她挨了过去。

批价柜台前排队的人全都转头望向金牙男。

“给我光明正大地滚出来!小偷医生!抢了我的金牙……”金牙男双手撑在立桌上,支撑摇晃的身体,“各位……”他的语气变得像在演讲,“请千万小心,这家医院是小偷医院,证据就是他们拔了我的金牙!就是这颗!我的这颗金牙!居然把它偷走了!这可是我在二十年前砸了大钱装的假牙,当时真是个美好的年代啊,生意随便做都赚得吓吓叫,花多少钱在牙齿上都不算啥,没想到……可恶!”

金牙双手扳住立桌,一声吆喝,把桌子给掀了。

大厅一阵轰响,申请卡四散,等着批价的患者队伍也乱了。

远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不一会儿,玄关大大地打开,制服警官蜂拥而入,而身穿不同制服的似乎是入口的警卫。

金牙男见状,更是抓狂。

“可恶!胆小鬼!竟然做贼的喊抓贼!有意思,敢抓我就试试看啊!咱们上庭去说个清楚……!”

金牙男想朝警官飞扑而去,可是他的动作迟缓,脚步也摇摇晃晃的,反而是逼近他的警卫早一步扑了上去,架住了金牙男。

“可恶,放开你的手!武士不欺负弱小的!放开我!”

金牙男奋力挣扎,但警卫不由分说,就这么架着金牙男朝玄关拖去,其间一个碰撞,警卫胸前口袋里的原子笔飞了出来,掉在地上。

“还我金牙来……!”

这是金牙男最后的呼喊,旋即被拖出玄关去了。

这就像一场茶壶里的风暴,大厅里的人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医院工作人员上前扶起立桌,拾起散落一地的申请卡和原子笔,一一摆回桌上。

井伊松了口气,转身走回批价处,却发现上冈呆站一旁弯曲两肘,一副架住别人的姿势,似乎是看着骚动,自己也不知不觉间使起劲来了。在远处晃来晃去的亚看到了井伊,便排到他后面来。

批价处窗口的排队队伍逐一恢复原状,但井伊想不起来自己原先排在哪一列,于是他先往右边移动,亚也跟着往右边来;他回到左边,亚又跟着黏过来,看来这位美男子非常依赖他人。总之,井伊只记得自己原本是排在某一列的最后面,所以他打算等所有队伍安定下来,再排到最尾端去就是了。不过,原本应该排在亚后面的上冈突然不见踪影,亚成了队伍的最后一名,但看他并没有不满的样子。

“要照原样排队哦!”

有人想趁乱插进前面,被别人警告了。仔细一看,插队的人正是上冈,眼看他从队伍前方走出来,那张兔脸贼头贼脑地张望四下,然后再度排到亚的后面。此时不知为何,亚翻起了白眼。结完帐后,井伊拿到了一张小小的挂号证。

他先抽完一根烟,再缓缓地步向玄关,总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浩大的工程,他完全没想到蛀牙竟是这么麻烦的东西。

亚爱一郎好像也结完帐了,正朝玄关走来,但他走路的模样有些奇妙。

亚爱一郎的视线一直在井伊身上,却始终若即若离地和井伊保持着一段距离。

井伊走出医院玄关,明亮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亚也跟着停步仰望天空。

此时,上冈从玄关走了出来,脚步急促地穿过井伊和亚之间,很快地朝地下铁方向走去。亚爱一郎睁圆了眼目送上冈,还频频交互看着井伊和上冈。眼看着上冈就要混进人群中时,亚似乎再也忍耐不住,靠到井伊身边说:“上冈先生快不见喽!”

“什么?”井不懂亚在说什么。

“上冈先生他……啊啊,真的不见了。”

“他怎么了吗?”

亚爱一郎看起来很失望,“恕我冒昧,您是刑警吧?”

“……我是捜査课的人。”

“哦,那么您今天只是个普通的牙科患者呢。”

“是没错啦……”

“我还以为您是来医院逮捕上冈先生的呢。嗯,不过没关系啦。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亚爱一郎大步走了出去。这个人在期待我逮捕上冈?——井伊无法置若罔闻。“有关系!你说上冈怎么了?”

井伊忘了医师吩咐不可以做剧烈运动,猛地抓住了亚的手臂。

这儿是医院前的广场。

井伊和亚并肩坐在喷水池前的长椅上。这天无风,阳光和煦,时钟塔的指针指着十二点二十分。

“真亏你看得出我是警察。”井伊说。

“因为井伊先生您的介绍信装在警察医院的信封里啊,而且您不是从警察手册里拿出健保卡吗?”亚爱一郎答道。

“原来如此……。你就像这样,也默默地观察了上冈菊彦,是吗?”

“我并不是刻意去观察他人的,只是因为在医院等待的过程中,必须一直静静待着,不由得你不去记住许多人的面容、看到许多细节。”

两人慢慢地聊着,因为麻醉还没退,舌头不是很灵活。

“……对耶,我踏进医院的时候是十点,诊察和治疗时间加在一起顶多只有十分钟左右,但我们却一起在医院里等待了两小时以上。”

“这段期间,我们无事可做,自然会去留意到别人的一些小细节吧。”

“但是在我看来,上冈菊彦这个人不过是个牙齿有毛病的患者呀……”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最初遇到上冈先生,是在大厅的初诊柜台。当时上冈先生不停地按压下巴,神情非常严肃。”

“嗯,我也恰好在同一时间到了柜台。……对了,上冈在立桌那边的时候,紧盯着诊疗申请卡,似乎正打算填写,可是我看他好像什么也没写,只是把手伸进外衣胸口口袋掏了掏,后来就离开立桌了。”

“这段我也晓得,因为上冈先生当时就站在我旁边。”

“感觉他好像是找不到原本插在胸口口袋里的笔。”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而且看他的举动,不像是把应该插在口袋的笔给忘在家里了,因为如果想起来是忘在家里,通常会当场死心,而不会摸索全身的口袋四处寻找。上冈先生检査过所有的口袋,确认东西真的不在身上,最后才无奈地拿医院的原子笔填写必要字段,将申请卡交到初诊柜台窗口,不过在等待叫号的期间,他仍然拚命翻找口袋,似乎还没放弃。那时我就心想:哦,那一定是他非常珍惜的笔呢。”

“没错,这点程度的推测我也猜想得出来。唔,关于上冈菊彦嘛……我想到的还有他仔仔细细地以手帕擦拭手指、不断重绑鞋带、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势……大概就这样吧。”

“井伊先生,您觉得上冈先生这些动作是在做什么呢?”

“不晓得呢……我们等待的时间非常长,我想,要是静静坐着不动,搞不好会满脑子只想着牙痛,所以他的那些怪动作,可能是为了转移对于疼痛的注意力,试图让自己集中思考某些事而下意识做出的动作吧。”

“我的推测有些不同呢。”亚爱一郎以舌头润了润唇,继续说:“我认为上冈先生在预诊室和口腔外科前做的那些举动,并不是为了忘却疼痛,而是为了回想起失物。”

“回想起失物?”

“是的。上冈先生拚命地要回想起口袋的笔丢到哪里去了。”亚爱一郎的牙齿似乎恢复了痛觉,他轻抚了抚下巴,悄声说下去。“井伊先生您也有同样的经验,应该非常清楚,这世上没有比牙痛更教人难熬的事了呢。”

“没错,蛀牙一旦痛起来,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疼痛一样。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上冈先生也是一样的,他当时的状态其实无法集中思考,可是我看他又似乎无论如何都得想起东西究竟掉在哪儿。由于处在牙痛这种不利的条件下,‘回想’便成了相当辛苦的动脑运动。而人类死命地试图回忆起某件事时,有时候就会做出奇妙的行动呢。”

井伊的脑中浮现在口腔外科前由母亲陪着等候看诊的贵理子,她为了想起“东”这个字,在母亲的指导下,努力回想起东京车站的站台,而为了处于更有临场感的状态中,贵理子微微地晃动身体,让自己沉浸在搭电车的实际感觉里,也因此顺利想起了抵达东京车站时所看到的“东”字。

“你的意思是,上冈也做了和贵理子小妹妹一样的事,对吧?”井伊说。

“我们在放射科前等待时,金牙先生所提出的建议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为了要柜台小姐想起他,除了告诉柜台小姐自己就医的日子是体育节的隔天,也就是十月十一日,还请她依序回想起那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不是吗?”

“是啊,只要有心去回想,柜台小姐搞不好真的想得起来金牙男那天到底有没有去拍X光片。”

“只不过,上冈先生弄丢的是笔。随身带着的笔算是日常用品,要是弄丢了,应该不会是太久之前的事,我想不是昨天就是前天吧。看上冈先生的样子,他开始牙痛可能也是昨天或前天的事。换句话说,丢笔的事很可能和牙痛重迭在一起,所以即使只是这两天弄丢的,却冲淡了他的记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上冈先生非常努力地尝试鉅细靡遗地回想起那天的事,想要想起笔是在何时、在哪里弄丢的。”

“他先是四处摸索口袋,接下来做的事是……双手握拳,交互朝不同方向转动。我记得是在预诊室前,那看起来像是在忍耐疼痛。”

“我的看法有些不同。我觉得那动作,是在转动汽车的方向盘。”亚爱一郎做出握住方向盘的姿势,竟然与上冈的动作一模一样,“于是我心想,上冈先生的那一天,是从开车到某处开始的,他应该很确信那个时候身上还带着笔吧,所以弄丢笔是接下来的事。”

“在口腔外科前……他开始拿手帕擦手,是去了洗手间吗?”

“如果是上完厕所擦干手,他也擦得太久了吧。接着擦完手之后,他开始喃喃自语了起来。”

“他是在和谁说话吗?”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完全听不清楚内容。”

“再来到了放射科前,上冈先生做出拿杯子喝东西的动作……”

“会不会是一边和谁说话,一边喝茶或咖啡之类的?”

“然后又是那个动作。一边开车,一边喃喃自语。”

“所以这次是和谁一起坐在车上了吧。”

“接着上冈拿着冲洗好的X光片回到先前的口腔外科,我不晓得上冈在口腔外科接受了什么样的治疗。”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有被拔牙。”

“然后……”

井伊下意识地将屁股移至座椅前端,微微仰起上半身之后张开嘴,换句话说,他正在回想接受治疗时的情景。井伊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举动,不禁露出苦笑,一边坐正来。

“接着是在药局前。”亚爱一郎说:“不过药局前人相当多,正确来讲,应该是在预诊室前。上冈先生来到预诊室前,一坐下来,立刻重新绑起鞋带。”

“他是去拜访哪里,进门时脱了鞋子吗?”

“那样就说不通了。我们在进X光室换拖鞋的时候,我得解开鞋带才能脱鞋,但井伊先生您和上冈先生的鞋子是不必解鞋带的鞋款,直接脱掉鞋子就成了呀。”

“那么……”

“我想上冈先生会重绑鞋带,不是因为他进了谁家拜访,那个举动其实是在重现弯下身子绑什么东西的动作。因为他手边没有绳索,所以拿鞋带权充。”

“鞋带之后是《炭坑节》舞蹈。”

“《炭坑节》?”

“你记得吗?他像是在跳舞似地挥舞着双手。你觉得那是在做什么的动作?”

“……对喔,仔细想想,的确很像是在跳《炭坑节》舞蹈呢。”

“最后是批价处前,上冈做出架住什么人的姿势。那个时候,他并不是因为看到眼前的骚动,忍不住跟着使劲,而是为了想起什么而那样做的吗?”不知不觉间,井伊的思考与亚的思路有了相同的频率。

“没错,证据就是,上冈先生最后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弄丢笔了。原本老老实实地排队的上冈先生,后来却突然态度丕变,因为他已经回想起东西掉在哪里了,而且必须尽快把东西取回来才行。上冈先生开始焦急,急得甚至插队到结账队伍的前面。”

“警卫架住金牙男的时候,胸口口袋里的原子笔飞了出来,那也成了帮助他回想起来的提示吗?”

“是的。丢笔的那一天,上冈先生也架住了某人,就在那时,他的笔从口袋掉出去了。他逐一回想那天的行动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笔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弄丢的。”

“上冈架住了谁呢?那姿势看起来也像是抱着什么重物。”

“可能是那天与上冈先生碰面的某个人,成了一具重物吧。”亚爱一郎说得轻描淡写,这句话差点就轻轻溜过井伊的耳朵。

“你说什么!?”井伊忍不住大声了起来。

“上冈先生为了让那个人变成重物,会不会是拿绳子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呢……?”

“你、你到底想讲什么?,”

“如果由我来解释上冈先生那一连串奇妙的行动,就会像这样。”

亚爱一郎说着从口袋摸出一包香烟,抽出皱巴巴的一根,含进嘴里。嘴唇还麻麻的,含不太紧。井伊帮他点燃香烟。

“那一天,上冈先生开着车去见了某人。由于他没有做出脱鞋的动作,所以约定地点应该是一处西式建筑。上冈先生在那儿喝了茶或咖啡,和对方聊了一会儿,然后为了不留下指纹,他拿手帕擦拭自己摸过的所有物品,连烟蒂都收进自己的口袋里。我想这些举动应该是趁对方去上厕所时做的吧。”

“那个地方是哪里?”

“一个没有第三者存在的地方,因为如果有目击者,就算擦掉指纹也毫无意义了。换句话说,那个地点是对方独居的住家,或者是饭店……”

“饭店……”井伊沉吟。

“上冈先生回到车上时,大概是和那个人一道吧。接着上冈先生为了把那个人变成重物,拿了绳索勒住……等一下,上冈先生是弯着身体绑上绳子的,那么对方的脖子必须靠近地面才行……。我知道了!那个人喝茶或咖啡时被下了药呢,因为药效发作,站不住而倒下……”

“上冈立刻从背后抱住他,是吧?”井伊的手指热了起来,他没发现香烟已经快烧到手指了。

“上冈先生弄丢了笔的地点,应该是车子开不进去的地方吧,但他当时完全没察觉自己掉了东西。他在那个地点挖掘洞穴,掩埋重物。至于那段《炭坑节》舞蹈般的手势,应该是为了想起掩埋当时的情形、营造临场气氛而重现的动作。”

“被害人究竟是谁?”

“这我就不晓得了。只是,我想上冈先生行凶的时候正值牙痛期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执行重大计划时却碰上牙痛这种不利的条件,他还是执意动手。再者,从他擦掉指纹、连烟蒂都收进口袋的动作来看,这是十足计划性的预谋。那么他为什么不等到牙痛好了再动手呢?这就代表,这个计划是无法延期的,我想会不会是因为要是换个日子,被害人就会远走高飞,去到上冈先生伸手不及之处?”

井伊咬紧嘴唇,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要是我早点察觉的话……”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等待叫号时,发现上冈先生身旁一直有您这位警察跟着,我才会认定您一定是来逮捕上冈先生的。然而,后来警官搭着警车前来,竟然只抓走了金牙先生,最后连上冈先生都走掉了,我才晓得您似乎只是来医院接受治疗的。可是请放心,上冈先生还在接受牙齿治疗,总有一天会再来这家医院报到的。”

“那样就太迟了。”

“调出病历卡来看呢?如果他用了健保,就能査到他的住址了。”

“不然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什么办法?”井伊探出身子。

亚爱一郎从口袋取出揉成一圑的纸,摊开一看,里面包了一枝小小的松叶。“这是我离开X光室时捡到的。井伊先生,这是你掉的吗?”

“不是。”

“我们进X光室时没有这个东西,那么应该是从上冈先生的鞋子里掉出来的了。请仔细看看,这和一般的松叶不同,叶子上有三根松枝,这是非常珍奇的松树,叫做三钴松……”

井伊觉得自己成了猎人,一只兔子跳到自己面前,撞到树根,一头栽倒……

经过一番调查,植物学家告诉井伊几处长有三钴松的所在,其中一棵位在从府馆线双宿站搭乘巴士三十分钟路程的纟香神社森林里。经辖区警员一番捜索,在松树附近的地面找到了最近遭人挖掘过的痕迹。当晚警察埋伏在四周,堵到一名男人乘车而至,男人走进森林,正打算挖开松树旁的那处新填坑,立即遭到警方逮捕,而那个人就是上冈菊彦。警方当场进行勘验,发现洞穴里除了尸体,还有一支刻有上冈姓名的钢笔,成了关键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