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亚历山大六世与萨伏那罗拉 一 1495年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495年7月7日。早晨,特急信使带着福尔诺沃战斗的捷报抵达罗马。同盟军与法军昨天进行了一场激战。结果是法军溃逃,因而对我们而言,好歹也算是一场胜利。原本可以取得彻底胜利,但意大利军照例由佣兵队长组成,他们贪恋敌军丢弃的物品,拼命抢夺而不去追击敌人,从而未给敌军以致命一击,致使法国国王逃匿。

尽管如此,教皇对这个捷报还是感到相当高兴,午餐时甚至让人拿来了珍藏多年的西班牙葡萄酒。与教皇共进午餐的有卡拉法、洛佩斯、切萨雷、蒙雷阿莱、圣乔治、帕拉维西尼六位枢机主教。他们在危急时刻都没有抛弃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回首想来,这一年过得似乎挺长,实则很短。

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意大利,正像人们所形容的那样,这场战争像是“白垩战争”,又像是“刀切黄油”那般简单。然而,把他逐出意大利亦非难事。从国王与教皇一对一见面的那一瞬间起,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便瓦解了。22岁的查理不是63岁老辣外交家亚历山大六世的对手。能在永恒之都罗马见到教皇这位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这让查理激动不已,使他从一个率领9万大军的国王变成了一个易动感情的朝圣者。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教皇天才的外交技术已经使他那些十字军远征、召开公会议逼迫亚历山大六世退位以改革教会、那波利王位继承权等等的要求不了了之。不过,国王似乎并未放弃征服那波利。他于1月底率全军出发,离开罗马,向那波利进发。他的运势似乎从此开始走了下坡路。

首先,为牵制教皇而带走的人质切萨雷枢机主教逃脱了。教皇托了这个19岁大胆儿子的福,行动恢复了自由。他旋即开始了复仇之战,号召各国结成反法同盟。各国都对法国国王如此轻松地征服意大利感到嫉妒,教皇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切。因而教皇的这个倡议得到了响应。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威尼斯共和国加入了同盟,甚至连引狼入室、把法国国王招进意大利的罪魁祸首米兰公爵“摩尔人”也加入了同盟。意大利其他各国也全部加入了同盟。只有萨伏那罗拉影响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没有改变支持法国国王的态度,传过话来表示不参加这个同盟。

4月12日,反法同盟正式成立。查理得知这一消息后惊慌失措,从征服那波利的醉梦中清醒过来,决定紧急返回到法国。已经传来了同盟军正在集结的消息。5月20日,国王从那波利出发,急行军北上,他甚至没有在佛罗伦萨歇个脚。一直在波吉邦西等候的萨伏那罗拉向国王鼓噪说,如果国王不再来意大利,不推行上帝命令的教会改革,灾难将会降临到他的身上。但这也没能使慌张的国王缓解一下心情。

但是,刚翻过亚平宁山脉,他们就遭遇了同盟军,结果只剩下没有全军覆没。今天下午送来的第二份报告说,查理抛掉了所有的行李,甚至自己一方的士兵,好不容易到达阿斯蒂,与奥尔良公爵路易指挥的友军会合。他气都没喘一口,当即翻越阿尔卑斯山而去。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对意大利来说实在是毫无颜面的一年。法国人还留给了我们一个礼物,老百姓管它叫“法国病”。这种病由法国大兵传染给那波利女人,再由这些女人传染给意大利男人。这病还无药可治,也没有别的办法。听说法国国王自己也患有这种不体面的疾病。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7月16日。这几天,梵蒂冈的宫殿中天天在传一件事,说教皇终于开始解决萨伏那罗拉这位佛罗伦萨修士的问题了。传言起于一件事。一连几天卡拉法枢机主教都被教皇叫去密谈。卡拉法枢机主教是多明我会的保护者,人们知道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过去就与萨伏那罗拉关系不错。

不过,我们大家都一致认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萨伏那罗拉的态度会相当严厉。回顾这一年,无论是在基督教世界的统治方面,还是在如何应对意大利的政治方面,这两个人的立场都处处针锋相对。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7月21日。今天教皇把我召去执笔一封口述的信函,这是一封给萨伏那罗拉的信件。亚历山大六世像往常那样用低沉而具穿透力的声音慢慢口述。我在旁边记录,却抑制不住意外的想法。这封信的内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颠覆了整个梵蒂冈的预料。这封信字面平稳,含意却相当复杂。


亚历山大六世致萨伏那罗拉的信函:


教皇问候真正的儿子并带去祝福!

我从多人得到的信息得知,在主的葡萄园里劳作的农夫中间,你是格外勤奋的一位。我祝福你,并赞美把这种恩惠带到人们心田的万能的上帝。

我毫不怀疑,靠着把这种恩惠带到人间的圣灵,你可以把上帝的言语传播到基督教民中间,并让它们结出百倍的果实。从以往的经历中我明白,你秉持着这种自觉和目的,因为你是在通过说教启示民众,而这只是在为上帝服务。

不久前我刚得知,你在与民众的正式讨论中,预言了未来所要发生的事,并说那不是你自己的预言,也并非来自人类的知识,而是上帝的启示。

这原本是属于我这个牧羊人的义务,我想尽快与你本人晤面,从你这位上帝选中的人的口中直接聆听一次上帝的启示。为此,我希望你能到访我处,权当服从。服从是我们基督教徒最高的神圣德行。我将怀着父爱和基督徒之爱迎接你的到来。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圣彼得大教堂

1495年7月21日

执笔人B·弗洛里德


萨伏那罗拉给亚历山大六世的回信:


向教皇陛下祝福,亲吻神圣的御足!

服从上司之命乃尽人皆知之事。正如《路加福音》所说,“听命于汝者即听命于我者”。但我知道,那是精神上的服从,而不是言语上的服从。正如陛下的前任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曾经有过的先例……

造访从未亲眼见过的罗马是我长期以来的热切期望。我一直想参拜使徒彼得和保罗的教堂,瞻仰圣人遗物,恭敬地接受陛下的祝福。如今,教皇陛下赐命予我这个无名鼠辈,又燃起了我的这一热切期望。

然而,我前往罗马尚有诸多障碍。我接到陛下的命令诚惶诚恐,欣喜万分,但却不能从命。这并非出于我的意志,而是由于几件迫不得已之事,我愿在此不揣冒渎向陛下解释。

首先,发烧和痢疾严重损害了我的健康。尤其是今年,疾病久拖不愈,我的胃和其他器官均已衰弱,已不堪劳顿。医生甚至说,如果不立即停止一切布道和学习活动,我的生命也许不能长久。

第二,上帝通过我把这座城市从流血事件和恶习中解放了出来,把它建成了一座和谐和依神圣法律治理的城市。但无论是在市民中,还是在外人中,还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他们正在执拗地寻找机会以回到从前。由于总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意图,他们便将愤怒毫无理由地转移到我的身上。因此,他们屡屡阴谋对我使用毒药和刀剑。如果不带护卫,我甚至不能安全地走出修道院。我去见法国国王时,热爱自己共和国的市民组成了卫队,我受到了他们的严密保护。即便如此,走出国境还是令我担心。

我相信上帝,不想去试探上帝。我的判断是,必须谨慎加谨慎,丝毫不能懈怠。《马太福音》有云:“被赶出一座城市,就逃到另一座城市。”

第三,上帝已着手的这座城市的改革尚未完成,为了取得完美成果,需要我日日努力,一旦懈怠,立刻就会遭到伺机破坏的恶人毁坏。谨慎而诚实的人们也在说,我去罗马,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是莫大的损失。想必教皇陛下也不会因我在完成这项工作之前未能从命而感到不快。因为我离开这座城市并不是上帝的意志。但愿我能够尽早地以宽松的心情造访罗马,去实现教皇陛下的期望。

我曾在公开场合预言过意大利灭亡和完成教会改革是将来所要发生之事。教皇陛下说想听我亲口说这些事。如果是那样,尽可以去读我所写的东西。一俟印刷完成,我将立即奉上一部。书中所写均为上帝之命。长期以来,这本书一直放在契约柜中,上帝不允许将它打开展示给该死之人。也有人说我是伪预言者,不过他们将会在不久的将来见到我的预言成真。他们会怕得发抖,他们会遭到毁灭。

最后,愿陛下接受我充满诚意的解释,理解我强烈的服从之心。

于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

1495年7月最后一日

教皇陛下忠实的儿子、卑微的仆人

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8月4日。今天,佛罗伦萨大使邦西带来了萨伏那罗拉的回信。

教皇问大使道:“我的信是私人信件,回信要大使亲自带来吗?”

大使稍稍惶恐地答道:“萨伏那罗拉对我们佛罗伦萨共和国来说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教皇的目光在大使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让大使退下,命站在一旁候着的我念信。我开始念信。在念信的过程中,我心里涌出了一个想法:一句话,这封信不过是一堆谬论。

萨伏那罗拉的第一个理由是他自己的健康状况。他是不是认为罗马不知道他在写这封信的三天前进行了长时间布道的事实?其次,他说敌人太多,自己出不了佛罗伦萨国境。可是,他却去了卢卡。他不来罗马,还引用了相信上帝但不可试探上帝、被赶出一座城市就逃到另一座城市等《圣经》上的文句来辩解。总之,他似乎想说自己不是胆怯而是谨慎。然而,这只证明了《圣经》的文句通过不同的解释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就像星象占卜适合于任何人一样。

这位修士也过于傲慢了,他竟说离开佛罗伦萨违背上帝的意志,还说自己是真正的预言者,甚至对教皇说,如果想知道他的想法,他会寄一本书来让教皇读。这样,他尽管在信中把自己说成是无名鼠辈,是卑微的仆人,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内心。

我念完了信,教皇双手抱在胸前,闭着双眼,沉默良久。然后他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修士不是傻瓜。他像是在故意耍滑头。狡诈还要看你这滑头能不能耍到底,你有没有这份冷静和决心。如果没有,那你就是自取灭亡。如果你没这份自信,倒不如当个傻瓜好些。如果换了圣方济各,那他一定会马上赶来罗马。”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9月1日。我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聆听了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演说。像往常一样,听众超过15000人,教堂中热气蒸腾。他站上教坛,人们便忘却暑热,认真听他演讲。他说,四面不靠海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是多么需要出海口,需要比萨啊!然而就在比萨,驻扎着同盟军的军队,驻扎着佛罗伦萨的仇敌威尼斯的大兵。只有法国国王答应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单单为此,佛罗伦萨就应该贯彻亲法路线。即使现在我们在意大利遭到了孤立,但法国国王为了完成他的事业一定会重返意大利,结果一定会使佛罗伦萨从中受益。他最后说,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共和国大议会(Consilio Maggiore)制度,这正是民众驱逐压迫者美第奇家族、建立人民政府的胜利和骄傲所在。

他说得完全正确。我们佛罗伦萨人是自由之民。法国军队撤到阿尔卑斯山背后以来,只有不加入同盟的佛罗伦萨四面受敌,人们不是没有担心。但是,他今天的话打消了这种担心。最近频频传言法国国王将再次率军前来。佛罗伦萨人必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位过着清贫生活的预言者。


亚历山大六世的教皇诏书(致多明我会两个修道院——佛罗伦萨的圣马可修道院和菲耶索莱的圣多明我会修道院的全体修士):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向真正的儿子致以问候和祝福!

我是使徒彼得的继承人、现在教会的首长。只要上帝圣恩不断,为基督教的繁荣和发展,为坚持信仰、救赎、和平,对那些把上帝的忠告不可理喻地改得晦涩难解而随意利用之人,我将不惜给予任何处罚,哪怕是动用叱责之鞭。我要竭尽全力击溃独断专行的改革运动,这个运动隐藏在单纯朴素的面纱之后。

所有这些往往产生于民众之中,产生于神父和修士之中,产生于分派、异教徒和风俗的变革之中。为了不使整个教会的领导和平安发生动摇,为了不使这些恶例导致他人的错误,我在此表示我的谴责之意。

我已经知晓布道修士会所属的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所干的以下行径:

(一)热衷于独断的、非逻辑的改革运动。

(二)企图把意大利的种种趋势引向狂热信仰的方向。

(三)在没有任何符合教理的证据且违反教理的情况下,向民众宣布自己受到了上帝的差遣。

(四)他自称曾与上帝对话。如果说话如此简单轻易,就与任何异教徒所说无异。这项看不见的使命需要由奇迹或《圣经》、圣典来证明。

(五)他说,如果他欺骗了众人,就等于差遣他的上帝和十字架上的主耶稣基督也欺骗了众人。这是一个可怕可憎的逻辑,需要进行驱魔。

(六)他说不相信他傲慢断言的人都进不了上帝的国度。

如果放任他撰写、散布愚蠢言论而不予以惩罚,不仅会纵容伪信仰愈发大胆妄为,还会让他们以改革堕落的表面形式使恶弊渗透到真正的信仰之中。

我已一忍再忍了很长时间,等待着他从自己无聊的预言者的使命感中醒悟,等待着他自己撤回他那会使信徒动摇的、貌似预言者的不公平言论。……

最后我不得不苦恼地说,我背叛了我自己对他的信任。我亲自给他写了信,命他造访罗马,与他亲切见面,从他自己的口中了解真相。可是他不但不服从我的命令,还利用我的信,在不识字的信徒们面前肆无忌惮地进行更为大胆狂妄的说教。这比给我写信寄书更让我痛苦。

可是,我本人在这个时期不得不埋头于恢复意大利和平这项艰难的工作之中。于是,我决定把萨伏那罗拉的问题交给多明我会伦巴第布道修士会会长塞巴斯蒂亚诺·马吉修士解决,由他们在自己的修会中根据会规进行审判和处罚。

我严命你们要让萨伏那罗拉对服从之德有所醒悟,而不要给他以开除教籍的处罚。也就是说,要让他服从得到我的信任来处理这一问题的会长的任何命令。

在决定如何处置这一问题之前,禁止萨伏那罗拉修士向民众布道或讲解教理。

希望其他修士把伦巴第布道修士会会长作为自己的正统统帅,服从他的决定,而不要重犯萨伏那罗拉的恶例。

命多米尼科·达·佩夏修士、托马索·普西尼修士、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三人于9日内出发前往博洛尼亚,遵会长之命,移居佛罗伦萨以外的其他修道院。

对以上所有命令不得提出异议。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1495年9月8日

执笔人B·弗洛里德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9月8日。今天完成了教皇诏书的口述笔记工作。诏书的文字委实严厉。不过这有其内情。负责萨伏那罗拉问题的多明我会高层都与萨伏那罗拉有着共鸣。这是多明我会的保护人卡拉法枢机主教与教皇之间反复商量的结果。教皇处在这一立场不能一直采取温和态度。教皇的方法是表面上严加斥责,把问题交给亲萨伏那罗拉派的人去实际处理,而不去彻底追究萨伏那罗拉。

波吉亚教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单纯。


萨伏那罗拉致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原文太长,此处沿用原文文体,仅译大意)


致受到祝福的教皇陛下,亲吻圣足!

昨日,我们修道院也公布了教皇陛下信函。教皇在这封诏书形式的信函中将我们修道院和菲耶索莱的圣多明我会修道院归属于伦巴第布道修士会,还命最受我信任的三位修士前往博洛尼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吉洛拉莫所说、所写、所正式布道的事情违背了教理,会把上帝的教会卷进丑闻。信中把我交给了伦巴第修士会的会长处置。

接到此信我诚惶诚恐,这封信是教皇陛下为拯救教会和我们这些修士呕心沥血的证据。

可是同时,我害怕人们的恶意会蒙蔽耶稣基督在地上的代理人——教皇陛下,这使我非常痛苦。陛下分别对我提出了几点指责,也请允许我逐项向陛下做如下解释,尽管这样做可能会过于冗长。

(一)首先,您说我热衷于独断的、非逻辑的改革运动。

那是彻头彻尾的不实之词。我从来没有说教过任何反教理之事和《圣经》未载之事。假如我说过什么,我十分愿意在教会,亦即在教皇陛下的面前悔改。

可是,要说我做的事反教理,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要不把民众引向坏的方向,预言未来就不是恶。正如《圣经》所记,上帝通过预言者做事。因而,教会史上常有预言者存在,且从未被禁止过。

(二)您说我企图将意大利各种形势的变化引向狂热信仰。

这也是不实之词。我从5年前,应该是从10年前开始,就一直进行着同样的布道。也就是说,那已是意大利的各种情况发生变化之前的事了。

(三)您说我说过自己受到上帝的遣使。

这同样也是不实之词。我没有这样说过,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在我写的那些谁都能读懂的读物中,我只是说我与所有的布道师一样,受上级神职人员派遣而来。这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写过我只受上帝驱遣。

(四)您说我说过我与上帝有过对话。

如同佛罗伦萨市民所知,我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即使我说过这样的话,无论《圣经》、教理还是俗法都没有对说自己与上帝对过话的人有所惩罚,所以这点也必不为罪。相反,如果有哪部法禁止这样说,那才是错误的。

(五)您说我说过,如果说我的布道错误,那么上帝和基督也都错了。

我并没有在绝对的意义上这样说,只是作为假设而言。因为我的说教并非我的创造,我只是讲了《圣经》中所记载之事。我说,如果我说错了,那基督也说错了。这也为罪吗?

(六)您说我说过,不相信我布道的人进不了上帝的国度。

我没有这样说过。我说的是,已经知道我的话是受上帝的启示,却又不信我的话,这是已不再享有上帝恩惠的证据。我没有说那样进不了上帝的国度。

(七)您说我说了、写了一些愚蠢之事,如果放任自流云云。

佛罗伦萨人都知道我没在说愚蠢之事。会有2000、3000,1万个证人证明我的说教都已成为佛罗伦萨救赎和改革的力量。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证明,这一切不是我之所为,而是上帝立我为中间人所为。

(八)陛下说您一直在忍耐着,等待我从自以为是的预言者的态度中觉醒。

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是预言者,也没有说过自己是预言者的门徒。

不过,即便我说过这样的话,也会因为预言了未来就必须受到惩罚吗?如果是那样,以赛亚、耶利米,甚至连主耶稣基督都得受到惩罚。而且,虽然预言没有立即实现,也不能说做出预言的人是伪预言者。这些预言者的预言终其一生也未实现。预言的实现必须等待。而我相信我的预言一定会实现。

(九)陛下写道,我所说的话引起了教会内部的动摇。

陛下,由于我的说教佛罗伦萨实现了和平,不仅佛罗伦萨,整个意大利都知道这一点。充斥着杀人、阴谋、背叛的佛罗伦萨已然消失,一个统一的国家诞生了。佛罗伦萨如此统一、强大,就连法国国王南下途中经过佛罗伦萨时都不得不与之保持友好关系。如果没有佛罗伦萨这样阻挡住法国国王的力量,恐怕法国国王和他的军队早已把整个意大利变成了火海。

如果相信了我的说教去行事,意大利必不会如今天这样遭到如此破坏。如果更多的意大利人听从了我的说教,他们就会预知意大利今天的屈辱,为得到和平而打开救赎之路。因为听从了我的说教,人们就会懂得悔改是意大利通向和平的唯一道路。

整个意大利都应该感谢上帝通过我做这些事。因为人们如果能像佛罗伦萨那样懂得只有悔改才是救赎之路,意大利就能规避战乱。因而,任何人都会认可我做了一件大好事。

(十)陛下说我不但不服从陛下之命云云。

这件事缘于我在上一封信中解释过的原因。我如今不能去罗马是因为三个原因:健康原因;敌人太多无法到佛罗伦萨以外的地方去;我现在离开佛罗伦萨对其不利。陛下似乎还未收到我的上一封信,我感到吃惊。

我的敌人很多,正应了那句话:讲真话者树敌多。一切都是设计陷害我的人谋划的。如果陛下认为有必要,可以派陛下信赖之人前来佛罗伦萨调查,一切将会大白于天下。

如果调查证明我错了,我愿在修道院、在公开场合或面对全体市民修改、收回我说过的话。我匍匐在陛下脚下发誓,我将遵从陛下和圣罗马教会所下之判决。

1495年9月29日

陛下的儿子、仆人

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0月5日。今天收到萨伏那罗拉的信件。我在教皇面前念了这封信。教皇听后让我请来碰巧来梵蒂冈的卡拉法枢机主教,让他也看了这封信。看完信后,枢机主教的表情好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教皇说道:“陛下,您这下可以理解萨伏那罗拉并不反教会吧。”

教皇用平时那种平稳的语调回答道:“是吗?卡拉法枢机主教,你也那么想吗?”

教皇接着说道:

“萨伏那罗拉在信中的反驳,着实写得含混不清。他一方面否定我对他的批评,说他并未说过那些话,另一方面却又使用了‘即使如此’的说法。打个比方来说他的逻辑:自己没有偷面包。即使偷了,那也是为了拯救苦于挨饿的家人。这种辩解既不正确,也不高明。不过,我们可以先把这点放一放。

“第一,他说,教会史上常有预言者,从未被禁过,所以不构成反教理。这话说得不错。但这个说法的出发点是他相信自己就是预言者,这样的反驳又有多少说服力呢?

“第二,他似乎想说,他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在意大利诸般情况发生变化之前就已讲过,所以他对意大利形势的变化没有责任。但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对他那话说了多少年没有兴趣。我的问题是他所说的话对现状起了怎样的作用。

“第三,他说他不记得说过自己只受上帝驱遣的话。这实在是幼稚的托词。所谓‘只’,是也包括上帝在内的意思。那不就等于说他是受上帝驱遣的人吗?

“不用再一一指出他反驳的含混之处了。那第四条也是,他说他没有明确说过与上帝有过对话,这真是徒劳。读了他所有这些反驳,我的眼光无法离开这样一个事实:他彻底相信自己是受到上帝驱遣的预言者。他在第六条里写道‘我知道我的说教是受到了上帝的启示’,在第七条里他写道‘上帝立我为中间人’。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遗憾的是,他没有理解或是理解不了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并没有否定预言者。但在当今基督教世界里,什么人都叫预言者,这可怎么行?如果很多人都随意称自己是预言者,去直接鼓动民众,人类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了呢?如果他经过圣罗马教会内部审查获得认可则不打紧。萨伏那罗拉无视了这一点。不过,即使无视了这一点,他如果没有给民众造成恶劣影响,使他们动摇,我也不会认为是一个问题。但他并非如此。

“总之,他在这里的言论明显是反教会的。他就像在自掘坟墓。他说如果相信他的说教去悔改的话,意大利会免遭今天的破坏。但是,如果只是悔改就能使法国国王不率大军入侵意大利,那我情愿悔改一百次!

“可实际上,由于他过分宣扬悔改,反倒给法国国王灌输了本可以不说的多余之事,而且他还不打算停下来。

“我不想对他这个预言者是真是假下判断。但我要祈祷,但愿他的预言不中。因为我认为,作为圣罗马教会之长,我的职责就是要努力避免他的预言言中而使意大利遭到破坏,人民遭受痛苦,即使那是上帝降临的考验。

“我,作为圣罗马教会之长、圣彼得的继承人、受主耶稣全权委托的教皇,握有对自己下属之一萨伏那罗拉修士严厉处罚的充分理由。”

卡拉法枢机主教脸色铁青。亚历山大六世见状笑道:“卡拉法,不必那么担心。我不会那么急躁。萨伏那罗拉不是在最后几行中说,他要遵从教会的审判吗?”

这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一个懂得等待的人。论能力、权力、财力,在枢机主教中他可是数第一的,但他在时机确实到来之前,从不觊觎教皇宝座。他一直等了34年。现在,他不会把已经清一色染成萨伏那罗拉颜色的佛罗伦萨彻底推向敌人一方。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亚历山大六世致萨伏那罗拉的信函: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问候真正的儿子并致以祝福!

在上次以教皇诏书形式发出的书简中,我花费了很多篇幅对佛罗伦萨市民由于你的说教而产生的困扰表示了遗憾,并说明了遗憾的原因。因为在你的说教中,一面断绝对真理的欲望、忽视对德行的赞扬,一面又以圣灵的启示预言未来,暗示其永恒性,并妄下断言。这样的做法会使单纯朴素的民众远离圣罗马教会的救赎和服从精神。

在你的布道中,与其讲预言者、预言力之类,不如讲只有和谐和平才是第一位的。而且,现代的形势不是单靠你所说教的那些教理性的内容所能解决。非但如此,我应该说,你所说教的那些东西甚至在完全平稳的时期都极易成为不和谐的根源,在当今这样不确定、不稳定的时代,这些就更加靠不住了。我知道众多的灵魂处于危机之中,我出于义务写了那封信。为把你叫来审判问罪,经过深思熟虑后我才给了你那样的命令。

但是,不久前我与圣罗马教会的几位枢机主教谈了话,又从你的信中得知,出于一个良好基督教徒、一个笃信者之义务——服从精神,你愿意对自己以前所说所写的一切,服从圣罗马教会的审判。我非常欣喜地欢迎这一点。我开始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并非你恶意为之,而是你过于热衷于收获主的葡萄园中的成果,凭着单纯的心情,未经充分思考之所为。不过,你的这种做法否定了人类社会的经验。

正如你认为我不会忽视这个问题一样,这是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问题。我决定再次给你写信,也是对你来信的回复。

我命你依照神圣的服从之德行事。今后停止一切布道说教。不论是面对民众、是在修道院内,抑或是在秘密集会的场合,都不允许你说教。我由衷希望你能服从这道命令。

不过,这不是无限期禁止。你现在没有士兵环绕就不能出门。这样虽然安全、踏实,但这种状态与神职人员很不相称。等这样的状态改变之后,等你能够到罗马造访我,那时就解禁了。你的解禁或许得等到我经过深思熟虑,对你的未来做决定的时候;或许得等到我选派胜任而诚实的人到佛罗伦萨你那里去的时候。

如果你按照我所希望的做到这些,那时,我会让诏书中的那些命令统统失效,好让你和平地工作下去。

1495年10月16日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执笔人B·弗洛里德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0月26日。家业繁忙,好长时间连教堂都没能去。今天,我觉得能够听到久未聆听的萨伏那罗拉的布道,便去了圣母百花大教堂。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登坛布道了。前几天,11日、18日、25日,他又开始了布道。听说他今天还要布道。

可是,登上布道坛的是多米尼科修士。听他的解释,萨伏那罗拉不得不停止布道,点名让他前来代讲。多米尼科修士布道结束后,人们一边走出教堂,一边窃窃私语。听他们说,身在罗马的教皇让萨伏那罗拉修士停止布道。夏天就听人传言说教皇给萨伏那罗拉写了信。难道禁止布道与那封信有什么关系?可就算如此,那教皇为什么要命令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呢?对我这样既和宗教界人士又和政府官员均无深交的人来说,根本无法想象这件事。不光是我,其他很多人似乎也都闹不明白。甚至有人这样说:波吉亚教皇在罗马过着像皇帝一样堕落的生活,而萨伏那罗拉修士在佛罗伦萨以其清廉的私生活获得了人们的尊重,教皇嫉妒他的声望。也许真是那样。


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


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最神圣的教皇陛下:

对我们这个处在混乱和危机之中的共和国来说,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修士的存在和教诲是最大的希望,他可以防止现状更加恶化。……

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教皇陛下,萨伏那罗拉修士是一位真正善良的人,他有着高尚的私生活,行为无可指责。他信仰完美,布道卓越。所有这些,都让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市民愿意倾听他的布道,倾听他对未来的预言,愿意按他的所说行事,就像旧约《申命记》中所记摩西的情况一样。

因此,如今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具有相当大的权威了。……

然而,有那么几个人嫉妒他的德行,企图扰乱我们的平安。可能这些人向陛下进了谗言。人类中总有一些人心理变态,把好人想得很坏。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错的话,只有我们佛罗伦萨人才是萨伏那罗拉最合适的证人。……

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教皇陛下:我们佛罗伦萨人需要他,需要他这位献身上帝的人,我们需要他的布道。我们的城市,因为他而懂得了悔改,知道了要为上帝而奉献。

对这样的民众来说,没有比禁止他布道,比听不到他布道更加悲哀的事情了。

因而,全体市民向陛下表示深深的谦恭之意,并愿您将慈爱赐给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修士,让他能够像以前那样引领我们的城市。……

陛下听进这个愿望的时候,一定会受到我们政府人员、受到佛罗伦萨共和国全体市民以及其他所有人的赞美和感激。……

全城和全体市民向教皇陛下表示由衷的谦恭之意和衷心的恳望。

于市政厅

1495年11月13日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1月16日。教皇给萨伏那罗拉的信已经发出一个月了,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今天,教皇宫收到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写给教皇的信。我感到这是萨伏那罗拉不写,而让政府替他写的回信。

我在教皇面前念这封信的时候,教廷法院副审判长诺莫利诺主教也在场。诺莫利诺很年轻,才33岁,教皇很器重他的才华。听完信后,教皇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个字的感想,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凝视了一瞬间。他也只是望了一下教皇。然后,教皇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和诺莫利诺走出来,在回廊里交谈了一会儿。我们两人意见一致。

我们认为,佛罗伦萨政府的信就像给萨伏那罗拉出了一份身份证明,但对消除教皇对他的疑虑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倒一定会让教皇加强对他的监视。那封信充分表现出佛罗伦萨已在多大程度上处于萨伏那罗拉的影响之下。相反,那封信不但没有打消反而肯定了教皇的担心,即萨伏那罗拉与佛罗伦萨在政治上的关系。

然而,即使如此,佛罗伦萨人还是不懂人类社会的现实。现在的现实是,善良的人、清廉的人不一定能够成为好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