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绿 五

她们静静地相视而笑。

曾令儿目光温暖地瞧着卢北河的眼睛,卢北河却在瞬间打量了曾令儿的全身。

她竟没有变。哦,也许说她变得更漂亮了才恰当。她的那双眼睛——啊,也许因为有些近视,显得蒙眬。

墨绿色带小白点的绸衬衣,系在白色的长裤里。式样尺寸都不合适——想必是在他们那个小城做的——然而色调却是雅致的。

卢北河怎么忘了,不论什么衣服,穿在曾令儿身上,都很洒脱。记得她刚入学那年,还穿着渔家女儿的宽脚裤呢,又短又肥,但穿在她的身上,自有一种飘逸之感。

腰身还保持着女孩子的窈窕,卢北河甚至不愿相信她档案上的那些结论和处分。

她注意到曾令儿手上的戒指,是为了纪念某人或某事吗?只有在她的安详自若里,才可以看出,她已是个成熟的妇人。那是一个饱经忧患,或是死而复生的人才有的神情。

面对这样一个曾令儿,卢北河忽然觉得失去了自信。

“我们又见面了。”卢北河说,语调中不觉流露出真正的高兴,甚至还有一点儿羡慕。她被自己这种情绪吓了一跳:曾令儿有什么可让她羡慕的?

卢北河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有些不像自己了。她甚至羡慕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轻薄姑娘,她们一个个扭着细细的腰肢,旁若无人地在男人面前和餐桌之间走来走去。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套灰色派力司的衣裤,好生沉闷:过去我怎么不觉得呢?其实,她的一生,都是在这沉闷的灰色中度过的。

“真好。”曾令儿安静地说。

看见了卢北河,她好像重又回到学生时代,一支她很喜欢,又久已不唱的歌曲,在心头响了起来:

……啊,月亮,

请告诉我,

可知道我的爱人,

在哪里?

…………

“你,过得可好?”

“还好。你呢,老同学们呢?告诉我他们的消息,毕业以后,我和一切人都失去了联系。”

卢北河摆弄着手里的筷子,分开、合起;分开、合起……“八五年,我和左葳结了婚……”她抬起眼睛,看着曾令儿。

哦,这消息有点突然,但任何消息,曾令儿都会感到突然,因为她和过去的生活,脱节了那么多年。左葳当然应该结婚,和卢北河,或是和一个别的女人。她早已心平气和,早已原谅了他的薄情。她的理智和对他的爱,持之以恒地拼搏、较量了二十多年,现在,她足以经受任何程度的考验。

她的心里,仍在唱着:

……啊,月亮,

请告诉我,

可知道我的爱人,

在哪里?

…………

最困难的事情已经过去,卢北河想。她继续说下去:“我们有一个儿子,刚上大学一年级。”

儿子!曾令儿想,如果陶陶还活着,应该二十五岁了,该是那男孩同父异母的哥哥。

“像你,还是像左葳?”曾令儿惊异自己说出“左葳”,如说出雨伞、鞋子、玻璃杯……那样容易。

“唉,谁都不像。”

但陶陶像左葳,简直是左葳的缩小版。

“也许取你们两个人的优点。”

“缺点吧。”卢北河自嘲地说。好了,这个不可避免的话题,总算过去了。

“我们点菜吧,你爱吃什么?”

“我好像什么都爱吃。”

“好吧,酒呢?”

“‘四特’怎么样?”

“我随你。”卢北河说。

曾令儿有好胃口,样样菜肴都令她发出惊叹:“内地的烹调技术太好了,我久已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恨不得自己有两个胃才好。”

可曾令儿还是那么瘦,肚子瘪得像——像钢板。不像她,已经显得大腹便便。她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你的绰号吗?”

“当然记得。‘钢板’对不对?就是现在,再做二百多个‘仰卧起坐’也不成问题,你要不要我做给你看?”曾令儿推开椅子,仿佛立刻就要躺到地板上做“仰卧起坐”。

“当然,当然。”卢北河握住曾令儿的手臂,“你不会喝得太多吧?”

曾令儿举起酒瓶看了看:“喝了不少,不过我有好酒量。我爹曾希望有个儿子,可以陪他出海,可以陪他吃酒。可我娘偏偏生了个女儿,不过等我长大以后,他对我说,他不再懊悔,我多少也顶个男儿了。”

她好像很兴奋,眼睛闪闪发光,两颊泛起桃红,还不断笑着,话也很多……也许这是个谈话的好机会。

“曾令儿同志……”

“叫我曾令儿,谢谢,这会多给我些快乐。”

“好吧,曾令儿,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

“开会嘛。”

“这个会议不光务虚,还要务实,会议结束后,就要落实任务。你将会留下来,担任微码编制组副组长的工作。”

曾令儿双手一拍,抱在胸前:“卢北河,你太可爱了,给我这样一个好消息。就是在梦里,这也是我爱不释手的工作。真的,有时做梦,都梦见我在编码。”

“你爱得太多,又太竭尽全力。”卢北河想,她必定也梦见过左葳。

“对,爱一切。”曾令儿想起“无穷思爱”那句话,笑了。

“可为什么要当副组长?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当官的材料,在学校的时候,你好像还封过我一个文体委员的角色,因为工作不称职,让人家给罢免了,你不记得吗?”

“这不是官,就是个召集人而已,何况还有一位正组长呢。”

“哦……”曾令儿点点头,似也同意了这种安排,“不过那位正组长,好合作吗?”

“这个……不那么困难,也……也许不太容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卢北河深感为难地说。

“不必为我担心,我会随他的意。只要能做这个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那个人是左葳。”

曾令儿放下手里的筷子,瞪大眼睛瞧着卢北河,卢北河低下了头。

“这是哪个家伙安排的?”曾令儿觉得一定有人在恶作剧。

“对不起,是我。”卢北河几乎说不出声。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难道不知道,这有多么不合适?”曾令儿悄声对卢北河说。

“知道。不过,那难道是永远不能解开的仇恨吗?有人年轻时相爱,分手,然后又各自有了美满的家,当他们重新聚首时,仍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样,道声‘你好’。原谅他吧,曾令儿。”

相爱……

分手……

不,卢北河根本不懂,也根本不知道她和左葳之间,发生过什么,这个秘密只能带进坟墓了。

陶陶!

那难道是少男少女间聚散匆匆的爱吗?像喇叭花一样,只开一个早晨?

陶陶!

左葳是什么?就算她曾把他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肤上,她也会连皮带肉、带血地把它抠掉。就算他印进过她的脑子,她也会撬开脑壳,把脑子取出来,烫平那一道记忆的皱褶。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战,她总算完成了这个工程。

左葳对她,已成过去。

只有陶陶,才是融进她血液中,渗进她灵魂里的哀痛,为什么要拿左葳来戳这个哀痛呢?

一个人的一生中,可能会有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然而它不一定是生活中最伟大、最永恒的感情。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你不知道,我并不恨他。实话对你说,在来E市之前,甚至在来E市的火车上,我都不能肯定,我和左葳是否已经了结。我以为到了E市之后,会触景生情,旧情复萌。然而我终于弄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复的,不过是爱的感觉罢了。爱海湾、爱礁石、爱不相干的旅伴、爱记忆、爱逝去的年华、爱我年轻时爱左葳的那颗心、爱微型电子计算机、爱微码编制组,爱一切……却偏偏不是爱左葳。真奇怪,就像听惯了紧箍咒的孙悟空,某个早上,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头上的箍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有很多很多年,我不会爱,也不能爱……你有没有尝过不能爱的滋味,那感觉可怕极了。我真高兴,我重又变成一个可以充分感知的人。”

“难道只是因为你不再爱左葳,便不肯和他合作吗?”

“哦,不,不。只是太难堪了。”

“他需要帮助……”卢北河烦恼地闭上眼睛,把前额支在交叠的双手上。

卢北河沉重而痛切的语调,让曾令儿吃惊:“这怎么可能?以他的能力来说,完全可以胜任。”

卢北河睁开双眼,那里面似乎藏着许多不能与人言说的苦恼:“曾令儿,你完全不了解他,虽然你那样疯狂地爱过他,然而你爱的不过是他的某些部分,我接受的,却是他的全部。”眼下,她再不是那个无知无觉的泥菩萨,而是一个像曾令儿一样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由于丈夫不尽责任而操尽了心的女人。

“别那样说他。”曾令儿不喜欢听人抱怨。

“你不了解他。”卢北河再次强调这一点,“帮帮他吧,你曾多次在他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卢北河有气无力地说。谈话越深入,她好像越没了主意,她的果断和铁腕都跑到哪里去了?

只有低声下气地继续恳求,因为,曾令儿是慷慨的。

三年级的时候,左葳得了肺结核,他不愿休学,那将会耽误一个学年,可是校医室不同意,担心他会传染其他同学。

整整一年,曾令儿既要听课,做笔记,做作业,还要替左葳补笔记、补功课。从三年级开始,又是大学生活最为忙碌的时期。

她没有一天在十二点之前就寝,常常是一个星期也顾不上洗澡,更不要说是洗换衣服。

左葳每每在她身旁坐下后,总要像一只娇气的猫那样,不停地翕动着鼻翼:“你洗洗头发好不好?”

曾令儿便会红着脸儿,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头:“啊,真对不起,我——我忘了。”她甚至不敢说,她忙得一塌糊涂,怕他因为占去她的时间,而心生不安。再说,他有病,心情和脾气都不佳。

或者,当曾令儿给他边讲解边做图示的时候,他不去看那图示,却常常盯着她衬衣袖口上的污迹,不高兴地说:“你不能换换衣服吗?”

曾令儿抱歉地笑笑,无奈地把袖口往里折一折。

“折一折有什么用,难道它就干净了?令儿,我喜欢女孩子总是清清爽爽的。我请求你,为我这样做吧。”

他对她在数学演算方面的才能,也似乎失去了兴趣,这让曾令儿感到忧伤。她太笨,没有多少“爱情招数”,只会用比赛数学演算的办法,去赢得左葳的青睐。过去,每当她轻而易举地战胜一切对手之后,总会换来左葳热烈的目光。可是,汗馊味儿的头发和肮脏的衬衣,把什么都毁了。

她只有睡得更晚,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在背课堂笔记,就连走路、骑自行车的时候,也在背外语单词,直背得她从自行车上翻倒下来,滚到汽车轮子旁,差点让汽车碾死。

那司机好意要载她去医院,为她包扎好流血的额头和膝盖,她却说:“不,不,这不怪你。我还有急事,您别担心,没事儿。”

她咬着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屈伸着摔破的膝盖给那司机看。然后又在路边的水龙头下,冲洗干净额头和膝盖上的血迹,赶到左葳家里给他补课。

她瘦了,晚上有盗汗,还有干咳,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想都不曾想过,左葳的肺结核可能传染给她。

学年考试的时候,不论考试科目或考查科目,左葳全达到了升级的标准,并没有因休学一年而耽误升级,而且病也好了。

“怎么谢你呢?”他心情好的时候,真像天使。

“亲我一下就行了。不,不是嘴唇,是这儿,对,脑门儿。”

“那有什么意思!”

“咦,你没听说过吗,我的脑门又高又宽,这里面有——有智慧。亲了我的脑门儿,你下学期的数学,肯定更有长进。”

“什么智慧!你这再傻不过的小傻瓜。”

曾令儿疲倦地笑着,闭上眼睛,享受着左葳那并不多见的温存。心里想,我要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然后洗澡、洗头发,换一套干净的衣服,还要买一瓶香水——也许应该买一瓶鱼肝油,她晚上盗汗得更加厉害。不过她还是买了一瓶香水,因为——左葳喜欢。

那一年暑假,她回到海边的老家。爹见了她那青灰的脸色,黑洞洞的眼圈,吃惊极了。“怎么,那学校里有吸血鬼吗?我交出去的闺女,结实得像铁蛋,现在怎么变成了纸扎的空架子!你们学校是干什么吃的,我找他们算账去。”

“爹,别胡说了。”说完,曾令儿便懒懒地在沙滩上躺下。

整整一个假期,她躺在沙滩上睡呀,睡呀,好像她缺了一辈子的觉,要在这里一下子补齐。她在海风里吹呀,吹呀,任新鲜的空气,洗干净她的肺。她在爹的督促下吃呀,吃呀,吃尽了海里的宝贝。爹乘船出海,爹扎猛子下海,他知道从海里取回什么,才能治好曾令儿的病。

爹拿主意,又给她续了一个月的“事假”,曾令儿才算缓了过来。

临回学校的时候,曾令儿说:“爹,我最爱您。”曾令儿的母亲过世早,爹疼她,没有再娶。“等我毕了业,我接您到城里去。”

“嗯,你爱爹。爹也知道准还有什么东西,揪着你的心。可是爹不难过,人总是一茬接一茬地活下去……去城里就算了吧,爹离了海,离了船,反倒活不长了。你记着常回来看看我就行了,别等弄成这个样子才回来,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没有,曾令儿再也没有回来过,因为她后来的情况,比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惨,她不愿让父亲心里难过。而且人家也不准劳改分子探家,就连爹去世的时候,也没允许她回老家送葬……

“我好像和你跑了一组接力赛,你跑前二百米,我跑后二百米。”卢北河苦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曾令儿换了位置,可怜兮兮的不是曾令儿,而是她自己。

她们好像海面上擦舷而过的两条船,一条是富丽堂皇的白色游艇,绘有金色的图饰,船儿随着自己的意志,在海面上平稳地行驶。一条是老旧的木船,补缀过的风帆,任风的意志,东西而南北。曾令儿吃力地掌着舵,划着桨,木船随着海浪上上下下地颠簸。

卢北河的船很快就把曾令儿的木船甩在了后面,信心十足地向着目的地驶去。她站在船舷上回头远望,曾令儿那一摇一摆、上下颠簸的木船,影子越来越模糊了。

可是船员突然告诉她,船上的主机出了故障,再也无法修复,而油泵房也开始进水……

真可怕,她怎么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她这一生并没有目的,也就永远没有目的可以达到,她不过是在虚幻的海市蜃楼间穿行。

她这是怎么了?也许是酒的作用。她不该再喝,可是她的手,不由得又拿起酒瓶,把曾令儿和自己的酒杯斟满。

“你已经超脱了,因为你不再爱了。一个人只要不再爱,就胜利了。因此,我想说几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多少年来,我们争夺着同一个男人的爱,英勇地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到头来发现,那并不值得。而他对我们的牺牲全然不觉,或许他认为理应如此。”卢北河慢慢呷着杯中的酒,冷静地说着这些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话。在她成年后,这也许是她头一次袒露自己。几十年的压抑,却在这里找到一个缺口,完全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理由和需要,只是她的船翻了,如此而已。

“别这么说。你爱,那就谈不到是牺牲。”曾令儿不知道卢北河在别后的日子里,有过什么样的经历,难道她和左葳过得不快活吗?“你们过得不幸福?”曾令儿同情地问。

“不,幸福极了。我们从来没有拌过嘴、吵过架,幸福得如同一个随心所欲的主人,和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

看见曾令儿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卢北河又说:“你觉得奇怪吗?其实,过去你在和他的关系里,扮演的是和我一样的角色。”

“天!你说什么?我一点没有这样的感觉。”曾令儿拼命摇头。

“也许这根本不是左葳的错,而是我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还背得出我们的历史大系,以及历代皇帝吗?”卢北河神经质地笑笑,提出这个曾令儿在读中学时,不知回答过多少次的提问。

曾令儿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笑了:“不,背不出了,虽然我常常为这道题拿五分。”

“可是人们记得李白、杜甫……对吗?”

曾令儿咂摸着她话里的苦涩:“是啊,人生里原有成千上万种角色,可供我们选择……珍惜你得到的吧,也许我这是庸常之辈的想法……你只要想想,有人想得还得不到呢。比方说,一个女人,她可能是数学博士,然而她却不一定赢得爱情,不能体味做妻子的幸福,不得不忘记她是一个女人……对某个具体的人来说,人生的某些高度,是他注定不能越过的。大家如是,自古难全,你我亦然。还有……不必对左葳有更高的要求。”她握住了卢北河的手,很凉,于是她慢慢揉搓那手,想要使它温暖起来。

卢北河心烦意乱:“还是……我们还是把这件事做完吧。”

“什么事?”

“左葳。”

“……”

“求求你,帮我把这最后一棒跑完。”什么危难卢北河都能躲过,却躲不过左葳。也许曾令儿说得对,人生里的某些高度,是她注定不能越过的。

“你让我想一想……”曾令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再喝一点吧。”

卢北河却一仰脖子,满满一杯“四特”下了肚。

酒是好东西,借着它的热力,卢北河努力振奋自己,几十年来,她把“卢北河”这个角色演得好好的,今天险些毁于一旦。她真是昏了头,好在曾令儿是个没有心计的人。

“让我们把刚才说的话,全忘了吧。”卢北河用手掌理好自己的头发,抚平自己的衣襟,之后,好像又钻回她那套灰西服里去了。

好快!曾令儿不得不佩服她的自制力。

“当然,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曾令儿会心地微笑着。

卢北河把这样一个难做的题目推给了她。

她对卢北河说,她并不恨左葳,也知道左葳已成过去,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妨碍她呢?

左葳后天就要到会场上来了,卢北河说。曾令儿有足够的勇气和他见面、点头、握手……但她无论如何不能面对面地,从早到晚和他一起工作几年之久。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痛苦而又难堪的回忆,他们之间,隔着陶陶。

她想起背着小陶陶夜读时的情景,想起自己常常被陶陶尿湿的背。想起为这一天的到来,为了把自己含辛茹苦,奋斗、积蓄了二十多年的能力和才智贡献给社会,她多少次拒绝了陶陶“和妈妈玩一小会儿”的要求。

“我恨你的演算题!”——有一次她答应带他去春游,却未能如约,陶陶留下这样一张字条,一个人去了……

她永远无法补偿陶陶于一二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对这个世界有所贡献,她想,那贡献里,必也包含着陶陶的一份努力和牺牲……曾令儿的眼睛湿了。

唉,这本应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听风的怒号,听雨的淅沥,听涛的呼啸,听自己心底那已然远去的波涛的回声……有多久了,她再也没有贴近海?

她蜷身缩进被筒……

怎么,她好像听见被风吹得如断如续的呼喊……谁在喊,喊什么?

她打开床头灯,看了看表,已是半夜十二点多。风似乎住了,雨也停了。那若断若续的呼唤,变得更加清晰。

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似号似哭,听起来好瘆人啊。这声音曾令儿太熟悉了,因为她自己也这样号过,为左葳、为陶陶。

她跳下床来,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见远处的海滩上,有几盏灯火,在黑黝黝的天地间闪动着。

她心头猛然一惊,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想起楼下那对新婚夫妇,一个不祥的预感,迅速闪过心头,便急忙穿好衣服,向海滩上跑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来回疯跑,一面跑,一面发出撕人心肺的号叫。

曾令儿跑上前去,认出她就是来此地度蜜月的新娘,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把抱住那几乎癫狂的女人,怜爱地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她的衣衫已被大雨淋得湿透,上下牙齿磕碰出嗒嗒的声响,停一阵又叫一阵地哭号着,在曾令儿的怀里盲目地挣扎。

“我是老曾,我是老曾啊!看看我,看看我!”

新娘看了她很久,似乎认出了她,无言地挥手往海面上一指,身子便瘫软地往沙滩上倒下去。

曾令儿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让新娘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胸前,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两艘快艇,在海面上穿梭,用聚光灯在海面上扫来扫去。

曾令儿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已徒然。那个不听她警告的新郎,已经陷入那个涡流。像自己当年那样,能从旋涡里跳出,实属偶然,只能说那是一个奇迹,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脱。

她无比清晰地记起差不多三十年前,身处那涡流中的恐惧、绝望、无力……她为什么不更加珍惜那经过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搏斗而获得的生命呢?这珍惜,意味着使这个生命在更阔大的背景上,获得更大的意义。

靠在她怀里的新娘,已经号不动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气,都已耗尽。只有一双眼睛还活着,死死地盯牢在海面上搜索的两艘快艇。

天就要亮了,大海渐渐从黑暗中显出它无比庄严的雄姿,那使大海得以显现的光亮,似乎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海洋深处透出的光柱,将海水映得一片昏黄。渐渐地,从东方的云层里,又透出瑰丽的朝霞。一片金光突然从海面跃出,这金光和霞光又将海面染成金红。

退潮了,海浪哗哗地响着,每响一次,便向海的深处退去一步,而将昨夜暴雨抛进海里的浊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树枝、木片、空酒瓶子、罐头盒子、塑料袋……重又回到海滩上来。

海,越走越远,越来越干净了。碧澄澄、清澈澈的,在朝阳下闪着宁静的光辉。

曾令儿心里呼道:我智慧的海啊!

忽然,打捞的人们向一处海滩迅跑,曾令儿搀起新娘,也向那个方向跑去。

果然是他!永远不再醒来。大海连他也吐出来了,它不肯接受这陆地上的一切。

新娘已是欲叫无声,欲哭无泪。只是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丈夫,从他的头发摸起,一寸一寸地,摸过他的全身,直到他的脚尖。仿佛不相信,这个面目浮肿、遍体鳞伤的男人,就是她挚爱的丈夫。然后她厉声一叫,向大海跑去,人们拖住她,把她抱回了旅馆。

曾令儿为她脱去已经撕成碎条的衣裙——不知她是在昨夜的疯狂中自己撕碎的,还是让海滩上的灌木丛剐破的。

又在浴池里放了热水,连搀带抱地把她浸在那池热水里。那可怜的人儿,血液好像都已冻结,全身乌紫。曾令儿守在浴池旁,直到她全身的肤色恢复正常。

给她擦干全身,又换上干净的衣服,逼她服了两粒安眠药,抱她躺在床上。

她睡了,像死亡那么安静。

曾令儿打开他们房间所有的抽屉和柜子,把她丈夫的东西收敛在一起,装进箱子,然后锁好。她真想把那箱子和箱子的钥匙扔进大海,但她想起大海留给她的印象,那印象,她永生不会忘记——把一切不干净的东西吐出去。

又拿过一把椅子,在靠海的窗口坐下,眯起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的海,那智慧的海。

就在此时,曾令儿觉得,她已越过了人生的另一个高度。她将与左葳合作,既不是因为对左葳的爱或恨,也不是因为对卢北河的怜悯,而是为这个世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她舒心地叹了一口气,把双手放在窗台上,尽情地嗅着海的气息。她要等,等那新娘醒来。她将告诉她,她的爱情已经得到过呼应,这种可以呼应的爱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经足够。因为还有那么多人,过完了没有被呼应的人生。

还要告诉她,“无穷思爱”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