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八章 饱暖思淫欲

“盥漱室”里的草莽英雄

张少校在小佛阁住了数宵之后,乃冒着九十余度的盛夏溽暑,和不可测的敌、伪和土匪的危险,带着小和尚和另一个二十来岁、替他挑着简单的草席和行囊的小“勤务兵”,自己怀着一根小布朗宁,收起眼镜、手表,改装成个小商人,在山上众人还在梦乡之中时,三人乃悄悄地在残月微风之中,下山去了。他连续视察了另外几个收容所和一个病院,又回到他认为“关系重大”而“问题严重”的“游击总部”林家庄来了。

他离开总部不过两个多月,一旦归来才知情势已大变。庄外已树立了一棵大旗杆,大幅国旗,随风飘舞。庄门口,刁斗森严,已站了“双岗”,盘查访客,吆喝声声。幸好这些卫士大都认识小和尚,所以三人得进入闸门。

他们走到大厅时,更不免一怔——这正厅上方挂了幅粗陋而硕大的“太上老君”画像。像前有两张方桌摆成的“香案”。蜡烛台和铜香炉之后,则有三张分别铺着虎皮、豹皮和羊皮的“宝座椅”。最不伦不类的,则是厅中黑漆大柱上,还钉了一个蓝底白字的搪瓷牌子,上印“盥漱室”三个大字——这牌子原是自林家自办的小学,所谓“洋私塾”的厕所门边墙上取下来钉上的。

当他三人走到“花厅”时,张、李两大队长和烟掸帚张三都已得报,自厅后花园内迎了出来。最使叔伦感到震惊的,是三人均穿了整齐的军服、皮鞋和武装带。领口上分别挂着金光闪闪的“上校”(张得标)、“中校”(烟掸帚;他黄色符号上写的是“参谋长张三延”)和“少校”(李连发)。

张指导员每次来视察时,总是住在小花园的书房里,可是这次这书房入口处则贴一张大红纸条,写着“内眷住宅,非请莫入”。叔伦一见也就止步了。但是小和尚不识字,乃冒昧地跑进去了——小和尚是在林家长大的,他是没有哪一间屋(包括以前“大太太”和“三少奶”的闺房)他不能进去的。

小和尚进去不久,当指导员和张、李等人还在花厅谈话时,小和尚便出来了,手里捧着个朱漆八角“果盒”装满了精致的点心;他自己的衣袋内当然装得满满的。小和尚说,那都是花园书房内“奶奶们、师娘们、小姐们”给的。“果盒”则是她们要他捧出敬客的。

“花园内这些妇女,都是些什么人?”张指导员不免要问。

“我们三人都四十来岁了嘛!指导员。”张三延代大家回答了这问题,他又恳求地说:“总得接个人、成个家呢。”

“指导员,”李连发也补充一句,“我们都暂时住在这里,将来找个‘孤庄独村’,就都搬出去。”

“那我还没有向你们道喜呢!”

“指导员,”张三延又说,“我们都未敢住正宅堂楼;正宅还留着给你和娘子来住呢!”

“……”叔伦愣了半晌又问道,“你们这些‘上校’、‘中校’领章谁叫你们佩戴的呢?”

“报告指导员,”张三延说,“我们部队发展很快哎——现在柳和集、周家集、西南馆……远至三叉河,都是我们的地盘。溃兵来投靠的,有‘蓝边的’(尉级),也有‘黄边的’(校级),逃难的难民之中,还有‘大学生’,我们没个‘上校’、‘中校’,压不住阵脚呢!”

“那你们就自己封官了!”

“先斩后奏嘛,”张三延“中校”尴尬地说,“等我们编妥了,人多枪多,再请‘军部’或‘委员长’追认嘛!”

“那你们现在发展了多少人?多少枪呢?”

“人‘招’不完——现在是‘青黄不接’嘛,”三延说,“枪更‘收’不完——到处都是!”

据张“中校”说,原先他们“买枪”——订价是“支枪斗米”,现在已降到“升米”。前天有位贫农“通风报信”。他们给他五升米,便在一个水塘内,“起”了两根“捷克式”和四根“二把”!

“那你们人枪总数有多少呢?”叔伦问。

“大致三四百吧,”三延说,“刘军需记有‘流水账’。”“刘军需”原来是帮过叔伦查账的林家“县城仓房”里的刘朝奉,现在被“委任”做了“上尉军需”。

“那你们又钉个厕所的牌子,又摆了香案干嘛呢?”

“我们的‘独立总队部’,总得有个‘办公室’嘛,”三延说,“我本想叫刘军需用红纸写一张贴着。后来我们三人一商议,还是挂这搪瓷牌子,气派些……”

“为什么呢?”

“啊,我们摆了香案!”三延说。他又转述刘朝奉的话:“‘盥漱’就是‘洗脸漱口’的意思。摆香案,再洗脸漱口,不就是‘斋戒沐浴’吗?”

“摆香案又是哪门子事呢?”

“指导员有所不知,”三延说,“此地现在耍枪杆子的‘小把戏’,都是帮里的‘庆字辈’,不开香堂,哪能‘压’得住他们?”

据叔伦后来的调查,张三延也拜了张得标做“老头子”,自己做了“延字辈”。他本有个谱名,但是向来未用过也就忘了。所以取个新名字叫“张延三”。后来他又改称“张三延”,“张三延”与“张三爷”声音相近,“徒弟叫起来气派多了”!

自从“张三爷”入了“帮”之后,所有“庆字辈”——包括李连发——不叫他“师父”,也称他“师叔”——他可“通吃”。“开香堂”虎皮椅原是“嘏字辈”张“老头子”坐的。但是“嘏字辈”太高了,不能收徒弟,收了,“庆字辈”不服,会天下大乱的。

再者按他们“帮规”,弟兄伙“做官”,文的要做到“戴斗笠”(高级“简任官”),武的要做到“红边边”(少将以上的“将级”高官——将级的徽章是“红边”的),照例“老头子”要送回“门生帖子”的——以后不再“师徒相称”,而以“兄弟手足”相称了。据张三爷说,“孙总理”、“蒋委员长”,红军里的“朱总司令”、“刘总司令”、“贺总司令”……以前都“在帮”,“官”做大了,都“出帮”了——张得标如今已官拜上校,“再爬一级”,王屠户就要“退门生帖子”了。现在“香堂”由延字辈的张三爷主持,是帮规使然,倒不是他要“架空”张上校。

至于抽大烟的不能“在帮”,那是“老规矩”,抗战是新阶段,新规矩就不讲这些了,何况张“老头子”,正在戒烟呢!?

“那你们三四百人的粮饷,哪里来的呢?”

“我们还没动林家的‘高仓’啊,指导员,”三延得意地说,“我们收‘田亩捐’、‘铺面捐’——有人有枪,还怕没钱没粮!?我们在‘西南馆’开了个‘拘留所’——还有哪个王八羔子敢抗税、抗捐?”

“你们不是招收了一些‘蓝边的’、‘黄边的’吗?做什么用呢?”

“大有大用,小有小用,”三延说,“那个黄边的什么他妈的‘营附’不服气,赶他妈的娘!给他三十块钱,赶他到武汉去找老上司去了……”

“你们这里,真有大学生吗?”

“有两个,”三延说,“我留他二人当上尉参议,并请他们入帮……”

这时三延甚忙,传达员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他并大声招呼大厨房备酒席,并打扫“正房堂楼”;而且要找个“好姨娘”,晚上陪指导员“过夜”,郑重其事的。

叔伦要把那两个“大学生”找来见见面。不久三延果然领他二人来了。一个叫张志文,二十三岁,原在北平“燕京大学”历史系三年级;另一个同年的叫祖作青,北平“辅仁大学”外文系四年级——两个标准北方爱国大学生,这次逃出“敌区”,进入“游击区”,想去武汉参加抗日阵营。柳和集是他们脱离“敌伪区”的第一站,他们听说张得标是个“游击队司令”,所以到林家庄来拜访、投效,就被“张参谋长”留下了——他二人和“新四军”的张叔伦少校,真一见如故,有好多共同语言好谈。

不久酒席开出了。入席之前,叔伦去小便处小便,祖作青也跟着来“小便”。在便桶边二人并肩而立时,作青忽然轻声向叔伦说句英文,问他:“Do you speak English major?”叔伦说:“Yes, I do.”作青乃低声用英语说:“此地对你很危险!愈早离开愈好。我和志文和你一道走!”

叔伦闻言大惊,点头会意,二人心照不宣。叔伦本人亦早有此感觉。

这场酒席,非常丰盛。叔伦也认真地欣赏了林家所藏的“百年汾酒”,喝得半醉。稍作休息之后,叔伦乃佯称另有战地医院要视察,并回“军部”作汇报,好使叶军长对他三人“加委实衔”,免得做“黑头上校”……叔伦并说军部有军用卡车,每周开往武汉领军火。张、祖二青年如想到“后方”投考军事学校,也可搭“便车”。两青年闻言大喜,便准备与张少校同行——好在他二人通过敌区关卡时,行囊尽失,现在身无长物,说走就走。

可是“张司令”和“张老参”,却诚意苦留,劝指导员在“堂楼”留宿一宵,稍舒劳困——三延说他已“捡了个很体面的‘姨娘’陪睡,保证满意”……

张老参这番话倒语出至诚,不过叔伦终以要务在身而谢绝了。最后老参又招呼“军需”,对二位青年各送盘缠银洋二十元,叔伦也劝二人接受了——叔伦等五人一行,乃辞别登程。三位上、中、少校和刘军需,送了好一段路,才依依不舍而别。

“指导员,我们到哪里去呢?”那个鬼灵精小和尚,已看出端倪,在送行人离去后,难免发问。

“我看我们先去梅溪镇,找刘专员商量商量再说。”张指导员似乎已胸有成竹。这时叔伦乃转身问两位青年,近月来在庄中的情况。作青说他二人最初进入“自由区”时,看到国旗都恨不得下跪。当两张“接见”他们时,他二人那时都激动得泪流满面。后来一看,全不是那回事,他们是一群无知无识的草莽英雄,尤其是那位略识之无的“老参”,“徒弟”满门,吃喝嫖赌,欺人打人,无恶不作。最近更从县城之内搞来一批“扬帮妓女”,在花园内简直“白昼宣淫”。

“他那些小徒子、徒孙,都爬在花厅的百叶窗上看他表演,他也全不在乎。真是不堪入目!”张志文说得气愤填膺。

“你看过没有呢?”小和尚情不自禁地问。

“祖作青和我,都爬在窗子上看过……他才不在乎呢!”志文告诉叔伦说。

“他还无耻地告诉我,说那是‘老头子’在练功,‘采阴补阳’,寿活三百呢!”作青说。

“那小子可也真行!”志文打个京腔调调儿说,“他没昼、没夜的,房里、房外的。不管是大太阳、大月亮,一来几个钟头……”

“那些妓女吃他不消,往往还半途换班呢……”作青也苦笑着接下去。

“他哪里找来那些妓女?”叔伦问。

“汉奸、日本人供给的!”二人齐声回答。

“你说他们通敌!?”叔伦脸色大变。

“他们只知道吃喝嫖赌,管得了什么通敌不通敌……”志文说。

“但是县城汉奸常来拜见他,一起抽烟、搞女人——他们也常进城。张三延还吹牛说‘日本姑娘’,功夫好呢!”作青说。

“这不是通敌、汉奸是什么!?”叔伦气愤地说,“让我去和刘专员商量商量看——这问题严重!这问题要立刻解决!”

在怒不可遏的情绪下,叔伦乃率领一行五人,星夜赶去梅溪镇去。

“官”、“钱”和“女人”

张叔伦等一行五人,由小和尚领路首先找到了辞官不做、返乡务农的原“卫生清洁大队”大队长李七爹。李七爹留他们四人在谷场凉榻上睡了一宵。从李七爹口中,叔伦才取得有关张“三爷”的第一手情报。

李七爹是个有家有室的富农,长孙已十岁了。这次是李连发自县城“嫖妓”归来,觉得“过瘾”,二李是数十年老朋友,如今二人都“当了官”——做了“大队长”——为念旧情,所以李连发曾劝李七爹“讨个小”。谁知事机不密,给李七婶知道了,七婶是个大脚婆,能挑百斤重担,一家三代无人不怕她。七婶听了孙子的通风报信,便指着厨房的菜刀,警告七爹说,他如果去和“烟掸帚那狗崽子胡来”,她就要把七爹的生殖器“割掉”。七爹一家和睦,又值今年丰收,加以老伴正直、粗野,他也就饱暖不思淫欲,没有接受李连发“讨小”的劝告——不过他二人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所以李七爹对他们近两月的情况,完全清楚,经张指导员一问,他们在谷场乘凉时,就几乎谈了个通宵。七爹原来只是说些“脏话”——这些“脏话”却是张叔伦少校的第一手情报,根据这些情报,他再考虑对策。

原来“烟掸帚”既找到了“云土”,他相信林家一定还有埋藏的“金银财宝”。他乃秘密与张得标、李连发约定,三人一起去“挖窖”。他们三人往往彻夜行动,把可疑的地方都挖了,却没有丝毫发现,可是后来在账房无梯的暗楼上,终于找到了一个笨重的“楠木夹柜”,扭开铜锁、打开一看,三人简直目瞪口呆。烟掸帚一时兴奋,竟把“马灯”打翻,几乎惹起火灾。

在乌黑的夹柜内,他们发现了平生未见那么多银光闪闪的“龙洋”。这些“龙洋”(包括“袁大头”、“孙小头”、“鹰洋”、“龙洋”……),百元一组,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有半圆“钱槽”的木盘子上。

三人克服了震惊,在夹柜旁坐了二十来分钟,才决定把“龙洋”“点点数”——他们发现有“七十五零半槽”——合计银元七千五百五十元有奇。

在这楠木夹柜之侧,他们又发现一个未上锁的盛“铜元”的木柜。“十文”、“二十文”的铜元,也整齐地放在木盘之上,足足装满百多个上下两格的盘子——那时的物价是一个“十文”铜币可以买一根“油条”。一个“袁大头”可换四百个“十文”铜币,也就是四百根油条。用银元购糙米,则每担三块半钱。换言之,他们三人在这楠木夹柜内,找到了一千担糙米或三百万根油条——这个“金银岛”的发现,真弄得这三位贫农出身的好汉,不知何所措其手足。

三人在暗楼上足足默坐了两个多小时,流了数十两的冷汗,最后,各取数十元自用之外,只做了个“绝不告人”的决定,才偷偷溜下楼来。

如今三人都是有钱有势的大官大富翁了。有“官”、有“钱”,另外跟着来的欲望就是“色”了。

讲到“性经验”,第一那就推“张老参”了。烟掸帚以前讨过老婆,还生过孩子。后来因烟债、赌债太多,才把老婆“卖掉”,孩子也不知去向。他做烟掸帚时,曾“姘”了个土娼。一次这土娼在床头向他要一幅“鞋面布”,张三拿不出钱,被这土娼从床上推了下去。自此以后这张床他再也上不去,就变成带发修行的和尚了。

张得标在当兵时,也曾因赌牌九赢了钱,“逛”过两次“窑子”。第一次他“性子太急了”,没有成功,“白花了钱”。第二次是“成功”了。但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性经验,以后再没钱逛窑子。他曾希望在行军的混乱中,“抓”个女人来试试,但始终没这机会。后来吴大帅打败仗,他退伍了,就更没机会了。

最惨的要算是李老票了。推了二十多年鸡公车,想积点钱“接个女人”,但是钱始终未积够,女人也就始终“接”不到。如今四十打几,还是个“童男之身”呢。

现在好了。三人都有官、有钱、有势。张三延曾把那土娼“叫”了回来,“睡过两次”。张老参嫌她太粗太臭,像个“烂树根”。老参现在的目标是找个像“三奶”一样的“女学生”。他也劝张得标和李连发作如是想,虽然他二人并没有这样大的奢望。

一次一个叫张三延“师公”的小辈,在烟榻上替他“捏烟”时告诉他一个“好消息”——现在县城内的日本人不杀人了。城里又热闹起来。日本人和“维持会”里的汉奸交往很好,并且还开了两个妓院。专供日本人用的叫“皇军慰安所”,里面有一大批高等妓女。专供华人用的,则叫“绅商俱乐部”,里面的“扬帮婊子”,也都是“花枝招展”的。

按规矩,华民是不能够接触日本妓女的。但是“钱出够了”,日妓也会“偷偷地来”,支那顺民也可“开开洋荤”,云云。

这一消息把既富且贵的“张老参”说得食指大动。

据说把思想化为行动,也并不困难,因为在这些“慰安所”、“俱乐部”内工作人员,有好几个就是他的“徒侄”、“徒孙”。最使张老参有安全感的却是那个有实力的伪军头子鲁营长。鲁是本地人,而且是帮里的“庆”字辈。最近和他的上司余司令发生了矛盾,鲁乃通过帮里的兄弟,和自由区内的国民党军队游击队联络,引为暗中奥援。

这位余司令原是在日本学陆军的,曾在奉军杨宇霆之下任参谋,后来在天津赋闲。“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才把他罗致了,介绍给北平的伪政府,被派南下组织伪军。这次他带了一百多个华北籍的伪军进驻县城。下车伊始,他就看中了敌伪区和自由区贸易的闸口市(当地人简称之为“江口”)。这本是当地伪军的防地,但是余司令会说日本话,又会奉承上司,所以和一些日本的少佐、大尉等混得很熟。有日本人撑腰,土伪军就吃瘪了,所以鲁营长和余司令弄得势成水火。在和自由区国民党军队联络时,鲁营长送礼甚厚,执礼也甚恭。他在暗中和张得标通“口信”时,竟称张得标为“师公”、张三延为“师叔”。他并劝张得标晋升“上校团长”,也把他的部队编成一个营,好使他一脚踏两条船,暗中也做国民党军队的营长,“得机报国”。

张三延原对鲁营长无好感,因为鲁曾一度想依赖敌军的支持,打过林家“高仓”的主意,并且动过收编他三人入伪军的念头。张老参在林家庄升起大国旗,并加派“双岗”的目的,便是想对鲁部伪军起“吓阻”作用。如今鲁营长既然反其道而行,想来加入抗战行列,降级相从,并送来卡其军服和上、中、少校的领章,老参也就不咎既往,“口信”往返就更密切了。后又听到新到“扬帮”的“好消息”,乃希图进城一试。伪军鲁营长也保证“绝对安全”,因为县城仍是他的“防区”。城内日军不过数十人——这时敌军正加紧围攻武汉,精锐均调上前线,后方几乎全靠伪军维持,而贪财若渴的余部“客籍”伪军,则多半驻在靠江的闸口,无力顾及县城防务,所以鲁营长能保证他们三位有意寻芳客的“绝对安全”。不过为防“老汉奸余司令”向日军打小报告,鲁营长劝他三人化装进城、微服嫖赌,他派“便衣队”在暗中保护。

古语云,“色胆包天”。这样一来,两张一李,禁不起诱惑,乃真的乔装打扮,溜入县城去嫖赌一番,并“开开洋荤”了。

阿宝的俱乐部

根据鲁营长口信的指示,他们两张一李要进县城去寻欢取乐,先得乔装农民,走到西门外“二里铺”一家小茶馆内,再改扮作商人,与暗中领导他们的伪军传令兵接头,一齐进西门。再通过日军岗哨就“绝对安全”了。

三人遵命乃在林家翻箱倒柜,找出了两件“官纱”大褂,和一件夏布长衫,两顶“瓜皮小帽”,一顶“板鼓草帽”和三双布鞋。一日清晨三人各带银元一百枚,又选了两个开字辈担任“勤务兵”,偷偷地溜到二里铺,找到鲁营长的“传令兵”。三人换上“大褂”、“布鞋”,乃暗随这小传令兵,进入西门。驻防西门的伪军会意放行。可是第二道岗,却是个短粗的日兵。他横持着上刺刀的长枪,站在西门大街的进口处的正中央,横眉张目,一动也不动,像个钟馗,也像个门神,只见过往的华民客商,打他身边经过,都得停下,脱帽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才敢继续前行。

这是两张一李,平生第一次看到的日本兵,自觉有点气促腿软。但还是随传令兵之后,行礼如仪,可是当他三人戴帽离去时,那日本兵把枪一摆,“哼”了一声。三人为之魂飞天外。经传令兵的指示,原来只是件“失礼”的小事——戴中式瓜皮帽者,鞠躬时不许脱帽。三人补了礼之后,未见日兵反应,乃恭敬地通过这岗哨,走上西门大街。三伏天气,三人都淌了一身冷汗。

传令兵又带领三人穿过长满黑刺的一条小巷子,转到南门后街。只见后街也是遍地黑刺,而渺无人烟,只有接近南门那一段黑刺较少,有几匹日本马和日本兵,在那座“张公祠”内进进出出。

这种“黑刺”,据渊博的张叔伦说,就是中国古书上所常常提到的所谓“荆棘”。荆棘是一种古怪的植物,它只有在兵燹之后人烟绝迹的城市街道上,才会生长。古文上的“铜驼荆棘”,指的正是这种东西。

那座张公祠,原先是为纪念张家一个内战有功的“红顶子”,由光绪皇帝下诏建造的,十分宽敞雄伟。现在却被日军霸占,改为妓院,就是那有名的“皇军慰安所”。

张公祠的隔壁,是个规模较小的祠堂叫“涂氏支祠”。日军为羁縻当地“顺民”,也把它改成个妓院,叫“华民绅商俱乐部”。日本人并从苏杭一带,运进一批妓女,以安抚占领区的“绅商”。

在“俱乐部”的对面,则是当地伪军经日本顾问建议设立的“军民招待站”——这三个原是三个级别不同的妓院。“日本妓女”是举世有名的。建设妓院也是日本人,尤其是日本浪人和皇军的拿手好戏。

那小传令兵自南门后街把二张一李一下便带到“军民招待站”,那也是他最熟的地方。进招待站之后,果然见到一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俗语说:“当了三年兵,看到个母猪,都是眉清目秀的!”二张一李一见到这些漂亮女人,顿时心花怒放,觉得“好消息”果不虚传。

当他们一行踏入“招待站”时,只见一个“烟掸帚”形的人物,走向前来,问三人说:“你们是要‘打炮’?还是要‘过夜’?”张老参未待与众人商量,便回答说:“又打炮!又过夜!”

那人挥挥手,叫他们到对面“俱乐部”去。

二张一李一行,乃穿街走入“涂氏支祠”。他们一进门,便听到有人在叫:“有客!”接着便有个穿蓝纺绸褂裤,手里拿着一把画着花草的细蒲扇的女人,自二进走出来。她看来四十上下,面色红润,脂粉唇膏,涂得十分均匀,光亮的“粑粑头”上夹了金发夹,头上簪了一朵大红花,在乡下人看来,真是雍容华贵。

她轻摇蒲扇,对二张一李上下打量一番。在她有经验的眼光里,觉得这三位客人有点古怪。第一,他们三人不像“商人”,因为三人似乎都是第一次穿“官纱大褂”,显得不调和。第二,他们更不像“官”;那股土劲,在“官”身上是找不到的。三人也不像军人,因为她的主要的顾客便是伪军军官。军队里哪有这样的货色呢?她猜不透,但也不敢怠慢,还是请到厅上坐。

这前厅的布置还是用原张公祠的老家具——宝座椅、八仙桌。这婆娘招呼向客人进茶,便有两个十三四岁,穿白竹布衫裤、头带红花的少女双手捧上茶来。二张一李都用“单手”接了。这点他们早作了“心理准备”。张老参在当烟掸帚时代,便听“老嫖客”说过,妓女进茶,嫖客不能用“双手”去接。

“三位贵客光临,”那婆娘轻摇蒲扇,用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含笑问道,“是‘吃酒’呢?还是‘进房’呢?”

“我们又吃酒,又进房。”张老参还是以发言人姿态,直截了当地回答了。

“三位贵客,贵姓氏!?”

“我们二人姓张,”三延说着指一指张得标,又指一指李连发说,“他姓李,我们是结拜兄弟,大爷、二爷、三爷……”说着他自己指指鼻子,又指指另外二人。

“三位喜欢吃什么样的酒席呢?”

“你把姑娘和酒席的价码都拿来看看嘛……”三延正要说,“我们都要最上等的。”但是话未说完,便被那婆娘打断。

“我们姑娘没价码,”她微笑着说,“贵宾喜欢嘛,多赏点……酒席倒有等级的。”

“上等酒席多少钱?”三延问。

“燕窝、海参加翅帽,最上等,三二十元吧。”其实这“俱乐部”内并无酒席。酒席是从刚复业的“春江大酒楼”叫来的,最贵的一席只要十二元,这婆娘是狮子大开口,随便要一下罢了。

“我们常吃,”三延说,“不算贵!”其实张老参并未吃过这种“酒席”,也不知道“价码”。

这婆娘用力按住震惊,将信将疑又说:“现在是战时,珍贵物品不易买到。贵宾如能交点‘订洋’,才能保证搜购。”

“用不着‘订’什么了,先付给你不就算了……”说着三延掀起官纱大褂,自腰间绣花的“板袋”中,取出了雪亮亮的数十枚“袁大头”来——这是现钱现货,硬邦邦、雪花花的银子。比起当时的伪币、法币,实值要高过一倍以上。

面对这雪花花的银子,这婆娘傻眼了。纵是出入烟花二十年,也掩不住她脸上惊奇的眼色。她忙叫替贵宾打“热毛巾”,并收拾“西花厅”,“叫姑娘们换衣服、上妆……”忙得不亦乐乎。老爷们的两个小“听差”则被送往“招待站”安顿去了。

这边三延数了五十元大洋交给这婆娘。她多少年来还未拿过这样多的沉甸甸的硬币呢,手一软,把银子掉得遍地乱滚。众人帮着追逐大洋,捡起来交给她,她数一数,连声道谢,说:“张老爷,我名叫阿宝……”

“阿宝,”张老爷说,“你把这点钱收下去买东西……”阿宝连连弯身行礼。大爷又加重语气说:“少补!多不退!”

“张老爷,”阿宝又建议说,“我看您老就把‘西花厅’包下来吧。”

“包下来,包下来!”老爷点点头。

“把西花厅清出来!”阿宝向围在身后的一些姑娘、婆娘和杂役发出了她的命令;一面又亲自扭了热毛巾递给三位老爷,请老爷们进西花厅吃茶,自己跟在张老爷身后,拼命地替张三延扇风扇个不停。这西花厅之内本有一桌麻将,正在叮咚作响。但是众赌客一听阿宝口气,便知新客是有来头的,大家不声不响就把赌场让开了。

这西花厅的格局有点像林家的“外花厅”,只是开间较小,家具较粗糙。厅后也有个小花园。比起林家的也只是弹丸之地。这西花厅之侧没有像林家女宾用的“内花厅”,而是一排曲尺形的平瓦房,大约有四五间,每间门上都挂着花布门帘,那是“姑娘们的房”,专为接客用的。这四五间房,加上西花厅、后花园,构成一个单元。所谓“包下来”,就是不许这一单元内再有其他嫖客往来。在“俱乐部”开张之后,两个多月内,这一单元一共只“包”过两次。一次是当地“绅商”大汉奸,回请一位日军少佐;另一次,则是伪军鲁营长替伪军余司令“接风”。但是上两次的“包”用,俱乐部都亏了本,姑娘们也几天行动困难,因为接客太多。这次贵宾只有三位,而银子一大把,看样子,俱乐部要大赚其钱了,所以阿宝忙得分外起劲。

这一开三间的西花厅,和林家的一样,靠左一间有张八仙桌加圆台面,是吃酒席用的。另外两间则放了些藤制、竹制的假沙发、靠背椅和茶几。屋上悬了三幅帆布制的土风扇,由粗壮的大脚娘姨在一端拉动。三扇可单独拉动;三扇互钩,则一拉也可三扇齐动,使整厅清风习习。

阿宝请三位“老爷”在藤椅上坐下,捧上细茶、名点和深井冰凉的西瓜。头上清风习习、腹内凉瓜片片,一时暑意全消。这时姑娘们都已“上妆”,围拢来的足足有七八人之多,燕瘦环肥、花枝招展、粉香扑鼻。阿宝招呼她们每人都在每位老爷怀中轮流各坐片刻,让老爷们细细观赏选择。三延是首先动手动脚的“老爷”。每个姑娘他都细看细摸了一次,虽觉还没有“三奶”那样细腻,但也是天仙一般了,而她们对张得标、李连发来说,那就更是九天玄女下凡,飘飘然已无法自持,几乎不相信眼前这个世界中是真有此事。

“我们还要多少时候吃饭?”三延问阿宝。

“恐怕还要个把钟头哎,”阿宝说,“排翅酒席嘛。”

“那我们先进房玩玩嘛。”三延说。

“张老爷看中哪两位呢?”阿宝问。

“都不错,”张老爷说,“但是我要个功夫好的呢——加浅干香紧嫩……”

“她们个个都嫩都香,”阿宝笑着说,“论功夫还是我阿宝——她们的姿式都是我教的呢。”

“谁要你这个老×?”三延说得哈哈大笑。

“你不要我这老×?”阿宝笑着跑过去,一下坐在三延的腿上,抱住他的头,乱吻一阵;左手则在张老爷腿上乱抓,然后说,“我偏爱你的老×”!说得满堂大笑。李老票原来很紧张,现在也笑了,轻松多了。

“阿ㄙ呀,”阿宝回头去招呼一个看来比较黝黑的姑娘说,“吃饭还有会儿。你不错,带小七一道去陪张老爷耍耍。”

“谁要那个老头子!?”阿ㄙ撒娇地说。

“就是你吧。”张老爷站起来,笑着牵了阿ㄙ的手。

“老头子,”阿ㄙ警告他,说,“我艺高价高啊!”三延未搭腔,二人互搂着走出花厅。一个叫做小七的雏妓则羞涩地跟在后面。

“张、李二姑爷,”阿宝又转身向留下的张、李二人说,“吃饭早着呢,您二位也进房去休息会吧。”

张得标尴尬地站起来。阿宝也替他选了两个美女,“进房”去了。这时李连发也想站起来,但是官纱大褂太薄,他脸皮又嫩,屡站不起。

“小九子呀,”阿宝招呼另外两个妓女说,“你去替李老爷捶捶背;阿香,你也去替李老爷舒舒筋骨。”

二人走向前去。小九子倒还老实,认真地替李老票捶起背来。而阿香就不规矩了。她轻轻地坐入老票怀中,抱着老票的颈子,把舌头就伸到老票嘴里去了。不特此也,她另一只手则伸到老票的官纱大褂内,随意抚摸。李老票这位老童男,本已紧张要死,经阿香这一来,就天崩地裂了。阿香赶快站起来,小九也停止了捶背,站在李老爷身后,捏着嘴在暗笑。老票也自觉尴尬无比,无地自容,深悔不该上“烟掸帚”的当,到此来嫖妓、丢人。

这一尴尬场面,幸好被阿宝在窗外看到,她乃走进来向阿香、小九二人很严肃地说:“李老爷是新来乍到的,下次便好了。”她乃招呼阿香带“姑爷”到房里“净净身子”,“歇一会儿”!

阿香和小九乃把“姑爷”扶起,由小九把老票湿了一块的大褂前襟提高。阿香挽着臂,缓缓走向阿香房里去。

阿香的卧室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梳妆台、一衣架和一张藤躺椅、两把小竹椅。另外便是一个装三只高脚的小木盆。阿香等三人回房之后,娘姨打来洗脸水,分一半于木盆之内便出去了。阿香和小九乃把李老爷脱个精光,随后自己也卸去罗衫,只留个水红洋绉肚兜和三角裤。她二人肌肤白嫩丰满、曲线玲珑。老票痴生四十余年,做梦也未想到,天下有这等美女。

阿香二人用一条有红边的毛巾,在木盆内淘水,把老票糜糊的下体,拭得干干净净;又用蓝边毛巾,在面盆内淘水,把老票面部、颈部和上身,拭得清净,并泼上些“三花香粉”,使老票感到清爽无比。随后阿香又用纤纤小手在老票身上,四处按摩;有时又用口唇和舌头在老票重要部位吸吮和亲吻,使老票全身发麻,酥痒得直是扭动,并发出控制不住的嬉笑。

“男人四十一条龙”,这位四十刚出头的鸡公车夫,长得本来就像一头牛,扎实无比。他在阿香的挑逗之下,很快就恢复了活力,争回了主动权。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的性经验,也是他心田中第一次滋长出来的爱苗。今晚竟然变成他的“洞房花烛夜”,而这洞房之内竟然有两个天仙一般的“一妻一妾”。老票对她二人之“爱”之“怜”,真是从心坎里发出的——他简直感觉到要为她二人而生,也为她二人而死。他恨不得向她二人跪下,并烧香磕头。在这青天之下,在这世界之上,在老票的生命之中,是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人是有情感的动物,阿香和小九虽然只是两副供人泄欲的机器,在她们心目中,向她们执行泄欲工作的,也只是长了两条腿和一个生殖器官的机器。她二人虽然都还不到二十岁,但已阅“机器”多矣,可是今晚她二人在生命中,却第一次发现了个“人”,虽然这个“人”在年龄上可以做她们的爸爸。

当妓女的姑娘们,出身都是凄凉的,遭遇都是冷酷的,而这两颗久冷之心,今日却在一个四十岁的老童男身上,发现了人性、发现了温暖——今晚是老贫农李连发的洞房花烛夜;谁又想到这一晚竟然也是两个小妓女的花烛洞房呢!她二人有时被粗野的男人,蹂躏得卧床不起、举步维艰,性经验是丰富了。但是今晚,却使她二人,尤其是阿香,生命中第一次有做新娘的感觉。她的性器官不是一件供人买卖的商品;相反的那是一件接受真诚异性爱情的灵穴。阿香之对老票,也居然滋生了似乎一生也未尝过的实意真情。

窑子里的醋劲和真情

当老票和阿香正缱绻得难舍难分之时,忽然门帘一飘,阿宝进来了。她对这不平凡的场面视若无睹,只说:“李老爷,快上席了呀,洗洗脸吧。”

三人下了床。阿香和小九又把“姑爷”洗刷干净,并另取一套白洋布短褂裤给姑爷穿好。她二人也略微“上妆”一番,便扶着李老爷回到西花厅。

在花厅内只见张老参一面用热茶在吞烟泡,一面还在和姑娘们打情骂俏,而另一边却见张得标闭着眼睛在假寐,有两位美女坐在两边替他轻轻地“打扇子”。

厅的那一边红色的布上正摆好了全桌酒席。阿宝恭请“姑爷们”入席。入席的方式仍是两女夹一男,阿宝则坐在下方,敬酒。这时大家都很饿,面对如此佳肴美酒,便狼吞虎咽起来。只有张得标似乎食欲不太好,虽然他是三个男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阿珊呀,”阿宝提醒得标身畔那位美女说,“你姑爷还有点倦,你渡渡他,乐乐……”

阿珊提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酒,又含了一口酒起身坐到姑爷腿上,把酒“渡”到他嘴里去。张得标咽下去,脸部显出苦笑。

“姑爷呀,”阿宝又说,“您也喂喂阿珊嘛。”

得标在阿珊杯里也吸了一口酒,反“喂”给阿珊。阿珊一笑,把酒全喷到得标颈子里去了,引起全桌大笑。张大队长精神似乎也振作了不少。

阿宝斜着眼瞟一瞟李老票那一对,只见阿香已坐在老票怀内,像只乳羊躺在母羊怀内一样——老票是如此硕大壮健,阿香却如彼娇小玲珑。二人你“渡”我“喂”,边吃边谈,情话融融,似乎这屋内只有他二人似的。

阿宝未便惊动这对热恋情人,乃把目光转向张老参。这时三延已吃得八分饱,喝得七分醉。在他怀中“渡”过、“喂”过的美女,已有三四人之多,包括身后替他摇扇子年方十三的“小宝”。

“大爷,”阿宝说,“我替您选的阿ㄙ,不错吧?”

“你问阿ㄙ,”说着大爷把阿ㄙ搂过来,问道,“阿ㄙ,你告诉阿宝——你行?我行?”

“三个好后生,抵不上一个鸦片鬼,”阿ㄙ强辩说,“要我也吞一缸烟泡,哼——你这个鸦片鬼,吹个卵?”

“问良心,阿ㄙ不错,”鸦片鬼说,“要没那东洋婆子来换换班,她撒胯了。”

阿宝闻言脸色一变,狠命地使眼色,不许他说下去。原来他所说的“东洋婆子”,是隔壁“皇军慰安所”内一个“营妓”。日本营妓都是“功夫”最好的——一以当十。但是“皇军”需要“慰安”时,一切都是免费供应。有时她们想赚点“外快”,乃和阿宝暗中勾结,偷偷过来与“华民”“俱乐”一番。华民为向日本天皇泄愤、雪耻,也不惜做阿Q、“开洋荤”、出重价。这次张老参足足花了三十块银元,终能在一个日本女人身上“抗日救国”了一番。

如今众人都酒醉饭饱,嘴可以闲下来吹牛皮了。主讲人自然还是张老参。他批评这桌酒席“价钱中等,珍馐上等”。并大谈燕窝要如何“炖”,海参要如何“发”,排翅要如何“煮”,头头是道——这些都是他在“土膏店”烧烟时,听别的鸦片客说的。烟掸帚有记忆力,现在都能倒背如流,并加油加醋,使阿宝和众姑娘都称羡不置。

“老败子呀,”阿ㄙ撒娇地问道,“你一辈子挥金如土,吃喝嫖赌——你是干哪行买卖的呢?”

“你看你姑爷是干买卖的?奸商?生意人!?”三延有点不平之感。

“那你究竟干哪行的呢?”阿珊插句嘴。

“当官的!”三延骄傲地说。

“当官的……”阿香也在老票怀内,轻轻地重复一句。

“他们当官的和我们当婊子的干的是一样的事。”阿宝接下去说得唧唧地笑。

“我们跟你们婊子干一样的事!?”三延有点气愤。

“干一样的活,”阿宝哈哈大笑说,“我们卖下头两片皮;你们卖上头两片皮!”

阿宝的“两片皮”引起哄堂大笑。当官的李连发老爷笑得把嘴内的糖莲子都吐到阿香身上去了。

“你这个骚×,臭婊子。”三延反驳说,“也要和当官的老爷们比?”

“阿宝的×才不骚不臭呢,”好强的阿ㄙ接下去说,“你们当官的嘴,吹牛拍马,才骚才臭呢——婊子的×,比当官的嘴——香!?”

“阿ㄙ,我的心肝,别说了,别说了,”当官的张老参,把小婊子阿ㄙ抱得更紧,笑着说,“你的×,又香又嫩;我的嘴,又骚又臭!”

“不信,你闻闻看!比比看!”阿ㄙ又撒了句娇,加重语气说,“婊子的×,比当官的嘴——香!?”

这时大家酒喝多了。天气有点闷热。张老参建议大家都把衣服脱光,畅快畅快!说着他自己就脱得精光,露出三根筋和黑瘦的屁股来。三延要阿ㄙ脱,阿ㄙ痛快,也就脱了,肌肤虽然并不白,倒是挺嫩、挺润滑的。

三延要阿七和小宝也“脱”。小宝唧唧地笑着逃走了;阿七则遵命地脱了。阿珊只答应脱一半,其他的姑娘有脱有不脱的。张老参嫌她们不痛快,要阿宝领头全脱,却为阿宝所峻拒——阿宝胖嘟嘟的一块肉,脱下来一定像个刮了毛的死肥猪,所以她抵死不脱。张得标也只答应“打赤膊”。阿香抱着老票的颈子,叽叽咕咕地请示,老票不许她脱,自己也只脱了上衣,打个“赤膊”——所以张老参最后只能搞个“半脱”的派对。

大家谈得高兴了,老参又建议“行酒令”,猜拳。但猜拳不计输赢。每猜完一拳全桌都干一杯,然后女动男不动,大家车轮般打转,换位一次。这一车轮战,他们初来时,阿宝已指挥过一次,这次老参要再来一次。可是老参这一建议,众姑娘未置可否,张得标却摇摇头,李连发则彻底反对——他再也不能容忍看阿香坐到别的男人怀里去。

这时大家都有七八分醉。酒和色原是分不开的。性心理学家说得好,愈是得不到的东西,愈有诱惑力。在这一婊子行内,张大爷对每个姑娘都未遇阻力,只有阿香躲在老票怀中,他没主意儿。最后他起身走向前去,要把阿香自老票身上拉下来。阿香抱着老票的颈子,死不下来。老票也要把烟掸帚推开去。二人三言两语便吵起来了。三延便动硬功。

“他妈的老票,”三延出口伤人说,“她是个婊子,又不是你娘、你老婆,你这么把着干吗?”

“妈的,狗肏的烟掸帚,”老票愤怒地回嘴说,“你这婊子养的,阿香就是我老婆,就不让你碰。”

三延喝得晕晕倒倒的,还是来拉,老票铁臂一挥,烟掸帚便被摔出丈把远,横躺在地砖上。众人慌了,忙去把张老参扶起。

“狗肏的老票,你造反了?”三延又走过来要打老票。老票站起身来,左手挟着阿香,像一只小鸡,右手抓住三延的膀子,提起来一下便把赤裸裸的张老参丢到天井里去。

这一下天下大乱了。张得标以半醉之身来劝架也不管用。三延被摔得半死,但还是“师叔”“师叔”什么的,叫个不停。

“妈的巴子,师叔、师叔,”老票挟着阿香,跳入天井,一脚踩在老参胸膊上,骂道,“我一脚踩死你这通敌卖国的,他妈的汉奸!”说着他脚一用力,只见老参舌头直是伸。

“二弟……”三延哭了,哀求着说,“你不念桃园结义,手足之情?”

“屌的桃园结义,”老参还是怒不可遏地骂道,“奶奶的,俺过五关斩六将,你倒可调戏弟媳妇!?——哼!”

这时大家都围拢来劝,张得标口口声声的“二哥、二哥”地叫着,要把老票拉开。阿香也自老票的铁一般的左膀子下面,恢复自由之身。她泪流满面地抱住老票的腰,用她原有的苏州土调,也哀求着说:“大爷没调戏哩呢,侬……侬……息息气,好不啦……”她一面摇着老票,一面泪涕交流地吻着老票的颈子和胸膛,老票才松了腿。众人乃把三延扶起来,坐在藤椅上喘气。

当他们三位“老爷”在此开其半脱的派对时,西花厅本是个外门紧闭的禁区,除莺莺燕燕、宫娥彩女之外,其他男人是不许进去的。烧锅的小二、炒菜的大厨,只能躲在门外窃听。那屋内的酒香、粉香,不断外溢,加上男人的浪语、女人的淫声,正不知惹动多少厨房内老汉和后生,勃勃欲试——但是除在门缝窗缝偷看之外,他们对嫖客老爷们,只有羡慕的份儿。

可是这次天下大乱,“遍地黄花开”,穷人翻身了。三四位老几,乃至厨房推门而入,一窥究竟,以便救火。孰知他们一进来,把大乱的天下,更弄得天翻地覆。脱光的姑娘们,这时不觉尖叫乱跑,四处找衣服。找不到衣服的,或躲在竹椅背后,或弯着腰,双手掩住自己的私处,窘迫不堪。

同时闯关的四五个英雄之一,便是原在“春江大酒楼”打杂的“小聋子”。“小聋子”原也是在柳和集一带长大的,他和“烟掸帚张三”不但熟悉,而且时常在一起到林家去吃剩饭,也一起赌过牌九,甚至打过架。

小聋子一看到烟掸帚,赤条条倒在地下,不免大吃一惊说:“张老三,你怎么在这儿!?”那躺在地上的“张老爷”却装着不认识他,不搭腔。幸好阿宝是外地人,不知当地门坎,在混乱中也未听到这句话。她乃运用她平时当女宪兵的姿式,张开两手,把小龙等四五条好汉,堵回厨房里去,才解救了“张老爷”的一场难堪。

但是这消息很快地便传回“春江”。春江大酒楼一向是本镇地下消息的神经中枢。第二天一早,这消息便是热闹的“前大街”的头条新闻——据本城原来的老消息,则是:“连个烟掸帚张三那样的‘混子’,现在都做了抗日游击队的‘司令’了。”又有谁知道,这“司令”,竟赤条条地在“婊子行”中被小聋子发现了。小聋子也是“春江大酒楼”中,无人不知的名人啰!

小龙等几位闯关人被赶出去之后,西花厅又渐次恢复了平静。在张得标、阿宝和诸姑娘调解之下,二人都渐渐息了气,认为只是一场“闹酒”而已。

夜已深了,阿宝招呼诸姑娘,扶着各自的“姑爷”回房安歇去。

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连发牵着阿香的小手,慢慢走回他二人原先的洞房。小九也跟在后面。在房门口,连发告诉小九说,床太小、蚊虫又多,容不了三个人,小九自己回房去睡吧。小九依依不舍地去了。

老票走进房,在藤躺椅上坐下,把阿香拉到怀里。他觉得阿香这位苏州姑娘,软玉温香、千娇百媚。他莽夫何幸,能得此天仙,一生已足,再不要其他任何女性了。

想不到阿香之对老票,也有相同的感觉。在饭前那一段经验里,她只觉这位老童男,诚朴可爱。她自己虽年未双十,然已久历风尘,是个败柳残花,人见人贱的“婊子”;而老票虽年逾不惑,却是个一触即发的童贞少年,一切从零开始。在一场“闹酒”之后,她尤其觉得老票是个雄姿英发的周瑜,她自己是个小乔,内心感到无比的骄傲。她不再是个时时任嫖客打耳光的婊子。她是个被保护于英雄膀子之下的佳丽明珠,因此她对老票,也滋长出一生未尝有过的爱苗,和未尝有过的情欲。

今晚是他二人英雄美女的花烛之夕,那种干柴烈火之情,岂是西式恋爱、文明结婚的伴侣所可想象。老票今夕是乍得甜头,不死不休。姑娘今晚也真做新娘,曲意奉承——他二人鱼水之欢,哪是文人一支原子笔、摄影师一个镜头,所能传其万一!

老票虽是“一条龙”,但是纵是一条蛟龙,兴云泼雨,无止无休,不死也会僵的。二人疲惫之余,血肉相连、心心相印,难免要互道曲衷。

“阿香,心肝呀,”老票向枕在他左膀之上的心肝发问,“你这样一位天仙美女,怎会搞到这婊子行里来了呢?”

“……”阿香把她那娇嫩玲珑的胴体,翻伏在老票那一团坚实的肌肉上,紧紧抱住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心肝,”老票又说,“我真想不通哎。”

“……”阿香还是没有回答。

老票翻过身来,抱紧了她,抚摩了很久,也未再问。渐渐地他发现他胁下,热热的、湿湿的——那是一大片阿香的眼泪,并且越流越多。但是阿香没有呜咽,可是眼泪却不断地流。老票心头极度不忍。但也不想问,让她眼泪尽情地流。流多了,老票乃自床头取了那白竹布裤子,替她擦泪,直至整条裤子都湿透了。

阿香哭够了,才慢吞吞道出身世来。

阿香也姓李,原名李香莲,初小毕业后,便在上海闸北一家日本纱厂跟妈妈一道当女工。爸爸和哥哥则在码头上工作。“八一三”之前,上海风声鹤唳了,爸妈乃把她送回苏州伯父家避难。在上海北站上车时,那是她和爹娘的最后一面,以后就消息全无了。

一九三七年初冬,我军从上海败退,日军占领了苏州,她和伯父一家随着一群难民下乡避难,行到半途便被日军截获了。伯父被日军一刺刀扎死,弃尸河内,她和伯母和一个十二岁的堂妹,便被日军掳入一家私人花园。那儿有百多个日兵,和十几个老幼中国妇女,她们三人就在无限恐怖和无限痛苦之下被日军轮奸了。这群日军简直是一大群野兽,轮奸妇女是没昼没夜、没止没尽的。阿香十二岁的堂妹,被十来个粗壮的日军轮奸之后,早已死了;但是日军还没止没尽地对她作尸奸,并用她的耳鼻和口腔作烟灰缸,插满了烟蒂。

有些五六十以上的老妇,日军嫌她们下体不够坚实,不能满足他们的兽欲,乃用枪托和皮带痛打她们的阴户,使其肿胀之后,再继续轮奸。那些妇女惨叫呻吟之声,使阿香回想起来,“真比阴曹地府还可怕呢”。阿香五十来岁的伯母,就是这样被鬼子活活打死的。阿香本人在被十来个鬼子强奸之后,也就失去知觉了。

后来鬼子在这批死尸之中,捡了几个尚未全死,而身体美好的,又把她们救活了,再继续奸淫。阿香便是这几个幸存者之一,被三个日本兵,锁在一间空房之内,日夜轮奸,饿了日兵便丢给她一个“便当”或几块中国烧饼,维持不死。

后来日军走了。阿香和另外几个姐妹就被一队北方调来的伪军接收了。伪军向日军学习,组织了随军“营妓院”,阿香等被编入其中,又变成汉奸们轮奸的对象,每日接客在十人以上。

最近日军占领区扩大,伪军增多,阿香和一群姐妹才被运到本县城伪军主办的“军民招待站”,这个站在伪军里的俗名叫做“炮房”。任何伪军或与伪军有关的汉奸或“顺民”,只需花三五角伪币或法币,便可随时进去“打炮”。“炮房”内的妓女,只许穿一件花布长外套,里面是不穿裤子的,所以能随时行动、速战速决。

后来阿宝主持的“俱乐部”生意兴隆,姑娘不够,就到“炮房”去选几个体面的,调过去补充。阿香中选了,就被调到“俱乐部”去服务了。

“你调过来之后,接客是不是少些呢?”老票关心地问阿香。

“那从地狱升到天堂了。”阿香说。在俱乐部则每天最多只接一两位。有时整星期都闲着。客人也不像“炮房”里的,那样穷凶极恶。他们有的吃吃酒“玩玩”就算了。也有过夜而不接触的,姑娘们尽情“挑逗”也没用。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姐妹替他们“搓搓、揉揉”,他们也就“满足”了。当然也有“通宵达旦”的。姑娘们不换班,就“吃勿消哎”!

老票又问阿香,客人少时她们做什么呢?

“阿宝要我们受训嘛!”阿香说。

“受什么训?”老票奇怪地问,接着他又感叹地说,“这年头,连当婊子都要受训!?”

“我们受训的项目可多呢!阿宝很严格啊!”

“什么训?训练床上功夫?”老票问。

“床上功夫是最后的一项呢。”

阿香说阿宝并不要每个姐妹都练真功夫。她只选几个体质强、个人又有兴趣的,去认真训练——像阿ㄙ就是一个,她可陪“性子强的客人,几个钟头不下床。别的姐妹吃勿消哎”。

“那你们还有什么别样的训练呢?”

“客人千奇百怪嘛。”据阿香说,她们姐妹们所接的客人,“上床”最多都是三两分钟的事——一百个客人,有九十个都是这样的。但是他们“脾气”则是千奇百怪的。很少有两个人是有同样脾气的,所以对付每个客人都要随机应变的。应变得好,往往钞票一大把,下次可能变为“常客”。那是姐妹们所最希望的。应付得不好,往往被打得遍体鳞伤。成绩最差的,很可能被调回“炮房”,那就下地狱了。所以姐妹们接客,真是兢兢业业、曲意奉承,不敢有丝毫慢客行为。

“你们这里还有这种客人,可以乱打姑娘们?”老票更觉奇怪了。

“怎么不打,”阿香说,“我就被打过好多次耳光,一次被打成重伤——被打过,还得向客人赔不是呢。”

据阿香说千奇百怪的客人,也有千奇百怪的背景。他们之中有“有钱有势的”,有“有钱无势的”,也有“有势无钱的”;有“粗暴的”,有“文明的”;有“耐久的”,也有“一触即发的”;有“好的”,有“坏的”,有“极普通的”,也有“最古怪的”。

“什么叫做最古怪的呢?”老票有点好奇。

“你们三位就是三位古怪的,”阿香说着又破涕为笑,“大爷,阿ㄙ说他是个‘死硬派’;你是个初入茅庐的‘童男子’;三爷,阿珊说他是‘见花谢’。姐妹们都好羡慕我呢。”

“……”二爷是“初入茅庐”,不免尴尬地笑一笑。

“怪的说不尽呢!”阿香又举出了好多性变态的例子来。什么前后不分、上下颠倒,现在都不算“怪”的了。姐妹们最怕的“怪”是性虐待——有些客人要虐待女方,非把女方打成遍体鳞伤,他不能满足。犯这种虐待狂的,鬼子嫖客最普遍,伪军中的“将校”也有。他们要到“俱乐部”来“打婊子”,谁敢拒绝呢?所以她们姐妹只好排好班次,每人轮流挨打。

阿香说还有一种反虐待,那就可笑了。有些日本兵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但是他们却欢喜要中国“花姑娘”打他,打得他遍体鳞伤,他才过瘾。但是这种“打鬼子”的玩意,也很危险,一次一位姐妹用皮带打得不够狠,那醉鬼火了,乃拿起切西瓜的刀,就戳她一刀,使她在日本陆军医院住了好几个月。

最可笑的一种“怪”行为,是她们姐妹叫做“脏客”的。他不是来“嫖”妓女,而是来讨好妓女的。这种“脏客”往往都是性无能,不能人道的。他们根本不上床,而偏好跪在婊子面前,用他的口唇舌头胡子来满足对方,而且对方愈脏愈臭,尤其是有月事,那就最好。所以姐妹们叫这种人做“脏客”。现在经常来“俱乐部”的脏客便是汉奸“维持会”的李副会长。

这老汉奸五十多岁了,满脸花白胡须,却偏欢喜这一套。一次正值阿香经期,这老头看上她了,阿香嫌他嘴脏,老大不愿意,但是阿宝逼着她接受,她并为此“受训”一番。在老头行动时,阿香还要用各种假声音、假动作,表示冲动。这样那老汉奸,才会感到满足而付出大把钞票。

阿香曾假做媚态问老汉奸,为什么专门欢喜这种脏调调儿。老汉奸说,他年轻时嫖妓专门喜欢“冲红”。年老“冲”不动了,所以就搞搞“红冲”,他说得满足之至。他并说他家里还讨了两个十八岁的姨太太。这两个姨太太都是他佃户的女儿,现在都还是“处女”——他讨了两个姨太太,是专为吃“阴枣”搞“红冲”用的。

“年老血气衰了,”老汉奸说,“要进点真补呢!”

事后阿香向阿宝骂那老汉奸“无耻、无聊”,因为那一次经验“恶心得不得了”!

“香啊,”阿宝拍拍她说,“我们当婊子的,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人家满意肯拿钞票就是了,管他是鸡是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是阿宝“训练”姑娘们的口头禅。她说鸡和狗交配的时间长短便是两个极端。鸡交配只要一秒钟;狗交配要个把钟头。做婊子的接客,管他客人是鸡是狗呢,只要鸡狗满意肯拿钞票就是了。所以阿宝说,她教导婊子们接客也有其“广田三原则”:第一,客人越满意越好;第二,“挤”客人的钱,“挤”得越多越好;第三,花的时间越少越好,因为有许多“老油条”往往赖着不走。

可是在这三原则之下,各位姑娘对不同客人,要因人而异,随机应变;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要捞银子,死教条主义,是行不通的。所以当阿宝把阿香指定给老票时,老票一时心慌意乱,出了事,有训练、有经验的阿香,便知道“李老爷”是何等样人,而变换了接触的方式。

阿香说,阿宝的教条中有一项所谓“大忌”,姑娘们千万不可犯——这一大忌便是和客人发生“真感情”。阿香做妓女做了一年多了,她始终觉得嫖客男人,只是一些野兽,她是给这些野兽单方面泄欲的工具。她自被日兵强奸开始,对性交始终看成是男人寻欢的事,女方除痛苦之外,别无欢乐之可言。可是她今晚却在一个“老处男”身上,发现了快乐和情欲,使她犯了阿宝所警告的“大忌”——她对老票发生了“真感情”——她爱上老票,希望老票能救她出火坑。

“你们这里的姑娘,全是混账的汉奸伪军掳来的吗?”老票问。

“也不全是,”阿香说,“阿ㄙ就是自动来的。据说她在当小学生时,就和她堂兄或亲叔叔胡来,被她爸爸毒打了数次,她就找到阿宝,来当婊子了。”

“她预备将来也吃阿宝这行饭。”

“不,”阿香说,“她说她要把当婊子的瘾过足了,她就出家做尼姑去。”

“别的姑娘怎么来的呢?”

“来路各有不同,”阿香说,“有的来自难民营,也有掳来的、买来的——小宝就是阿宝去年用十二块钱买来的。她妈快饿死了嘛。”

“阿宝这个千刀万剐的老鸨子!”

“二爷,”阿香说,“阿宝是上海长三堂子出来的,经验丰富;但是阿宝不坏哎——姐妹们都很喜欢她。没有她我们会更苦哎。”

阿香回想起她见到阿宝以前的那段恐怖的日子,不觉又流下泪来。她说她那时多么羡慕那些在街上替人洗衣服的婆婆,和那些挑着菜篮到街上来卖菜的乡下姑娘啊——她甚至羡慕那些在“炮房”窗口飞出飞进的苍蝇。

“阿香呀,”老票问她说,“你那时为什么不逃到我们游击区去呢?我们有枪,可以保护你。”

“我一步也逃不了,人生地不熟……”说着阿香又流泪了,但她不敢哭。

“……这也是真情实况!”老票叹口气。

“二爷,你在哪儿‘当官’呢?”阿香把小嘴凑到老票颈子边去,轻轻地哀求着说,“能不能救救我,带我一道去呢?”

她这一问,正是老票早就在考虑的问题——怎样把阿香带回去?但是老票心中也有沉重的自卑感,想想自己只是个鸡公车夫,一字不识的大老粗。“当官罢”,也是那不要脸的烟掸帚自己封的。“钱嘛”,倒用不完,但却是向烟掸帚一道偷来的。老票是老实人。他知道不识字也就当不了官,所以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他家五代都无法实现的最大愿望——便是拥有个“孤庄独村”,种十担水旱无忧的良田,娶妻生子,养猪养鸭,做个不愁衣食的自耕农。看样子这个愿望,可以达成,但是纵使如此,他配不配娶一个像阿香这样娇滴滴的“堂客”呢?——人家知书识礼,能看文章、能写信呢。老票心中忐忑不安,真不知如何处理这问题。但有件事,他心中是肯定的——李连发要娶阿香为妻,那是生死不渝的。

老票搂住阿香,先从他的结论讲起——他二人这一生一定要结为夫妇,白头偕老。阿香被感动再度泪流不止。老票也诚实地告诉她“当官”的经过、推车的背景和可以实现的祖宗三代的愿望。阿香听后不但不失望,而且热情地爬到老票身上去,拼命地吻着良人,一再声明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理想归宿,她希望她还能生孩子,将来为老票生几个小把戏,一家住个“孤庄独村”,只羡鸳鸯不羡仙,那真是神仙的生活——一夜恩爱,私订终身,二人搂紧了又云雨一番,真是说不尽的恩情,想不完的美好远景……

孰知二人一夕无眠,正在情话绵绵之际,忽然门帘一卷,张三延带来了一身穿伪军服的矮子军官走了进来,三延介绍那是“鲁营长”。原来他们昨夜闹酒,暴露了身份,奸细报告了驻节闸口的“余司令”,余司令怕有阴谋,乃密报日军“特务机关”,自己也星夜赶回县城坐镇,现在已在回县途中,日本宪兵似乎也在待命出动。

这一来大家慌了。鲁营长乃亲自跑来,找到正在宿娼的三位游击英雄,乘东方未白,赶快缒城脱险。现在县城未开门,但前些时日军攻城时把东南城墙,炸出一缺口,一直未修复,三人可乘黑夜自缺口“滑”出城去。

李连发匆忙穿衣起床,阿香也披衣起身抱住老票流泪。

“只要我不死……”连发向阿香说,但是话未说完,他已被鲁营长牵了出去。二张一李在黑暗中又找到了两个自“炮房”出来、睡眼惺忪的小“勤务”。在鲁营长和卫兵领导之下,回答了两道“口令”,五人乃自缺口“滑”到城外,溜回林家庄老巢去了,总算有惊无险,平安抵达。

其实他们这场虚惊,原是一件“乌龙”。他们闹酒暴露身份,余司令得报,兼程赶回县城,都是实情,以下便是虚报了。余某听说国民党军队方面游击司令进城,他也想见面联络一番——一则想脚踏两条船,减轻“汉奸”身份,再则也为闸口市两边贸易多结点线索,他并没有把消息透露给日本“特务机关”。后面这一段则完全出自鲁营长的虚构。

鲁的虚构也有两层原因:第一,他的确怕余司令向日军密报邀功、牺牲自己;第二,他也不愿把自己和国民党军队私通的桥梁,让另一汉奸来分享,所以就虚发警报,把三位游击英雄黑夜送回林家庄去了。

但是虚构的警报,总会被拆穿。拆穿了,则三人食指又动,他们借口想会会余司令,其实念念不忘的还是阿香和阿ㄙ。鲁营长也极其灵活,看透这点,为防止三人和余司令见面,他乃强迫阿宝以每人十元一天的高价,把阿ㄙ、阿珊、阿香和另三个雏妓“租”给了这三位英雄,以断其去城之念。三人求之不得,鲁营长乃把六个妓女,三人一组地送到林家庄来了。他们行乐正欢,就被张叔伦指导员专程视察时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