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带我走

1

蒋晓光从新西兰考察刚回来,直接召开中高层会议。

别琼坐在他的斜后方,看到穿着黑色西装的他满脸疲态,正一手松领带,另一手端起茶杯慢慢喝着,好脾气地听着公关部的同事——绰号为大喇叭的周游胡说八道。

“众所周知,亚盛投资集团从2010年成立伊始,每年以投资总额超30亿以上呈井喷式的规模增长,不到一年时间,迅速蹿升至为国内风投前二十,该集团掌门人在业界一直是个谜。”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能说点大家不知道的吗?”拓展部的玛丽一向快言快语。

早在亚盛初步敲定同“向阳花”合作之初,大家动用了各种资源、人脉,可亚盛一向低调,只得到这些少得不能再少的资料。

大喇叭故作神秘状,“你们知道吗,有人说亚盛掌门人是美国地产大亨的私生子,也有人说发迹于中东,更有传与俄罗斯石油大亨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大家哄的笑出声。

“真的假的?”

“别逗了。”

“你们别不信,听我说呀。我找我一个富二代朋友问过了,人家说这次新上任的亚盛集团老大,”大喇叭把手蜷成半弧状,似在跟大家说悄悄话不能声扬,又似高音喇叭,恨不得满世界嚷嚷,“是某全球排行前三十的富豪最近刚刚新认的干儿子。他老妈,啧啧,刚刚做了人的小,为了讨好这小老婆,随便把自己旗下一个小集团的CEO换了。”

“小集团?每年那么大手笔,亚盛什么时候成了小集团了。”

“所以说啊,根本没人知道亚盛的真正后台是谁。”

“才不是,之前的CEO罗伯特根本不是什么好鸟,咱们见过几次。看看他那样儿,听说就是一个二世祖,吃喝嫖赌什么都干,投资出去的资金多一半打了水漂。上头早就有换他的意思。要不是他的副手扶持,亚盛的风投哪能轮到我们。”

大孙看不下去了,“拜托你们专业一点,你们又不是狗仔队,闻着哪里有八卦的味道就往哪里奔。”

“狗仔队也是很专业的好不好,那些明星嘴里急着否认的,没过多久真相浮出睡眠,80%以上都是真的。”

——聊得越来越没边了。

所以说,开会这项在中国十分普遍频率又格外高的群体活动,不过是为了证明“人多意见杂,人多效率低,人多”这个真理。

当初亚盛集团这个项目是蒋晓光的前任直接谈的。

蒋晓光接手没多久。

两年前,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张董与两个兄弟共同出资,在麦城成立“向阳花”教育机构,之后迅速在广东、北京、浙江、江苏、上海等省份、直辖市陆续开分园,仅仅是麦城这样一个省会城市,已经建了五所幼儿园分园,一所小学。

大量的资料证明,“3-7岁是孩子习惯、性格、品行培养与定型的关键期,是儿童身心发展的关键阶段,这个时期幼儿所处的家庭环境、生活环境、学习环境如何,将会给一个人带来终生影响。一个人成年以后的价值观、性格气质、行为取向等,背后的动机往往跟童年的经历有关。”幼儿教育逐渐引起中国年轻一代父母高度重视,老一辈“吃饱了不饿不哭不闹”的几乎为零的教养模式已被慢慢抛弃。

近几年,尤其是日本作家黑柳彻子《窗边的小豆豆》风靡中国后,越来越多的家长选择把金钱和精力投在幼儿教育上,大批类似“夏山学校”“巴学园”以人为本、充分尊重幼儿,提倡建设最富人性化的快乐幼儿园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加上虐童事件频繁发生,让家长对幼儿教育忧心忡忡,想要选择良好的师资水平、教育理念、环境规划与安全都非常完备的学校,让小朋友接受安全而良好的早期教育,成为每位家长心中的头等大事。

“向阳花”创始人张董正是瞄准了这一点,在国外定居二十多年后毅然决定回国开了这家教育机构。机构引进西方国家蒙特梭利、华德福教育理念,结合中国特色,以人为本,以培养儿童人格建构、心理保护与成长的独为主要目标,开创了一套真正适应中国小朋友心理和生理成长特点的独特教育理念。将其在全国推广发扬光大,招聘更多优秀的幼儿教师,是张董毕生的心愿,更是他在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由此收益后,觉得刻不容缓的事情。

一年前张董亲自跟进亚盛集团的风投项目,材料不知道写了多少份,亚盛本身就有意投资大陆的教育机构,约了几次面谈,对“向阳花”的经营情况进行了多次实地考察,经历了非常苛刻的审查阶段,拿到对方给出的条款清单后,更是进行了长达一年多的估价谈判,好不容易进入签订合同环节,没想到情况突变。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蒋晓光微皱眉头,伸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收!”

会议室安静下来。

别琼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怕蒋晓光点她的名字,偏偏他四下巡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并未点名,却期待地看着她,说道:“谁来说点儿靠谱的?”

关键时刻关嘉嘉突然站起身——

“我来!”

她显然早有准备,从手中的文件夹中抽出一打打印好的A4纸, 挨个分发给众同事。

“亚盛集团信任CEO威尔斯,其继父是加拿大当地鲜为人知的富豪之一。据传此人深居简出,无人知其详细底细。只知其家族靠矿业发家,产业横跨教育、地产、矿产、传媒、新能源、金融能源投资、汽车制造……几大领域,但记在名下的却极少。更因为其谨言慎行为人极为低调,因此业界少有人知晓。”

大喇叭不服,“那么多人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该不是从哪个总裁体的小说里意淫来的吧?”

关嘉嘉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此人原本有一儿一女,但在一次车祸中连同妻子意外丧生,遭此大挫,越发深居简出。四年前结识从国内赴纽约投亲的威尔森母子,对威尔森有精神病的母亲一见钟情,广寻名医终于彻底治愈,并于去年完婚。这个被威尔森称为Uncle An的人,与威尔森格外投缘,走到哪里都带上。几个月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威尔森执意要回国,据说Uncle An列了一份长名单让他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要亚盛集团。除了高层,亚盛集团的内部员工,也是本周才知道的。刚才大喇叭说的有一点是没错,原来的CEO罗伯特是Uncle An表亲的后代,得知自己位置被夺,异常愤怒,甚至没有办交接,还在内部毁了不少文件,愤而出走。”

她重新坐到位置上,“听说现在亚盛集团内部一团混乱,所有的项目都已经暂停,之前已经投资的项目也正在清理、整合和退出。所以,这也是我们很多人想去见面而被拒绝的原因。”

大家交头接耳的样子极大满足了关嘉嘉,她顿了顿,继续说:“不过,我还听说,威尔森原本是A大本科生,大三时从A大退学,中文名字是……乔磊。”

别琼听到这里身体一僵。

“咱们园区A大毕业的,”张董问,“是不是只有别琼?”

正心惊肉跳,关嘉嘉给了猛烈一击,“我算了下,好像,他俩是同一届毕业生,说不定还认识。”

大喇叭救了她贱命,他非要关嘉嘉说出资料来源不可,“你哪儿听来的?”

关嘉嘉笑嘻嘻,“有心人天不负,正是凭借对蒋园长热情的爱,才让我从亚盛内部打探到这些消息。”

“喂喂喂,女生外向!”

“哈哈哈哈,”张董大笑,“看来今后得多招几个貌美的帅小伙,不错不错,跟我了解的出入不多。”

蒋晓光已经习惯了张董在这种场合下开他的玩笑,捂着额头继续主持会议:“别琼说说吧。”

“呃,是这样,”别琼红着脸,简直羞于张嘴,“亚盛我跑了一周多,秘书面都见不到。名片留了一张又一张,没任何回应。”

“乔磊认识吗?”

“呃,认识倒是认识的,不过……没说过几句话。他后来退学后,更是没什么联系。”

事情发展到这里未免有些好笑。

她想尽办法想要见亚盛集团的新CEO。

却拒绝了无数次乔磊要见面的提议。

“既然认识那就好说,我们的项目经得起推敲,对方有如此大的变动,也不能急于求进。先缓一缓。关嘉嘉,你这边继续细化之前的资料。别琼,你找个机会,争取和乔磊搭上线,大家分头行动吧。”

众人陆续走出会议室。

别琼怕其他人再细问,有意慢吞吞地装模作样收拾东西。

直到关嘉嘉频频冲她使眼色,示意她快点走。

只差翻白眼了,她还没弄明白。

关嘉嘉只好发短信。

“喂喂喂,我要跟你上司表白,快闪啦。”

……好快的节奏。

她匆匆拿起文件往外走。

听得背后关嘉嘉已经大喝一声,单刀直入——

“蒋晓光!”

她不由得虎躯一震,我勒个去。

蒋晓光当时的反应具体如何,谁都不知。

五分钟后蒋晓光从办公室仓皇逃出来,神色狼狈。

稍后关嘉嘉拍着手掌走出来,对站在外面议论纷纷好奇打量她的众人说道:“兄弟姐妹们,不好意思了,我从今天开始,正式、光明正大地追求咱们蒋晓光园长了。你们曾经对他有心的,请即刻起死心;压根没有任何想法的,请继续坚定你们的立场。至于其他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不追到他,我誓不罢休。”

当时在场的单身男教师们站起来,纷纷拍着胸口说,“太好了,关嘉嘉总算有目标了。”

“真是吓死我们了。”

“以后终于不怕她来追求我们啦。”

“好希望她能成功哦。”

……

2

戴川是在同阿冰吃烧烤的时候,看到包间里的别琼的。

夜色已深,大厅里的十几张烧烤桌,吃客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知道换了几波。烧烤桌上满是残羹冷炙,铁签串上剩着些被客人弃吃的肥肉、肉筋散在铁盘里,穿着制服的服务生推着垃圾车沿桌收拾。

同阿冰坐了两个多小时,她的嘴巴压根就没停下过。

闺蜜买了最新款某国际品牌的限量版包包却天天挤地铁,前台同事居然开了一辆跑车上下班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前男友的现女友刚刚发了微博照片显然鼻子隆过……他听得烦了困了,忍不住连打几个哈欠,看看时间差不多也该收了,摆手招呼服务生买单。

服务员出小票拿给他看明细,接着转身敲了对面包间的门,“小姐,我们马上就要打烊了。”

门打开,他看到包间里,一个人默默坐着的别琼。

以及,她面前空置的烧烤桌。

如果刚好在她进了包间后,戴川和阿冰马上进这家店,那么别琼至少等了两个半小时。

但她等的人,并没有来。

戴川从包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塞给阿冰,“宝贝你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哈,我有点事你先走。”

阿冰虽然不情不愿,但手指碰到钱的真实触感让她眨着眼睛站起来,甚至对着别琼暧昧地笑笑。

“那改天你再约我哦。”她头也不回离开。

别琼还是上学时的老样子。

像是回到高中校园。

学校规定所有学生一年四季穿着那两套丑得不能再丑的土黄色校服,男生平头,女生统一的齐耳短发,不准化妆,不准佩戴任何首饰,放眼整个校园,长得好看些难看些哪有什么两样。可是那些精明爱美的小女生啊,总能找到一切机会,将各种颜色和各种可爱形状的发卡插在黑发中,精心修饰的眉形,能够让眼睛变得美而大又改变瞳孔颜色的美瞳,校服领子夹个粉色带钻的心形胸针上,拉链上挂个可爱的手机吊饰上,裤脚向上翻折别上好看的彩色曲别针……

别琼是最老实的一个。

清爽的短发几乎可以是学校女生发型最标准长度,肥肥大大的校服几乎能塞进去两个她。化妆品?用的郁美净婴儿霜吧,淡淡婴儿般奶香味道,安安静静那么一个人,说话都很少大声。

相比之下,她同桌邵小尉就是妖孽了。

头发乍看与黑发并无二致,可唯有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在某个特定的视觉角度才能显现的紫发,让她连转头的时候都带着一股狐媚劲儿。戴着琥珀色的美瞳,看人的时候眼睛水汪汪楚楚可怜,刷着长长的睫毛,根根纤长卷翘,眼线画得隐藏而巧妙,脸上涂着精致的粉。到底是年轻,那样好的皮肤就算不擦任何化妆品,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

说话尖细娇滴滴,动辄大呼小叫,可是男生们喜欢。

荷尔蒙在体内蠢蠢欲动,正是青春懵懂,对异性心动的年纪,再加上邵小尉是真的美啊。

那一届的男生们私下里选出年级十大美女,邵小尉当之无愧高居榜首。玩篮球的时候只要有她在场,个个像是打了鸡血,谁肯团队合作,都搞个人英雄主义,单枪匹马过人勇猛上篮。

她是物理课代表,催交作业的时候男生一个拖一个,没人主动交,必要她挨个主动关心问询才能收齐。值日打扫卫生,黑板哪里轮得到她擦,早有勤快的男生每节课下课铃响后抢着擦干净。

进了教室就叽叽喳喳,跟女生们聚在一起,议论着谁的演唱会多么隆重,刚上市的化妆品哪个物美价廉,年级的谁谁谁主动追求谁被老师叫了家长……

现在想来,彼时的邵小尉当然同所有他后来遇到的女生一样肤浅而无聊,可当时大家均处在三点一线的单纯校园环境中,人也是单纯,那时他只觉得邵小尉可爱极了。

要是能做我的女朋友就好了。

于是有天趁着邵小尉生病没来,他问前桌默默写作业的别琼。

“嗨,帮我给邵小尉写封情书怎样?”

她像只收到惊吓的兔子,缩手缩脚,紧张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

他笑,“放心,不是给你写的。是让你帮我写,”他指指邵小尉的座位,“呐,写给你同桌的。”

直到现在,他依然记得别琼如释重负的表情,“哦,好。”

她竟然同意了。

“什么时候要?”

“嗯?”

“第四节课有节体育课,我听说老师没来,上自修。那我中学放学之前给你吧?”

“……好的。”他稀里糊涂地答应,甚至忘记问为什么她答应的如此痛快,本来只是想逗逗她的,也排解下爱慕邵小尉而不知道如何追求如何表达的郁闷。

第四节课果然自修。老师们在年级组开会,对于他们这帮高一新生来说,正是聊天的好机会。

只可惜——

别人跟同桌前后桌聊得风生水起,戴川和同桌坐在角落最后一桌。

右边是南墙。左边是同桌学霸温沈锐同学。

前桌的别琼正专注地写着什么,头都很少抬。她的同桌邵小尉没来。,而学霸同学正戴着耳机听新概念英语。他烦极了,拿着笔勾勾画画,戴望舒、艾青、鲁迅、苏轼、王安石……没胡子的加胡子,涂上飘飘长发,连拖地连衣裙都美美地加上去。

正无聊间,听到“扑哧”的笑声。

只见别琼转过来,正盯着他笔下的鲁迅看,手里捏着一枚封好的有着精致蕾丝花边信封——

“写好了。”

“咦?”有那么一刹那,他忘记了自己曾经开玩笑叫别琼写情书。等明白过来,伸手去拿,她却撤回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交……交什么钱?”他诧异地看着她。

没想到她也很吃惊,“难道你不知道我写情书的行情?”

“还有行情?”他呆住,“多……多少?”

她显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试探着问:“难道不是赵宝权告诉你的?”

“赵宝权?三班篮球队的?”

他因为惊讶而提高的音量惹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转过来,别琼急了,压低音量,“赵宝权和我是发小,我从初中起就被他缠着他写情书,因为……质量比较好,咳咳,极大程度帮助他追到了心仪的女生。后来他索性就帮我代理写情书业务,他帮我接活儿,但除了他,没人知道是我写的。早上你问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被你发现了,又因为常见你赵宝权打球,所以还以为是他跟你说的……”

戴川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他问:“多少钱一封?”

“千字100。”

他终于忍住没问她 “你就那么缺钱”,歪着头想了一会,问:“要是质量不好怎么办?”

“不会的。不要侮辱我的写作水平。不过,目前还真没有碰到过不满意的。你要实在不满意,那就改,改到满意为止。”

戴川哭笑不得,掏出书包在里面翻了好一会儿,毛票加上钢镚,九十七块三毛,“我就这么多了,都是前后桌,打个折吧。”

没想到别琼把信抽回去放到书包里。

“对不起,不还价,概不赊欠。”

——这么大牌。

不过说真的,太吊人胃口了。

他一把拽下温沈锐的耳机,“借我10块钱。”

被突然打扰的温沈锐只是斜眼看看他,慢慢拿过耳塞重新戴上,连说话都不屑于。

他也不恼,直接拽过温沈锐的书包,伸进去摸索着,竟真的被他翻出10块钱来,温沈锐看看他,仍是没有讲话,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他一股脑把钱推到课桌的前沿,“喂喂喂,够了。”

别琼数了数钱,把多余的毛票钢镚扔出来,信封也一起扔给他。

戴川打开信封,拽出来四页煞是好看的信纸,两张写满了字,两张空着。均是复古牛皮带着淡淡的玫瑰香,质感好得很,果然是女生喜欢的玩意儿。

“你看完了没问题,就抄在那两张空白信纸上,然后偷偷放进去。”

“够专业!”他翘起大拇指,拆开信封凝神看起来。

五分钟后他双手合十对着别琼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大姐头,请受小弟一拜。”

那封情书着实专业,语言文字朴实无华,简洁诚恳,比喻新颖、轻灵,全文引经据典又不失轻松幽默,尤其让他叹服的是,在情书正文结束后,别琼在后面加了个备注,详细注明了以她对邵小尉的了解,各种喜欢的食物和出行路线。

这100块钱花得超值。

他是在追求邵小尉半年多后,才确定了两人的恋爱关系的,这封情书并未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但至少在当时起了个好头……俩人心知肚明对这件事瞒得天衣无缝,是在高二升高三时那年的暑假,大家出来喝酒。戴川不小心说漏了嘴,邵小尉才知道的。

自己的爱情,不不不,不仅仅是爱情,甚至是人生,竟然被别琼这个闷声不响的丫头片子驾驭了一次,邵小尉十分火大。

她喝光了那天晚上最后一杯扎啤,摇摇晃晃站起来对天发誓:别琼你个王八蛋,我也要驾驭你的人生。

说完光荣倒下。

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张口闭口动辄人生,未来,前途,理想……时而雄心壮志在我心像个豪迈的英雄即将奔赴沙场,时而多愁善感为了芝麻绿豆般的小事黯然落泪耿耿于怀。

现在想来不免觉得可笑。

可再想想,又笑不出来。

那样灿烂单纯的校园生活,在工作多年后已是成人的我们,就算心理上再不愿承认,终究是早就丢失了曾经的热情和心境,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我们抱头痛哭或者开怀大笑?

哪里又还能够找到与我们抱头痛哭或者开怀大笑的人?

他以为邵小尉不过是说说,也许酒醒过后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但他显然低估了女生的复仇之心。

3

整个暑假邵小尉对此事只字未提。

直到开学的第一天,他在楼道里看年级的分班座位表,赫然看到自己依然和学霸温沈锐同桌,他俩的前面,仿若复制的高一、高二的座次表,正是邵小尉、别琼。

——邵小尉的舅舅是年级组长,估计是她央求他这么排座的吧。

温沈锐正在位子上看书。

“喂喂喂,聊会儿。”

温沈锐与他两年同桌,被同化不少,沾染了很多坏习性,说脏话啦,逃课啦,上课吃零食啦,晚自修偷跑出去跟他看球赛啊……可始终不变的,是各大小考始终稳坐年级第一名交椅的座位。

人家上课睡觉被叫起来回答问题都是正确的。

只差如网上段子所说来一句“老师你要是还有什么不会的,再叫我。我先睡一会”。他当然没有张狂到这种程度,但人是真的聪明,大家传说他早在初中就读完了高中所有课程,完全可以直接考大学,不过是不想与同龄人生活脱节,才一直按部就班老实就读。

同学都说他是神童,因见着他上课时常睡觉,却永远第一。戴川曾经几次问过温沈锐这个问题,他只是笑笑,从未正面回应。

他是不是神童戴川不知道,他只知道,温沈锐是个聪明人。学生时代我们夸一个人聪明,举证时会说,学习好啊,每次都能拿高分,就算不复习,也照样拿第一……但戴川觉得,温沈锐的聪明,体现在他的记忆力、思维能力、想象力,甚至是操作能力上。高一时他顾忌着温沈锐是学霸,不敢造次,慢慢熟了摸透脾气,没少拉着他一起逃课胡闹,每每这样,他都要在回去后看书熬到凌晨天色发白,补上白天落下的课程,才勉强进入全班前十五,年级前100名。

可温沈锐似乎不是这样的。

戴川清楚自己荒废了时光,所以后面努力找补,为的是不让自己真的落下。而温沈锐,似乎只是……只是高兴。

这感觉就好像,攀越顶峰的大部队,出现了两个掉队的人。其中一个时而分心,攀登一会儿便想要下山转转,骨子里又不甘就此脱离,时时悬在心头的危机,督促着他不得不赶回来继续攀爬。累了渴了饿了无聊烦闷了,再下山去转,周而复始。

而另外一个觉得这个人有趣,有时候也跟上来凑凑热闹。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一伙的,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对方已经攀越过顶峰无数次。

人家是……用飞的。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在顶峰。

“聊会就聊会。”一个暑假没看到戴川,温沈锐放下手中的书,难得这么主动,“你家那位呢?”

“说一会就来,到现在没见到人。”

正说着,邵小尉突然急冲冲跑过来,不由分手拉住温沈锐的胳膊文:“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我听说……”她故弄玄虚,欲言又止,“算了,我还是不讲了。”

“好。”温沈锐从来不吃这一套,见她故意卖关子,塞上耳塞听歌。

“喂!”她急了,跟她男朋友一样的坏习惯,动不动就扯人耳塞,“你能不能按常理出牌。平常人听到我这么说,都会紧紧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对啊。”

温沈锐瞥了她一眼,“可你说还是不讲了。”

“我说是那么说,实际上我心里的想的是我先不讲,直到你步步紧逼,追着我反复问了,我才告诉你。要吊你的胃口嘛。”

戴川看着俩人斗嘴直乐。

“哦,这样啊。”温沈锐慢吞吞重新戴上耳机,“我没胃口。”

“……”

邵小尉对着戴川一顿猛捶,“女朋友被人欺负成这样,你还乐。”

“你伶牙俐齿的,谁能欺负你。”

看这俩人掐架,简直人生一大享受,他才不帮忙呢。

果然,邵小尉才不是省油的灯,她再次拽下温沈锐的耳机,这次选择开门见山,怕其他同学听到,俯下身轻轻地说:“别琼喜欢你。”

她期待着他吃惊的样子,比如,瞪大眼睛看她。

确实有人这样,但并不是温沈锐,她男朋友满足了她。

戴川傻眼,不知道女朋友演的是哪一出。

“哦,知道了。”当事人只是这样淡淡回答。

她不甘心,又说:“她跟我说会在这几天向你表白。”

“是么?”

戴川吓个够呛,如果是因为自己说漏嘴当初情书是别琼所写,所以邵小尉在进行报复的话,那未免有些玩大了。

他拉她出教室外,问:“你胡编的吧?”

邵小尉笑,“嗯哪。”

“……”

“别胡闹,就算我错了,好不好?人家别琼有什么错?”

“怎么没错,天天闺蜜地喊着,背地里干过这事,怎么说都不敢说?”

“你太小题大做了。幸亏我俩不是偷情,否则,你都能抱着炸弹跟我们同归于尽。”

“算你识相。”她恨不得天下大乱,狠狠瞪着他,“你不许插手。否则就分手!”

戴川吐吐舌头。

邵小尉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些动辄把分手挂在嘴边看上去十分强势的一方,反而是在恋爱关系里最弱势的那个。说分手不过是威胁,因为无法控制而摆出决绝姿态,想吓唬、制衡对方,当然不是真的想分手。

恰恰是从来不说分手的那一个,某天真的说分手,才是真正彻底想要结束关系——分手权,是牢牢掌握在人家手里的。

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强势。

“……”戴川本就理亏,不敢再多说话,灰溜溜回到教室。

不一会别琼来了。

她神秘兮兮拉着别琼的手,“哎,耳朵凑过来,跟你说个秘密。”

别琼刚进教室,不知道发生什么,疑惑地凑过去。

戴川竖起耳朵。

邵小尉用戴川和别琼都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

“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别琼说:“我谁也不说。”

邵小尉说:“行。我告诉你哦,”声音越来越低,“刚才,你没来之前,温沈锐跟我说,他喜欢你,决定这几天跟你告白。”

真的不能得罪女人啊,尤其是像邵小尉这样的女人……

戴川泪流满面。

毕竟是女孩子,哪有温沈锐那样的气场和处变不惊的本事,别琼当即红了脸,同时本能得转头看向坐在自己斜后方的温沈锐同学。

她往后一退,“别逗了您哪。”

偏偏此时邵小尉做出一副格外认真的样子,不发一言。

见别琼看得愣住,这才无比认真、无比正式地郑重点了下头。

——郭芙蓉怎么说来着,“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其实早在高一下半学期,邵小尉和戴川热恋时,俩人出去玩常叫上别琼和温沈锐,也曾经无数次想要撮合这俩。

戴川一直觉得不可能。

温沈锐这个神人,大学毕业都不见得产生性启蒙,他看女生跟看操场啊,树啊,花花草草什么的,没什么区别,高中两年多,压根就没见过他正眼看过哪个女生。

别琼呢,也够神的,开始刚知道她给人写情书收费时,骨子里还非常鄙视里一把,除非她家境困难靠此为生。

最后是赵宝权那混小子告诉他,别琼家境倒是中等水平,只因为视书如命,看得又杂,二十四史、四书五经、王小波、希区柯克、弗洛伊德、荣格、亦舒……可惜家教甚严,零花钱少得可怜。架不住他几次反复游说,加上书的诱惑,才勉为其难地应下来。她也不是所有人都答应写的,会事先问问是什么样的人,人品不错五官端正者才接,且每月写情书的总量,不超过10封。

若该月名额已满,则下月您请早。

戴川很是得意了一下下,原来自己在别琼心目中,算是五官端正人品不错耶。

情书写得久了,别琼基本看透了身边这些乳臭未生的毛头小子,他们?追我?还嫩了点。

每月购入的图书真叫人爱不释手呀,真真徜徉在图书的海洋里,她无暇估计其他。

邵小尉有意撮合了几次,俩人都置若罔闻。慢慢觉得无趣,也就再不多提。

在邵小尉分别告诉两人对方将要主动告白之后……戴川曾找到机会,小心陪着笑脸对女朋友说,“你看你,多此一举嘛,高一的时候说过多少次俩人都没成,怎么可能在高三的时候被你这么一忽悠,俩人就能成?”

已经过去七年。

他和邵小尉之间经历了无数次分分合合,逃婚,流言非遗、新的生活……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邵小尉当时说话的样子。

“以前呢,咱俩撮合没头没脑,去问人家俩,要不然你俩在一起吧,这简直就是拿根绳子穿蚂蚱,逮着哪个是哪个……不行的。这次,我心里有底。”

“有底?”

邵小尉十分得意,“我呀,给他俩唱双簧。这么说吧,”她拿根铅笔,在戴川的本子上画了一条直线,两头各点了一个小点,“刚才我那么一说,基本上把他俩确定黏在一条线上了。以后,我就这边踹一脚,那边踹一脚,每踹一次,他俩都会往中间挪一点。慢慢靠得越来越近了,不用我踹了,日久生情,他俩也就胜利会师了。”

戴川听了邵小尉的话,倒抽一口冷气。

早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没想到会这么费油。

嗯,他当即决定,不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一定不要留任何把柄在邵小尉手里。

你永远不知道这个女人要出什么牌。

可现在明白,会不会有点晚?

4

“小姐,我们要打烊了。”

烧烤店里,服务生已经催了两次,别琼似乎并没有听到,显然在愣神。

戴川看着依然清清瘦瘦像个学生样呆坐的她,心生不忍。

冲服务生挥挥手,他在别琼旁边坐下,“在等人?”

她如梦初醒,抬眼见他时眼神中的期待瞬间转为失望。

“去喝点东西吧。”他提议。

“好。”她站起来,踉跄着脚步差点摔倒,“等我一下,呃,”她十分为难的样子,“坐得太久,脚麻。”

“早知道让你出来一起吃,这事儿闹的。”

她没说话,咧着嘴缓了一会,“走吧。”

隔壁就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这个时间段,客人寥寥。

上一次见到戴川,还是两人的大喜……不不不,还是邵小尉逃婚那天。

有一阵没见到他了。

别琼看着戴川不住打量,“怎么样?看上去,你精神还不错。”

“那是,全新的生活向我招手。”

他显示并不知道他家老太太找她说了个底儿掉。

似乎,确实还不错。

头发染了淡淡的栗色,额前喷了啫喱定型,领口敞着两个扣子,白衬衫衬极了他的皮肤,说话的时候神情专注,笑的时候先眼睛弯弯。咦,突然间,他成了这样快乐的型男。

“没想到,没结成,对你俩,倒是好事。”

“她也这样认为吗?”

别琼摇摇头,“不然呢,何必逃婚?”

“你说的对。算了,不提这个。今晚谁这么大胆子,敢放我们别琼大才女的鸽子?”

“想听实话?”

“想。”

她摊出手,“老规矩,100块。”

上学时他们四人常玩这游戏。

不论谁问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而又特别想知道,就选择……用钱来解决。

不想回答,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否则恨不得见人就分享。

至少在当时的心境下,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他们经常买来买去。

买各自的不开心。

不开心的事情有太多,人若要知,掏钱买我点快乐再说。

戴川钱包里一分钱现金也无,“刷卡行吗?”

“不行。”

“好吧,我放弃。”他摊摊手,“说点别的。上周温沈锐打电话给我。”

“哦……好久……没有他的消息。”冷不丁话题突然转移到他身上,她稍稍有点不适应。

“说是累了,厌倦了北上广一线城市的生活节奏,想回来。”

“是吗。”

“他有问起你。”

“问我结婚没?”

“差不多,问你有男朋友没。”

“无……聊。”

“我说追你的男人排了两条街。”

“要真的那样就好了。”她笑出眼泪。

“他沉默了挺久的。后来聊了点别的,就把电话挂了。”

她想起之前邵小尉说过,在东南亚接过他的电话。

他还不知道那天邵小尉逃婚,本是打电话恭喜她。

挂电话前,磨磨唧唧要了别琼的电话。

“她给了吗?”戴川问。

“你觉得呢?”别琼苦笑。

“以我对她的了解,肯定给了。估计座机,QQ,微博,微信,一个都不差。”

“你真了解你前妻。”

“他联系你了?”

“没。他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没听他提起啊,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qq签名,”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什么‘老婆会武术,我也挡不住’什么的。”

“不是吧,完全没听他说过,没准他闲着无聊,随便改的。”

“这个理由未免太牵强了。”

戴川说:“等他回来了,你们俩好好叙旧吧。”

“我和他之间,哪有什么旧要续。”

他只好拍拍她的肩头,“好了好了老同学,也许当年的他,有苦衷,或许是……”

她不置一词。

有人推开咖啡厅的门,走进来三五个穿着入时的年轻人,男士们揽着几个身材高瘦的女伴正说说笑笑。

戴川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对方显然注意到这注视的目光,转过头看着他俩。

为首的着墨色T恤的男人走过来热情寒暄着:“咦,小别,你也在这儿。”

别琼低着头,好久才说:“正要走。”

“呀,你瞧我这记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晚上跟你有约。真对不起。”

呵,真对不起。

——在我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你一定遇见过这种人:嘴里不断说着抱歉对不起请原谅,态度诚恳表情认真,周围不明就里的人们被他们如此绅士、放低姿态的道歉感动,纷纷赞扬他们是懂得礼节有礼貌的大好青年。

可是只有你懂的,如果他之前的失信行为让你难受。

那么他此刻的道歉,并没有让你的难受有所舒缓。

它只让你再次蒙羞。

他的主人,本意也是要用它来,起到羞辱你的作用。

“乔磊?”戴川也认出他,正要回应,突然别琼拉住他的衣襟,眼睛里满是哀求。

他听到她要哭出来的声音,“戴川,带我走。”

追求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经常说——

喜欢你没有理由。

断绝关系的时候,我们却接受不了——

分手吧,没有理由。

这感觉就好像,中了500万的彩票,你绝不追究为什么是你。

而原本属于你的500万彩票突然宣布作废,你绝无可能平静接受,是不是?

别琼不能释怀的是,彩票不再属于自己总有原因,过期了,被水洗看不出痕迹了,被风刮走了……但并不是每个人在同恋人分手时,都会有勇气对这份感情作出交代,说明缘由。

比如温沈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