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道破天机,苏秦论时局一鸣惊人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几乎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大步匆匆地赶至宫中。因无早朝,内臣一见他来,就知道发生大事了,急引他入御书房。

不一会儿,惠文公洗漱已毕,亦赶过来。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打开,是陈轸的密折:“……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猛拍几案,不无兴奋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说实在话,”公子华呵呵一乐,“当初陈轸来投,君上用他,臣弟好一阵子都没想通。现在看来,君上真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并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老奴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陡然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测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其中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说着,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微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定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不禁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道,“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急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不知要高出庞涓多少!”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樗里疾打个惊愣,恍然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后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武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直将目光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微臣眼下尚看不出。不过,微臣甚是奇怪,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方才拼死相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微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微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从内中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微臣尚未思考透彻。微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忽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樗里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悟道,“微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连连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将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微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会儿,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怡情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跪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了!”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鬼谷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子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鬼谷子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日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先生讲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子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的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地说,“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只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互有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怡情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两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前一步,亲手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阵儿?”

“正是。”

惠文公大是惊奇,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正堂上的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待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只想静一会儿。”

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

惠文公对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从中拿出石匣,摆于几案上,轻轻打开,两眼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与此同时,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面对石匣,亦是三拜,自语道:“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

言讫,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几拜,将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厅中几前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将目光转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来,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宣旨请他入宫。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道:“君上可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真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甚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头道:“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只几年,咸阳士子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草民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一礼道:“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前辈可有点拨赢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赢驷这厢有礼了!”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

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者,吆住车子,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士子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摇头,轻叹道:“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不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士子街。

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旁净是客栈,无不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苏秦大喜,从最边上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年轻人,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士子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

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下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运来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毋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来,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官人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客官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

苏秦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官人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点头,抱拳道:“官人愿住,请随我来!”

苏秦还过一礼,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房门,“客官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有洗浴的地方,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

“客官是长住呢,还是短住?”

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

“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客官贵姓?”

“免贵,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氏。”

“不瞒苏子,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个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

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心里一横,打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

店家还过一揖:“请客官预付五金。”

苏秦从袋中摸出五金,递予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

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

“侍候官爷住下,看官爷有何需求,一并办了。”

小二应声喏,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官爷,请!”

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不用再问,就知是列国士子。

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有异。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几乎所有目光不无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

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

然而,诸位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

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饰无关。

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襟危坐,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

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两盘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

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并膝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

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

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

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

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

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

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

“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

“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

贾舍人苦笑一声:“没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而已。”

苏秦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在下住的那进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贾舍人点头,“那位仁兄姓吴,名秦,来自宋国,住的就是苏兄的院子。吴仁兄是去年冬日来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样,也是个冷天,也是在黄昏,也是高车大马,裘衣锦裳。据说吴兄自信胸中所学,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一年过去了,吴仁兄一时想不开,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苏兄方才的样子,简直就跟吴兄初来那日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声,“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贾舍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特别说予苏秦听的。苏秦心头一震,迅即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举爵道:“贾兄,世间不仅有巧合,也还有奇迹呢!来,这一爵算是为那位一时想不开的仁兄饯行!”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兄果是不同凡俗!好,为吴仁兄饯行!”

秦宫,御书房中,樗里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

樗里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传闻?”

“微臣正欲禀报君上,”樗里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

“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

“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

“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

“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微臣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

“微臣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

“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樗里爱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寻访!”

出得“运来客栈”,贾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进一处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栈,跨进一进院子。

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贾舍人走来,在对面的席位上并膝坐下,缓缓说道:“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似乎不俗。”

“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

竹远凝思有顷,抬头望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

“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

“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行为不该如此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此人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

贾舍人点头。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贾舍人的话,根本无法入睡。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并膝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陡然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院中显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奏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身上顿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的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士子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想到此处,苏秦心头陡然一凛,自语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端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

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

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何谈打扰二字?”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

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个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断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

“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一点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与在下有关,在下自然感兴趣!”

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苏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了!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

贾舍人指门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

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

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士子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真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的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金即可。”

苏秦苦笑一下,随口说道:“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掌柜!”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轻轻点头,从袖中摸出三金,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双手接过三金,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急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金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瞄苏秦一眼:“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可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前趋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士子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时,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众多士子开始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进论政坛,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樗里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樗里疾强拉过来的。樗里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琢磨着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这才特别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

“洛阳人苏秦?”樗里疾听有一时,转头望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头。

樗里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何不看个热闹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樗里兄拖来,在下只好听凭摆布了。”

公孙衍跟着樗里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早已坐满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樗里疾、公孙衍四处扫瞄一阵,樗里疾努努嘴,二人走至一处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时,更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坐不下了,后来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在下初来秦时,也是在这英雄居里,”指向门外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可以一开眼界了。”

“此坛甚有意思,”樗里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如此看来,樗里兄是此处的常客了。”

樗里疾点点头,指着从一侧走出的竹远道:“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掌柜,是坛主了。”

由于不知竹远的底细,公孙衍望着他笑道:“此人倒是会做生意,哪儿赚钱往哪儿钻哪!”

“此人不只会赚钱呢,”樗里疾亦笑一声,“公孙兄不可小瞧,满腹文章不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大是震惊,“既然如此有才,让他在此开这馆子,岂不可惜?”

“此为君上之意。”樗里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随即吩咐在下,让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只好遵旨,将这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大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樗里疾嘿嘿笑了,“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并济,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不无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樗里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走上坛中,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列于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伸手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偏门再开,一身名士装饰的苏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被他震慑了,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面对众士子,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雀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一下子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崩乐坏,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樗里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樗里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将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苏秦连连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一下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樗里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竟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刷刷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政权昏昧,门阀互争;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亦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掠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莫与争锋,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运来客栈,哪位仁兄愿来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

言讫,苏秦拱手揖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樗里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道,“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樗里疾心中暗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樗里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言了。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樗里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樗里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还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樗里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夜间,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并膝坐下,正欲休息,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起身,打开院门,见是公孙衍、樗里疾站在门口。

樗里疾揖道:“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木先生!”

樗里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朝他揖一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一礼道:“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木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心中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说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这是哪里话!”樗里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木兄切磋。”

“这一年来,”樗里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翠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是如此之大,眼界也是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木兄此言,当是方家了。木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测,不是之处,请两位方家宽谅。”略顿一顿,“在下以为,木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似有不解:“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道:“苏子果然高论!只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

樗里疾惊道:“照苏子说来,此番越人必败了!”

“越人败与不败,木兄拭目以待。”

“苏子所言甚是。”公孙衍大是赞同,再次拱手道,“不过,听苏子所言,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苏子为何视伐齐为盲动,而视伐楚为蠢动呢?”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却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哦?”公孙衍一怔,“苏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越人一旦溃败,必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岂有不亡之理?”

苏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孙衍、樗里疾互望一眼,不无佩服。有顷,樗里疾又问:“听闻越人矢志伐齐,却在关键时刻突然转向。请问苏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计?”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计,在下尚不敢说。但据在下所知,越人行事,从不拐弯抹角。依越王的为人,更不会半途而废。越人突然转向,必是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当世高人。”

“苏子怎知此人必是当世高人?”公孙衍急问。

“能使二十万大军心悦诚服地走向绝境之人,不为高人,何人谓之高?”

公孙衍急问:“请问苏子,这个高人为何要害越人,是他与越人有仇吗?”

“非也,”苏秦摇头,微笑,“此人作此谋,不为别个,只为楚人。”

“为楚人?”樗里疾大惑,“请苏子详解!”

苏秦拱手笑道:“依两位仁兄目力,这个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孙衍站起身来,深揖一礼,“苏子高论,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来相扰!”

苏秦还过一揖:“在下胡乱言语,见笑了!”

二人走出运来客栈,樗里疾急不可待地说:“公孙兄,这下可以断言了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樗里兄,君上考问之事,在下苦思数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苏子竟在片刻之间,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可见其才远胜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业必成!”

樗里疾不无兴奋地说:“明日上朝,你、我力荐此人如何?”

公孙衍却是摆手:“不用荐了!”

“哦?”樗里疾惊问,“公孙兄为何不荐?”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应该有人向君上举荐了!”

果不其然。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惠文公、竹远相对而坐,几前各摆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带微笑:“观竹先生气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远点头,“君上所候之人,已经到了!”

“哦!”惠文公又惊又喜,“说来听听!”

“此人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今日开坛论政,竹远观其气势,察其才学,推知此人当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业!”

惠文公眼睛圆睁:“其才可比公孙爱卿?”

“无可比之处。”

惠文公身子趋前:“其才可比庞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过望:“其才可比孙膑?”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谒太庙!”

竹远惊怔:“君上不见苏子,却谒太庙,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无列祖荫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远甚是感动,叹道:“君上思贤之心,竹远今日知矣!”

“苏子既是大才,其论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让寡人先闻为快呢?”

“回禀君上,苏子已具慧眼,可透视天下乱象,把握天下大势。苏子预言,未来天下虽然乱象纷呈,终将走向一统。”

惠文公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从几上端起茶水,在唇边轻啜一口,抬头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苏子预测,未来天下,必成齐、楚、秦三势鼎立。三势之中,齐、楚各有局限,可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落于地,大睁两眼,怔在那儿。

竹远打个惊愣,轻声问道:“君上?”

惠文公一下子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草民告退!”

惠文公抱拳道:“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翌日,士子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说着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道,“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县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走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跪下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过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之后,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道:“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普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如此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黑漆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并未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樗里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樗里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樗里疾打住话头,眼睛盯着公孙衍。

“樗里兄,”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樗里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出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士子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樗里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樗里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御书房里,公子华叩在地上:“君上,陈轸又来密函了!”从袖中摸出一函。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所有退路已被楚人切断。越王惊惧,连续突围数次,均遭楚人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歼越人,张仪主张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微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正在此时,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眼睛一亮:“来得正好!宣其觐见!”

公孙衍、樗里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二人坐下,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相约而来,可有大事?”

樗里疾、公孙衍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道:“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微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予寡人听听。”

公孙衍学着苏秦的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乱冲乱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了:“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大是惊讶,再次倾身:“越人趋齐,为何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五十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

“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大是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连连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微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微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微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出微臣不知几多,微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樗里疾亦缓缓起身,跪叩于地,“微臣也会过苏子了,微臣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才,微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阵儿,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樗里疾、公孙衍略怔一下,互望一眼,一齐叩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抬手道:“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退出。

樗里疾再叩道:“君上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惠文公点头:“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爱卿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樗里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爱卿不必多问,去吧!”

“微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