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釜沉舟,苏秦卖家产夜奔秦国

话分两头,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走向洛阳。没走多久,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被张仪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无所知。张仪此去楚国,孙、庞已事魏国,有这几人在,楚、魏已经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雪在,也可暂时忽略不计。余下的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毫无头绪。

沉思良久,苏秦决定暂不回家,踅身东去。经过一月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居下来。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这里可谓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期间并无一丝儿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们瞠目结舌,唯有苏秦真正明白。他在会意一笑后,于这年夏日,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数月,于秋叶再落时返回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苏秦此时心清气爽,渡过洛水,卷裤子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身背包裹,屹立于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来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咯咯咯”地叫出几声。

轩里村仍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想象中的村子毫无二致。苏秦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摇摇头,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的桑林里,几个女人手拿剪刀,正在埋头修剪桑枝。中间一个年岁大的是苏厉妻子,左边一个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子,腹部微微突出,显然有了身孕,看样子是苏代家的。

苏厉妻偶然抬头,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着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这一回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头上又被红巾蒙着,因而未曾见过苏秦一眼。此时见到这个背影,哪肯相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苏代妻并未见过这位二叔,此时也催道:“二嫂,快呀,二哥总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才是!”

小喜儿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好半天,她终于怯生生地转头望向苏厉妻:“嫂子,那……是……是他吗?”

苏厉妻急道:“哎呀,好妹子呀,都啥时候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檐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那口子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依旧未动,依旧两眼痴痴地怔在桑林里,手中的剪刀掉落于地。不知是激动还是别样情愫,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苏家院落里,一个约五岁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与两个孩子玩耍。苏秦走到跟前,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忽地起身拦住他:“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阿爹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苏秦呵呵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苏秦娘苏姚氏正在灶房里发面,准备蒸馍,听到声音,急步走出,看到苏秦,揉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苏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拿袖子抹泪道:“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苏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苏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拉过苏秦,惊奇地望着他道:“秦儿,你……你好像是不结巴了!”

苏秦点头:“嗯,孩儿不结巴了!”

苏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就是三拜,泣谢道:“苍天在上,老身谢你了!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苏姚氏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头冲苏秦怒道,“你敢欺负我奶奶?”

天顺儿作势欲扑上来厮打,被苏姚氏一把扯住:“天顺儿,不得撒野,他是你仲叔!”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仲叔?”

苏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天顺儿嘻嘻一笑:“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苏姚氏指着村外,“天顺儿,你快到田里喊你爷爷,就说你仲叔回来了!”

天顺儿“嗯”出一声,撒腿跑向村外,一路跑出二里开外,老远就冲正在田里忙活的苏虎大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正与苏厉、苏代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望向小孙子,大声叫道:“天顺儿,跑慢点儿,别磕着!”

天顺儿跑到苏虎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仲叔,要我喊你回去!”

苏代兴奋道:“阿爹,是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几乎马上又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抬头问天顺儿:“天顺儿,说给爷爷,只你仲叔一个人吗?”

天顺儿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头。

“也没带什么物什?”

“带了。”天顺儿应道,“仲叔背个大包囊,有点泛黄,是个旧的。”

苏虎长长吁出一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儿,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我们爷儿几个这要好好喝几盅!”

“好咧!”苏代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自己脖颈上,“走,季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小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小天顺的快活样儿,苏虎乐不合口,转对苏厉道:“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告诉二小子,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苏厉点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里灯火辉煌。

正堂的正面墙上悬着那条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张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列宗的多个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堂正中处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周围全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代、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无不跪在几案前面。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见众人拜毕,苏虎咳嗽一声,起身转回来,在厅中主席并膝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道:“不孝子苏秦叩拜父亲大人!”

苏虎声音慈爱:“起来吧!”

见苏秦起来,苏虎转对天顺儿道:“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一开席,爷就喊你!”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你们听好!”

三个儿子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苏虎。

苏虎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为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只大匾,指着它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有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之物。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只是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父亲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情深意切:“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大周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周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杰民,奉诏入宫,与周围八十八邑选出的八十八杰民一道,荣获大周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临终之际立下祖训,嘱托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杰民,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为父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为父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为父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般觐见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还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深深为之震撼,两眼久久地凝视父亲。父亲的额头刻满皱纹,刚过五十,看起来竟比七旬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父亲不曾理解过他,他也未曾理解过父亲。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父亲,开始了解父亲,也第一次注意到父亲正在变老。

苏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秦儿,”苏虎也动情了,“你能知为父之心,为父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好,为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苏厉年逾三十,早该立世,苏秦、苏代也早过冠年,各有家室,为父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苏秦浪子回头,为父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爹,家里还是由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兄弟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一百亩,为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苏厉想了下,点头道:“阿爹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头道:“秦儿亦遵从阿爹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吁出一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为父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爹处置。”

苏虎呵呵笑道:“好好好,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

苏秦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你话音,难道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打算暂住几日。”

“这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几年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道,“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阿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这日苏虎极是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几下,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真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抹不开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其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不断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树下并膝坐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房中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并膝端坐。不知过有多久,苏秦听到一扇门“吱呀”一声开启,不一会儿,一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忍受不住,将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苏秦的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门内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返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地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床榻下面拉出一条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晖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自己也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到房中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这日天气晴好,也无北风,洛阳王城里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街人只好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好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就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一样,洛阳的街道依旧,但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过那家他曾扛过粮包的粮铺时,苏秦顿住步子,看到铺面依旧,掌柜却是换了。苏秦本想进去看看,瞥到新掌柜面目不善,也就作罢。

苏秦信步走至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那个院子,却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也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感念房东留他一宿之恩,寻至房东家拜望,竟也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疾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不禁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向王宫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父亲。

周宫正门处,落叶遍地,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至近旁,苏秦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动也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这才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布衣,既无车乘,又无仆从,顿时起了小之心不还礼不说,还把眼睛一横,大声问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这人身上真还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越发笑得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猛将眼睛一瞪,大声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还不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离去,身后传来那群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愤,一路逃过两条街道,放缓步子,越想越是气恼。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也被这番羞辱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自己身上的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自语道:“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一眼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也就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得多少金子?”

伙计见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金子?”

伙计见苏秦虎脸,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柜削价,八金即可!”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币,拿在手中,还过一揖:“收订金吗?”

伙计看他只有一袋钱币,知他不是买家,白他一眼,摇头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须付清八金,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转身,大步离去,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声音:“嘿,这人真是,我说这套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本欲拜访琴师,经这两番折腾,竟是没了心情,肚子也无一丝饿意,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不断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浮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不大的胡同,欲从那儿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望去,见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大声吆喝着追在后面。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只好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拿棍棒的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着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伙计,方才买回几条狗,一不小心,让这条溜了!”

苏秦继续抚摸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块铜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条狗,我买下了!”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拣起钱袋,又摸又数又弹,好一番折腾之后,对另外两个壮汉道:“嗨,是真家伙,整整一袋!”

苏秦望着他们:“够吗?”

几个壮汉连声叫道:“够了!够了!”

苏秦冷冷说道:“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拣了大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条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却是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了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着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几舔。苏秦刚一起身,阿黑就已头前走去,走几步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与黑狗回到轩里时,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阿黑,来,这儿是你新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向他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自己走进堂中。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一见,赶忙也坐下来。

场面甚是严肃。后墙上依旧悬着那副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轻声说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这当口儿,谁也没有话说,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道:“嗯,既然你们爱面子,为父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回身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为父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为父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为父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为父坟头,告诉为父一声。为父为你们祈福!”

听到这里,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爹,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是天生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们两个,为父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为父……为父心里疼啊!你回来了,为父高兴,为父高兴哪!”

话及此处,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看到父亲说出此话,又如此倚重于他,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爹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翌日晨起,苏秦洗漱过后,吃过早饭,走出院门。阿黑早已候着他,摇尾巴直趋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去趟伊里!”

黑狗摇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村子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这些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条大狗见到阿黑,立时狂吠起来,吓得阿黑夹起尾巴,紧紧贴住苏秦。早有人报知里正,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不无惊异:“咦,二少爷,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爹来,将少爷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二少爷,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爹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里高兴。这不,你阿爹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爹承诺过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能觐见天子呢!”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这就想着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气!”眼珠儿一转,“二少爷,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因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只好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金,水田一亩四金,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金!”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当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金,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二少爷,”里正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么?”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爹那里,我不好交待。”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敢问二少爷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二少爷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苏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里正又想一时,笑道:“这样吧,二少爷若是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二少爷若是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予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二少爷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二少爷要是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窃喜,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三十金摆在几上:“二少爷点好,这是三十金,你写个收据。这是两个新田契,一个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个是五亩桑田,你也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自会使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谢过里正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还请里正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长兄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点头道:“这个好说,刘某听公子的。”

苏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径投洛阳,来到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坐在柜台后面,连身子也不欠,淡淡说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袖中摸出八块金子,“啪”的一声掷在地板上:“这是八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言讫,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眼睛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掌柜急步蹿出,朝伙计大声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大生意!还不快请客官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卷尺,一溜烟儿追出店铺,见苏秦已经走远,急追一阵,大声叫道:“客官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怎么,金子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说着,两手已飞快地为苏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极尽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似的。

苏秦陡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硬拦,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几下,长出一口气,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循声寻去。走有将近一里,苏秦方在王城的朱红城墙外面,看到老琴师两眼紧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倚树而坐,忘情地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有两块铜币,碗边地上也有一块,显然是路人丢下时弹出来的。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穿得甚是单薄,可说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此处甚是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者施舍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毫无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听有一时,苏秦竟是呆了,泪花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滚落在地上。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于地。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止住。

苏秦三拜,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士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苏秦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士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士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否?”

苏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扶着他,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太学。走进大门,苏秦极目所见,竟比六年前更加荒凉,野蒿也更见繁盛,由不得感叹万千。

琴师引领苏秦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条破席子上并膝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唯是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涕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士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敢问士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唉,区区数年,苏士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树下老朽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士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士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个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士子不要羞杀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急忙改坐为跪,连连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士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士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头。

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竟是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地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

“晚生敢问先生,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操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大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

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去。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摆琴,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

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大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我走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当下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是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哪里追及,只好大声朝天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子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当即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务,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块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士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言讫,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望着苏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点点头,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钱袋,我……买了阿黑。”

苏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予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你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爹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臣转呈陛下。”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断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那几块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耽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哦,是何音讯?”

“有人告诉微臣,”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着,看这样子,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闻听此言,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抛弃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抛弃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抛弃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他去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忽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传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搀显王急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在两名宫人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风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竟是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长叹一声,脚步慢下。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填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急忙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在龙位上正襟端坐,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的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大是惊讶,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顿时一亮,“她的胸前是否带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点头,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点头道:“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崩乐坏,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言讫,苏秦凝视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物什,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掌柜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几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块金子,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士子验收。恭祝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急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于是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手指旁边的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连连点头,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也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此时早被秦人所占,名称改回宁秦。过去宁秦,是武成,仍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沿路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竟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再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上不着村、下不落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路道,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竟是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岔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一人沿着一条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的女孩,看样子是当地居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官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官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官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在下谢过姑娘了!”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大声叫道:“阿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阿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阿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跳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一下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老朽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阿爷,是俺邀请这位官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官人说的是哪儿话!官人是贵客,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望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柴扉。老人转身朝苏秦揖道:“官人,寒舍请!”

苏秦回一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声喊道:“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加几个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官人,客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客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官人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官人自关外来,更是稀客,因时间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甚宽。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

苏秦与老人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独臂汉子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独臂汉子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苏秦酒醒,感觉内急,正欲起床到外面小解,忽听门外传来“嚓嚓嚓”的踏雪声。

声音越来越响,直近他的房门。苏秦正自惊异,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股冷气直扑进来。苏秦睁眼一看,一条黑影闪进房门,将门迅速关上。

苏秦大吃一惊,略一思忖,干脆闭上眼睛,装出睡熟的样子,看那人欲做什么。黑影也不说话,悄悄摸到床边,在那儿宽衣解带。

眨眼工夫,黑影已脱得只剩一件汗衬,正欲爬上床榻,苏秦打一激灵,忽地从炕上坐起,大声喝道:“何人?”

黑影遭此一吓,惊倒于地,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苏秦感到不是歹人,吹着火绳,点亮油灯,回身看那黑影,吃一惊道:“秋果?”

小秋果依旧缩在地上,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秋果姑娘,”苏秦松下一口气来,“半夜三更的,你来此处,可有何事?”

秋果似也缓过神来,翻身跪于地上,怯生生道:“是阿爷叫俺来的。”

“哦?”苏秦惊道,“老丈要你来做何事?”

“陪官人睡觉。”

“陪我睡觉?”苏秦震惊,“他为何这样?”

“阿爷要俺生个重孙子。阿爷说,官人斯文,有官相,若是俺陪官人睡觉,能生贵子。”

“这——”苏秦愈加震惊,“你如此年幼,怎能生养呢?”

“官人放心,”少女应道,“俺已十三,两个月前已经见红,娘说可以生养了。”

“秋果姑娘,”苏秦沉思有顷,断然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你回去吧!”

秋果摇头道:“俺不能回去。俺若是回去,阿爷就会骂俺不能成事。”

苏秦急道:“这这这……如何能成?”

秋果可怜兮兮地求道:“官人,就让俺睡在这儿吧,天气冷,俺为官人暖脚。”

苏秦沉思一会儿,轻叹一声:“秋果姑娘,你住哪个房间?”

“跟奶奶睡在一个炕上。”

“听话,穿上衣服,回你奶奶的炕上。你的阿爷那儿,待天明时,我自向他解释。”

秋果点点头,穿上衣服,拉开房门。苏秦一直听着她的“嚓嚓嚓”声越响越远,远处传来一声“吱呀”,方才放下心来,走到门外小解。

再进门时,苏秦越想越不放心,找到一根棍子,从里面将门顶上。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独臂汉子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独臂汉子一点也不尴尬,主动打招呼道:“官人,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秦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独臂汉子摇头道:“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哩。”

“这么说来,你们秦民真是富足。”

独臂汉子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打算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我来吧。”苏秦上前,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挽好结,苏秦出于好奇,笑问道,“秦兄,随便问一句,这只胳膊怎么没的?”

独臂汉子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独臂汉子点点头,不无自豪:“嗯,这样的大战,怎能少了我?不瞒官人,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苏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独臂汉子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是这样,”独臂汉子缓缓说道,“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官人,单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后请赏。”略顿一下,“按照秦法,斩敌三人,晋爵一级。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曾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刀。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独臂汉子白他眼睛,“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独臂汉子想了下,摇头道:“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多是没法子的事儿。”

苏秦奇怪地问:“既然都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

“不喜欢跟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人,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一怔:“如此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眼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不一会儿,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独臂汉子声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苏秦大受触动,与他同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官人,”独臂汉子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狗日的魏人暗算了这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心里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独臂汉子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个难哪!”

苏秦终于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轻叹一声:“唉,昨夜之事,还望秦兄体谅。”

独臂汉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兄,”苏秦凝视独臂汉子,缓缓说道,“秦人有秦人的规矩,周人有周人的规矩。不是在下不喜欢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规矩。”

独臂汉子爽朗一笑:“看得出来,官人是干大事儿的。这是桩小事儿,官人还是忘了它吧!”

苏秦亦笑一声:“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时,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面颊略显绯红,再不似昨日初见他时那般率真,轻声喃道:“官人,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也是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进入思春年纪。

想起昨夜之事,苏秦脸上不免一热,朝她干笑一声:“谢秋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