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婚

1

麦城最近几年的交通,堪比情侣间脆弱的感情。

周一至周五的12点至14点,是情侣的热恋期,柔情蜜意顺风顺水,处处畅通无阻;周二至周四的其他时段,则是七年之痒相看两生厌的老夫老妻,刮点风,下点小雨,天气太热,或太冷,随便有点什么小问题都可引爆二人的坏脾气,瘫痪到底。

至于周一至周五的其他时段,是忍无可忍积怨已久濒临离婚、正在摊牌、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随时随地都是爆发进行时。

别琼不禁苦笑,自己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个。

今天是周五,同亚盛集团签合同,蒋园长——她的顶头上司,蒋晓光昨天晚上特别发短信提醒,要她勿迟到。她当然不敢疏忽大意,上了两个闹表,5点多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因记挂着这件事,哪里还睡得着,索性起床洗漱。换好衣服,重新检查包里的资料,反复看过确认无误后,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出门。

没想到全城大堵塞,出租车似乎开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躲起了活儿,跳了几次红绿灯,有几辆驶过来也是载着客。偶有三四辆空车驶来,可堵成这样,司机压根儿不停。别琼掏出手机看时间,站在马路上挥得手都酸了,急得暗暗跳脚。盼星星盼月亮般,等来一辆车窗前闪着红色小霓虹灯的黑车凑过来,张口漫天要价,是正规出租车费用的三倍。她犹豫着,却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拉开后门一屁股坐进去,一溜烟跑了。

眼见打出租无望,别琼一路小跑到车站挤公交,直达地铁的公交车过去了三趟,黑压压不顾死活的人们如同攻占一个堡垒般,只管往前冲,她几乎是被挤上公交车,一路双手紧抓着扶手摇摇晃晃,到了地铁站又被挤下车。

随着人潮下了地下通道,这才发现……包呢?

钱包、身份证、银行卡……唯一幸存的,只有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移动电话,因为担心迟到,一直频频拿过来看时间。

“死了死了。”急得要哭出来,给蒋晓光打电话,彩铃从头听到尾,一直没人接听。

顾不上了,挂失银行卡要紧。这么想着,闪身进了路边的招行。再去移动营业厅补卡,等办完各项手续出来,发现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新短信,正是蒋晓光发来的——

“亚盛集团临时有变化,等你回园区细聊。”

别琼在麦城当地成立刚刚三年的一家幼儿园工作,该幼儿园以西方教育体系为主,是 “向阳花”教育机构旗下多家幼儿园分区之一,职位是园长特别助理。

蒋晓光的脾气全园区公认的好。幼儿园里好几个新入职的女老师,每次见到别琼,都羡慕她跟了个好上司,都是年轻人,私下里聊天异常欢乐。

“福利有没有女朋友?”她们私下里叫他“福利”。

“谁要是她女朋友,啧啧,幸福得要死。”

“从来就没见他瞪过别琼一眼。”

“哪像我领导,”压低声音,“昨晚都11点多了,还打来电话大骂我一通,不就是交的方案里写错家长名字吗。”

“还敢说。让你写爱神班小朋友的入园变化,王家李家最基础的都不分,骂你都是轻的。”

“拜托我新来的,才一个月,让我慢慢适应好么。”

“别琼,你和福利该不会……”

她们嘿嘿笑,“你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你说你这么漂亮,什么人遇不到啊,是吧?再说了,办公室恋情很危险哪,尤其是上下级关系,搞不好工作都丢了。”

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笑眯眯脸皮厚厚,毫不客气地忽悠她,“让给我们嘛。”

别琼啼笑皆非,“哪用让,蒋园长才看不上我。”

“那说好咯,”就等她这句话呢,“既然没可能,他的各种情报你可要给我送过来呀。”

“我也要我也要。”

“是呀是呀,就指望你了。”

……

每次路过这帮花痴女同事的工位,别琼总要被大家拦住这样问东问西。

蒋晓光是幼儿园内口碑极好的钻石王老五。幼儿园里女教师居多,好不容易今年特招了十几个男老师平衡,大半却已婚,剩下的一半平均分成三等份——三分之一隔三差五换女朋友,三分之一长得过于歪瓜裂枣,三分之一……性取向不明。

蒋晓光是这剩下的一半中,唯一一位长期单身,长得风采卓然且性取向非常明确的阳光男。

一米八五的海拔轻易从几个单身男老师中脱颖而出,更因为他生得一副女人也妒忌的好皮囊让不知道多少女教师集体没了心窍。男人的皮肤一向粗糙毛孔大,他却像是被去掉所有瑕疵的艺人宣传照,让人忍不住想要捏捏那无暇的脸,到底是真是假。为人呢,亲和力极强,虽然是空降而来,从未曾见过有任何人私底下不服或者发牢骚。做事没一点架子,跟谁说话,都客气得很。

确定性取向——异性恋,是因为公关部的关嘉嘉有次找他签字,没敲门就闯进去,看到蒋晓光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喃喃自语——

“聂双。”

见她进去,手忙脚乱把相框扔进旁边的抽屉里。

关嘉嘉假模假样地上前找他签字,目光却直直看向没有关紧的抽屉,相框里的蒋晓光和一个留着清爽短发的女生正彼此对视,亲昵地头顶头。

蒋晓光看向女生的目光炽烈,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在热恋。可是女生……虽然也在看着蒋晓光笑,可那笑容,总觉得是一种异样的悲伤。

落寞得很。

关嘉嘉想,又没见他光明正大摆放过这张照片,又从不见他与任何女生约会,必定是昔日恋人无疑。

聂双?还是聂爽?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有关他的外号“福利”是这样得来的——

还是这个花痴关嘉嘉,吃完午饭回来在楼道里遇见蒋晓光,某个侧面看上去,被她发现同自己手里抱着的时尚杂志,封面上刊登的林志颖照片极像,冲出去就广而告之。

午休时间已过去大半,园区小朋友们早就在隔壁楼的睡眠室熟睡,有几个顽童在大厅里跑来跑去,被后勤园长和几个女老师哄上床。关嘉嘉先是在群里发微信嚷了几遍,接着又发微博,有图有真相,还把几个平日里对蒋晓光虎视眈眈的姐妹们召集起来,围在蒋晓光办公室的外面,她跑去敲门。

“蒋园长!”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像是并没有人。

关嘉嘉正想再喊一遍,突然听到关抽屉的声音,接着是蒋晓光压低的声音。

“请进。”

她忍住笑,“您出来下好不好,人太多了,进不去。”

外面早就笑得哄成一片。

蒋晓光纳闷地走出来,关嘉嘉迅速站到旁边,举着杂志封面让大家看——

“像不像,像不像?”

“哇!”惊呼声,叫好声,起哄声,恨不得掀翻屋顶。

“请问蒋园长,身为当事人,你怎么保养的?”

蒋晓光被众女同事包围着,好半天才弄清楚状况,哭笑不得地挥挥手,“别闹了啊大小姐们,两点多了,午休时间结束了。”

“那等下班了,是不是可以随便闹?”

“……”

哄笑声惊动了走廊另一头主管幼儿园运营的张董,他老人家默默站立看了一会热闹,居然笑眯眯地说:“你们以为我招蒋晓光过来,真的是因为他的能力?错!完全是因为他的美色!”

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现场的氛围了。

张董又说:“我这么做为了谁?还不是要给你们发福利!”

逼得最后蒋晓光索性也豁出去了,索性站在椅子上,“谢谢各位姐妹们的厚爱,要不要我走两步啊?”

“走两步走两步!”

关嘉嘉也自告奋勇,“我和你一起来。”

大家迅速让出过道的位置。

一对璧人从这头走到那头,职业模特走台般走了两个来回。关嘉嘉之前做过专业车模,一路带着蒋晓光摆出各种Pose,惊艳全场。走至最台前时,突然飞速转身强行拽下蒋晓光的宝蓝色针织开衫,露出里面贴身的白衬衫,将走台推上高潮。

张董离开的时候不忘拍蒋晓光的肩膀,“福利同学,年轻有为呀。”

至此“福利”在全幼儿园叫开。

唯独别琼不敢。

蒋晓光再平易近人,终究是他的领导。有时候,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更让人警惕。

在他手下工作了一年多,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他不说重话的时候,比其他同事的领导拍桌子、摔本子还要让她紧张。

……

“一袋酸奶,一根玉米。”

早餐亭前不论什么时间段永远有人排着长龙,此刻排在第一位的男士一边交钱,一边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旁边陷入沉思的别琼。

她醒过神儿, 已经上午十点半,匆匆回了短信,正要坐公交车回去,“叮”的一声,又有一条新短信。

“小别,晚上一起吃饭,下班后我去你公司接你。乔磊。”

不知道乔磊的手机短信是设置的自带签名,还是他每次都要署上自己的名字,独独这样对她,怕她忘记他的存在,需要刻意反复强调。

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算好的,每次出现一定要捡着她倒霉的时候,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是痛经痛得直不起腰说不出话的时候?

她想起那天邵小尉和戴川闹哄哄的婚礼。

2

同乔磊久别重逢,就算曾经有过再多的不快,就算真如此前同学所说,乔磊退学同向她告白被伤自尊般的拒绝有着直接的关系,但至少别琼觉得,不论何时她与乔磊想见,也不应该是仇人。

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再见到当初曾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突然如梦初醒,换做自己,要有着怎样的勇气和执念还肯继续来见她?而他,从来不欠她什么,并不能因他爱慕着她,她就有了随便对待他的权利。

邵小尉走后,她鼓足勇气说道:“本来有挺多事问你的,可今天是小尉的婚礼,咱们改天再聊吧。”

他欣然同意,“今天我确实也只是特意来参加婚礼的。”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返回大厅,一把被新郎官戴川拽住,“别琼,小尉呢?找你半天了。客人们都等着呢。”

“她早回来了。”

“没有啊,刚才她说觉得婚纱不合适,想让你帮她调调,人呢?”

她想起邵小尉的话,心猛得一沉。

翻出手机边拨号码边问,“打她电话了吗?”

“打了,关机。”

确实是关机。

可是,等等!有她发来的一条未读短信——

“别琼,我走了,请帮我收拾残局。当初为了让戴川同意跟我结婚,我找医院的朋友做了个假的孕检单。他们家三代单传,我知道他父母想要孙子,想很久了。一会你回去,顺便告诉老人家真相吧。”

看看时间,正是她离开自己同乔磊说话的时候。

脑子嗡嗡乱,是先找戴川说清楚,还是先同邵小尉的爸妈打个招呼?

乔磊跟过来,看出她的异样,“怎么?”

她把手机递给乔磊看。

深吸一口气,转向戴川,“呃,那个,戴川,可能,可能有点情况,一会不论我说了什么,你都要挺住啊。”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

是邵小尉坚持要他穿白色新郎礼服,为此她还特意去了台湾订做。

今天来的男人,来一个算一个,没有人比他帅。

“没事,你说。自从跟她在一起,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他冲站在后面的乔磊挤挤眼睛,“就算你现在告诉我她逃婚了,我都不带眨眼睛的。”

既然他这么说,别琼干脆豁出去,“好吧,那你别眨眼睛。”

“什么意思?”

“她……那个……说觉得你俩好像不是很适合……所以,让我告诉你一声……咳咳,她有事先走了。还有,她怀孕也是假的,你知道的吧?”

她已经不敢再看戴川一眼。

偏偏清清楚楚听到戴川松了一口气。

“嚯!”

这声音,像是调皮的孩子终于躲过了严厉的父亲一顿毒打,既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欢快。

她着实难以置信,“你……”

他已经不打算掩饰,尴尬地笑笑,又松松领带,“这样也好。我还想,如果今天她想不通,我只能等着哪天婚后她突然想通,再去离婚。”

大厅里喧闹的人群像是都与他们无关。

“本来打算今天摆酒后,明天再去登记。还好,她明白得不晚。”

……这到底是一对什么冤家。

否则怎么可能分分合合纠缠这么多年,又上演今天这样一场好戏。

别琼为自己之前担心戴川过于愤怒和悲伤无法承受感到羞愧。

她可不愿意陪同戴川过去逐一向人群解释,她是伴娘,新娘已经闪人,她可没有理由留下来。

“戴川,既然这样,那我也先走一步了。”

戴川似乎没听到,双手向上展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似乎充满了能量般大笑了一声,接着喊道:“来吧来吧都来吧,这才刚开始!”

别琼默默在心里骂:神经病。

乔磊站在身后,一直声色不动地听着别琼和戴川的对话,这时才说:“我送你。”

只要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什么人开的什么车。

她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好。”

别琼对汽车品牌了解甚少,神经大条的她只知道自己上了一辆灰色越野车。柏油路上车水马龙,她也就不过认识三五个汽车标致。只觉得看上去应该价格不菲,心里暗暗想着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看来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她坐在后车座儿,因不想同他对视,微低着头,想打破沉默,却连没话找话说的勇气都没了。

——那晚是乔磊对她的最后一次告白,也是她历年来拒绝他时,说过的最狠最绝情最后悔的一句话。

当时乔磊牢牢看住她,脸色煞白。

连她自己也意识到过分的时候,乔磊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紧抿着嘴唇,拳头一点点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一点点攥紧。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觉得恐惧,可这恐惧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原因,隐隐地又有点兴奋,像是她童年时期哀求了那么久,终于在过年时得到的烟花。满桌的年夜饭顾不得吃,早早叫上小伙伴,点燃长长的檀香,因为害怕伸长手臂站得远远的,可是那根烟花啊,左点不着,右点不着。看得周围的小伙伴只说是哑炮,要她甩手扔掉。

同伴们渐渐远去,只剩下她一人守着这根哑炮,隔一会,伸出檀香去点一点,慢慢没了耐心,丢在墙角。

时不时想起它,依然忍不住有着想要再次点燃的冲动。

骨子里坚信它绝不是哑炮,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它现在暂时然不着;一定会燃着它的信念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时刻敦促着她,嘿,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看到和听到:绚烂缤纷的花朵在夜空升起,嘭!啪!

可是她再次失望。

乔磊很快恢复了正常,用别琼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女生宿舍楼前,四妞探头探脑,在打探这边的动静,与别琼的目光相撞,吐着舌头又缩回去。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们,正提着零食水果袋子出出入入,有小情侣在楼门前拥抱热吻舍不得离去,刚刚分开的情侣女生一步三回头,男生把手做话筒状放在耳边,示意回到宿舍就马上打来话……

她倒是想知道他还要怎么做,索性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他吓个不轻。每每两人的目光相遇,第一个别传脑袋转移视线的,一直都是他。

“小别,我,我走了。再见。你……”他结结巴巴的,“你多保重。”

第二天四妞上完全院的公共大课回来,宣布了这个新闻。

“退学了,听说是他姨妈从纽约回来,要带他母子俩走。”

是真的走了。

直到这一刻,再见到他。

车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Matthew Lien 的《布列瑟农》: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

and upon the other side

you would be a sweet surrender

i must go the other way

and my train will carry me onward

though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wo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now the clouds are flying by me

and the moon is the rise

i have left stars behind me

they were disamondsin your skies

you would be a sweet surrender

i must go the other way

and my train will carry me onward

though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wo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

这曲子空灵、缥缈,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演唱者略带沧桑的男声, 让人几乎错觉自己正躺在风吹稻花香的村庄里。

头顶上方,星空正闪烁。

汽车平缓地全速前进。

别琼问:“过得好么?”

“还好。”他将音乐声调小,“如你所见。”

“阿姨好吗?”

“基本上好了,但想让她在纽约静养。”

她笑,“真好。阿姨是个好人,到现在我还记得小学时她看见我就笑,偷偷往我裤兜塞青枣吃。”

“还有这样的事?”他似笑非笑,“这我可不清楚。”

“否则你觉得我当时拼了命拿刀去吓唬别的小孩,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妈妈花钱雇的我。”

若不是念着当年这份“恩情”,他才不会容忍自己那般粗暴无礼地对待他吧?

他仿佛还没适应她突然将当年的那些事拿出来随意调侃的节奏,等明白过来,回头看着她,眉毛扬得高高,“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变了很多。”

“如果你是说我今天穿的小礼服,我也只好承认。如果你说的是我对你现在的态度,好吧,我都承认。”

汽车停在别琼家楼下,有陌生来电,她边说着说“那我们改天见吧,我先接电话”边下车。

哪怕是保险公司打来的推销电话呢,她都想拉着对方聊上一小会,只怕乔磊要说“我能上去聊会吗”或者“不然找个地方坐坐”。

在车上的二十多分钟,已经用光了所有她的勇气和魄力。

朋友说,在行驶的公路上,如果你刚出发没开多久就撞上红灯,那么接下来的路程,你将处处遇红灯。

不论前车如何万马奔腾般呼啸而过,到你这里时就别指望后面的路程绿灯闪烁,一路畅通,更别妄想也许加大油门能够强冲过去。

到你这里是红灯,就得认命。

别琼站在楼道前的窗户旁,看着乔磊的车在她家楼下停着,似乎并没有开走的迹象。

五分钟,十分钟,终于,他离开了。

别琼舒口气。

管他前面是红灯,还是绿灯。

只要忍耐片刻,你要去的方向许可通知,总会等来。

3

邵小尉从东南亚躲避逃婚风头,回国是在一个半月后,刚踏上祖国大地的她回了一趟家,就急急约她出来。

在别琼办公楼旁边的茶餐厅吃饭,她很风骚地穿了件东南亚风情的沙滩长裙,蓝色小花辫挂脖露出大半光洁的后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从国外回来,嘴里一劲儿往外拽英语单词。

“还是祖国的饭好吃!我跟你讲,泰国菜就是甜辣为主,你看看你看看,”她把舌头整个吐出来,说话含糊不清开始大舌头,“舌头颜色都变了,简直都想抛弃我自个回来。”

她对于街坊们传至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故事传奇里,自己居然不是主人公,感到非常的失望。

“你听听去,他们在说什么?某某官员贪污几千万被判无期徒刑了,某某女汉纸遭遇色狼主动配合终于在保安的配合下扭送色狼去派出所啊,什么美娇妻裸游吸引他人视线,丈夫趁机行窃啊……他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您的感受?”

“对啊,见到我,没有一个人问,小尉啊,你去哪里了?”

“你爸妈呢?”

“气得俩人出国旅游去了。我都回来了,人家老两口还没回来,说没我这个不孝的女儿,跟我闹绝交,到现在打电话都不接。”

“……你们全家在躲避风头这件事上,真是出奇得一致啊。你总不能期待着他们敲锣打鼓庆祝你逃婚?”

“……滚!我是说周围邻居,看见我就点个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别琼忍住笑,“是不是应该请各大媒体的记者过来,给您开一个新闻发布会?顺便在第一时间连线戴川,问他的感受?”

穿着工作服戴着黑色领结的服务生端来两杯丝袜奶茶,一凉一热分别放在邵小尉、别琼面前。

邵小尉是真的渴了,喝下去多半杯才反击道:“那倒不用。我又不是抓住一切机会炒作的三流明星,想红想得快疯了。”

“那你图什么?当事第一女主角的瘾没做够?”

“我可听出来了,这么半天,你可一直揶揄我。人家戴川都没你这么意不平。”

“那你到底想怎样啊,姐姐,我一会还得去上班呢,不像您,逃婚逃的,工作都辞掉了。”

逃婚的代价当然不止于此。

“我就是觉得,”邵小尉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不论多么严重的事情,天要塌下来,窒息快要死去,泰山压顶般深陷僵局……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没有人真会在意。”

“老祖宗早就总结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呢,逃婚后才有了这么痛的感悟?”那天的烂摊子究竟烂成什么样,别琼已经不想向她一一复述,“能下那么大的决心逃婚,倒在意这些小破事。”

不止她一个人避风头。

戴家老头气得住院,以为再过几个月可以抱上孙子,不想鸡飞蛋打,出门被人指指点点,还上了电视台的社会新闻。

连十几年不联系的老战友都打来电话亲切慰问。

老太太一怒之下,跟人换了房子,全家搬到龙华区,新邻居新菜市场新居委会新老年蹈队……成功打入群众内部,跟着众人指手划脚怒斥那传说中不负责的小媳妇,以及同情如此家门不幸的老头老太太。

唯有戴川,每天无事人般嘻嘻哈哈上班去,高高兴兴下班来。

周末与同事把酒言欢,隔三差五有女同事打电话,声音嗲得直叫老太太无法忍受,直接挂电话。

老太太小心试探,“要不要我们给你介绍个女孩,你三姨的邻居女儿,刚从德国回来……”

他斜斜眼睛,“妈,我们公司的我还应付不过来呢,您消停会儿吧。”

“你可别因为受了刺激,祸害别人家闺女去。她们再主动送上门,你也不能占便宜。”

“妈——瞧您,都说到哪儿去了,”这下急了,“我还是不是您亲儿子了,再说,现在的女孩,一个个都精着呢,大家不过是一块吃吃饭唱唱歌,谁肯随便叫别人占便宜。”

听着这话在理,老太太放心了,又问:“你这几天到底是装出来的潇洒无所谓呢,故意演给我们看,还是真的这么快活,把之前的事都放下了?”

老太太还挺会用词。

“说心里话?”

“嗯。”

“老实说,就是开始有点吓一跳,没想到会这样。可我俩从高中谈恋爱,到大学,这么多年,小尉看得那叫一个紧,我压根就没怎么接触过其他女孩子。现在完全是自由人了,妈,你不知道我多快活。”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戴川双手插裤兜唱得好快乐,“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老太太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不知从哪里要来别琼的方式,一句一句复述给她听。

别琼想,老太太真老谋深算,这是要她有机会讲给邵小尉听。

像是受了领导委屈负气辞职的上班族,被恋人误会受尽屈辱,不论对方如何解释都要坚决分手的小青年,年轻气盛、如此尽心、决绝,不过是为了有一天时间如梭,用铁一般的实施反击全都是对方的错。

带着恨意和即将就可以报仇雪恨后的快意,一一讲述给她听。

可惜老太太不了解别琼。

她从不是喜欢传闲话的多事女生,更何况事情已然如此,多说无益。

“小尉,说点正经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能怎么办?”邵小尉喝光了奶茶,吸管发出兹兹的响声,“做个美貌无敌的交际花,找工作找男人,电视剧里怎么说的,把幸福过得像花儿一样。”

别琼琢磨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回答:“这的确是你唯一的长处。”

她吃吃笑,突然想起什么收敛住笑容,“你猜我在泰国接到谁的电话?”

“听这意思,不像是戴川的电话。”

“以后这个人呢,就是我彻底的前任了。我希望你不要动不动就把他挂在你的嘴边,除非你想收了他,好么?不过,真不好意思,我也提提你的前任,打电话的正是温沈锐。”

她看着邵小尉,摸不清到底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眼下,她可没有好心情同邵小尉玩哑谜。

上次亚盛集团没去成,她回到园区,听说蒋晓光紧急出差,要陪同张董去新西兰的几家幼儿园交流学习。

临走时给她发了微信,位置了一堆业务。

重中之重是要求她与亚盛集团的CEO见面,最次也是秘书建立好关系,全力推进“向阳花”幼儿教育机构同亚盛集团的合作。

之前“向阳花”已经同亚盛集团的金总谈好一切条件,上周本来是要去签订合同,不料对方突然调了新的接班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公司所有项目一切停止,从上到下,除了保洁员,全部大换血。

她一个小小的运营园长助理,哪里来的门路跟人家刚刚上任的CEO见面,至于秘书,她每天除了休息时间,几乎全天都在给她打电话好么?人家压根不接。

直接去公司找她,不知道吃了多少个闭门羹。警卫像是怕她偷东西似的,眼睛几乎长在她身上,好话说尽,也只是木着一张脸说“对不起小姐,您没有预约,这是我们的规定”。

一周过去,一点进展也无。

昨天晚上10点多收到蒋晓光微信,说今天下午1点飞机落地,两点与她开会谈谈亚盛集团的合作。

谈什么。

一周的时间里,她推掉了所有的聚会,乔磊约了她四五次,连“你连单独见我的勇气也没有吗”都说出来,她仍没能赴约。

烦得很。

除了实在无法跟蒋晓光交代,更因为她爱极了这份工作。

两年前大学毕业,找工作时本来想同自己的专业“新媒体艺术系”挂钩,随便找个设计公司做美编,简历不知道投出去多少份,石沉大海。倒是“向阳花”伸出橄榄枝,也许是看中了她简历中的外联能力,或者是她自考了学前教育专业?

读大一时,还没同温沈锐分手,她花痴地非要报考自考的学前教育专业。

邵小尉听说的时候抓她过来扒着她的头皮看。

“看看你脑子里是不是被哪家无良医院不小心把大脑换了块海绵进去。”

“哪有。”她一点也不知道害臊,“我是想,毕业后我肯定是要和温沈锐结婚的。到时候生了宝宝,好带嘛。”

邵小尉撇撇嘴,不住蹉叹,“天啊,你被温沈锐吃定成这样,将来哪里还有什么地位,哪里有什么话语权。”

当时的她只顾幻想着两人生出的宝宝必是天使般模样,脸色红红嘿嘿傻笑,哪里听得进去邵小尉在说些什么。

结果不幸被邵小尉言中,大二时温沈锐单方面强行同别琼分手,小丫头想尽办法复合,终是未果。

可这一年只能考两次的全国自考,她已经过了八科,不忍放弃,只好继续考下去。

原以为这会是温沈锐留给自己最痛苦的回忆,现在想来,倒是成全了自己现在的工作。

大学入学时他们这一届扩招最厉害,当年毕业生数量超出往年21%,就业压力尤其大,听同学讲招聘会上人山人海的盛况,她连去的胆子都没有,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在网上发简历。但凡觉得有些可能性的,就鼠标一点丢出去。

最后发了多少份,给谁家发,丁点儿印象都没。

想必企业方也收到了海量的简历,零零星星肯打电话过来约面试的,不是保险公司就是骗人的黑中介。

除了“向阳花”教育机构。

当然做个幼儿园老师也不错,可“园长助理”算是怎么一回事,她并没想过要做行政工作啊。

面试的那天在走廊里等叫号。

乌泱泱的人群从三楼排到一楼,就这样刚刚初具规模的幼儿园已经夸张成这样,她哪里还敢像其他同学那样幻想什么世界500强。

从下午两点等到四点半,依然没有轮到她,不耐烦跑去隔壁教学区透气。刚好看到幼儿园大门前围满了接孩子们的家长。

在大门的最右方,隔着高高的大铁门,某位家长似乎正在和幼儿园老师沟通家中小朋友的情况。

“杨老师我家小奔睡午觉了吗?”

铁门内的年轻女老师柔声说,“小奔中午没睡。他还在吃饭,一会下来。请您等一会儿。”

铁门外的妈妈似乎有些不太满意,深深叹口气说,“杨老师,小奔中午不睡午觉的话,太累,小孩子精力跟不上,很烦的。这几天他一直不在幼儿园睡午觉,回家就开始闹,哭了足足半小时闹觉,我说什么他都反着来,做什么都不干,直到哭了半小时慢慢哭着睡着了。”

“今天我们两个老师轮流陪他睡觉,可是他说不困呢。”

“那这样吧,再进了睡眠室,您把睡觉的指令由‘请你躺下来’改为‘请你闭上眼睛’,这样反复重复,只要坚持10秒以上,他就能睡着了。”

别琼在旁边看着,不禁微笑。

知子莫若母,还是妈妈有办法。

别琼以为接下来这位杨老师的回答,一定是“好的,谢谢,下次我们试试”之类,但并没有。

脸上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很抱歉呢,小奔妈妈,小朋友自己有权决定是否睡觉,我们要尊重他的选择。只要他进了睡眠室,不影响其他小朋友,不大声喧哗,就没有关系。如果我们强制他睡觉的话,他会对睡眠室产生恐惧,以后再也不肯进睡眠室了。”

看来这位妈妈和别琼一样受到了震动。

“是这样啊,好的,我明白了,非常抱歉,我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没关系的,请您不要担心,小奔新入园,会慢慢适应的。我们不要给他压力,您更不要太焦虑,慢一点,慢有慢的好处呢。”

……

小时候因为在幼儿园不睡觉曾经被数次被罚站,不知道有多大心理阴影的别琼从教学区回到面试楼层,多日来只有这一个面试电话的沮丧和悲观,全部烟消云散。

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咆哮如万马奔腾,像是刚刚被骗加入传销组织的年轻人,坚定地学着同伴举起宣誓的右手,对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千万富翁没有一丝怀疑。

燃烧吧!

沸腾吧!

响彻在她脑海里的,声声灌耳的只有一句话:

不论如何,我要在这里工作。

这感觉就好像,攀越顶峰的大部队,出现了两个掉队的人。其中一个时而分心,攀登一会儿便想要下山转转,骨子里又不甘就此脱离,时时悬在心头的危机,督促着他不得不赶回来继续攀爬。累了渴了饿了无聊烦闷了,再下山去转,周而复始。

而另外一个觉得这个人有趣,有时候也跟上来凑凑热闹。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一伙的,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对方已经攀越过顶峰无数次。

人家是……用飞的。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在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