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码

好想写这种掌篇小说。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发挥,感觉很好玩。奇幻小说、私小说、散文,每一种文体都很引人入胜。正当我阅读川端康成的《掌小说》有如此感慨时。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每个月写十张稿纸,在他们家的社内杂志上连载,内容以及结构可以自由发挥。当时,我手上还有连载中的小说,行程已经挤得满满满。然而,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可以随意写掌篇小说的诱惑。这本小说集中,汇集了我那两年的成果。这是一本难得没有考虑到读者而写下的作品集。如同小说的第一行是作品的生命,短篇小说的第一篇也极其重要。在我二十六岁那一年,母亲因为脑溢血昏倒了。医院加护病房外挂着的白板,和<号码>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只有女朋友来找我那一段是虚构的,其他的部分几乎是真实呈现。当时还是自由业的我,看到那个数字时,暗自下了决心。有朝一日,我要把它写成小说。十六年的岁月流逝,如今,化成了这些文字。和小说之间的邂逅缘分,永远都无法预期。

77 1 58 65 14 0 61 39 2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白板上的数字。在这三天期间,我每天会看十二个小时。即使闭上眼睛,这些数字也不会消失。我坐在深灰色的长椅上,以合成皮革做成的长椅坐起来硬邦邦的,好像根本没有装软垫。走廊上,以一点间隔设置的荧光灯洒下洁白的灯光。这里没有窗户,只在手表上留下了一天的时间变化。第一天晚上,我把这张长椅当床,在黎明前,小睡了几小时。

这里是下町总站附近的一家综合医院。挂着白板的走廊右侧,有十二间用白色塑胶窗帘隔起来的加护病房。除非有人出入,否则,窗帘始终纹风不动。看了除非这家医院被拆掉,否则大概不会有风吹进这个房间。在这其中,有九间加护病房住了人,那些数字代表了病人的年龄,旁边写着手术日期和简单的病情。

我母亲是第三个数字,58。她已经昏迷了七十二个小时。母亲在外出的时候昏倒了,父亲和我在三天前的晚上把她送进医院时,她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昏迷状态。

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起以为忙着住院的准备工作、联络亲戚而跑来跑去的正常人,母亲的额头、手掌和脚趾的体温更显得温暖。

我和父亲轮流守在走廊上。白天由翘掉大学课业的我负责,晚上则由下了班的父亲守在这里。与其说是我们在医院陪伴母亲,不如说我们轮流维护着占有这张长椅的权利。我喜欢看书,但守在走廊的时候,我曾经数度挑战阅读,但文字仿佛变成了干涩的沙子,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离开我的视野。

父亲和我没有聊母亲的事。现在聊往事似乎太早了,况且,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短短的三天之内,父亲的脸瘦了一圈,眼睛也凹了下去。如果我照一下镜子,自己的脸应该也差不多吧。我完全没有食欲,为了避免再为医院增加一名病患,只有按时吃饭,却食之无味。

母亲住院的第二天下完,有两名说是她读女中时代的同学来探视她。她们站在走廊上,隔着拉开的窗帘,注视着带着生命维持系统的母亲良久,其中一人开口说:

“她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母亲。妳不要气馁,好好加油。”

她的眼眶泛红,那番平淡无奇的话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令我内心的感情冲破平静的心灵大肆溃堤。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这两位朋友,不想在她们面前哭,然而,泪水还是扑簌簌的流。

那是母亲昏倒后,我第一次流泪。由于哭得太激动了,头也痛了起来。我坐在长椅上,再度展开注视眼前白板上数字的作业。凝望着那九个数字的时间,是心灵最放松的一刻。数字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计算着病人曾经走过的岁月。九个人总计三百一十七年的期间,不知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数字加加减减,消磨着我负责的时段。

翌日傍晚,女友来探病。她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专攻美国文学。她看沙林杰和罗斯的书,却不看马克吐温和梅尔维尔的作品。我对大学里的任何一个科系都没有兴趣,所以,按照父母的希望读了经济系。那天是星期六,父亲从长椅上起身迎接,她递上一束百合花。那是进入梅雨季节前短暂的夏日,她穿着淡蓝色和白色泡泡纱(seersucker)的短袖洋装。略微紧绷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臂浑圆而丰腴,为加护病房的昏暗走廊带来刺眼的光芒。

父亲听她说完慰问的话之后,很贴心地从钱包拿出纸钞交给我。

“妳们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吧。”

“回来的时候,要不要给妳带便当?”我问,父亲满脸疲惫的摇摇头。我和女朋友沿着走廊来到电梯大厅。当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之后,我对落后我几步的女朋友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妳不要谈我妈的事?我希望尽可能像平时约会那样。”

她抬起用蓝色手帕掩着的双眼,露出纳闷的表情。

“既然妳怎么说,那好吧。没问题。”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问题,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我没有告诉她,自从母亲昏倒后,我总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离地十公分的地方。

走出医院玻璃大厅的出入口,我们走向车站。月台旁,有一幢巨大的车站大楼。我之前就读的高中就在附近,因此,很熟悉大楼里的情况。我们走上剪票口旁的电扶梯时,她用指尖握住我的手,我们不发一言,被电扶梯送向斜上方。

时装、化妆品、皮鞋、书籍和CD。车站大楼内的商家陈列着任何一个车站大楼都可以看到的商品,这些向来无法吸引我目光的商品,却在那一刻变得闪闪动人,显得格外富有魅力。

每一张手写的价格标签,放在橱窗里的金银缎带,以及经过精密计算的聚光灯角度,都不再是以推销为目的的装饰,而是为了使行人赏心悦目而投注的心力。

我握着她的手,顺着电扶梯而上,为车站大楼的每一个楼层深受感动。来到顶楼的美食街时,我不禁潸然泪下,却不是因为母亲的命在旦夕。

我们走进一家意大利餐厅。通常我们只是点意大利面而已,那天晚上因为有父亲的资助,加点了什锦开胃菜和米兰猪排,还各点了一杯house wine,我们曾经为某件事干杯,但理由我已经忘了。高达天花板的玻璃窗外,是都市车站耀眼的夜景。那是一次如梦似幻的快乐约会。

顺着电扶梯下楼时,五楼正前方是一家运动用品商店。白色铁丝网的展示架上,挂着各种竞技用的鞋子。一双鲜艳嫩绿的麂皮慢跑鞋吸引了我的目光,当我拿在手上,触摸到像天鹅绒般柔软的皮革时,我已经无法不把这双鞋子带回家了。

我请店员拿出适合我的尺寸,当场换上了那双鞋,把旧鞋子装进了纸袋。女友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却什么话都没说。

和女友在车站的剪票口前分手后,我独自回到医院。父亲在那张长椅上打瞌睡。我摇醒父亲,叫他回家休息。父亲抬头看着我的脸说:

“看来,发生了什么好事。”

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但我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弯腰驼背的父亲从走廊上渐渐远去,我抬头挺胸的坐在长椅的固定位置。脚下是一双令人心动的嫩绿色慢跑鞋,这双新鞋子在灰色的瓷砖上,宛如从内测绽放着光芒。我用力注视着白板上的数字。

之后在加护病房外的三天期间,我的双脚始终是嫩绿色。母亲在医院的第七天的黎明时分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她的额头、手掌和脚趾温暖依旧。

我和父亲坐在长椅上的那一个星期,有三个数字从白板上消失了,分别是母亲的58、65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