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望海区委办公大楼凭海临风,很是气派。

参加市委、市政府现场办公会的领导,已经陆续来到四楼多功能厅。前来参加会议的,基本上都是各部门、各单位一把手。郭醒世召开的会议,不管重不重要,没有人敢不重视。即使你手头有再重要的工作,也必须马上放下。郭醒世认为,这叫令行禁止,政令畅通,是领导人具有权威性的表现。

前天晚上和钟兴邦一番交谈后,郭醒世发现“难民部落”问题,已经在这位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脑袋里挂上了号。以郭醒世的政治嗅觉,他敏锐地认识到,“难民部落”必须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商务区建设必须马上启动。他要在钟兴邦面前表现出超凡的魄力,让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小的省委书记,对他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作为下级,他需要在钟兴邦面前展现出强势,树立起威信。另外,郭醒世更深层次的考虑是,及早解决“难民部落”问题,避免和钟兴邦在这个问题上产生矛盾,进而影响二人的关系。郭醒世还非常担心,钟兴邦如果抓住这件事情不放,一竿子插到底的话,问题势必复杂化,一些不宜公开的秘密和内幕,也将暴露无遗……

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下发的会议通知写得清清楚楚,这次现场办公会的开会时间是下午2点整。可是,现在已经是3点了,郭醒世还没有出现在会场上。参加会议的领导们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各位领导,郭醒世书记正在接北京来的一个重要电话,请大家稍等。”张牧臣手持话筒,向大家解释。郭醒世在会场边贵宾室里接电话是事实,但到底在和谁通电话,张牧臣并不清楚。他之所以告诉大家郭醒世在和北京方面通电话,其实另有目的。北京是党中央、国务院所在地。郭醒世和北京联系密切,在中央有靠山,是临海市官场公开的秘密。围绕郭醒世在高层有“根”,后台很“硬”的传闻很盛,并且神秘到说他有尚方宝剑在手,无人奈何得了。这些传说将郭醒世神化了,仿佛他生就的不是肉体凡胎,而是特殊材料造就的领袖人物。在这场造神运动中,张牧臣扮演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色,不失时机、有意无意间透露点所谓内幕消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与此同时,又以此证明他和郭醒世关系的不同寻常,从而也不断提高自己的威信。

郭醒世是在接听电话。但是,电话是胡清泉打来的。

“醒世,听说钟兴邦找你谈心了?”胡清泉开门见山问道。

“是啊,谈了一个多小时。”郭醒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心里却在骂道:这只老狐狸,消息倒是挺灵通。

“谈……谈得怎么样?”胡清泉关切地问。

“他作为省委书记,和我这个副书记沟通沟通情况,征求征求意见。很正常的谈心嘛。他单枪匹马、孤身一个来北方省,当然渴望得到我的支持和帮助。寻找同盟者,笼络人心。”郭醒世回答。

“醒世,听说你马上要召开解决‘难民部落’现场会?”胡清泉又问。

“是啊,我要加快步伐解决‘难民部落’问题,给钟兴邦一个见面礼!”郭醒世说着,干笑了几声。

“老弟,临海市的大局,你一定要掌控好!听我的,目光放远些,只要我顺利接替曹仲伯当上省长,一定把你推到省委书记的位置。临海市千万不能出乱子,它是你的领地,也是我的根据地……”胡清泉絮絮叨叨地叮嘱。

“你放心吧,老兄,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郭醒世回答。他心里想,老东西,谁当省长还很难说呢。别给我灌迷汤,麻痹我,我郭醒世不是吃干饭的。

刚和胡清泉通完电话,朱思涵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醒世,我想你了。”朱思涵的声音,永远是娇滴滴的。

“我也想你了。我们……有一个星期没交谈了。”郭醒世亲热地说道。“交谈”是他们两个人的专用术语,代表上床做爱的意思。

“你……在忙什么?就不能抽时间来看看我?”

“我干什么?给你打工呗。”

“你要着手解决‘难民部落’问题?”

“是啊,尽快把占据在那里的刁民赶走,清理干净。”

“这下可好了,我急着开工,都快急疯了!”

“本来,这个现场办公会想请你来参加的。我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议论,说我不管不顾老百姓的利益,站在你的立场上说话。”

“醒世,有你在,完全可以代表我的!”

“哦。要开会了。”

“那你开会吧,我在海天大酒店总统套房等你。”

“思涵,你洗干干净净的等我。”

“坏蛋……”

权力和女人,是成功男人永恒的追求。郭醒世心想。

郭醒世终于出现在会场。张牧臣伏在他的耳边,请示是否可以开会。郭醒世点了点头。按照会议日程,先播放电视台制作的光盘。光盘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难民部落”拆除前的旧貌。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棚户区破破烂烂的景象。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旧社会的贫民窟。第二部分是中央、省、市领导视察棚户区,走家串户看望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并要求一定要改造好棚户区,让城市面貌得到改观,让老老百姓的居住条件得到改善。第三部分是规划中的中央商务区。那宽阔的广场、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

接下来,是“棚户区改造办公室”汇报工作进展情况。“棚改办”介绍了在市委市政府正确领导下,各项工作克服各种困难和重重阻力,已完成第一期拆除任务。但是,因为部分群众上访闹事,致使重建工作陷入停顿状态。

其实,这些情况,郭醒世了如指掌,与会各位领导也十分清楚。

各部门和单位开始汇报工作情况。望海区、市建委、城建局、综合执法局、房屋土地局,以及“难民部落”社区负责人开始发言。大家纷纷表示,市委市政府关于棚户区改造的决策,充分体现了“###”重要精神,是经营城市、造福于民的重要措施。因此,得到了广大市民的衷心拥护。希望加快步伐,积极推进这项工程的实施,努力把临海市建设成为闻名世界的国际化大都市。

会议发言让郭醒世很满意。他认为,这才是主流声音和民意。

“同志们,我们市委、市政府在重大问题决策和实施中,从来都是充分听取方方面面的意见和建议。这一点,是我们临海市的一个光荣传统。今天,我们的会议特别邀请了市人大、市政协的领导,就是希望在棚户区改造中,得到市人大的法律监督和市政协的民主监督。下面,请市人大和政协的领导讲话。”郭醒世说。

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参加今天的会议,本来没有准备讲话。因为,在郭醒世主政的临海市,人大、政协几乎完全处于陪衬的位置,成为典型的橡皮图章。可是,既然市委书记点了名,要他们二人讲话,他们又不好不说点什么。他们的讲话很简短,也是一堆套话。主要内容,无非是充分肯定、高度评价之类。

郭醒世觉得今天会议的目的达到了。政府各相关部门、望海区、社区负责人,以及市人大、政协的领导都发表了意见,完全拥护棚户区改造的决策和方案,并坚决支持改造方案尽快实施。这充分证明,决策是科学民主的、政令是畅通的。

按照会议议程,郭醒世要发表重要讲话。媒体纷纷把镜头对准了他。郭醒世有个特点,就是对媒体的摄像机镜头非常敏感。面对摄像机镜头,他总是很兴奋。

“同志们,今天的会议,是一次进一步统一思想、提高认识的会议。对棚户区改造和中央商务区建设,大家的思想是高度统一的,认识也是非常高的。我始终认为,我们临海市的各级领导干部是讲党性的,始终能够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全市的广大人民群众同样是有觉悟的,是顾全大局的!”郭醒世给大家戴上高帽后,再一次强调结合棚户区改造,建设中央商务区的重大意义。之后,他强调:“棚户区改造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面广,情况复杂、政策性强,需要做大量的宣传解释工作。有一户工作做不到家,社会出现问题,就会影响整体推进。所以,各级领导要亲自走家串户做思想发动、政策宣传工作,得到广大棚户区居民的理解和支持,确保棚户区改造工程顺利进行。大家一定要把工作做细、做实、做具体。当然,对能够解决的困难和问题,要及时解决。工作中不允许简单粗暴、粗枝大叶。与此同时,也不能丧失原则。对极少数无理取闹、影响工程进度的违法行为,要采取坚决措施!”郭醒世的话讲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可以上电视新闻,可以见报。这是他工作作风的一大特点。但是,既然要强力推进这项工作,强硬的措施和手段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些实质性的问题,郭醒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讲的,以免留下口实和后患。

“我有个建议,临海区和市里分分工,规划和审批等工作,由市政府职能部门承担,具体的群众工作,也就是和老百姓打交道,比如动员目前滞留在‘难民部落’群众离开的工作,由望海区负责。”讲到这里,郭醒世看了一眼彭哲民,“哲民同志,这可是个重要任务,你有没有信心?”

郭醒世把驱离坚守在“难民部落”老百姓的任务交给望海区,是彭哲民没有想到的。但是,既然他点了将,彭哲民不可能不接受任务。于是,他很快站立起来,响亮地回答:“请市委市政府领导放心,我们有信心!”

其实,彭哲民心里苦啊!这可是整个改造工程中最难啃、最艰巨的工作。他明白,郭醒世之所以把这部分工作下放给区里,是想让区里在前面冲锋陷阵,市里退居二线指挥。这样做的结果是,郭醒世为自己留有了充分的缓冲余地,赢得了更加自如的主动权。彭哲民转念又一想,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从某种角度来讲,也是郭醒世对他的信任。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得意起来。

会议即将结束。彭哲民相信,会后郭醒世一定会给他开小灶,面授机宜的。

果然,会后郭醒世把张牧臣、彭哲民和王维太三个人留了下来。

“这项工作,再谈什么人性化就太虚伪了!”郭醒世很严肃,和刚才在大会上讲话时判若两人,“要用铁的手腕,强制性的措施,坚决彻底地解决问题,把那些赖在现场不走的老百姓清理走!牧臣,现在现场还有多少人没走?”

“大概……”

“多少人?”

“300人左右。这些人把烧毁了的帐子又支了起来,要和政府打持久战!”

郭醒世眉头一皱,说:“想办法把这些人的情况摸透。他们亲戚中有党员的,所在党组织出面,派人去做工作。完不成任务,把党票交出来。亲戚有在机关工作的,由所在单位交代任务,去把人领走。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没有什么好讲代价的。要包干到人到户,规定工作时间。维太,你们公安局要积极配合望海区工作,不能手软!必要的时候,把挑头闹事的抓起来几个,杀一儆百!”

郭醒世表情严肃地看了看三位爱将,语重心长地说:“这项工程,事关我们几个人的荣辱和前程啊!你们要立军令状,直接向我负责!”

郭醒世交代完后,准备离开。彭哲民说,他还有点事儿,要单独向郭醒世汇报。张牧臣和王维太知趣地回避,先行离开了。

彭哲民取来海狗鞭,双手奉上:“郭书记,您健康就是我们的幸福。我跑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这个真品,孝敬您……”

“什么宝贝啊?”郭醒世问。

“是……真正的海狗鞭。”彭哲民说。

“是纯的吗?”

“千真万确。”

“噢……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用?”

“我……我哪敢用。我是草木之人,用这么好的东西浪费。您……是龙体金尊,适合用的……”

郭醒世解开红绸布包,仔细端量了一会儿。不错,是纯正的海狗鞭。

“小彭,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我就不客气了。好好干,好好干……”郭醒世拍了拍彭哲民的肩膀。

张牧臣和王维太在楼下门口等候郭醒世。根据郭醒世的意见,他接下来要去“幸福家园”视察,然后去医院看望“难民部落”火灾伤员,去几家厂矿看望被临时安置在那里居住的“难民部落”居民。

在警车的前导下,车队快速向市郊驶去。

“幸福家园”坐落在离市区40多分钟路程的一个山沟里。虽然离市区远了些,交通不太方便,但空气清新,又很安静,郭醒世觉得居住在这里,比城里强多了。可是,棚户区居民不买账,就是不愿往这里搬。他们说,政府这样做是扫地出门,把他们当做垃圾,从城里清扫了出来,搞“上山下乡”。还说这里生活条件太差,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没有商店,像被囚禁起来,与世隔绝了。因此,“幸福家园”楼盘的40万平方米建筑、近10万户房屋,只住进了几十户动迁居民。

全是些小市民、愚民!想起来,郭醒世气就不打一处来。

昨天,张牧臣亲自来到这里,设计好了郭醒世视察的路线和地点。在哪个部位停留,到谁家里去探望,都预先安排并演习过了。他特别要求环保部门,组织力量连夜清理建筑垃圾,尽最大努力按照郭醒世视察的路线,整治环境。马路扫得干干净净的,路边的积雪堆放成形,各色彩旗林立。他还要求赶制出一批横幅标语,挂在醒目之处。标语的内容也是他亲自拟订的,主要有“热烈欢迎市领导光临幸福家园”、“衷心感谢党和政府造福于民”、“坚决拥护市委市政府改造棚户区的英明决策”……张牧臣总是这样兢兢业业,鞍前马后侍候着郭醒世。一丝不苟,任劳任怨。

到达“幸福家园”,张牧臣先下车,亲自给郭醒世拉开车门。在大批媒体记者的簇拥下,郭醒世先是从高处鸟瞰“幸福家园”小区全景。在皓皓白雪的映衬下,黄墙红屋顶的一栋栋建筑,色彩鲜艳,夺目耀眼。郭醒世的心情不错,兴高采烈地给记者们指指点点,介绍着建筑格局的特点。他还专门把中央媒体的几位记者叫到身边,大谈“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理念。他动情地说,主政一方,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断建设老百姓的幸福家园。这是从政的唯一目的,也是做人的起码要求。记者们显然被这位市委书记的“平民情结”所感动,不停地拍摄,不停地记录。

郭醒世来到一栋居民楼的三楼,进入一户刚搬进来的居民家中。这户居民一家三口,不大的屋子布置得很温馨。窗明几净,物品摆放有序。

郭醒世亲切地握着户主大爷的手不放,关切地问寒问暖。

“大爷,您老今年多大年龄?”郭醒世问。

“八十有二了。”大爷乐呵呵地回答。

“搬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三个多月了。”

“住得满不满意?”

“满意,满意。我活这么大一把年纪,头一回住楼房。如果没有市里领导领导得好,没有棚户区搬迁改造,我们家哪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感谢市里领导,感谢市里领导。”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做的!”

“感谢郭书记,感谢郭书记。”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我们就是要心为老百姓所想,情为老百姓所系,时刻把老百姓的冷暖挂在心上……”

眼前的一幕,张牧臣看在眼里,乐在心上。昨夜里,他选择这一户居民作为郭醒世走访的点后,亲自设计台词,监督户主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可惜,那位户主没有文化,脑子笨,背着背着就跑题了,把台词说“穿帮”了。没办法,张牧臣让人找到一位退休老教师。一试,退休老教师脑子好使多了,“演技”也不错。于是,他决定“借”这位老教师,充当临时“演员”,做这户居民的户主。

临行前,郭醒世脱下自己披着的军大衣,亲手披在大爷的身上。

“郭书记,你是我们老百姓的好官,我们老百姓拥护你,爱戴你!”大爷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

掌声雷动。

郭醒世离开“幸福家园”,驱车前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