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九章 烈士和汉奸

阿宝是个“蓝衣社”!

张指导员既获得了紧急情报之后,翌晨天尚未亮乃率一行五人匆匆赶往梅溪,去和刘专员商量对策,因为这是燃眉之急,他无暇回军部乞援了。他们循山区小径,走了一整天。这时盛夏虽成尾声,而秋老虎的热威犹在,五人抵达梅溪时,已红日衔山,大家均已疲惫不堪。叔伦原打算从梅溪的闸门,直趋暂设“静土庵”的“专员公署临时办公处”。孰知当他们走近闸门时,闸门已不存在,一片断瓦颓垣之后,却看到刘专员穿着短裤背心,遍身是汗,正在指挥保安队和民夫,拆除那座三层石建的碉堡,忙得不亦乐乎。

叔伦走向前去,在刘专员背上轻轻一拍,并笑着叫声“专座”!刘专员回头一看是叔伦,老友重逢,不禁大乐,二人热烈握手。

“叔伦,你怎么来了?”刘专员惊奇地问道,“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你怎么在此自毁长城?”叔伦笑着问他。

“王八蛋鬼子,又调来一联队,”刘专员说,“听说又要来山区清乡,配合包围武汉,我先把乡清了,等他们来!”

“人家都在加强防预工事,”叔伦笑着说,“你却在拆炮台……”

“我要有二十门的大炮,我就不拆了嘛,”刘专员也笑笑说,“我那几杆破枪,还能守碉楼、打鬼子!?”

“那么鬼子来了怎么办呢?”

“跑!带老百姓一道跑,”刘说,“来他个‘空室清野’——反清乡。太阳一落,我们就来他个‘四面埋伏’、‘四面反攻’,至少弄得他不能睡觉,让他占得了梅溪,也守不了!”

“你哪里学来这套孙子兵法?”叔伦说着不禁大笑,并把同行诸人一一向刘专员介绍。

“你们先到我专员公署去洗个脚。”刘说着,便带他们一队访客,走向静土庵。“我想叶剑英的话,大有道理……”刘边走边说。

“叶剑英说什么呢?”叔伦好奇地问。

“老叶说,打游击战,凡是敌人所可能利用的工事,都得把它毁掉!你看……”刘向那半毁的石碉堡一指,又说,“敌人如放两挺重机枪在里面,你们叶军长派一团人来,打下打不下?”那石碉堡原是当年防“红军”时建立的。

“叶剑英什么时候向你说的呢?”

“我从美国回来到武汉去,”刘说,“路过衡山便在‘衡山游击训练班’,教了一个时间的课——我教‘列强概况’,叶剑英在教‘游击战术’,所以弄得很熟……”

“你为什么不到重庆去,却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呢?”

“章乃器打的电报嘛,”刘专员说,“老章打电报说,你们留学生,回国参加抗战,不应当专去后方,应该到前线来——我就来了嘛。”刘专员说着也笑起来。

这时大家已走到静土庵,刘专员招呼勤务兵打水给五人洗脸,并破了个大西瓜。众人且吃且谈。专员又招呼副官为客人设床铺,并预备晚饭。

“哎,专座,”叔伦忽又想起专座的话,乃换个话题,问道,“你刚才不是说,正要找我吗——有何指教?”

“叔伦——我的游击司令,你那几杆破枪靠不住呢!”

“我知道,”叔伦说,“我正为此事来找你商量!”

“你知道张三延那些东西,通敌!还要逮捕你向敌人邀功!?”刘说。

“他们不但通敌,”叔伦说,“并且横征暴敛,私设班房,压榨乡民;还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他们还预备把你‘绑’起来呢!”

“我知道!”叔伦说。同时他也把张、祖二青年,及李七爹所说的故事也约略说了一遍。张、祖二人也把所见所闻,向刘专员报告了一些,并强调张三延在林家花园内“白昼宣淫”。

“张三延这小子,扁担长的‘一’字,认不得几个,”刘专员说,“但是纵横捭阖、诡计多端,倒真有一套呢。你看他把妓女接到他部队里去胡搞,他就不敢再到城里去嫖!他再去,准给日本人宰了。”

刘专员这句话,说得五位访客都如坠五里雾中。张三延不是“通敌”了吗?日本人为什么又要“宰”他呢?

“阿宝那个婊子行,也出事了嘛。”刘专员半笑地说。

“专座,你也听说过‘阿宝’?”叔伦颇感惊异地问。

“你以为进城去嫖的,只有你们的张三延,”专员说,“我的部下去嫖的多着呢!”说着刘专员自己也笑起来。不过为着“阿宝”的事,刘专员却颇感哀婉。

据刘专员的情报,阿宝已被日寇逮捕惨杀。据说日军特务机关自上海获得线索,那个“华民绅商俱乐部”里的“老鸨子”阿宝,却原来是我方的一个“蓝衣社”,潜伏在敌伪阵营里,做情报和反间工作。

“敌人最恨我们的‘蓝衣社’和你们的‘共产党’,”刘专员告诉张叔伦说,“他们捉一个杀一个。”

据刘专员的情报说,敌人最恨阿宝的是,她训练了一批“江北娘姨”,专门冒充日本“营妓”,去勾引那批欢喜“开洋荤”的伪军将校,逼他们替她供应情报和反间,因为日本驻华占领军曾有明令规定,凡与日本妇女发生过关系的伪军官兵,一经发觉一律处死。——不过刘专员说,敌军是否有此规定,颇有可疑;但是一般伪军官兵皆信以为真。因此凡是通过阿宝“开过洋荤”的伪军将校,都在阿宝威胁利诱之下,变成了阿宝的情报员。上次敌军循津浦路,北犯徐州,连遭挫折,据说便与阿宝的情报有关。

刘专员说到这里,张、祖二青年不禁笑不可仰——原来张三延曾向两位大学生吹过牛皮,说他曾为“民族报仇”,在阿宝那里“操过日本女人”!并绘影绘声地说过“日本营妓”的妙处所在,原来这些“营妓”却是一些“江北娘姨”冒充的。

但是刘专员说,阿宝的功劳还不止此呢。阿宝是苏州人,原来淫荡的日本人,在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前,便早已对“苏州”垂涎,认为“苏州姑娘”是世界上“最美”的和“最性感”的,远非日本艺妓所能及,所以一旦把苏州占领,便遍处搜寻“苏州姑娘”。阿宝原在上海卖淫时,就认识许多日本浪人、商人和军官,并会说一点日本话。后来年老色衰,她便和一些日本浪人勾结,自己做老鸨子,专门替日本人拉皮条,与日人鬼鬼祟祟,往返极密。日本人为她的酒、色和黄金所迷,有的有心,有的无意,竟替中国做起情报来。有的日本高级人员,还在家中偷设为我方供应情报的电台,而电台的收发报员,就是他日夜迷恋的苏州情妇。

春初日军台儿庄之败,便由于日军行军和作战计划,几乎为我全部掌握的结果。日本特务机关乃怀疑其谍报系统中有华方潜伏分子。严密搜查之后,阿宝这一系,终被破获。那主办缉捕阿宝的日军特务机关长,在捕获阿宝后,立即处死;但对上级,却诳报为格斗自杀。他们生怕将阿宝拘捕严讯,会牵连更大,所以一杀了之。

“像阿宝这样的下等妓女,居然能如此惨烈地为国捐躯,也真的很难得……”刘专员说得慨叹不尽。

刘专员又说,他最初“关”了好几个他手下去县城偷嫖的军官。他恨死了这个“汉奸婊子”,以为她受敌伪之命,来勾引我方官兵做汉奸,谁知故事发展得这样曲折离奇!

“阿宝应该进‘忠烈祠’,”刘专员叹了又叹,说,“她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女,我们的好同志。”

“她是位风尘女侠。”叔伦也感叹不尽。说着,他又转身向张、祖二青年说:“我们知识分子如果对抗日救国存丝毫私心假意,那我们真连个婊子都不如。”他说得两位青年也眼泪汪汪。

“阿宝被发现时,为什么不逃走呢?”青年张志文不免问一声,他又说,“敌人在城内盘查并不严密呢。”

“阿宝得到同志密报,是逃掉了哎。”刘专员说。日本特务机关借口招待新到上级人员,叫了好多桌酒席,把整个妓院“包”下来。谁知酒未开樽,阿宝已不见了。日本特务乃调来骑兵,带了猎狗,搜了阿宝的衣物,让狗闻闻气味,日本特务乃骑着马,追了出去。

“猎狗的嗅觉功能,超过人的嗅觉功能五百倍以上,”刘专员说,“他们掌握了阿宝的衣物,阿宝跑到哪里,狗会追到哪里……”

阿宝和她的同志对此也颇有所知,所以他们在逃跑时,先在城内大街小巷乱躲一次,然后越城下乡,在乡间也迂回乱藏一阵,可是最后,还是被一群日本军用猎犬在西门外一个农村的稻草堆里寻获了。日本宪兵杀了些村民,把全村付之一炬。阿宝被捕后,日本人并未加以审讯,乃把阿宝脱光衣服,带至“慰安所”后苑,由两个日本摔跤的大力士,拉着阿宝的两腿,用力向两边拉——一声吆喝,可怜的阿宝便被活活地“撕”成两片而死。

刘专员说到此处,不禁既感叹又愤恨。并说此仇不报,我们中国人,何以为人?众人听了这故事,黯然之余,对鬼子杀人的残暴也愤懑至极。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呢?”叔伦沉默半天才问出一句。

“亲眼看到的人,向我报告的嘛。”

“谁能亲眼看到呢?”叔伦又问。

“在那日本妓院打杂的工人告诉我的。”刘说,“鬼子自认是上等统治者。挑大粪、倒马桶,还得要中国人去做——有中国人在里面,就有人会看见……”

“这些打杂工人,都是你派去的‘情报员’?!”叔伦问。

“我哪有钱来训练情报员,只是他们自动报出的。”刘说。

“他们向你直接汇报?……”

“他们不向我汇报,除非我主动去找他们——他们都‘在帮’嘛。他们报告他们的‘老头子’,‘老头子’便告诉我……情报很准确。”

“你这儿的‘老头子’是谁呢?”叔伦问。

“这儿有个‘老头子’姓王,”专员说,“是个杀猪的。别人告诉我,他在江湖上,颇有点名望;后来他没猪可杀了,我就给他个‘准尉’名义,叫他利用他在江湖上的老关系,替我跑跑情报——噢,想不到,倒很灵。”

“你说是‘梅溪镇的王屠户’?……”叔伦不免一怔。

“他是我们张大队长的‘师父’啊。”小和尚忍不住插句嘴。

“是啊,”刘专员微笑着说,“他也是张三延的‘师公’——何南仁。”刘专员慈祥地拍拍小和尚的头,问他说:“你叫‘小和尚’,也是个‘小参谋’,还有个小女朋友,是不是?……”

专员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小和尚脸也被他说红了。

“我不在帮,不在理啊。”小和尚挤了半天,才回出一句话来。

“你还小呢,急什么——小家伙……”专员又拍拍他的头。

“你说,日本人杀阿宝,也是他们帮会里人看到的?”叔伦不免惊奇地问一句。

“那个在日本妓院挑大粪的‘小杂种’不但亲眼看到的,阿宝的尸,还是日本人叫他埋的!”

“这些都是帮会里人向你报告的?”叔伦问。

“我叫人把‘小杂种’从城里找来,问了他好半天——不然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们帮会里人替你做情报,”叔伦有点诧异地问道,“日本人不杀他们?”

“日本人怎么杀?”专员反问一句,“他们把‘小杂种’也杀掉,谁替他们倒马桶?”

“……”叔伦惊奇不置。

刘专员又说,日本人如连帮会也杀,那么陷区内的“顺民”就要被杀了一半。那大汉奸李耀南、伪军营长鲁某,都要被杀了。刘又强调说,日本人只能杀“国民党”、“共产党”;对“帮会”,日本人只能“安抚”,因为他们“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那他们不也可以替敌伪做我们的情报吗?”

“这点倒不严重,”刘说,“民族大义嘛!你们有‘马列主义’,我们有‘三民主义’,帮会的‘老头子’们,也有他们的‘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

“李耀南这些东西,甚至张三延,不都想当汉奸吗?”

“利之所在!”刘说,“运用得好,他们也脚踏两条船——你们的张三延把‘抗日游击大队’里的‘抗日’二字取消了,改成‘独立大队’是李耀南的主意,李叫他们不要‘插标卖首’,‘自己讨打’,但是真当汉奸,卖身投靠,连张三延也不是心甘意愿的——日本人也不会相信他们……”

刘专员很健谈,张指导员也爱听。可是他们的谈话都被一个勤务兵打断了——他请大家吃晚饭。其实饥肠辘辘的小和尚,早已等不及了。

抓汉奸的悲喜剧

当张指导员率张、祖二青年和刘专员一道吃饭时——小和尚和小勤务则和“专署”的传令兵一起吃——刘专员的传达也进进出出,耳语频频,弄得专员“一饭三吐哺”。

原来这时专署的“情报科”已得报,日军久经计划的“清乡”,现已开始行动。他们的干法是拉一派、打一派——主要的目标便是“梅溪专署”。至于柳和集一带,他们已与张三延有“默契”,甚至有“配合行动”计划。伪维持会的副会长李耀南已奉命前往柳和集一带“劳军”,他由伪军护送至离县城十八里的“接官亭”;接官亭以后,则由张三延派游击队负责保护——一旦梅溪专署被敌伪消灭,李耀南便建立伪“专员公署”,自任“专员”兼伪“少将保安司令”。如果张三延的“独立自卫大队”“配合得好”,三延便接任伪“县长”,兼伪“保安大队”“上校大队长”;同时把张得标“调”个“闲差”,把李连发拘禁或枪毙。

这一紧急情报,逼得刘专员食不甘味。他匆匆吃了几口饭,便约张叔伦到他办公室密谈。叔伦得报,不觉汗如雨下。他要求刘专员供给他一支“二号驳壳”,让他连夜赶回林家庄总部,“一枪把张三延打死”;不成,他就“一死报国”!叔伦说他绝不能活着看自己的部队投降敌伪。

“这种‘匹夫之勇’,并不能解决问题哎,叔伦!”刘专员究竟比张指导员镇静。

“有死的决心,就可解决问题。”叔伦说着泪潸潸下。他说他可出其不意地把张三延枪决。等到他和张三延同归于尽时,刘专员便可以派部队把林家庄包围,把他剩下的部队“改编”,并入刘专员的“保安大队”。叔伦深信,他部下存心当汉奸的只张三延一人。张一死,问题便可解决。只是张三延十分狡猾。叔伦认为只有他自己去“出其不意拔枪一拼”,才能打死张三延。

“有必死的决心是应该的,你我二人都应有此决心,”刘专员说,“日本人在南京一下便屠杀我军民三十万。再加上我两个也不算太多。但是‘死’,得死得其所,我死则国生,那我们就不惜一死——我看这次我二人皆在死亡边缘,没有死的决心,此地必是敌伪的天下——我们就死在这里,但是要死一个有目标、有计划的死……”刘专员咬紧牙根,眼睛在煤油灯光下,显得亮晶晶,而张叔伦则泪流满面——他二人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党,但是二人却彻夜策划“如何配合着‘死’在一起”。

刘、张二人彻夜未眠,终于计划出一条决策来:这计划分为两面。第一,由刘专员亲率便衣队四十人潜往接官亭堵截李耀南。堵截到,便把他“就地正法”。李如有日伪军保护,则连“日伪一锅煮”!第二,由刘专员选“敢死队”十余人,冒称新四军军部视察团,随张指导员一同去林家庄视察,并就近“加委”张三延等“实衔”。如查出张三延等确已通敌,并有所行动,则由这十来位“敢死队员”,把他“解决”。刘专员认为张指导员究系“文人”,文人拔枪而起,是否管用实大有问题,而他所选的“敢死队员”,则都是百战之兵。以百战之兵去对付张三延的乌合之众,则或许可手到擒来。

刘专员乃从抽屉内取出“花名册”,试圈了十来位他认为十分勇猛的官兵,并圈出一位叫熊承发的区队长,做敢死队长。承发勇猛善战,尤其痛恨汉奸,所以刘专员认为他志气可用。

熊承发原是“省保安大队”里的一名“弹药兵”。去岁“八一三”沪战爆发后,我方伤亡重大,急需援军,省保安队乃改编成一“旅”,由蔡旅长率领向上海大场增援。当全旅自京沪路下车跑步前进时,前线已一片火海!我军每小时的牺牲均在千人以上,情势岌岌可危。蔡旅长奉命进入阵地:当全军方抵“交通壕”时,前方敌人正在冲锋,我方则苦守待援,一遍喊杀之声,与炮火交炽,惨烈无比。蔡旅长正挥军前进时,只见一片火花,蔡少将便满脸鲜血。卫兵见旅长“挂彩”,乃把他拖到地下,正预备用担架抬他去后方时,蔡旅长忽然站起,一脚把担架踢开,捡起手枪,继续喊叫,挥全军前进。他刚走不到五十码,只见火光一闪把旅长和两个卫兵全部淹没,再不见他三人站起了。

这时整个战场已入疯狂状态,众人顾不得旅长阵亡,乃纷自交通壕涌向前线,各自为战。这时我方反坦克炮,几已全部被毁。敌军坦克车冲向前来。敌军步兵,则躲在坦克之后,弯着腰随坦克冲锋。熊承发的机枪手,则对准敌军猛烈射击,只见敌军坦克被打得火花四射,车后敌军亦纷纷倒地翻滚,但无法阻止敌军冲锋。当我方机枪还在继续射击时,这坦克竟越壕而过,把机枪手压入泥中。随后敌军,则弯着腰,踩着我军尸体,疯狂地冲壕而过。熊承发的前额也给日军皮靴踩得皮肤破裂,血流如注。

敌军冲过之后,承发环顾四周,见机枪手虽死,而机枪无恙。承发自泥土中拖出机枪,掉转枪头,向敌军背后猛射。他从自己脸上的血中看去,只见敌军坦克,和日军屁股,乃至天空、战场,都一片鲜红。他乃握住那“捷克式”,对着敌人的红屁股,“一梭一梭”地猛射,打得红屁股乱翻;刹那间,只见敌军和坦克,已冲出百米以外。承发挺着机枪,用力自战壕向上爬,猛拟自敌后追向前去,但他屡爬不上,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草鞋尖”,转向身后——他的小腿已被敌军坦克碾断,他心头一怔……以后他就不复记忆了。

熊承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睡在一架大帐篷之内,四周全是呻吟惨叫的伤兵和难民——这儿是座临时医院。

原来那场血战,敌我两军在战场上遗尸数千具。我方尸体自然十倍于敌军。那天夜晚,我军已败退远撤,敌方担架队,和“万国红十字会”乃分别进入战场“掩埋尸体”,见有未全死的乃抬入租界一带,死马当活马医治一番。承发那时才二十四岁,生命力强,居然活了过来。不久我军地下人员又把他偷运入租界养伤,一养数月,他居然大半复原,只是一场血战,打得他眇一目、跛一足。

承发复原后,还时常在梦中看到那红色坦克之后十来个日兵的“红屁股”。他自恨腿断了,他时常想,那时他腿如未断,让他爬出战壕,他可把那十来个“红屁股”,打得一个不留。

后来伤好了,承发乃和几个复原的老战友,离开上海,化装难民,拟偷返故乡,回归建制,继续与日寇作战。谁知在江阴渡江时,却被一队伪军,搜查民船时截获了。那伪军排长自命不凡,对承发吆喝了一阵,说他是“伤兵”、“蒋军”,和他刁难。承发光火了,想起他自己九死一生,为着抗日,而这些无耻家伙却在心甘意愿地当汉奸,还要盘查抗战将士。因此当那汉奸再次向他吆喝时,承发心一横,乃一把揪住那汉奸的领子,另一手抓着他的武装带,啐了那汉奸一脸唾沫说:“老子就是抗日伤兵,你这王八汉奸,要把我怎样?”那汉奸尚未及回话,老熊一下便把他摔入长江急流中去了。老熊心想,那岸上十来个伪军,一定会乱枪把他打死。谁知他们并未开枪。那站在堤上的一个大个子,却出乎意料地向他摆摆手,叫他开船。船开了,大家也就算了。

这段小经验,足使老熊恨死汉奸;但是也使他想到汉奸伙伴中,也不一定个个都心甘意愿地当汉奸——汉奸群中,多的是摆手之人。所以这次刘专员叫他帮助张指导员去铲除汉奸,他真觉得“杀鸡焉用牛刀”,便信心十足地接受了这项锄奸抗日的新任务!

经过彻夜的筹划,东方初白,鸡声正此起彼落时,他们便开始行动了。

熊承发穿上刘专员兼保安大队长的卡其上校军服,冒充是新四军叶军长派来接管的高级司令,由张指导员陪同前去林家庄接收并改编部队。张三延等如拒绝交代,则由熊承发立刻把他打死。残局再慢慢收拾。

承发戴上上海养伤时当地慰劳队赠送的硕大的“墨晶眼镜”,选了一支他使用最熟的五十发、大轮盘手提机关枪。他把腰间所挂的四枚木柄手榴弹的盖子揭开,把四根引线结在一起,以便事急时一拉引线,四弹齐爆,则敌我同归于尽。一切准备齐全。承发穿上耀眼发光的马靴,跨上刘专员自用的枣红骏马,真是威风凛凛,看来不是关云长,也是赵子龙。

这时叔伦也穿了他的少校军服,挂了一根二号带连发机驳壳枪,骑了一匹白马紧跟在后面。十余敢死队员则配两根自动步枪,和十来根“中正式”步骑枪——这是“卡宾”在中国出现前,我军最精良的步枪。这批枪原也是林五爷自南京军委会领来的,后又被刘专员“征用”。现在又被用去打张三延割据的林家庄。世事之变化莫测,也真令人叹息。

小和尚也挂了张指导员的“布朗宁”,挑行李小勤务也配到一支马枪,同去林家庄。但是张、祖两位大学生,则被刘专员留下,劝他们不必去做“无谓的牺牲”。

叔伦等一行十余人早晨五时,兼程进发,午后便已逼近林家庄。小和尚原抱奋勇,要单身先入庄内一探虚实。叔伦同意了。但是熊承发认为不应打草惊蛇。他主张“出其不意,一拥而入”,乱枪把张三延打死之后,要其他官兵,“听将令”,“接受改编”!

大家接受了熊的命令。全队枪支装上刺刀,扭开“保险机”,自林家门前竹林边,熊司令一声令下,全队跑步齐进,直冲大闸门。谁知这时庄内亦如平时,毫无动静。两位站岗哨兵,虽有点惊奇,但他们看到张指导员,还是举手敬礼。

“把两个哨兵的枪缴了!”熊承发自马上发出命令。两个哨兵把枪交出。承发下马命令“布岗”。自己则横持冲锋枪,目眦皆裂地,大踏步,冲入大闸门。其他人等则跑步相随。这时庄内官兵,闻声也纷纷向闸门走来,在长院中,与承发碰个正着。

“把枪放下,不干你们事!”承发边走边说,把大轮盘直是左右摆动。庄内官兵带枪的皆遵命投枪于地,个个瞠目结舌,不知何事。

承发刚抵大厅前苑,便看到张三延穿着套“军便服”,自花厅匆忙赶出来。他一见叔伦,忙问:“指导员,什么事?什么事?”

“他是不是张三延?”承发把大轮盘一摇,向叔伦发问。

“他是张三延!”叔伦说。

“跪下!”承发大吼一声,屋瓦都为之震动。

三延闻声战栗,但是还问:“指导员,什么事?什么事?”“跪下!”承发再吼一声!

三延颤抖地跪下了。这时张得标也刚自花厅后走出来。

“你是谁?”承发再大叫一声。

“张得标。”得标恭顺地说。

“跪下!”

张得标也就在张三延之后跪下了,但也是向叔伦发问:“指导员,什么事?什么事?……”

“先把他二人铐起来……”叔伦招呼小和尚和其他敢死队员。乃有二人走向前去取出铁手铐,便把二张铐起了。这时三延颤抖着已说不出话来,地下砖上,小便已流了一大块。

“请你二位暂时委屈一下,再慢慢说。”叔伦说。同时叫小和尚把二人拉起来,坐在椅子上,只见三延颤抖着,泪流满面。得标则呆若木鸡。

这时叔伦请承发到正厅坐下,集合全庄现有官兵,包括厨房内的“大锅头”和所有武装和非武装同志,百余人,在厅前训话。大意是说:军部得报,张三延、张得标,通敌有据,现在一律拘捕、停职察看。并由军部特派熊照明上校,前来接管,希望大家今后服从熊司令的命令,一致抗日救国。张三延、张得标今后如改过自新,仍可重用。望大家安心工作。

训话完毕。叔伦又介绍了新司令熊照明上校。熊司令也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和同志们、弟兄们都还不认识,以后认识了,大家在一起好好搞。他又说他自己是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一切事还得听张指导员的话——指导员大学毕业,是他的老师,马上会升“黄板一星星”的。

“大家今后服从我,我服从张指导员。”熊作结论说,“现在还不认得大家,认得了,大家一齐搞——杀敌致果。完了。”

这时叔伦在人丛里看到“刘军需”,乃问刘军需李连发哪儿去了。刘说,李为阿香又和张三延打架,他后来把李安排个“孤庄独村”,李高兴得不得了,要辞官不做回家种田。现在正是秋收之后,犁田,忙得不亦乐乎。叔伦又问阿香情况。刘军需说,阿香虽然是个“婊子”,人倒很“安分”,两人看样子,真要“告老还乡”了。叔伦要刘军需派人把李连发找来谈谈。

当听训官兵默默散队之后,叔伦和熊回到花厅。看两囚徒还“铐”在那儿,由两个枪兵看守着。三延一见到叔伦,便又流泪哀求,自诉无罪,请求“指导员‘开恩’”。

叔伦叫小和尚把二人的手铐开了,坐下来问话。

“张三延,”叔伦说,“你通敌投奸,犯了国法,有罪当斩!”

“杀敌当汉奸的,一个个要剥皮抽筋!”熊司令在旁,咬牙切齿地也说了一句。

“张指导员,熊司令,”三延又向二人分别解释说,“两位大人在上,明镜高悬,小人当龟头、屁精,也不能当汉奸。”

“两位长官在上,”张得标也拿出他在吴大帅军营中的规矩禀告两位官长说,“我们当弟兄的军人,要抗日报国,怎能通敌投奸!——通敌投奸,关王、岳王也不饶,上阵时一枪打死。”

“你们和大汉奸李耀南、伪军余司令、鲁营长勾结,人证物证俱在,还有脸皮抵赖!?”叔伦严厉地说。

“指导员在上,”三延说,“我和张得标、李连发都商议过。我们的部队粮弹两缺,弟兄们又未上过阵,对伪军和鬼子都惹不得——想保存实力——指导员在上,倒是有的。”

“为保存实力,就勾结汉奸!”熊司令也怒斥一句。

“长官,”三延解释说,“我们没有勾结汉奸;是汉奸要勾结我们。他们要送钱、送烟、送洋货、送女人,我们都收下——并且预备向指导员报告的。”

“今天汉奸李耀南又要来策动你们叛变,是不是?”叔伦说。

“不瞒指导员,”三延说,“他来已不只一次了。”

“你们进城去嫖过!”叔伦训斥地说。

“……”三延脸红了,支吾其词,但是张得标却接过去说:“指导员在上,这点部下是不对,干犯‘军法’,该打五百军棍——请长官执法如山。”说着得标也流下眼泪来。但他却坚决不承认通敌。

“报告指导员,”三延说,“我们三个都是单身,无家无眷的,平时军书旁午,也得搞点女人,安慰安慰神经……”

“……”三延这“军书旁午”四字,说得叔伦不觉笑起来。这个花厅之内,除掉叔伦之外,其他官兵(包括掉这句文的张三延),都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所以叔伦笑起来。他这一笑,却把两堂会审的严肃气氛弄得轻松了。

“指导员,”三延又说,“我们三个人都是寡汉子,成个家,就不拈花惹草了。”

“指导员,”张得标又补上一句说,“李连发要讨那个苏州婊子阿香做老婆,文明结婚,还想请你老人家证婚呢。”

“现在熊司令也在这里,”三延补充一句说,“就请两位长官一齐证婚做大媒,不更好吗?……”三延又说:“城里那个婊子行,听说是蒋委员长派‘蓝衣社’去开的,专门刺探鬼子行动,那老鸨子‘阿宝’,穿的就是蓝纺绸褂裤。”

他们正一问一答时,忽见李连发真的带着那个“苏州小婊子”阿香来了。阿香虽然穿着一袭粗布衣服,村姑打扮,但是明眸皓齿,美艳如花,真是乱头粗服不掩国色。她顿时成为全场精神集中之处,连张指导员都为她的美丽震煞得透不过气来。熊司令对她居然也有“我见犹怜”的表情。

老票和阿香这时还不知二张一李“通敌投奸”出了事。他二人却是预备“圆房”,拜天地,“文明结婚”,来请张指导员“证婚”的。

张指导员一见李连发,便说:“李连发,听说你们三人通敌投奸,要把我绑架送交敌伪,有无此事?”

李连发闻言,大惊失色,说:“指导员这话哪里讲起——我们千可做、万可做,怎能昧良心、当汉奸,绑架长官?”

“那可能他二人密谋,”说着叔伦指一指二张,“你可能还不知道!张三延可能也要把你枪毙呢!”

李连发看一看张三延,见他那狼狈相,裤子上全是小便,便知道事态严重。

“你真不知道吗?”熊司令再加重一句。张指导员也对他狠狠地看着。

李连发一时汗如雨下,忽然扑通一声,他跪下了。阿香看他跪下,也跟着跪在男友身边,眼泪直流,足使熊司令、张指导员乃至全场观众,都感动不忍,想把她拉起来安慰一番。

“指导员,”李连发诚恳地说,“张三和我为着阿香打架是真的——张三不会杀我的。说他想谋害指导员,是黑天冤枉。”

“起来,起来,”指导员把他二人都叫起来,又说,“专署情报科,找到人证物证啊!”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指导员,”李说,“我以身家性命担保。”

“你知道张三延诡计多端!你替他以性命作担保?”

“指导员高看着他了,”连发说,“张三延只好吃喝嫖赌,鬼计是没有。张三人不‘鬼’。”

“专署情报科,对张三通敌,情报累累啊!”指导员说。

“专署情报都是‘阿七哥’在城里找来的,”李说,“阿七哥并未听说嘛!”

“你认识‘阿七哥’?”指导员问。

“阿七现在住在我们家嘛!”阿香插句嘴。

“怎么会呢?”指导员不免一愣。

“‘老头子’叫阿七来警告张三,”李连发说,“‘老头子’说张三近来声名很不好,嫉妒他的人向专员告他是‘汉奸’——张三只会吃喝嫖赌,哪会当汉奸?阿七哥消息最准,张三也不敢当汉奸。”

“阿七怎么住在你家?”

“他很喜欢阿香!”

“我也很喜欢阿香。”指导员笑笑说。

“他们男人都喜欢哩呢!”阿香嫣然一笑,笑得满室生春——大家都高兴起来。两堂会审,也以喜剧方式结束了。

淫棍老汉奸的下场

经过这个游击总队上上下下官兵一再保证之后,张指导员对二张虽疑窦渐失,但是他还是认为这群乌合之众,问题重重,何不乘机“痛加整顿”?可是叔伦的个性究竟是个文人、艺人、书生和君子,他也想不出个“大刀阔斧”的办法来。还是张三延精明,他体会出指导员的重重心事,他知道他和张得标二人联合“请长假”(辞职),指导员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非挽留他不可。他也知道熊照明上校,原名熊承发,是和他一样的老粗。熊当上“司令”,“参谋长”一职还是非他当不可,所以三延的主意又来了。

“指导员,”三延说,“我和张得标、李连发都犯了军法,理应打军棍、坐禁闭的……”

“按军法是应该如此的。”叔伦说。

“能不能请指导员,青天在上,饶饶我们三人,恩准我们三人‘请长假’呢?”三延诚恳地说。

“你们三人不干了,总得有批接手的人。”叔伦是个没心计的好人,他这句回答,正是张三延替他起稿的。

“就请熊官长把部队接受过去嘛!”三延说。

“……”叔伦沉默半晌才说,“熊官长一个人也接不下去……总要有个过渡期……”

这时叔伦一面吞吐作答,一面心中也在想:第一,熊承发也是个大老粗,要接也接不下去;第二,让熊承发接下去,那他的部队,就被刘专员的国民党的保安队“收编”了,自己对上级也不好交代——所以叔伦拿不出主意来。

“指导员,”张三延早看出长官的心事,乃乘机劝道,“我们三人还可不带职位、名义,替熊长官帮忙嘛。”

“这样也好,”叔伦说,“你们四位,包括熊照明上校,都用‘代’的名义……”叔伦说至此也豁然有悟,乃继续说,“让熊上校‘代’大队长;张得标、李连发‘代’副大队长;你还‘代’你的参谋长……”听候叶军长改编加委。

这时叔伦心中感激刘专员前晚的忠告——刘说:“你去找叶挺,要一批‘黄埔生’,来把你的烂部队,彻底改组,正规化。”叔伦那时心中很犹豫,因为“上级”的指示是反对正规化,但是今天他却想到,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还是向上级报告,让“军部”去解决。

“我们连什么‘代’的名义都不用了。”张三延知道长官的心思,也看出自己实际的需要,他能有权、有职,名义总是空的。

“还是你们暂时‘代’一下,‘代’一下。”叔伦说。

“指导员和熊长官,都饿了吧?”三延恭敬地问。同时又回身招呼“副官”和“刘军需”,叫“大厨房”预备酒席为指导员和熊长官“接风”。

叔伦等又休息了片刻,大厨房果然就开出丰盛的酒席来。张指导员心事重重,茶饭无心,而熊代大队长则是“斗米十斤”的海量,和一些新部下大吃大喝起来,并谈起今后“升旗”、“出操”、“上讲堂”等等整顿部队的计划。

大家谈兴方浓,忽然闸门口卫兵,引进一位刘专员送来的“专差”,带来密函。张指导员拆阅,信中说:“木子案,完满解决。弟即率部前来支援吾兄。绩之三时十五分手上。”大家一听刘专员将来庄视察,不觉又忙了起来——这样乱糟糟局面,怎能让“朝廷的正印官”视察呢?张指导员只要大家打扫打扫,而张代参谋长则招呼上下动员,并为专员整顿卧室、办公房、花厅——忙得不亦乐乎。

“木子案”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呢?

原来刘专员一早率部去接官亭时,便在这小镇五里之外一个大村庄停下了。由三个轿夫抬了一顶带有玻璃窗的灰呢轿子,和四个持枪卫士护送往接官亭。

接官亭原是只有十几家商户的小镇。经伪军占领之后,就设了一个伪“镇长”,带了二十几个枪兵,住在一座尼姑庵内,收捐、收税。今早这位王伪镇长正在办公之时,门口卫兵入报,说有游击队张参谋长派轿子和卫兵,来接“县城内商会李副会长,到乡下劳军”。王说“副会长尚未到”,叫轿夫们进来喝茶、等候。

三位轿夫和四位枪兵进来了。王镇长刚自办公室走出来,忽见在厨房里烧锅的涂师傅,拿了把“柴刀”,走到身边;王还未及问话,涂师傅就说:“报告镇长,奉梅溪镇刘专员密令,今天要请镇长委屈一下,我们要杀汉奸!”

“……”王镇长张目结舌,未及搭腔,只见一位轿夫,自轿内取出一挺大轮盘手提机关枪,另两个轿夫也自怀内取出盒子炮。盒子炮都“张着嘴”,一触即发。同时四个枪兵已把门岗的枪缴了。

“我不是汉奸,我是刘专员的部下,”王镇长慌张地说,“请弟兄们不要动武……”

这时院中所有卫兵都已被迫高举双手,不敢移动。

那个持大轮盘的轿夫乃命令王镇长吹哨子,把所有的伪军都徒手集合到院中排队,听候训话。

队排好了。这位大轮盘轿夫说,他是刘专员的警卫队涂中队长,今天奉命来制裁汉奸。请大家不要惊慌,委屈半天,就可恢复自由。这时这位王镇长已汗如雨下,全身发抖,他瘫痪地跪下了。

“镇长,起来!”涂师傅用刀背敲敲他,说,“与你也没关系。”

“我不是汉奸,我是刘专员的部下。”这汉奸反复地说着,牙齿打得辄辄作响。

“你也得委屈半天!”涂中队长说。说毕,涂乃叫口令,全队“向右转”,“提步走”。全队二十余人,乃走向尼姑庵的后进。那儿有间“禁闭室”,是王镇长平时“拘留”欠税商民用的。现在他自己颤抖地进去了。房间太小,其他徒手伪军则被罚令坐在院中地上,由枪兵看守,那在一旁发呆的老尼姑,则拼命念“阿弥陀佛”。涂队长也叫她守护观音,不许出来。

涂师傅则在厨房内,照样烧饭,一方面以食嘉宾,一方面还是照样供给囚徒。这时四个枪兵有两个也换了伪军军服,在门前站岗,一切照旧。有时有一二商民来访,卫兵则说王镇长伤风不办公,请明日再来。

他们一伙六人,在尼姑庵门口,轮流站岗等候。时方过午,果见伪维持会副会长李耀南,坐在一辆鸡公车上,正由一壮汉大汗淋漓地推其上坡;鸡公车的另一边,则是一条绑起的肥羊。车后则跟随着四个壮汉,抬着两个三层装、满载礼品的红色“抬盒”。另外则是两个挂了盒子炮的卫兵。

李耀南头发灰白,满嘴胡须,中等身材,穿了一件灰布长衫加黑马甲。鸡公车尚未到站,他就下车了,一见有人在等他,李耀南大为高兴,并大叫说:“你们参谋长派轿子来接我没有?”

“有,有……”这边回答着。

“哎呀!我被这活猪把我簸死了!”他笑着指指那遍身大汗的鸡公车夫,又说,“他们皇军也太过分,不许我们华民坐轿子……我们读书人,又不能走路……坐这种车,真被这活猪簸死了,哎呀……”

说着李乃大踏步走进“镇公所”。

“你们王镇长哪里去了?”

“在后面,在后面,有点伤风。”

李耀南也毫不怀疑地走进尼姑庵正殿一头的桌子边坐下,对着一个枪兵叫道:“伙计,先打盆水来洗洗脸!”

这时那两个卫兵、车夫和抬盒工人,也都走了进来。大家正坐下休息之时,忽然门口那位拿着冲锋枪的弟兄,自门外走进大门。横持着机枪,指向那挂着盒子炮的伪军,说:“弟兄们,把手举起!”

这两个卫兵,一时惊慌失措,便把双手举起,他二人的盒子炮就被人解除了。

“什么事?什么事?”李耀南一下站起来,惊诧万状,无目标地乱问。

“没什么事,”涂中队长把大轮盘一摇,说,“奉刘专员和张参谋之命,来枪毙你这个汉奸。”

“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李耀南说着汗泪俱下,颤抖不已。他正要瘫下去时,两个枪兵乃走向前去,自两边把他拉起,并骂道:“你不是汉奸,还有谁是汉奸?”

说着两人乃把他架着,推向侧门。

“你要我到哪里去?哪里去?”李耀南汗泪交流,气喘唏嘘地问。

“你到菜园去!”

“到菜园去干什么呢?……”李哇地大哭起来,瘫着不肯走,但他哪有瘫着的自由呢?

“老王八!”一个枪兵说,“你有种当汉奸,就要有种上法场!”

“哇……哇……你们要枪毙我吗?”李大哭大叫。

“谁叫你卖国当汉奸!”

“我……我……能不能……见见你们的……参……参……谋长……”李哀求着说。

“枪毙之后你再去见吧!”

李还在哭叫时,他已被推到菜园的白菜畦上去。

“跪下!”一个枪兵,向老汉奸发下最后的命令,但是李耀南两腿,已变成两条橡皮条了,两边架他的人,只好拉着他的两臂,只听噼啪一声,李耀南后脑壳顿时鲜血直涌,伏在白菜之上,抽搐不停。涂队长乃叫另一枪兵,用长枪在李的身上又补了两枪,李的尸身就不动了,只是鲜血却不断涌出——老汉奸死了。

老汉奸死后,涂队长自庵内找了几件锹锄等农具,拿给那鸡公车夫,和另外几个工人,说:“有劳你们几位,挖个坑,把他埋一埋!”

那几位伙计,手直是抖,一时无法使力。可是那鸡公车夫,却接过一把锄子;他把锄子,翻过来举起,一锄头便把李耀南的尸头,打得脑浆迸裂。

“不然我都没那么恨他,”车夫对涂队长说,“我推了他十八里,他一步都未下来走过——连上坡也不下来,还骂我‘活猪’,簸了他!”说着他就带头把一畦白菜拔掉,和另外几个工人,便在菜畦上挖起坑来。

老汉奸被正法后不到一刻钟,刘专员骑着马,就带着三十多名保安队赶来了。当他看到老汉奸伏尸菜畦上,便对几位正在劳动的工友说:“辛苦你们几位了!”

工友们乃暂时停工,站在菜畦上也说:“刘专员辛苦了!”

“他是不是汉奸李耀南?”专员又问诸工友,“我们没有枪毙错人吧?”

诸工友齐说,李耀南城乡两地人都认识他,没有错。

“那就把他埋了吧,”刘专员说,“以后再通知他家属……他也罪有应得……”专员又叹口气。同时自衣袋内取出一元法币,交给在一旁站立的老尼姑,算是偿还她白菜的损失。老尼姑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又取个小香炉和香,放在李耀南坟前,并烧了些纸箔。

刘专员走回庵内,叫涂队长把伪王镇长叫来。王某一见专员便汗泪交流地跪下了,乞求“专员开恩”。专员叫他起来、坐下,并给他一盅热茶压压惊。

“王守财,”专员告诉他,“我来就是告诉你,汉奸是做不得的,你看看李耀南!”

“专员在上,”伪王镇长恭敬地说,“我一直听专员命令,一直是专员的部下——部下怎么敢当汉奸?我就跟专员到梅溪去。”

“你也用不着跟我到梅溪去,”专员说,“你还是在此地当你的汉奸镇长——不过要听我的命令就是了。”

“部下怎敢不听专员的命令?”

“你在这里也用不着打鬼子,”专员说,“维持治安也用不着那些好枪。好枪我都带走了。留几支‘套筒’和‘湖北条子’,给你用足够了——你可不能为非作歹啊!你要鱼肉乡民,你下次就和李耀南睡在一起!”

王守财一听,忙又跪下了,连说“不敢”。

刘专员叫他起来,把他的队伍集合起来,在前院听训话。

王把队伍集合了,刘专员对他们又训了一些话,要他们维持地方治安,为非作歹的,一律枪毙。

专员又说:“你们之中,哪个好,哪个坏,我全知道!‘大锅头’涂同志,是我们涂中队长的堂兄,他都一五一十告诉过我——你们以后的行动我也全知道。当军人的职务是保护人民、打鬼子,不是像李耀南那样,当汉奸、欺压良民。希望你们以后好好地听王守财的命令,王守财听我的命令——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刘专员训话完毕,王镇长叫立正、敬礼。队伍解散之后,涂师傅已煮好简单的中饭。王守财在下座恭敬地陪着。

“王守财,”专员且吃且说,“你进城看到你们的鲁守义鲁营长,告诉他以后什么洋烟、洋酒都不要送我了。我‘在理’,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专员开句玩笑,“以后倒希望他送我们一两箱‘四○三’子弹。有日制或德制掷弹筒,送我们一两支也好。”

“专员的命令,”王守财恭敬地回答说,“鲁守义怎敢不送?”

刘专员吃了饭,乃写张简单的字条,叫一个骑术好的卫兵,快马加鞭地赶往林家庄去。他自己则骑着马,率领了全体枪兵缓缓跟进。

大锅头涂志安也随刘专员一道出发。那几位原随李耀南的工友,刘则招呼王守财慎重处理。王主张每人给两毛小洋放他们回去,并密报鲁营长,绝对守密;刘也同意。至于李耀南所带的礼物,刘则嘱王暂时保管。他自己就决定去林家庄和张指导员会师了。

林家庄夜话

刘专员离开接官亭不久便得报说,林家庄方面平安无事,张指导员的厨房正大办酒席呢。诸事放心,刘君乃按辔徐行。当他已快到林家庄时,四围乡民已得消息,知道“专员出巡”——长白胡子的老乡民,则说“知府驾到”。乡民携幼扶老,抢看知府大人。有的还在路边摆了“香案”、果酒,等候着。最古怪的还有“喊冤”、“叫屈”的。有个全白头发的老农妇,伏在路边,拼命地敲着个铜面盆,她在“告路状”——告“儿子不孝”。还有乡中老辈,穿长袍马褂,向专员“作揖”,欲言又止。刘专员叫他们个别前来,低声密谈,原来是告“张三延强奸民女”,也有暗告“游击队”横征暴敛、私刑拷打良民的,也有夫妇互告对方奸情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刘专员是清华毕业,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学“比较政府”的硕士,在他的毕业论文上,他对中国传统的“小小衙门朝南开,没有银钱莫进来”的专制政府,真诋毁得不遗余力。谁知就凭这一纸自我诽谤的硕士文凭,他回国之后,就搞进个“小小衙门”,做起“太守”来了。

在古老的中国,循吏清官实在太少了,但刘某倒是个“血性青年”出身。北伐之前在清华校园之内就是个秘密的“国民党”。其后化装南下,参加过北伐,年方二十五六,就已出任过两任县长——是个有名的“草鞋县太爷”。他在短期的服务中,弄清了好多传统政府的积弊,使他对传统深恶痛绝。后来刘氏又因政绩卓越,被中央党部遴选,参加“党员留学考试”,往美国升学钻研民主政治。刚读完硕士,便因抗战开始奉召返国服务,即干起“知府”来了。他这次出巡使他感受到古代名士如苏东坡、欧阳修等所干过那些地方官的味儿。

在这个传统制度里,一个“官”的关系多大啊!刘绩之硕士常时这样想。一个“好官”,真能使“万家生佛”。一个“坏官”,也能搞成饿殍载道。三十来岁的刘绩之,和他自己所属的那三十年代的“党”,还是有理想、有朝气的。抗日救国的重担之外,绩之是个足使“万家生佛”的“太守”。“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好官、坏官,自有公评。绩之这位亲民之官,显然政声不错,所以沿途才有如许的流连。

绩之接受了所有的“告诉”,能解决的当场解决——例如那个“儿子不孝”案,绩之在美国大学“民主政治”的经典中,便找不到判例,那就只好自出心裁了。至于夫妇互讼,绩之问他(她)二人为什么不离婚呢?二人的理由多着呢,包括“舍不得孩子”。刘硕士的硕士论文,在这儿也不管用了,诸如此类,太守只好叫秘书记下,以便慢慢解决——一直到太阳入山甚久,大家摸索前进时,他骑的那匹白马,才被人在林家庄“堂楼”上,“三哥房间”内的德国望远镜里发现了——全总部上下官兵百余人,已演习数次“接官”仪式了。一看到白马出现,全体官兵乃在庄前谷场排好队伍。专员一到,洋号吹起、洋鼓打起;熊代大队长叫“立正、敬礼”口令——张指导员站在熊后,也举手敬礼——军威颇盛,真像回事儿呢!谁说不能打鬼子?

刘专员答礼后,立即下马与张指导员握手,在“火把”照耀下一同检阅了部队。叔伦也为他介绍了熊队长以下的一些部下。二人稍让了一下,刘专员便领头走进了闸门。

林家庄对刘绩之专员并不陌生。他曾在春初来过两次。林家的“圩勇”就是他改编的。后来的枪支,也是他亲自来庄向“老管家”缴去的。

当刘、张二人自大闸门通过长院走向大门时,刘专员看一看围墙,又仰首看看高耸的“堂楼”,乃向张指导员说:“叔伦呀,这些东西都得拆掉哎!”

“太可惜了!”叔伦叹口气。

“叔伦啦,”专员也叹口气,说,“锦绣河山,何处不可惜呢!?强敌压境,有什么办法呢?”

刘专员的卧室原由张代参谋长安排于林家庄“正宅”大堂楼之上。张指导员则叫他改在他原先住过的书房。在专家小和尚指导之下,由十几个老几,通力合作数小时,全书房焕然一新。原已失修的“洋马桶”和“瓷澡堂”,均已恢复使用。张三延把他们的“眷属”全部搬到堂楼之后的小堂屋两侧那原是林家女佣用的卧室去了。他搞“白昼宣淫”的脏事,一点都看不出痕迹来。如今专员被请进书房休息,真是“宾至如归”。

刘专员略事盥洗之后,叔伦便向他解释了先后经过情形,刘氏也认为满意。便由张指导员陪同往“花厅”入席。一桌翅帽酒席,加上“百年汾酒”,使刘专员大感浪费。然既来之,则安之,刘也就不客气地坐入“上座”,但是三延等只在一旁侍立,不敢陪坐。经专员一再招呼,张指导员力劝,熊、张等才恭敬地入座,然也只坐了半个屁股——中国人对“朝廷命官”的奉承,那真是世界少有啊。

大家向专员敬酒之后,专员也回敬。回敬时,专员问张三延说:“张三延,你读过书吗?”

“读过半年私塾。”三延恭敬地说。

“还记得点吗?”

“记得: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四……”

“记得这几个字,”专员说,“居然也能做了了不起的坏事和好事,也不容易。”

“……”三延表情尴尬,未敢作答。

“能读点书吗?”专员又问。

“读过一本《王三姐破肚记》。”

“地方上有人告你呢!”专员说。

“专员青天在上,”三延惶恐地说,“那些都是诬告。”

“你吃喝嫖赌——什么诬告!?”专员微笑一笑,又转向张得标,说,“代副大队长,你曾在吴佩孚底下当过兵!”

“是的,在吴大帅底下。”得标恭敬地回答。

“认得几个字吗?”

“不认得。”

“冯玉祥也认不了几个字!”专员说着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一阵。

“熊代大队长,”专员又举杯回敬熊照明,说,“今天辛苦你了。”

“承专员福星高照!”熊说。

“这批人都是梁山英雄呢!”说着专员和指导员也浮一大白,说,“好好领导,都是栋梁之材。”

刘专员和张指导员近几天也太紧张、太累了,也难得有这席好酒席,使精神轻松轻松呢。

饭后小和尚又服侍刘、张二长官,在那日式可容四人共浴的瓷砖砌的澡堂洗个澡。二人回到书房,小和尚又捧来细茶、果点和大前门,二人便坐在那硕大的漆皮沙发上聊天。张叔伦不吸烟,而刘绩之则偶尔抽两支,瘾也不大。小和尚是服侍客人的小听差、老行家,偶尔进来走走,问三问四,听候差遣。

“叔伦啦,”刘专员喷口烟问道,“听说林家还有个女儿,在你们四军中当共产党,搞组织,是不是?”

“不是女儿,是他们一位媳妇,”叔伦说,“也不是共产党员,她是在政治部演话剧的。”

“你们老马克思搞错了呢,”绩之硕士说了也笑起来,“我们以前在北平搞学运,搞左派的全是有钱人家的子女,能歌善舞;搞国民党、复兴社,好多都是清寒子弟——奇怪不奇怪?”绩之又说:“那时宋哲元好为难。抓共产党,抓的全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女。”

“战前你在北平吗?”叔伦问。

“出国前,我在北平市党部,所以知道得很清楚。”

“在京沪一带,可能情形不同。”

“一样的,”刘说,“你本人还不是富家子弟,思想左倾;这位林家小媳妇,还不是如此?愈有钱,愈罗曼蒂克、理想化。马克思说什么‘阶级意识’,才要打屁股呢。美国前些年大不景气,知识分子思想左倾,也是如此。美国共产党员都是知识分子——共产党打不进工会,奇怪不奇怪?”

“老一辈情况,似乎很不同的。”

“正是这话,”绩之说,“老一辈的就可能当汉奸,我那时来缴林家的枪,就是怕林伯章当汉奸——他是留日的,和李耀南同时,又和北洋军阀有关系,立场不稳。”

“我想不会当汉奸吧!”叔伦说,又问,“林伯章现在在哪里?”

“林伯章还算不错,”刘说,“他躲在山里猫耳尖,自建的堡垒里。李耀南派人找他,他立刻就派人向我报告情况……”

“那立场还算好。”叔伦说。

“不错,不错!”刘又说,他得到林氏报告后乃立刻到猫耳尖去找他,并说,伯老,为保护你,免惹汉奸觊觎,我要把你的枪缴了,另派兵保护你。伯老说,他家早被鬼子抄了,地租也收不到,身无余财,带来的几个“圩勇”,也养不起了,专员能带他们到保安队去,真是阿弥陀佛。

绩之说,为着林伯章的安全和名望,他也向战区当局推荐给他个参议的名义。伯章久离宦场,心存魏阙,现在搞个小官做做,人家参议长、参议短地叫着,他也很高兴。听说现在和省府人士搞得不错,他要搬到省府招待处去住了。

林家的故事之外,他二人又谈到国共合作的前途,和本地区政府,和新四军游击队发展的情形。

“现在国共合作,共产党也为实行三民主义而努力嘛!”叔伦说。

“什么三民主义?”刘说,“一民主义嘛。我们抗战全靠个‘民族主义’。”

“我们也得想想战后的情况嘛!”

“防微杜渐,”刘说,“国民党上下,太自尊自大,同时‘上下交征利’,始终无法遏阻。前线前仆后继,血流成河;后方贪污腐化,吃喝嫖赌,也讲不过去。”

“这点共产党要好得多了。”叔伦说。

“共产党比较好些。在野嘛,没有宦官外戚。”刘说,“不过你们也心眼太小,好权好枪,不识大体!”

“国共两党的合作,国民党高官都能像刘绩之专员,我保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张叔伦倒不是拍马屁,这原是他的诚心诚意对刘专员的推许。

“共产党的干部和领袖们,都有你的气度,叔伦啦,那真是‘国共合作万岁’!”

他二人惺惺相惜,都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之言啊!

熊上校之死

刘专员和张指导员二人自林家庄分手之后,刘乃赶回梅溪,预备动员民众总撤退,因为专署得报,敌人来梅溪“清乡”,已箭在弦上。张则赶回新四军军部,希望叶军长能调拨一批“黄埔生”和下级军官来代替他那批乌合之众的草莽英雄。

果然刘专员回梅溪不久,敌伪便来梅溪清乡,刘则于前一晚率领精壮,退入山区。敌伪未发一弹,便占领梅溪。但是梅溪是个空镇,敌人放了一位伪镇长,贴了些“安民告示”,说什么“……皇军秋毫无犯,闾里鸡犬不惊,日支永远亲善,东亚长享和平,若有私通蒋赤,定当格杀勿论”……

贴过之后“皇军”闲着无聊,又回县城“慰安”去了。敌军一去,伪镇长不敢恋栈,乃派人向刘专员“请示”今后行动方针。刘专员叫他暂时“维持”地方秩序,等敌人大队在县城待不下,撤退了,“专署自会回防”。伪镇长服从刘专员命令,暂时也相安无事。

另一面张指导员回到军部之后,新四军正在扩展,人手不足,也不能大量帮助,叶、项二人也只能拨点土游击队,和少许“黄埔生”给叔伦,作为精神支持。叔伦还得靠自己,四处奔波设法,去找些散兵游勇,和没有归队的“黄埔生”,来改组他这支“杂牌部队”。

可是林家庄总部在张指导员离去之后,情况也显得复杂了。熊代大队长是无人敢反对的,但是熊要“改编”部队,搞“层层节制”,就不太容易了。加上他要“整饬军纪”,早上要“升旗”、“出操”、“唱军歌”、“整理内务”、“上讲堂”、“教典范令”……问题就多起来了。

早先为着“制式教练”,他和“代副大队长”得标就发生了争执。因为张叫口令时,叫“开步走”,熊则叫“提步走”;敬礼时,张叫“举枪”,熊则叫“右手荷枪,左手敬礼”。熊不接受张的教练,说那是“北洋式”。张也不愿接受熊的教练。张说熊教的是“保安队式”,不如他的“正规军”。

“在正规军内,我们都叫官长做‘排长’,”张说,“你们保安队,都叫‘区队长’,区队长不是正规军的叫法……”

二人对“唱军歌”,也有异见。

熊会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今天来到了……”

张只会唱:“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坐教欧美着先鞭……”

但是二人都唱不完。熊说张唱的是“北洋歌”,不是“革命歌”。

张则说熊唱的是“宋哲元的歌”,也是“北洋歌”,不是“蒋委员长的歌”。

二人相持不下,都弄得气呼呼的。

最糟的还是“关饷”。月底到了,弟兄们要饷,熊代大队长叫刘军需发饷,刘说“一向是参谋长管的”。熊去找“张代参谋长”,参谋长说“收不到田亩捐”。

弟兄们吃了几天稀饭和麦糊,饥肠辘辘,开始“闹饷”——熊带来的十几位“敢死队”,吵着要“枪毙狗肏的张三延”。可是队内多数弟兄,则怪熊代大队长——他们以前有鱼、有肉,又不早起,又不上操。现在呢?又早起,又上操,辛苦得要死,反要吃麦糊——哪能怪参谋长呢?怪那“龟孙子熊照明”……总之全总部惶惶不能终日。意志薄弱的就“开小差”溜了。狡猾一点的,就自动申请调到小镇“驻防”去了。因此不到个把月,原有百多条枪的林家庄“总部”就只剩五六十人了。还是刘军需提议向林家“借粮”,把“高仓”开了两号,大家才算三餐可继。就在此艰难的时光里,噩耗传来,梅溪镇失守之后,敌人的矛头,已指向柳和集。

在一个秋风微拂、丹桂飘香的日子,恐惧变成事实了。据报敌军百余人,率领伪军两连,已自县城出发,要到林家庄、柳和集一带来“安民”“清乡”。在熊代大队长领导之下,林家庄总部众首领开了个“军事会议”。会议中众人意见分成三派。熊代大队长主张率队出庄迎击。张代副大队长则主张用“老办法”,“关闸门、架跳板、守庄子”,因为来犯敌军无重武器,对林家庄的深沟高垒,无法突破。张得标十年前曾参加吴大帅守武昌之战,知道城是可以“守”的。张代参谋长则胆小,主张向昭觉寺、小天门一带山区撤退。大家议论未定,而敌军已开始迫近庄子来。

熊代大队长是位勇将,集合队伍,不由分说,便率队出庄迎击。但他这队伍,平时装装样子、做做仪仗队还可胜任,真的去“打鬼子”,枪未响,有的士兵腿已不能行动,有的则开溜了。最后随熊出庄的还只有他带来的十多名敢死队,加上六七名胆大的青年,其他弟兄则踢踢跶跶、逡巡不前。

横持他的大轮盘,腰系四颗手榴弹,熊承发刚出庄门,已见前面敌军,一字长蛇阵,也刚越过那丈多高的防水围堤。缓缓地走向前来的,约有百来个敌军。带头的是一个军官,骑着一匹白马。

熊乃指挥他的队伍躲入庄前的竹林里去,严阵以待。他再用望远镜一看,敌军之后似乎还有百多名伪军,扛着些写了字的牌子,不知是什么意思。看样子,他们是在“旅次行军”,没有准备作战。

这时也在后面瞭望的张得标,有点慌张了。他返转身,退回庄内;胆小的士兵,也跟他退回了。张得标招呼关起闸门,众人爬上跳板,伏在墙头观看。

这时敌人愈来愈近了,而他们前进的土路,则正傍竹林而过。熊承发这时已怒脉贲张,红着眼在竹林内向那缓缓前进的日本军官注视,只见那白马的尾巴一摇一摆地前来,那个半睡眠状态中的日本军官,似乎也未注意到竹林里有埋伏。

“我操你娘!”熊承发大叫一声,自竹林内一冲而出。那日本军官还未及抬头,便被熊的一梭子弹,连人带马打到地下。其他弟兄,有的也跃出竹林,有的则伏在林内,乱枪齐发,把那队带头的敌军二十余人,死的死,伤的伤,打得糜糊一团。但是跟进的敌军,并未逃避。他们跑步冲向前来,双方太近,不及开枪,乃肉搏起来。

熊承发未及另装子弹,便被日军一刺刀插入腹部倒于地下,其他弟兄亦纷纷倒下,因日军枪长刺刀也长,我军则枪短刀短,肉搏时颇为吃亏也。

当日军数十人还在乱刺乱喊之时,我军一位敢死队员,滚脱日军刺刀,迅速爬到半死的熊大队长身边,摸到熊腰下手榴弹的引线。他用力一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把十来个死伤的我军,和二十来个喊叫猛刺的敌军,都炸得血肉横飞,烟雾弥漫,才停止了这场肉搏战。

这时爬在庄中墙头观战的张得标和一些弟兄,个个战栗不已,面无人色。

硝烟散处,只见后继敌军随号声散开。此时已是仲秋,原来的水田,都成了旱田待犁。敌军乃自这旱田中,散开向林家庄包围前进。张代副大队长乃下令开枪,一时快枪、土炮响成一团。可是对面敌军,却一枪不发,跳跃前进。我方则因枪法欠准,形同盲目射击;前进日军,几乎毫无死伤。百余敌军,先后都逼近护庄壕沟,齐伏于壕堤之下待命。我方则打得枪炮连天,声闻远近。

敌军在壕堤之后布置既定,只听噼啪一声,竹林上空飘出一枚紫色信号弹,耀眼夺目。接着壕堤之下,一阵枪炮声,只见数十枚小型炸弹——有的是来自“掷弹筒”,有的则是“枪榴弹”——悠闲地飞上天空,越过墙头,落入庄内,接着便是一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硝烟笼罩了全庄,有的地方已看到火苗。

爆炸之后,庄内声息全无,成了个死庄子。等了十来分钟,再不闻庄中还击,两个日兵,一个背负一尊小型“火箭炮”,乃自堤下,爬到大闸门前,二人架好火箭炮,只听一声炮响,那原是三间瓦房的“大闸门”,连门带屋,便被炸出个大缺口来。再等几分钟,硝烟散后,两头日本军犬,乃一冲而入,在闸门内外乱跑,摇尾猛吠。随后便见一小队日兵,冲向闸门,躲在缺口两侧,唤出军犬,再投入几个手榴弹之后,不见庄内动静,乃持枪俯身,冲入缺口。其他堤畔伏兵,也就随之冲入庄内。

这时庄内长院已血肉模糊,靠墙架设的大跳板,也倒在地上;张得标和一些兄弟,有的竟被压在跳板之下,张目伸舌,死在那里。林家的高仓亦已着火,正在噼啪燃烧。所幸林家原来的建筑设计,是由“风火扇”把各单元隔开的,一部着火,不致延及别处。

日兵进庄之后,乃牵着猎犬,逐进搜寻。庄内未死人员,乃向后进房屋逃窜。张三延胆小,不敢上跳板,他早先带着阿ㄙ和一群姑娘,原躲在“北更楼”。敌人进庄之后,他乃开了西北水闸门,自门内拖出一个渔盆,把阿ㄙ拉上渔盆,自己和一位小兄弟,正撑着篙子预备渡壕时,几个日兵已赶出水闸门,不由分说便是一梭机枪弹,三延连人带篙倒入水中,阿ㄙ和小兄弟则死于盆内。渔盆被打了许多洞,水自洞中涌入,泛出红色血沫和水花,渔盆便慢慢地下沉了。

这场日军攻庄之战,是李连发和阿香亲眼目击的。原来这天李连发正在家中犁田,忽然听到鬼子来了,他匆忙地牵着阿香,便向山区逃去。未跑多远,他们听到枪声,乃窜入“义地”上边一个(涂师奶曾躲过的)土地庙内。这儿居高临下,他二人乃看到了这场小型“抗战”的全部经过。

没有他二人看见,这场惨烈的搏斗,就是抗战期间千百个无记录而悲壮的无名战役之一,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狗群的抗日战争

李连发和阿香在土地庙里,无意中看到了那场林家庄攻防战之后,真吓得半死。天黑之后,他本想带阿香上山到昭觉寺避难去,但他又舍不得那条他新买不久的“大牯牛”。他当初逃走时,牛还在田中,套着轭、拖着犁呢。

连发看到庄中久无声息,庄内火灾熄灭了,鬼子也一进不出,田野中一派死寂;他乃牵着阿香,又摸回他自己村里去,一看他那心爱的牯牛,已挣脱牛轭,回到自己卧棚之内,显然已吃过草、喝过水,现正躺在地上反刍、休息呢。老票这一喜真非同小可,忙伏在地上,把牯牛拍了又拍。

阿香饿了,在厨房拼了点咸菜、冷饭,和老票一起吃了。老票又溜出庄外观察甚久,忽见山边松林坡里火光一闪,噼啪地响了几枪——他们叫“放冷枪”;显然是游击残部,在山上对敌军作骚扰性的射击。敌军在林家堂楼上原装有小型“探照灯”。这时灯光也转向松林坡,横扫了几下,庄中敌军也未还击。

连发一夜未敢入睡,只和阿香迷糊片刻。东方微白,他就和阿香起程上山。为着阿香的安全,老票要把她暂时送往昭觉寺避难;为着大牯牛的所有权,他则拟把阿香安顿之后,独自回村——老票私心暗想,一个人跑起来,总比拖家带眷好多了。阿香不太同意老票的办法,但她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好先到昭觉寺再说了。

二人卷了点干粮,乃趁天尚未明,取小径,绕过林家庄和松林坡,向山区爬行。二人正走着,忽然有人自松林坡那边叫:“李大队长!李大队长!……”老票始则惊,继则喜,原来是游击队内几位受伤的弟兄,一个人用白布带挂了受伤的左手臂,另一人则脸上贴了些绷带。老票乃停下来一问情由,才知道他二人均是昨晚日军攻庄时炸弹下的幸存者。据他二人说,昨夜日军进庄,不但未杀俘,日本军医反设起临时救伤站,彻夜忙着为我方伤兵包扎,甚至输血、开刀。

不特此也。他们寻获了熊大队长和二张的尸体,并把他三人尸体略事整形,穿上中校制服,用油布包着,安放在正厅中央祭奠。三人尸前都用木牌写明身份。例如“华军阵亡大队长熊照明上校遗体”等等。

日军由一少佐鞠躬主祭,其他官兵,均举枪、吹号致敬,也颇使我方伤俘官兵,为之感动。

夜半我方残部在松林坡放冷枪时,日方翻译乃自我轻伤官兵中挑选几个人,加以释放,叫他们带了些“皇军安民告示”,向我方发散。并强调“皇军已占领武汉”、“蒋介石无家可归”、“国民党停止抵抗”、“大东亚立刻恢复和平”、“共存共荣”等等。

日军并要我方选送三具“上等棺材”,以便将两位大队长和一位参谋长,以“军礼安葬”。他二人被释后,乃逃入松林坡归队,孰知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二人乃在松林内待到天亮,才看到“李大队长”带着“娘子”,匆忙经过;他二人一见喜出望外,所以才把“李大队长”叫住了。

亲眼看到昨晚日军进庄情况,连发便知二张一熊凶多吉少。今日得报果然,不觉两泪直流。阿香闻讯,竟放声哭起来,把头埋在老票胁下,泣不可仰。

四人伫立哀伤许久,老票才问起各官长家眷的情形。

“鬼子这次倒比上次好,”那伤臂的士兵说,“只是鬼子见不得酒和女人。”

“怎么样?”阿香自老票胁下转过头来,满脸泪痕地问道,“你看到张三爷的姑娘阿ㄙ姐姐吗?”

“阿ㄙ姑娘被鬼子在渔盆内打死了。”

“阿ㄙ死啦?”阿香惊诧地转向李连发。

“他说的嘛!”连发低声地回答。

“……哇……”阿香手一松,便瘫倒地下,两手抱着脸,又大哭起来。

连发弯下身体,把阿香抱起来坐在树根上,自己也坐在她身边,招呼两位伤兵也坐下说话。

“阿珊姑娘她们呢?”连发又问。

“鬼子上半夜倒好,”二人答非所问地说,“他们只顾喝酒。”

“下半夜,又怎样呢?”

“奸妇女嘛,”士兵答道,“他们排班,一个跟着一个,上去奸……”“阿珊姑娘她们都被奸了?”

“所有庄中的妇女嘛,还有刘师奶,和刘毛姐……”

“你说刘军需的娘子也被奸了?”连发愤慨地问。

“……”士兵点点头。

“弟兄,”阿香停住哭也问一声,“你说小毛也被奸了,她才九岁嘛……天哪……”阿香又哭起来,并回想起她自己恐怖的过去,更战栗不已。

“刘毛姐死了吗?”李大队长再问一声。

“没有死,”士兵说,“那些醉了的鬼子,后来被那个日本医生赶走了。”

“……”连发咬牙不已;阿香则直是哭。

“李大队长,”两位士兵又问道,“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

“我看啊……”连发沉思片刻,乃说,“你二人也到各支部、各分队去看看。那里还有弟兄嘛,就叫他们先找三口好棺材送去,暂且把两位大队长和参谋长葬一葬。我到昭觉寺总部,去报告一声再说——我去一下就回来。”

三人商议既定,两组就分道扬镳了。

阿香擦去眼泪,从两位伤兵手里,取了两张敌伪的“安民告示”,因阿香认识字,可以念给老票听。

循着登山大道,老票如履平地,直奔昭觉寺而去。但是阿香则是在苏州出生、上海长大的,出门就乘电车,爬如此大山,还是她生平第一次。所幸她身轻如燕,年纪又轻,慢步爬登,也还可勉强撑持。

“香啊,”李连发向阿香说,“我要不和张三吵一架搬出来,我也跟他们一起死了唉!”

“我倒不怕跟阿ㄙ和阿珊,死在一起。”阿香说着又流泪。

“香啊,”连发说,“我现在有家有室有牛,我舍不得死呢。”阿香拉紧了老票的膀子,没有说话。

老票又要阿香把鬼子的“告示”念给他听。阿香念到:“告谕华民老少、上下一体知情,皇军秋毫无犯,乡里鸡犬不惊……”

“去他的娘!”老票诅咒地说,“乡里鸡犬且惊!”

这时是阳历十月天气,山风渐劲,登山愈高,则北风愈冷。二人冒着寒风,勉力前进,越过无数扶老携幼的难民,向晚时辰,二人终于抵达昭觉寺山门,而门内门外,难民已成堆成群。

在整个夏季,昭觉寺原只是个“暑期儿童补习学校”,幽静无比。孰知鬼子这一清乡,它又变成“难民所”,热闹起来。

李连发自人丛中挤向小佛阁,阁外的小门关着,有个同志在守卫,他认识李大队长,乃让他进去了,阿香则留在门外。

连发穿过佛堂,只见那香客宿舍中的客室挤满了人,一个会议正在进行。主席仍是张指导员。坐在张身边的叶所长则穿了便装丝绸小棉袄,其他姑娘还是军装。朱三妈靠墙而坐,正在说话;小和尚则坐在门槛上;其外还有些不认识的中青年男女。

张指导员一见李连发到来,颇感惊讶,走出来拉着李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不出话来。原来张于前天从军部带了十来个枪兵和下级军官,和几位文职人员,正赶回林家庄,拟改编部队。他们一行,未及林家七八里地便听到枪炮声。在逃避人群中,才知道敌伪数百人,已攻破林家庄,游击队全军覆没。他们不敢直趋林家,乃绕道躲入山上松林坡内瞭望。在松林坡内外,他们碰见自林家泅水逃出的几位徒手士兵,才知鬼子攻击情况。大队长阵亡,参谋长则死在渔盆里。

此时天已大黑,鬼子在林家堂楼上架起强烈的探照灯,灯光射处,足使叔伦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表是八点四十七分。

那位随张指导员从军部新来的卢参议,则建议先派出几个哨兵,随路熟的何南仁潜往庄边刺探,然后在山上放他一排枪,以试探反应。何南仁人小胆大,竟然爬到壕沟堤埂边,探头探脑。幸好堤外的一些野狗都认识这位“狗司令”,没有叫。可是他却被大闸门前两头日本警犬发现了。二倭狗不识华犬司令,乃猛叫起来;并想挣脱锁链,冲向前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庄外一大群华狗抗日,也排起阵式和它两位日犬对吠,其声汪汪,响震山野。这时有两个日军持着强烈手电在庄外四处照了一下,便把猎犬拉进去了。

小和尚自知很危险,那两头日本警犬,如没有锁住,准会过来把他咬死的。小和尚回松林报信之后,知道庄外没有敌人,卢参议乃叫四五个枪兵躲在树干之后,向敌人方向放了一排枪——意思是告诉日本鬼子,它并没有把我们全部消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们会“抗战到底”的!

警告过敌人之后,张、卢二人商议,乃连夜赶往昭觉寺。大约午餐时间,他们便抵达昭觉寺。说明了情况之后,也惹起一遍哭声——尤其是孩子们的哭声最为凄惨,因为他们几乎全是贫农子女的失学儿童,由于父亲在游击队当兵,才由叶所长招收来山上上学的,如今父亲的部队全军覆没,孩子们闻讯就惊恐得哭了。

叔伦此次上山,心情特别沉重。收情报、听广播,我军确已“撤出武汉核心”,抗战似已到了绝望阶段。据军部情报,蒋委员长已退往衡山。以重庆作陪都,可能都有困难,因为全国信心动摇,地方阻力甚大。叶军长等在军部开会,当场且有人痛哭流涕,主张回师勤王,护送蒋委员长进四川继续领导抗战的。

但是在长江下游一带的燃眉之急,则是敌军攻占武汉以后,抽出精锐,扫荡后方,扩大占领区,建立伪政权。东京既已不承认“国民政府”为交涉对象,则各地汉奸——包括国民党内的亲日派、无望派、悲观派——也都纷纷自谋出路。大家有个共同目标,便是“倒蒋谋和”。敌人也看中这点,为支持傀儡政权,他们要把占领区的抗日游击队彻底消灭。消灭之道则是软硬兼施——不做皇军顺民,就做刀下之鬼。

敌人这次“清乡”,是有大规模计划的。刘绩之专员老道,洞烛机先,全师而退。张叔伦这一支,由于叔伦无法掌握,“一国三公”,竟弄得全军覆没。据近来自伪军内的情报,敌人一不做、二不休,非捣毁游击队“老巢”,并活捉“朱三麻子”不可。

显然是敌人情报欠灵,他们误把“朱三妈”,传成“朱三麻子”。据说敌人的次一目标,便是活捉林家一位“三少爷”——其实是“三少奶奶”。

叔伦为此事,所以召集“紧急会议”,商量如何“化整为零”,自昭觉寺撤退,李连发却正于此时赶到。叔伦原以为李连发也已阵亡了,所以一见到他,情感特别冲动。

日军怒杀和尚

本书上述各节,有关西山东区草莽英雄抗日的故事,都是抗日战争初期发生在林文孙博士家乡的实人实事。为着避免当事人的亲友和子孙发生误会,笔者遵循林教授的意思,稍为改了几个人名罢了。

这故事的主体,都是李兰场长的回忆。可是事隔四十年了,李场长有些事也记不清了。据林教授说,李场长是个“党性”最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有关她自己“党”里和“军”里的事,她非常敏感,绝不向一位“美籍华裔教授”透露丝毫机密——虽然这些“机密”早已不是机密了。

可是林教授认为这些四十年前的事,对他说来,还是太新鲜了、太富刺激性了——尤其是他老婆孩子失踪了的那段冗长的时间内所发生的事,所以其后他每次回国访问,找到有关人士,他都要打听一番。不过他所听到的,还是李场长第一次所告诉他的,最富刺激性。

“他们在昭觉寺开会时,为什么只有小莹一人不穿军服呢?”文孙问李兰,同时觉得有点奇怪。

“还不是你作的孽——蓝田种玉!”李场长狠狠地骂三哥一顿,又说,“她肚子大了嘛!怎能穿军服扎皮带——傻瓜!”

李兰又说,要不肚皮大了,恐怕她和曹文梅也都离开昭觉寺,和另外几位姑娘到潢川去了。因为当时水陆要道都被敌人卡住,这些羊肠小道都变成通往后方的通衢大道。一次一批大学生经过昭觉寺想去潢川受训,小莹那一伙,就有四位姑娘跟他们去了。文梅本来也想去,舍不得小莹,才留下的。

“她哪里又弄来件绸棉袄呢?”文孙又问。

“还不是从你们大地主家‘抄’出来的!楚弓楚得,林衣林穿!”李场长说得哈哈大笑。

据李兰说,小莹那时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貂皮大氅”呢!这些贵重衣物,后来都被鬼子和汉奸,占领昭觉寺时抢去了。

据李兰回忆,他们这次会议原是个逃跑会议——主题是向何处逃。张指导员主张率残部入深山,与刘专员合伙;可是新来的卢参议,则主张反其道而行——因为我军只伤亡数十人,死了三个指挥官,残兵剩卒还有数百人,急待收容。我们要乘敌军怀柔之期,烧杀放宽之便,再度深入敌后,化整为零,由地下组织,分别领导。“地上”则不惜“伪装”,甚至不妨用伪军和地主的名义。

“重要的是实力和组织,”卢说,“地上的形式,暂可不同。”

卢说话的语气是上级的命令,虽然他还要以会议方式执行。叔伦当然知道要“下级服从上级,全体服从‘中央’”的逻辑,他也就说服朱三妈、李连发和诸姑娘一致服从——事实上这也是李连发的主张。敌人既不肆意烧杀,我们何不乘机在广大农村隐蔽!?

会议就照李代副大队长的话总结了。剩下的事,就是如何摒挡撤退了。

果然情报不虚,山下敌人又增兵数百名,言明要在雪季封山之前,把所有“蒋、赤游击根据地”全部铲平,以便实行“东亚新秩序”,重建支那的亲日和平政权。

在一个不雨长阴、秋风萧飒的日子里,敌人向山上出动了。轻重机枪二十余挺,步兵数百人兵分三路,向山上搜索前进,丰草长林,深涧大泽,均毫无遗漏。西山本多狼,常常结群成患,伤害人畜。这次在日军搜索之下,竟然全山乱跑,成了敌军的前驱。

为搜索深山,此次敌军竟动用飞机,其声辄辄,逃难人群只好昼伏夜行。

卢、张二人为着应付敌人来势汹汹的扫荡,乃把全所难民和职工分成十人一组,老弱精壮,互相帮助。每组并由上级指派正副组长各一人。携带充分干粮,各组单独行动;先向深山撤退,然后分钻敌军间隙,再分组潜下山去。因敌军总数不足千人,像大山区,绝难堵住所有通道也。

既入敌后平原农村,则利用现有地下组织,分组潜伏隐蔽。有家返家、无家投亲、无亲投友,无亲无友,则由地下领导同志,代为分派安排。

准备完成,全寺百余人,在傍晚之时,各组自携火把马灯,便鸡犬无声地,撤离昭觉寺,向小天门方向前进。这段山路并不难走,对许多难民来说,都是承平时代“朝山进香”的老路也。

大队离去之后,卢、张、朱三妈、小莹、文梅、李兰、阿英、阿香、李连发等十余人所组成的总部,乃殿后跟进;留着两个头有“戒疤”的和尚看守庙宇,因为日本人信佛、迷信很深,日军是不敢杀和尚的。

在他们殿后一组中,大家最担心便是这位孕妇“林三奶奶”了。原先朱三妈主张为她扎一副担架,而小莹坚持不肯,硬说她自己行动方便,果然最初数里路,她竟走在人前,大家也就放心了。

天方微明,大队已抵达小天门。小天门原是个“山寨”,内有山民住户商店十余家,当年曾是“躲长毛”的福地。抗战前红军曾在此盘踞数年。红军去后,又为国民党军队驻守。这次日军上山,国民党军队把寨墙、碉堡拆掉,退入深山,居民亦随之而去。当卢、张等一行抵达时,这里已是个空寨,居民房屋都已上锁。

大队在此休息时,天已大亮,为避免敌机轰炸扫射,卢参议要各组向左右沿山路散开,尽量延伸至十里二十里之外,再自敌军两翼之外,觅路渗透下山。

敌军据我方斥候探报,因系搜索登山,行进甚缓。我方撤离昭觉寺之翌日中午,敌军始抵寺中,逮捕住和尚问话。和尚乃据实告之——此地只是一“难民收容所”。只有个“朱三妈”,没什么“朱三麻子”、什么“红枪会”、“赤卫队”和“红军”;林家的什么“三少爷”也不在此地,只有一个怀孕的“林三奶奶”,也和其他难民一道逃到小天门去了。

敌伪细查之后,也觉和尚之言不虚——这儿不可能再有个熊照明大队长,他们的戒备之心,也就不如以前想象的那样紧张了。敌军获得正确情报后乃继续向小天门搜索前进。部分敌军听说前面逃走的多系妇孺,则益发起劲穷追——正如卢参议所警告的:“倭人全系岛国渔民,嗜食鱼食虾产。水产生物含磷质,刺激生理,所以日本人是世界上最淫荡的民族——他们见不得酒和女人……”

我方难民走了一整夜,日军前锋,只追了三个小时,便已迫近小天门,距我方离开小天门时,尚不足二小时。卢、张等得报,对敌军行动之突然加速,感到惊异,不免慌作一团,乃通知各组,就地觅深林大岩躲藏。所幸敌方追兵估计错误——他不知我方已向左右散开,潜行下山。敌军只是一味向深山进发,自以为是穷追不舍。谁知正前方却是一部我方二十一集团军的精锐,居高临下,正布了个袋形阵地,请君入瓮。这时敌方侦察机,可能也把埋伏的我军,误为难民,未加深究。敌军一大队,前锋四百余人,竟以旅次行军的轻敌行动,出其不意,为我军四面包围——一声炮响、四面枪声,日军措手不及,顿成瓮中之鳖。

日军之慓悍善战世界闻名的,可是如今困于深山大泽,鳖在瓮中也无能为力,前锋四百余人,几为我军全部歼灭,后继部队实行仰攻增援,亦为我新四军一部所腰击,动弹不得。数小时的恶战,打得日军遗尸满山,残部夺路逃窜,丢得遍山都是钢盔。

这种日制钢盔,后来被农民捡去,凿洞装柄,作水瓢用以灌溉田园,到解放后,还在一直使用。

少数日军被生俘,则自拔睾丸求死。逃窜日军,则遇村便烧、逢人便杀、遇女必奸,又完全恢复了他们原有的野兽的习性。日兵下山退却路上,被烧杀得一遍血腥。数百年庄严巍峨的昭觉寺,也被他们烧为平地,连两个小和尚也在敌人愤恨之下,给砍了脑袋。

“小狗”之生与“老票”之死

当小天门外敌我两军搏斗正烈,山下敌军目不旁视,冲向山上增援之时,卢、张二人乃指挥十余“组”军民,自敌军间隙中小山径溜往山下。山头枪声正密,山腰鬼影幢幢,情况真紧张至极。

叔伦等这个“总部”,正躲躲藏藏向山下溜进,众人脉搏加速,气喘吁吁之际,小莹忽感腹部剧痛,不能行动,一向扶着小莹前行的有经验的朱三妈,知道情况不好——林三奶要小产了。

众人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而朱三妈却一眼瞥见山涧那一边有几间茅屋像是个农庄,大家乃架起三奶,涉水而过。那儿果然是一个小农庄,有屋三四间。大家乃拟敲门借宿,但久敲不应。众人又转向后门,后门则有把铁锁锁着,显然主人早已逃走,而这时三奶已腹痛难忍,胎儿就要出生。小和尚眼快,看出屋后还有个狗棚——原来山中因多狼,每偷噬家畜,山民乃搭棚养狗自卫。朱三妈情急,乃首先爬入狗棚,要春兰、文梅等把林三奶推进来。朱三妈对接生有经验,乃权充稳婆,为三奶接生。但是三奶生的是“第一胎”,孩子迟迟不出,而天已渐黑,北风又转烈,真狼狈不堪。还是曹文梅有主意,她招呼大家捡了些枯柴烂草,在狗棚之外生一摊野火,一则照明,再则取暖。

朱三妈伏在棚内小心工作,不时叫阿香爬进去帮忙,别人则在火边屏息以待,终于“哇”的一声,胎儿呱呱坠地了,棚外众人难免也一阵惊喜。朱三妈没有剪刀,乃俯身把胎儿脐带咬断。并脱下棉袄,把孩子包起,又将孕妇服侍好,自己乃抱着婴儿,爬出棚外。

“总算在狗棚内,抱出个‘小狗’来了。”朱三妈在火光下说着,并显出满足的微笑。众人也在火光之下争看这条可爱的“小狗”,人人喜爱,姑娘们争着要抱,几乎忘记这是深山大壑,敌人的刺刀就近在咫尺呢。

当大家正为“小狗”在火边取暖,忽然山腰一阵枪声,这才惊醒了众人的迷梦。

卢参议原是苏区老战士,十分机警。他忙叫众人把野火熄灭。自己持着二号驳壳,扳开保险机,乃招呼张叔伦也拨枪转向屋前,李连发和小和尚则跟在后面。他们果见远处山径有手电的光亮,显然是溃散的敌军,因我方军民很少有手电筒也。

此地本是绝少行人的最荒僻的羊肠小道。这次敌军溃散下山,可能是由于迷路,或为避免我游击队半山腰击,乃窜入此荒径。

见有敌兵迫近,四人乃躲入矮树丛中,屏息以窥之,只见有敌军二人,电光明灭地循小径而下。走到村庄边,他们可能是发现火光,也可能以为是其同伙在此生火休息,乃自小径转向村边来,正自卢、张等身边走过而不疑树内有埋伏也。当他二人在庄前站住,正用电筒上下探照时,卢参议扳开“连发机”,乃对准他二人背脊,便是一梭子弹,二十发“四○三”如爆竹一般,弹无虚发。两个鬼子两声惨叫,便倒下地去。人虽已半死,手中还在乱抓其长枪,预备还击。

“快开枪!快开枪!”卢参议叫叔伦射击。叔伦心慌手软,打了两发,子弹都不知飞向哪里去了。卢一把夺过叔伦的枪,便噼噼啪啪地,把十来颗子弹,全打入日兵脊梁中去。两个鬼子,再也不动了。

卢参议把驳壳还给叔伦,乃弯身捡起日军的电筒一照,只见两具死尸已躺在血泊里。这时小和尚也捡起另一支手电。卢参议叫李连发和小和尚把敌人的子弹带卸下,自己围起,各人取了日本的来复枪,武装了自己。卢参议又解下日兵的粮袋、水壶、钢笔、手表,又自敌人身上摸出两包樱花牌香烟,四人乃合力把两具死尸,拖往屋后,丢入岩下树丛中去了。这时屋后的女兵们已战栗得蜷成一团,面无人色。卢参议乃自敌军粮袋中摸出些糖果交大家分食。他自己也吸起日本香烟来——有说有笑,大家的恐惧感才稍稍减退。

卢参议用手电照照“小狗”,又照照“小狗”的娘,说:“只要林三奶稍可移动,我们就要赶快撤退——此地危险,非久恋之乡。”说着他把手电交给曹文梅,要她们“准备撤退”。

卢参议虽十分镇静,却十分机警。他率领三位同伙又回到屋前矮树丛,盯着山腰那敌人可能出现的小道。有时看到三五名日本溃兵循小道下山,他们如不走向庄前来,卢君也和他们互不侵犯。有一次他们看到一阵约五六个日兵摸索而下,最后二名似乎心血来潮,摸向庄边来。当他二人近至四五码时,小和尚按卢的事先指示,突然把手电照向那日兵面部,只见那日兵把嘴一张,卢的一梭子弹已射入其胸膛。枪声响处,只见那前行日兵,拔腿就跑,窜往山下,不见踪影。

日军可能是当今世界上最顽强的战士,可是到他们成了“惊弓之鸟”时,尤其是在黑夜,他们也是草木皆兵,窜如脱兔的。

在这一阵小枪战之后,卢君通知众女同志,非立刻撤退不可。在黑夜里,四杆枪可四处乱跑,故作疑兵,虚张声势,天一亮则立刻变成瓮中之鳖。

在卢参议命令之下,朱三妈等八九位女同志,乃把产妇架起,抱着呱呱而鸣的婴儿,在微弱的电筒光下向山涧旁树丛中摸索而去,觅藏身之所。这时天已微明,卢君率领三名战士,仍守住路口,拟待女同志等走远了,他四人再跟进。

他们四人守了数十分钟,当“小狗”的啼声,已渐次消失,他们正预备撤离时,忽见山腰转角,走出了日军二十余人,正兜了四副轻便担架缓缓而下。四人看到日军,日军也已看到四人,要撤退已来不及了。卢参议乃自小和尚手中拿去了日军火力威猛的步枪,正举枪欲射时,敌人已散开,先行开火了。四人伏地还击。只见日军爬行向前,自左右包抄过来,但我方地势优越,敌军则甚为暴露。卢君枪法甚准,几乎是一枪一个,弹无虚发,而其他三人,则乱轰一气。

双方激战正烈时,敌军乃开始使用手榴弹,第一枚未及爆炸,竟被卢参议丢了回去,炸死好几个日军。第二枚落地时,李连发也想捡起丢回,而为时已晚;一声爆炸,连发右臂已被炸去半截,脸上亦血流如注。这时卢君正用驳壳与长枪,交换轰击,阻敌前进。卢的驳壳竟逼得日军不敢抬头,只是乱投手榴弹。卢参议乃摆手要其他三人撤退。叔伦乃尽平生之力,抱着李连发爬往屋后,钻入涧边矮树丛中。小和尚则闭着眼睛,没命开枪。敌人伤亡重大,始终不敢抬头,卢君乃大叫何南仁快跑。小和尚飞奔跑入树丛之后,卢参议乃左手提长枪,右手拿驳壳,倒退而下。伏地日兵一抬头,准听叮咚一响,钢盔落地,满头鲜血。日兵不敢抬头,乃伏地举枪过头,盲目射击,卢参议乃得机窜入树丛,向山下逃去。

卢君逃走之后许久,日兵始停止射击,抬头窃看,不见敌人踪影,他们也就抬起担架,背着死伤日兵,狼狈下山去了。

卢君在树丛中摸索了十余分钟,才找到另外三人,彼此互看,才知道四人皆已负伤,而李连发受伤最重,因失血过多,已入昏迷状态。只见他口唇微动欲语,三人挤近了去细听,只闻连发微呼:“阿香,不要忘记喂牛……”以后就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了——连发阵亡了。

看到连发死了,叔伦一下伏在他尸身上痛哭起来。小和尚也泪流满面。卢参议则没有表情,正撕破衣服,在包扎自己伤口。

这时红日初升,山鸟争鸣,林间微风习习,涧底流水淙淙——好一个清秋佳日,野餐狩猎,都是最好的时光。有谁能想到,数十分钟之前,这儿竟是个血肉横飞的战场,硝烟随雾散去,剩下了一具死尸,和三位满身鲜血的壮士呢?

卢壮士扎好伤口,又和另外二人去捡了些枯枝烂草,把连发的尸体掩盖了。他们知道敌人的枪尖离他们的距离,不会超过两百码,不可久留,三人乃向躺下同志的遗体敬礼告别,再循山涧下山,希望能找到已失去联络的女性战友,可是三人踏遍荆棘,也不见一人。偶尔自丛树外窥,仍可见日军上上下下,川流不息,人迹全无而“鬼”影幢幢,他们料定失去的一群,是凶多吉少了。

“小狗”蒙难记

“小狗”,这位“博士的儿子”,真是个不平凡的小动物。他是出生于抗日战争最烈时期的枪林弹雨之下。又有谁知道,三十年后,他又死在抗俄战争的弹雨枪林之中呢?这是国运牵连民运?还是“小狗”命带干戈呢?

他出生之后,在卢参议的命令之下,由众阿姨轮流拥抱着,在夜黑如漆的荒山僻野中,摸索前行。这群娘子军都是没有夜行经验的,在黑夜中盘旋终夜,也未走出三五里地来。加以不惯崎岖,她们要觅“路”前进,这样就犯了“游击战”“有路不走,无路就走”的清规戒律。

当她们摸上一条小路,稍觉轻松之时,忽闻夜半后山腰有人声,且有电筒闪烁的微光。大家知道是敌人。朱三妈乃率领众人,离开小路躲入峭壁之下的一个岩洞之中。然这时“小狗”却大哭大叫;夜半静寂,声闻远近,阿姨们不敢抱他进洞,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朱三妈接过去了,抱着他走向路的另一边去。小莹一见不觉喘着气跑上去抓住三妈,三妈摆脱了产妇;小莹又跑上去抢夺婴儿,要和“小狗”“死”在一起。可是她被文梅和阿英抓回,塞入洞中。

三妈抱住啼哭的“小狗”,摸出二三十码,乃把“小狗”放在地上。刚好身边有一堆枯草,三妈乃把枯草向“小狗”身上一堆,拔腿就跑;而“小狗”的哭声,直哭得这位老太,胆裂心惊——她刚跑入岩下,便听见头上皮靴声,和日兵谈话声。这时小莹心肝俱裂,哭泣不已,但是她的嘴却被文梅用干粮袋堵住了。

大家屏息以待,只听日兵走了一批又一批,直至天光大亮,还继续有脚步声,她们就更不敢出去了。如此熬了半夜一天,“小狗”的娘已昏厥了数次,醒了她也拒食干粮——她是决心一死了。

一天之后,太阳又渐次入山了,脚步声已久未听见了。朱三妈始叫春兰陪着,文梅也和诸姑娘跟出去想看看“小狗”的尸体。“小狗”的娘也要去。朱三妈叫文梅把小莹拖入洞中。这时她倒不是怕鬼子,而是怕妈妈一见儿尸,会一怔而死,或碰石寻死。

众人蹑手蹑脚走到朱三妈埋儿之处,只见一堆枯草如旧,草边却睡了一头母狼;这母狼见有人来,乃站起来逃走了。朱三妈走去把枯草揭开,不觉惊喜交集,原来“小狗”却毫无伤损,他闭着眼好梦正甜;只是风一吹,把他惊醒,“小狗”还打个呵欠呢。

众阿姨一见,喜出望外,大家嬉笑着抢着抱他。终于抱回洞中,放入他半昏厥妈妈的怀里。——她们本来怕“死婴”会悲坏“生母”,谁知这“活婴”却几乎把“生母”惊死。产妇这一惊,真几至死亡边缘,死而复苏。婴儿的小脸竟沾满了妈妈的热泪。

他母子重逢的那一刹那之悲欢,哪是那时正在四川拉“计算尺”做微分习题的“小狗爸爸”,所能梦想于万一!?

阿香变成“烈属”了

抱回“小狗”之后,大家又乘天黑,继续摸索下山。这时山上敌军已全退,路也渐宽渐平。摸到天色微明,已离松林坡不远。三妈乃派春兰独自摸往松林内,一窥山下情况。春兰在晨光曦微中摸入松林,谁知松林之内却睡了一些妇孺,她们之中至少有一半认识春兰,大家相见甚欢。春兰眼力好,在东方渐白之时,她向东看去,竟然发现山下有农夫正在犁田,想必是鬼子已经撤退——至少是不会乱杀人了。春兰回报三妈,但是三妈仍然很谨慎;她抱着“小狗”,率领众人,从山脚低洼地带,绕过林家庄,终于摸回自己的村庄。

当众人随着三妈,走回本村时,朱老太真惊喜交集——原来她发现自己的三儿子,也正在乘早犁田。田埂旁边,还有她媳妇为早耕者送来的早饭,有热茶、锅巴、猪油和小菜。三妈的儿子见到妈妈回来也甚为高兴。三妈问他庄子里是否还有鬼子。儿子说有——原先有几百人,现在只剩几十人了。

“鬼子杀了多少人呢?”三妈问儿子。儿子则说鬼子不但没有杀人,还开仓“放赈”呢。三妈问,是什么仓?

“庄里的‘高仓’嘛。”儿子说。

“放赈没有人抢米!?”三妈问。

“最初是有人不规矩,给鬼子杀了。挂尸示众,以后再没人敢乱动了!”“乡下有多少人来挑米呢?”春兰忍不住问一句。

“扁担箩筐,排有两三里路长呢。”朱三说。

“他们不怕鬼子!?”文梅也插句嘴。

“大家战战兢兢的——要挑米嘛!”

“你进去挑过没有呢?”文梅再问一句。“我也去了两转子。”朱三说。

“一次能挑多少?”三妈好奇地问。

“鬼子只许一次挑三笆斗稻。”

“你要死了!”三妈骂过儿子,又转身向坐在地上的林三奶,说:“真不成话,他们把你庄里的米都挑光了。”

“三妈,”小莹有气无力地说,“总比鬼子和汉奸拿去好嘛。”

三妈见小莹面色苍白,双目无光,乃叫儿子倒了热茶,并另用热茶猪油泡碗锅巴来,叫产妇吃。小莹客气不吃。三妈乃用筷子,夹了锅巴,硬塞到她嘴巴里去,一面骂她说:“等会你还要替小狗喂奶呢!——不吃哪来奶水?”

小莹本已两天两夜未进食,饥饿不堪;这时锅巴和热茶,真是山珍海味、琼浆玉液呢。在朱三妈强迫喂灌之下,也就吃了一碗猪油泡锅巴,和一碗热茶。茶饭下肚,小莹竟有脱胎换骨之感,精神顿觉清爽。朱三妈乃搀扶着她,并率领众人,走回家中。这时小朱三的老婆已在烧早饭、洗衣服,不过家中孩子们却仍在床上。

“我不在家,你们就把这个家,弄得横七竖八的……”朱三妈捡起门边一把扫帚,把它放入门后,一面教训着三媳妇。文梅忙着去灶后替朱三的老婆帮忙烧火,想不到火暖人疲,竟倒入茅草堆里睡着了。她睡得好熟,连天塌下也不易吵醒她了。

朱三妈毕竟是一家之主,一旦重返家门,她就发号施令了。不到个把钟头,林三奶便躺在朱家整洁的床上,“坐起月子来了”。小狗则安详地睡在妈妈床边的摇篮里,由春兰轻轻地摇着——大家显然都松了口气;可是只有阿香一人,坐立不安,愁容满面。

“别着急,心肝,”朱三妈向她安慰说,“男人比我们更会跑,跑散了,天亮认得路,自会回来的。”

阿香急着要回到她自己那个“孤庄独村”去——她想李连发或许直接回去了。还有她也想去喂喂那条常使她嫉妒的“大牯牛”,因为李连发对牯牛,似乎比对老婆还要好呢。

朱三妈叫三儿子陪阿香回她家中探望。阿香满心的期望是李连发已先期回来,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她呢,谁知阿香一到庄前便愣住了。首先是牛棚中的牛失踪了。二人走入大门,大门上连门板都不见了。桌椅板凳、床帐被褥、碗橱铁锅,也都不在了。家中四壁萧然,被人洗劫一空——阿香心一酸,哭了起来。小朱三也没了主意,只好劝她再回他自己家中去再说。

阿香哭哭啼啼随朱三又回到三妈庄子里去。这一回更使她惊魂不定——她见到张指导员穿了一身农民衣裤正在和朱三妈说话,而且满面泪痕,朱三妈也频频以袖子擦眼泪。阿香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一下拉住张指导员的袖子,忙问:“指导员,我家二爷呢?”

张指导员经她这一问,立刻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指导——员——……”阿香也已喉哽唇颤,无法再问下去。

“连发受伤了……”叔伦哽咽了半晌才答出一句来。

“他……他……他……在哪里?”阿香拉住张的膀子,再哀泣地问。

“阿香啊——”张指导员不禁一下哭出声来,说,“连发……连发阵亡了……”

阿香向指导员呆看了一会儿,忽然腿一软,便瘫倒地上——但她并未失知觉,只是嘴里白沫直流,既哭且嚷,不知说些什么——阿香疯了。

张叔伦也哭着跪在她身边,拉着她。叔伦是位心肠很软的人,他自己也瘫痪了。朱三妈比较镇静,她忙蹲下,拉着他二人,并叫媳妇和儿子快拿温茶和洗面布来。小朱三夫妇也乱了手脚。这时阿香忽然两眼直视,站起来,大叫:“二爷啊……”放腿跑出门去。朱三妈母子也跟着跑出门来,阿香跑到池塘边,大叫:“二爷啊……”一下便扑到水里去了。

小朱三不由分说,也就一下跳入水塘里去,他在水内挣扎了半天,终于把阿香抱出水来。这时阿香已昏迷了。朱三妈叫媳妇赶快去厨房,取出个大铁锅来,翻置地上;她和儿子把阿香伏在锅上揉个不停,只见阿香一口一口地把水吐出来。

众人的慌乱,把已在沉睡的林三奶也惊醒了。她和春兰也赶了出来,只见朱家母子、婆媳,在不断为阿香搓揉,张指导员则坐在地下泪流不止。

春兰问全身赤湿的朱三“什么事”。朱三说,阿香听说老票死了,她投塘自尽,他把她刚从水塘中抱上来的。

“指导员,”春兰泪如雨下,问道,“小和尚呢?”

“小和尚倒在李七爹的稻草里,睡着了,叫不醒,他太困了。”叔伦说。

“指导员,”小莹流着眼泪问叔伦,“李大队长死了吗?”

“重伤身死——”叔伦呜咽地回答。

“……”小莹闻言,简直不能自持,神情恍惚,正要栽倒地上时,她被春兰一把捉住了。春兰抓住她,一面以自己的袖子擦泪,一边说:“少奶,你还得给‘小狗’喂奶……”

这时阿香已复活,嘴内在喘气。朱三妈乃站起来,叫叔伦和春兰“把三奶架回床上去”!

他们三人刚回到房中,便听“小狗”正在啼哭——呱呱大叫。小莹这时竟又把阿香忘掉,和春兰第一次试着把“小狗”抱起来吃他娘的第一口奶。“小狗”很熟练,碰着妈的乳房,一下便停止了哭声,认真地吃了起来,十分可爱。他娘和春兰,不禁又都看着他微笑。

原先站在门前的张指导员,也就默默地退出门外去,看见朱家三人正把半活的阿香,抬回家中——十九岁的阿香现在变成“烈属”了。谁知道她身子里还藏着个遗腹子呢!——叔伦站在一旁暗暗地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