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行历 一

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其时,座下僧尼、道俗一万余人,韶州刺史韦据及诸官寮三十余人,儒士三十余人,同请大师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流行后代,与学道者,承此宗旨,递相传授,有所依约,以为禀承,说此《坛经》。

不立文字,用什么来立《坛经》?

开篇是讲《坛经》的缘起。慧能大师在韶州大梵寺讲法授戒,韶州市长韦据让慧能的学生法海整理听讲笔记,以使慧能的宗旨可以在以后代代相传的时候有个依据。

但是,事情才一开始,就难免令人起疑:许多人都知道,禅宗不是讲究“不立文字”么?为什么韦据和法海他们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搞一个会议纪要呢?——这事情越想就越让人觉得矛盾:如果我要学禅,该不该去读《坛经》呢?如果读了,那么,按照“不立文字”的标准来衡量,我显然是在缘木求鱼,可如果不读《坛经》,只是找个老师来接受口传心授,我又怎么知道老师教的就是正确的呢?

确实,在慧能之后,尤其到了宋代,禅宗的文字越来越多,像著名的那些《景德传灯录》、《碧岩录》、《五灯会元》之类的东西真没少写,很反讽的是,如果不是借助于这些文字,我们又该从哪里来了解禅宗呢?

铃木大拙曾经作过一个很诡辩式的调和之论:“不立文字”当然是对的,但是,要理解“不立文字”,就必然需要很多文字。

铃木前辈这个说法当初真把我给唬住了,后来有一天突然想到: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是不是还可以说:戒酒当然是应该的,但要真正理解戒酒的意义,就需要喝很多酒;或者,戒色当然是应该的,但要真正理解戒色的意义,就需要荒淫无度?!

这道理细想一想倒也不错:只有酗过酒的人才知道酒的危害,只有纵欲过度的人才更容易体会到“女人不过如此”的真理。是的,对于一个爱吃苹果的人来说,戒掉苹果瘾的一个有效方法就是狂吃苹果以至于吃伤,下半辈子只要一想起苹果就立刻呕吐。——骇人的是,这个逻辑曾经真的成为某些佛门宗派的修行理论。

进一步的问题是:如果“不立文字”,那语言要不要立?假如唐朝时候就有录音、录像设备,慧能会不会拒绝呢?

——如果这问题不是我问的,而是别人来问我的,我会按照禅宗历代祖师打机锋的风格这样回答:“今天天气哈哈哈”,或者诗意一些地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或者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食指。但既然问题是我自己问的,还是老实一些,按照普通人的逻辑好了。汤用彤曾举了四个例子来证实“禅宗史传之妄”,首先就把所谓“秘密相传,不立文字”给击破了,更推测说是慧能一系的后学们给自己争正统,因为慧能是文盲,这才量身定做了这个“不立文字”的传说。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仅仅按照慧能的一贯教导来看,所谓“不立文字”也不应该简单理解为不写文字或不留文字,而是不拘泥于文字、不执着于文字。我们现在有个常用的成语叫“一知半解”,这就是从禅宗来的,原话是“一知二解”,意思是说拘泥于文字的知解琐碎而肤浅,不好不好。

所以呢,韦据让法海作的会议纪要可以记、也可以不记,大家可以读、也可以不读,读的时候也犯不上死较真(像我这样)。

我自己恰好像是一个反面典型,但是,如果不是这样较真的话,恐怕又想不通这个“不该较真”的道理,也会把“不立文字”作简单的字面理解了。

这是不是很辨证呢?是不是很像《老子》所谓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感觉呢?《坛经》成书的过程是不是也像是传说中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被关尹逼着而写下五千言呢?——这些问题如果汇总起来,如果再追问一步,就很容易变成这样一个新问题:这到底还是佛教么?!

的确,这样一想,禅宗的确不像佛教。麻天祥有过这样一个论断:“禅宗之禅,是中国僧人和学者,借助创造性翻译,而实现的创造性思维。它建立的基础是中国的庄、老,而不是印度的佛教和婆罗门。是借佛教之躯,而赋庄、老之魂。它不是一种信仰,而是建立在对自心体认基础上的辨证思维。”一言以蔽之,则是:“禅宗思想是大众化的老庄哲学。”

这说法有些过激,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禅宗的佛学传统,而这些佛学传统有些又可以追溯到古印度的一些流行思想,但麻先生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话说回来,关于“不立文字”《坛经》明确载有慧能的观点——慧能说:“有些人提倡不立文字,真要这样的话人就别说话好了,因为说话也就是在使用文字嘛。”看来“不立文字”居然是这位禅宗祖师爷明确反对的,呵呵,那我就放心大胆地写下去了。

对“不立文字”还有一种解释,这是慧能的徒孙马祖道一说的——慧能一系的禅宗真正宗风大振就是在马祖道一的时候。马祖说:“我们禅宗人士但凡说点儿什么,走的都是提婆老前辈的路线。”

提婆是谁呢?他是一位印度高僧,是大宗师龙树的高徒。这师徒俩都是学问精深、能言善辩的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四处出击,寻找各种所谓“外道”去辩论,当然,这些外道也包括佛教内部的不同宗派。印度的宗教界历来都有辩难的传统,比我们中国的百家争鸣还要热闹和激烈得多。他们不但互相著书立说攻击对手,还常常短兵相接、当场较量。理越辩越明,所以印度的宗教思想和哲学思想都那么发达。当时的情形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世界一样,无数山头、无数宗派,高手行迹遍天下,半年之间连败多少派的宗师,挑了多少个山头,正邪不两立,一战定输赢,等等等等……反正你把武侠小说里的练功和决斗替换成修行和辩论就行了。

龙树这一辈子,雪山访名师,龙宫得宝藏(这都是真的),遍阅经典,加之天资极高,出世之后打遍天下无敌手,威震当世。提婆本来也是个高手,久闻龙树大名,找上门去要和龙树单挑,结果发现龙树高出自己太多,于是便拜在了龙树门下。

这位提婆潜心学艺,进境一日千里,这一天听说某地佛教衰弱、外道盛行,就向师父请命,要下山去荡平外道。龙树知道敌人势大,高手如云,对徒弟不大放心,但看徒弟执意要去,也不好挫了他的热情。于是,龙树先把提婆留了几天,在这几天里龙树施展各派武功与提婆过招,眼看着无论是少林金刚指还是武当太极剑都收拾提婆不下,这才放心让提婆下山。

提婆这一去,就好像张无忌现身光明顶,六大派无论多少高手全都败在了他的手下。这只是提婆战斗生涯的开始,在辩论一途上,他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龙树的杀伤力更大,所过之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提婆就算著书,也全是进手招数,像什么《破华山气宗》、《破大理一阳指》、《破全真剑法》……这就有点儿奇怪了,一般人著书都是有破有立,就算破敌无数的龙树也多有自己的立论,而提婆却只破不立,就像一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侠把各门各派的武功都破了一个遍,却从来没有创立过自己的独门武功,也不开山立派。提婆的一生就遵循着这样的两大原则,一是“只破不立”,二是“不立自宗”。

话说回来,马祖道一所谓的走提婆老前辈的路线,说的就是这个“只破不立”,也就是说,禅宗讲“不立文字”,这个“立”是和“破”相对而言的那个“立”。大家都知道禅宗有着多如牛毛的机锋棒喝,还有烧佛像的、骂佛祖的,这种种稀奇古怪的招式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字——“破”。他们不会直接告诉弟子佛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不作“立”论,却常以荒谬怪诞的方式来“破”掉弟子们的错误认识。——这就是“不立文字”的马祖版解释。

当然,这种教学方法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孙们搞出来的,慧能讲话还是规规矩矩、有破有立,说的大多都是能让普通人听懂的话。

举一反三,旁敲侧击

禅宗“不立文字”的渊源究竟何在呢?前边汤用彤前辈讲到这是慧能徒子徒孙的伪造。伪造归伪造,这种思想在印度就早有渊源的。

还是龙树和提婆师徒两个。佛教早有所谓“二谛”的说法,龙树在他著名的《中论》里以新的眼光审查旧说,说佛陀讲的话分为两类,一类是“俗谛”,一类是“真谛”(真谛这个常用词就是从这儿来的)。这一对概念各宗各派都有很复杂的解释,挂一漏万而言,所谓俗谛,就是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知识,是普通人可以靠着常识来理解的,是世俗真理;所谓真谛,是终极真理,更多地要依靠“现观”才能获得。——龙树说的“现观”,大体上就是神秘的直觉和般若智慧。俗谛并不是终极真理,真谛才是,我们要追求的就是佛法的真谛。

那佛陀为什么还要讲俗谛呢?龙树解释说:俗谛是达到真谛的一个必要途径。按照逻辑语言来说,俗谛是达到真谛的必要而不充分的条件。所以龙树强调所谓“中道”,既不能偏重俗谛,也不能放弃俗谛直达真谛。——我们中国人可以用不偏不倚的“中庸”来理解“中道”,北宋的智圆和尚就说:儒家说的中庸就是龙树说的中道,名词不同,意思差不多。智圆甚至还以和尚的身份给自己起了个“中庸子”的别号。(顺便一说,龙树这种中道观对慧能的禅法是很有影响的,但这种影响应该是通过龙树的著作被译成中文在中国流行而间接地影响到慧能的,龙树的著作对中国佛教影响很大,中国的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都捧龙树作自家的印度祖师爷,唐代中国佛教八大宗派里龙树一脉就占了一多半,流波所及,慧能自然也感受得到。八宗当中,又以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禅宗为最盛,时称禅宗为“教外别传”便是相对于被称为“教下三家”的天台宗、法相宗和华严宗。在这四大宗里,龙树一脉仍然占到一半。后来禅宗编造自家的西天谱系,也把龙树编进去了。)

在真俗谛二谛的问题上,提婆比老师更进了一步,说俗谛是“假有”,真谛是“真有”,意思是:判断佛法的真假有一个好办法,凡是用语言文字表达得出来的都是假的,反之则是真的。——这简直和“道可道,非常道”是从一个锅里烙出来的。

好了,真谛既然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怎么才能让别人理解呢?这就需要通过俗谛来作个中介,这个中介并不是真谛本身,所以是“假有”,等你通过这个中介到达真谛之后,就应该抛弃这个中介,不可把假有当作真有,这就像你通过中介公司租房子一样。

再来打个比方吧,你想认识一个美女,对这个美女你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现在,这个美女就是你的终极目标,就是你的真谛、真有。你想知道这个美女到底长什么样,张三说她是卧蚕眉、丹凤眼,李四说她是大耳垂肩、双手过膝,但任何描述都不可能把那位美女的形象逼真地再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凡是用语言文字表达得出来的都是假的”,或者“道可道,非常道”。

你现在的难题是,只有先准确知道了这个美女的长相才能见到她。于是,你的导师给了你一套这个美女的写真集,这就比语言描述要靠谱多了——这套写真集就是所谓俗谛、假有,它们并非美女本身,却可以让你借它的帮助来认识美女。于是,你通过写真集了解清楚了这个美女的长相,觉得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于是见到了她,用你的体温去接触她,用你的真心去感受她(这个“接触”和“感受”就是龙树说的“现观”),最后你和她结了婚。——你这就是到达真谛了。但结婚以后就不能再天天对着那套写真集过日子了,而要天天陪着太太。——这就是提婆所谓的借助俗谛到达真谛之后就要抛开俗谛、忘记俗谛。

所以,写真集只是权宜之计,是属于俗谛的,美女太太才是真谛。

这么说来呢,我写的这些东西也是俗谛,试图描摹写真集而已,不可太当真的,不过,谁要是想反驳我,他说的话一样也是俗谛,当不得真。

真谛与俗谛、假有与真有,现观与中道,好多的专业名词和弯弯绕的复杂说理,后来发展下来,又演变出了种种复杂的说法。其实这套说法的核心观念换成我们中国话说大略就是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再加上一个“得意忘言”、理学版的“中庸之道”,大体也就差不多了。——这也正体现着中印思想的一处重要差别,印度人毕竟是在枪林弹雨里冲杀出来的(“枪林弹雨”不止是在比喻的意义上用,龙树是被逼死的,提婆则死于外道的暗杀),所以非常重视思辩、逻辑,喜欢搞些复杂的理论体系,中国人在这方面就差些了。龙树和提婆这套道理到了中国这儿,虽然也被繁琐发展过一阵(比如三论宗、法相宗等等都有论说),但真正流行的还是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两句口号和慧能用手指来指月亮的一个小故事。

说法·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慧能在大梵寺说法,盛况空前。听众的身份五花八门,有和尚,有尼姑,有官员,有儒士,共计一万多人。

评书里常说什么“人上一万,无边无沿”,一万多人啊,唐代天宝盛世的广东总人口大约九十多万,在慧能说法的时代人口还应该还少于这个数字,而此刻在韶州一地,在韶州的大梵寺一座寺院里,竟然自发地聚集起了一万多人!

慧能就在这个容纳了一万多人的大梵寺里开坛说法,在没有电子扩音设备的原始条件下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在其他一些记载里,“一万”写作“一千”,看似更加现实一些,虽然一千多人也不是一个靠充沛的中气可以对之演讲的小数目。

如果留心原文的话,会发现听众当中有“道俗”两种人,“道”很容易被误认为道士,和尚讲经,道士学习,感觉不大搭调。事实上,这里的“道”就是在说和尚,意思是“修道之人”,所修的道自然就是佛家之道。

佛教在东汉时期初传中土,而东汉正是一个谶纬盛行、鬼神遍地的朝代,时人是把佛教归入道术的,这个道术的意思不是道家之术,而近乎于方术,学佛叫做学道,就连《四十二章经》里佛门自己都自称“释道”。及至魏晋,人们也常把佛与道一同列为道家,以和儒家相区别。

话本小说和评书里,和尚经常自称“贫僧”,其实和尚原本是自称“贫道”的,意思是不成器的修道之人,是个自谦之辞,后来发现这个称谓实在容易和道士搞混,这才改称贫僧——僧这个字本来是表示四人以上的僧侣团体,是个集合名词,用来用去也就约定俗成了。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见佛杀佛、见神杀神,无往而不利,“约定俗成”这四个字也许会排名第一。

慧能给大家讲的法,有个名目,叫“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这几个字不用讲,仅仅看上去就玄而又玄,足以唬住很多人了,其实这都是梵文的音译。摩诃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罗蜜的意思是“到彼岸”,连起来就是“大智慧到彼岸”。

大智慧还好理解,到彼岸究竟是到哪里呢?这就涉及到佛教的一个核心理念了。

我们先来想一想:学佛也好,参禅也罢,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这问题应该是最简单、最基本的,但真要回答起来却很不容易。

大家学佛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

有人心里会说:求佛祖保佑我升官发财呗!

也有人会说:刚刚陷害了同事,又贪污了公款,心里不踏实,念念佛求个心安。

也有人会说:求佛祖保佑我全家老小无病无灾、顺顺利利。

也有人会说:生活上受了打击,被同事陷害,被女友抛弃,万念俱灰,所以皈依我佛。

也有人会说:为了寻找一个精神家园,提高自己的心理素质。

也有人会说:这辈子太苦了,我想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大家的需求各不相同,佛门也为不同的市场定位开发出了相应的不同法门,我甚至见过当代某位高僧写了一个公然求财的偈子教人时常念诵,其理论依据是:这世界没钱实在不好过,佛祖也能体谅的。

世人修佛、拜佛,主因多是对现实人生的很现实的不满,如斯威夫特所言:“怨言是上天得自我们的最大贡物,也是我们祷告中最真诚的部分。”

但是,从佛教原本的核心理念来看,如果抱着上述这些目的去修佛,就好比想去理发而跨进了某些“发廊”——看似找对了地方,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佛教原本的这个核心理念是什么呢?就是慧能现在讲的“摩诃般若波罗蜜法”的这个“波罗蜜”,也就是“到彼岸”。“到彼岸”换一种说法就是解脱、涅槃。佛法的很多论证都在证明此间世界都是苦,那些所谓的快乐其实也是苦,总而言之两句话:世界是苦的,人生是苦的。从“苦”再往前推进一步,结论就是:人生和世界都是不值得留恋的。

这道理虽然很直接,却不大容易令人接受。毕竟,世间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总不会全都是苦吧?——嗯,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就是被幻象迷惑住了。佛法于是不惜篇幅地教育大家怎么剥去美好事物的外衣,看出它们丑陋的本质。

举例来说,许多人喜欢拍照留影,尤其是那些自恋的人,没事的时候可以翻翻相册,看看自己有多美。佛法针对这种人有一种专门的办法,就是禅观里的“不净观”,大略而言,是要人仔细观想自己的身体,看明白这副臭皮囊无非是一些白骨、血液、内脏、毛发的合成物而已,想想就让人恶心,即便是绝代美女,大肠也绝不好看。如果你仅靠观想还达不到这种程度的话,那就去乱葬岗子好好观察尸体,直到你真正培养出对人类身体的强烈厌憎感觉为止。——不净观里边有一种白骨观,《西游记》里的白骨精形象大约就是从这里获得创作灵感的。

等你在佛法的开导下,终于明白世界、人生、人身都如此可厌之后,你离罗汉的境界就已经不远了。这时候你就会像《黑客帝国》的主人公一样,突然觉悟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美丽世界原来只是个假象,而这个假象的世界又如此的可厌,于是,你接下来自然而然的想法就会是赶紧“解脱”。

当然,所谓解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用普通人的思维和逻辑实在是不容易搞明白的。比如大家公认佛陀已经获得解脱了,但他老人家解脱之后又如何,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这问题暂且不管,总而言之,佛教的根本主旨就是厌世的——赵朴初就曾经坦言过这个会令许多人不快的说法。其实佛陀时代和佛陀之前的时代,印度五花八门的宗教派别基本上都是厌世主义的,都说世界是幻象,人生是苦海,这是大时代的风气使然,现在人们讲佛谈禅又一变而成为人生励志了,书店里卖一些现代版的佛经禅话常常会和《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快乐人生》这类书摆在一起,这一样是时代大风气使然。在宗教的种种要素之中,教义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如果我们怀着历史精神来看问题,就得承认佛教当初确实是厌世主义的,但佛家的厌世和普通人的厌世毕竟有些不同。我们看看哈姆雷特的那个著名问题:“生或死,这就是问题所在。什么更高贵?是在心里承受恶劣命运的矢石投枪,还是拿起武器面对难题的大海,用斗争去消灭它们?”佛陀的选择似乎是对哈姆雷特问题的折中——既是“拿起武器面对难题的大海,用斗争去消灭它们”,但又不是在现实的意义上去斗争,而是把坚韧的毅力和力量用在了出世和解脱之上。

因厌世而求解脱,解脱也就是“到彼岸”,即波罗蜜。无论彼岸究竟如何,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此岸的世界是不值得留恋的,是需要尽快摆脱的。所以佛教也被称为“出世间法”,评书里常说僧人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说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话说回来,慧能前辈现在要给大家开讲“摩诃般若波罗蜜法”,也就是大智慧到彼岸的办法。他老人家到底真是关注“到彼岸”,还是另有什么想法,这就要到后文慢慢来看了。无论如何,佛教的宗派无数多,歧义无数多,普通人关心此间生活的人更无数多,这些都会深刻影响到教义的逼真度。甚至,人们所信奉的其实却是教主所否定的,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近代名人太虚大师就曾经发起过一场佛教革命运动,宣扬“人生佛教”,关注点似乎已不在解脱,而在人生。

授戒·无相戒

慧能大师这次除了讲法,还要授戒。

佛门的戒律是很多的,复杂无比,因其复杂,自然便产生了诸家的争议,甚至专门产生了律宗这样一个宗派,唐代东渡日本的鉴真和尚就是一位律学大师,是日本律宗的创始人。

戒律不像教理。教理可以讲得云山雾罩、玄而又玄,大家唇枪舌战辩不出输赢胜负,而戒律却往往是些简单明确的硬指标。如果我问你:“达摩来中国到底为什么呀?”你回答说:“可口可乐真好喝。”我很难说你的答案是对是错。但如果戒律明文规定不许杀人,而我亲眼目睹你杀了一个人,那无论你说出大天来终归也是犯戒。

佛门戒律无数,最基本的是所谓五戒,也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比五戒再高级一层的是十戒,也就是在五戒之外再加上:不许涂脂抹粉戴首饰,不许搞歌舞创作和听歌看舞,坐卧都不许用高床大椅,一过午时就不许吃饭,不许积蓄金银财宝。

还有一种不大正式的情况:这十戒当中,除掉“不许积蓄金银财宝”那条,再把“一过午时就不许吃饭”这条算作吃斋,于是,戒律就还剩下八条,这就叫“八关斋戒”,简称“八戒”。这种戒律是针对那些想临时体验一下出家生活的善男信女们特别准备的,持戒的最短期限只要一昼夜就够,哪天要想再过出家瘾还可以接着持戒,次数不限。所以《西游记》里用“八戒”来作老猪的法号,暗喻讥讽,真是恰如其分。

授戒是有仪式的。泛言之,宗教的教义经常会换来变去,信众所信奉的也许正是教主所否定的,于是仪式比教义更像是宗教的核心灵魂。从某种意义上说,宗教可以没有教义,却不可以没有仪式。求神拜佛的人也许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信的是什么,但他们确实需要一种求神拜佛的仪式。

在授戒的仪式过程中,师父要拿着戒律一条一条地来问弟子,比如,师父说:“一生一世都不许抽烟,你能做到吗?”弟子回答:“做得到。”师父接着问:“一生一世都不许说脏话,你能做到吗?”弟子回答:“做得到。”……

条条戒律就是对人的种种限制,种种限制也就是受戒者愿意付出的若干项自我牺牲。从一些人类学研究来看,野蛮人就已经有了付出与回报成正比的观念,修行方式中的苦行似乎正是这种观念的极端例证:苦行者往往是以残害身体作为付出,也许对身体残害得越严重,将来所会获得的东西也就越丰厚。这是一种朴素的信念,再者,人类社会很文明之后的“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之类的感慨毕竟是令人不快的,而人们又总是容易相信那些自己愿意去相信的东西。

慧能大师给人授戒,既不是五戒,不是八戒、十戒,也不是具足戒的二百五十戒(如果是女子受具足戒,比男子还要多九十八条),而是他老人家独有的无相戒。无相是慧能禅法的一个核心概念,当初达摩推崇的唯一经典《楞伽经》就力图阐明什么才是“无相”,慧能首推的《金刚经》也大讲“无相”,比如大家熟悉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修行者要以无相来破除妄念、显示实相,也就是说,要使劲去搞清楚眼看的、耳听的、手摸的……一切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然后才有破有立,破除了所有虚幻的之后,去体悟那个真实。简单说,就是《黑客帝国》的主人公在做的事。——“尼奥,你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吗?你坚信不移的东西都是真的吗?你能从那样的梦中醒来吗?你能分清梦境和现实世界的区别吗?”寻找真相的路途总是困难重重,幻象是不好辨别的,史密斯特工更不好对付。

据《景德传灯录》,有一则发生在禅宗初祖达摩和二祖慧可之间的关于“无相”思想的传说:

慧可问:“我心不宁,求老师您让我心安吧。”

达摩回答得很爽快:“把你的心拿来吧,我给你安。”

慧可大约是愣住了:“哦,把我的心拿出来,可怎么拿出来呢,我找不到我的心呀?!”

达摩说:“我已经给你安了心啦。”

无相,是慧能禅法的精义之一,后文还会提到的。这里,慧能在大梵寺给大家授无相戒,顾名思义,这个无相戒应该就是以无相思想为核心的戒律,让持戒者时刻牢记要心无执着。——但是,只要我们仔细一想,“时刻牢记要心无执着”这句话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时刻牢记”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可是,如果不执着于持戒,戒律岂不是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又何必搞这个授戒仪式呢?唉,禅法高深,往往不是靠日常的逻辑思维可以领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