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节

此时,初次拜访广濑明住处当天的情景掠过我脑海。自从采草莓认识后,那是我们第三次约会。“我不会用计算机,来帮帮我。”听她如此央求,我不禁猜测道是种暗示。之前交往的女友也曾以类似的理由邀约,说不会接游戏机的线路,但到对方家里一看,游戏机接得好好的,还来不及搞清楚情况,两人已往寝室移动。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的发展,所以当我听到她的话时,稍微愣了一下,不过,她似乎真的是不会设定计算机。

“这是我弟淘汰的,真是一点也不贴心,连个说明书都没有,还要自行安装软件。他一定认为我不会用,哼,不是有那种男生,总是瞧不起比自己逊的人吗?”

“有吗?”

“就是我老弟啊。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消息、我比你懂计算机之类的,一定要透过这种事确认自己高人一等,烦都烦死了,想到就生气。所以,我一定要让他跌破眼镜,挫一挫他的锐气。”

噢,原来这个人有弟弟,我暗暗微讶。试着想象广濑明从诞生到与我相遇前、那段我无从知悉的岁月;试着以脑内的触手摸索她至今怀抱的不甘与种种努力,然而那只是白茫一片,仅描纶得出朦朦胧胧的形影。思及日后我将逐渐熟悉她的一切,那片迷雾的轮廓也会一点一点地清晰浮现,我便难掩心中的雀跃。

我“呼”地吁口气,挺着鼓得大大的肚子,手伸往腰际想松开皮带,才发现早已解开。看来我能做的都做了,为防止体内的拉面逆流,我还紧紧闭着嘴。现下我这副模样,简直像关东煮的豆皮福袋,一旦打开袋口,里面的东西就会全爆出来。再等上一会儿,拉面汤汁或面条大概会化为汗水般的物质,从皮肤毛细孔或发根渗出。我凝视碗内,瞥一眼电子钟后,偷觑广濑明。她看看剩下的面量,无力地微笑说:“照这情况,搞不好真的吃得完。”

由于离时限还有五分钟多一些,确实是拚得完的分量,但我很清楚,不可能成功。我之前虽然觉得“不行了、不行了”,仍想尽办法欺骗身体和脑袋,不断把拉面塞进嘴里。但凡事都有极限,体内已无任何空间,就算只剩三口,我也咽不下半口。眼前蓦然浮现脚步紊乱、摇摇晃晃即将倒地的拳击手,除非出现奇迹,譬如,一名具有神力的男子从天而降,压低嗓门对我说“来,把拉面给我,我帮你吃完。你已经很努力了”,否则这碗拉面绝不可能见底。

我思索着,广濑明会怎么做?面对挑战巨无霸拉面失败的我,她会搬出当初的赌约说“所以我们不分手”?还是会抛出一句“不论先前赌什么,这种糟糕的男人,我不要了”?莫非这就是茧美的目的?无论挑战巨无霸拉面的结果如何,成功也好、失败也罢,茧美想让广濑明亲眼看到我丑陋又狼狈的吃相,自然感到幻灭手,发挥“吃狗大便给对方看”的分手策略精髓。

不管怎样,还是要尽一切人事。我紧握筷子,坐直身子,抱着征服巨无霸拉面的决心凑近碗,但下一秒,胃里的东西几乎要喷发。“呜……”我摀住嘴,抬起脸望着前方,茄脸男就在不远处,女方迟迟没回座,大概在补妆吧。直直望着呼吸急促、血色尽失的茄脸男紧皱眉头的不甘心模样,我突然兴起一个念头。

“喂。”我粗声呼唤茧美,她连眨几次眼,很快吊起眼梢,凶巴巴地说:“干嘛?快吃你的拉面。”

“你去一下厕所。”

“厕所?你怎么知道我想小便?即将成为夫妻的两人就是这么有默契吗?”茧美像要故意戏弄我,扭着身躯模仿少女讲话。

“不是。”要是不讲快一点,吃进去的东西可能会溢出来,“你守在厕所门口,帮我挡一下刚才那个女的,别让她回座位。”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

“算我求你,好吗?”

茧美显然很不高兴,却没再抱怨。我不觉得刚才讲的话多有魄力,应该是她真的想上厕所。茧美起身后,不忘叮咛“小子,不准趁我不在跟这女的合谋啥鬼主意”,我不禁大感佩服。其实,我根本没想到那儿去,但的确有机可乘,只不过此刻我既没那种打算,也没余裕做那种事。

见店员凑上前帮方才进店的顾客点菜,我连忙对茧美说:“就是现在,快去吧。”茧美一脸不甘愿地离座,体形庞大的她一移动,店内的空气彷佛也随之晃动,摇呀摇地,波浪般阵阵荡漾。

我紧接着起身,使尽全力踏稳双脚。此刻忽然有种错觉,就像从澡盆站起时,洗澡水会刷啦刷啦流下四肢,面条和面汤彷佛也正窜出皮肤,慢吞吞流到地板上。

“怎么啦?你还好吧?”广濑明担心地问,我却连开口都办不到。拖着脚步,好不容易走到那张两人座的桌席旁,我搬了一张附近的椅子,在茄脸男身边坐下。“咦?”他诧异地瞠大双眼,但我没理会,自顾自开始动手。先将他的碗拉到面前,拿好筷子,缓口气坚定决心后,硬要自己张嘴,把面吞入腹。不能有丝毫犹豫,要一鼓作气,让身体没抗拒的机会,瞬间让面滑进胃袋。我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猛塞面条。

过程中胃里的东西数度逆流,几乎冲上喉头,但我不可能停筷,只能不断把面条往嘴里送,最后我直接以口就碗喝起汤。实在很不可思议,居然没有液体从耳鼻喷出。我把碗放到茄脸男面前,发出“咚”地巨响,随即起身,将椅子归位后,拱着背半爬回自己的位子。

广濑明讶异地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她视线交会。但我无法言语,很快将腹部朝向天花板。“吸吸呼——”宛如临盆的孕妇忍受着阵痛来袭,我只是呼吸、再呼吸。

不久,女子回到茄脸男身旁,像故意要让我们听到似地说:“刚刚被那桌的大只女瞪,害我吓个半死,好可怕。”落座后,她双眼圆睁,倏地大喊:“咦,你吃光了?不会吧,刚刚还剩那么多。”

即使受到不小的惊吓,且明显是不乐见的状况,女子仍尽力维持可人的模样,这一点倒值得赞赏。

茄脸男双颊抽搐,目光移向我。至于我,则不断试图透过呼吸法抑制胃里拉面的逆流。

“那位先生拚着一口气把面全部吃完喽。”广濑明出声帮腔。

我感激不已,有种得救的心情,于是也努力点头应和。

但我看不见女子的反应,因为此刻的我连转头都有困难。只听女子连声嘀咕:“噢,这样啊,你吃完喽?”不知是确认还是质问,总之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话语。

不过,茄脸男个性大概太过老实,一直“可是”、“呃”语无伦次地嘟哝,似乎很想坦承其实是我接手代打,但终究没说出口。他应该非常清楚,要是吐露事实,等于辜负我的一片好意。

茧美此时才回座。“哎呀呀,一进厕所便意就来了。上个小号居然连大号都解决,这就叫条件反射吧?然后,你这边如何?吃光没?”由于她扯着嗓门讲话,柜台的店员赶紧制止:“这位客人,麻烦安静一点。”

“安安静静地有办法吃拉面嘛!”茧美反呛。

桌上的计时电子钟铃响,时间到。

瘫在椅子上的我,有种咕嘟咕嘟吐着泡泡即将溺水的感觉。努力调匀呼吸后,我坚定地开口:“那家伙很带种,是该出手时绝不手软的男子汉。”这话是对着邻桌女子说的,但语尾刚落,我便察觉拉面从食道逆流到喉头,连忙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