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乘垂着青纱帐的宫车,由十余名太监和禁卫护着,匆匆驶出了太极宫。穿过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出了朱雀门,向西拐个弯,朝感业寺急驰而去。唐代京都长安。盛夏的中午,炎风酷日,铄石流金。苍空伸展出去的不规则的弧形线条,那贪婪和放纵的样子,仿佛要把大地当做情妇拥进怀里似的。天热得发了狂,风像恶鹰一样嘶叫着,道路上尘土播扬,空中弥漫着燃烧的焦糊气息,回旋着炙人的热浪。辚辚的车轮声打破了慵懒和沉闷的寂静。马背上的太监和禁卫们挥汗如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喘得透不过气来。乘舆内的贵人,虽然松开了腰带,敞开了衣襟,摇动着羽扇,也止不住涔涔的汗水。内监高延嗣策马凑近车窗,压低嗓子尖声问道:“陛下,累了吧?前头有一片林子,要不要停下来歇会儿?”不歇,不歇:噢!辇内坐的原来是当今天子唐高宗李治。五月二十六曰是其父皇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一周年的忌日。从二十三日至二十九日,前后忙碌了七天,在群臣的拱拥下,完成了祭祀仪典。启驾回宫不久,他借口心中烦闷,出城进香,悄悄乘舆离开了内廷。李治即位之后,诏命舅舅长孙无忌担任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擢升李积当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赐封中书令褚遂良为河南郡公。第二年,改元永徽,立王氏为皇后,封岳父王仁佑为魏国公,岳母柳氏为魏国夫人。李治在召见各州府的朝集使时,虚心地对他们说:“朕刚刚登基,如果有对百姓不便的事情,你们都应奏陈,未尽之言,可以上书补奏。”

从此,他每天引见十名剌史人阁,询问民间疾苦及从政措施。洛阳人李弘泰举报长孙无忌谋反,李治大怒,不经审判,命令立即处斩。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是先帝托孤的大臣,二人尽心辅佐,李治也很尊重礼遇他们。大唐保持了强盛的国力,政局稳定,万民乐业,朝野称颂,承续了贞观朝的遗风。这一时期,可谓国泰民安,百事顺遂。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后宫掀起了立谁当太子的争夺战,由暗转明,愈闹愈厉害。李治现有四子二女。贞观十七年四月他被立为太子时,宫女刘氏跟他生下了陈王忠;后来郑氏生了次子原王孝;杨氏生第三子杞王上金;萧淑妃得宠,生了第四子雍王素节,以及长女义阳公主、次女宣城公主。王皇后一直没有生育,立嫡无望,萧淑妃乘虚而人,要求李治立素节当太子。素节聪明伶俐,年方五岁,便开始学习古诗,李治也十分欣赏这个儿子。可是,淑妃与皇后从来势不两立。早在王氏为太子妃时,乖巧俏丽的萧良娣就争得了太子治的宠爱,让王氏经常独守空房。如果素节立为太子,那么,再下一步她就会夺取皇后的宝座。王皇后采取了紧急措施。她的舅舅柳奭当上了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加入了宰相班子。皇后召柳奭和父母进宫商量,收陈王忠做养子,争取立忠当太子。专权朝政的长孙无忌也偏向于这一谋划。因为忠的生母出身低贱,当太子也好,做皇帝也好,都好对付,对他也利多弊少。天平明显偏过去了。孤立无援的萧淑妃别无他法,惟有死死缠住李治不放。李治本来心烦,忙完祭祀回到后宫,由宫女服侍他脱下衮冕,换上便服。刚刚落座,淑妃就蹙着眉尖哀求道:“臣妾替你的爱子素节求你啦,皇上,夜长梦多,快下达册立太子的诏书吧。”

“你是逼朕,还是求朕?”李治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吸一鼓一涨“是你亲口答应的,怎么能说我逼你呢?”

“欲速则不达。我说了这事只能慢慢来。”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缺少主见,不像父皇那样决断,说干就干。”

“我本来不是当皇帝的料,是舅舅他们把我扶上来的。”

“嗬,因此你就把朝政都交给他去处理,甘心情愿做个傀侬皇帝。”

“放肆!”李治咽干口燥,端起宫女奉在几上的茶杯想喝茶,手一抖,泼出来的茶水打湿了衣袖。萧淑妃准备把素节召进来一起求他。李治厌倦地瞟了她两眼,脚一顿,跨出了门槛。走出淑妃的寝殿,他迟疑了片刻:“到哪儿去呢?”

“陛下,你脸色不好,先去王皇后那儿坐一坐吧。”

髙延嗣劝说道。

“那里更烦人,不如出去走动走动。”

“依老奴看,游山还不如逛庙。”

“对,去感业寺。”

“去那个尼姑庵?”

“不错。朕早就想去那里,可惜一直抽不出身。髙公公,你赶快做好准备,立马动身。呃,不用卤簿仪仗,谨防泄密。”

争宠和争立太子的闹剧愈演愈烈,偌大的后宫简直成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战场。李治从小身体虚弱,又是一个多情的种子,还有个眩晕的毛病。如今后宫巳无安宁可言,他头昏脑涨,像要爆炸了似的,只想找个清静的出处调剂一下精神。高延阑略一提示,便很快想起了感业寺里的武照。武照是他昔日的情人。李治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十五岁当上太子参加太极殿早朝后,随父皇进人两仪殿,发现有一双秀媚含情的丹凤眼在瞅着他,秋波盈盈勾人心魂,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趁着父皇和长孙无忌等近臣议事时,他偷偷地打量了这位侍女。只见她宽额方颐,粉面含春,身材健硕而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然,全身洋溢着十八九岁的成熟女子的青春活力。当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太子感觉好像沐浴在融融的阳光之下,每一根血管都注人了暖流。武照赶紧低下头去,虽然有违心愿一她只想从眼神的交流中巩固太子的钟情一但在明察秋毫的李世民面前,诚惶诚恐的武照不得不收束自己,小心谨慎。这种奇妙的相通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亲密感,二者恍如获得了新生似的格外感奋。李治像蜜蜂恋花一样,心旌摇曳,朝思暮想呼吸这爱的芳香。他从此主动地厮守着父皇,亲聆教诲,学习处理朝政,借此机会多瞧一瞧令人销魂的武照。李世民对于太子陪伴自己不知另有原因,以为纯粹是热心政务,深感欣慰。父子的感情愈来愈融洽。李治得知当年为争夺太子位,而被幽禁的胞兄承乾和泰,环境恶劣,生活艰难。他诚挚地奏请道:“承乾和泰衣食太差,不利于改过自新,恳请父皇改善他们的待遇。”

“太子放心好啦,”李世民满面春风,“朕会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的。”

谢过父皇,李治抬头望见武照赞许的目光,心里乐开了花:“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要是和她相依为命,该多好呵!”

多事而具有悲剧色彩的贞观十七年即将过去。这一年,由于连续发生了齐王佑的叛乱和太子承乾的大逆未遂事件,严重地伤害了李世民的身心健康。他神经异常紧张,夜晚总被噩梦困扰,无法安寝。十二月,失意而疲惫的李世民行幸骊山温泉避寒。骊山地处临潼县境内,位于长安城以东,离城四十七里,标高六百多米。它是一座岩质山峰,覆盖着风化的黄土层,长满密密层层的树林。东北山麓的温泉,温度适宜,泉水清冽,疗养效果相当理想。上山住进行宫后,李世民摆脱了许多繁杂的政务,长时间地浸泡在温泉里,让流淌的泉水冲洗胸中的积郁,抚平心灵的创伤。天子行幸骗山,朝廷和后宫都要伴驾随行,京都只留下留守官员和护城兵马。跟上山来的太子治和才人武照,都挤在比太极宫小得多的行宫里生活,自然增加了接触的机会。这一对心心相通的青年男女,眉来眼去,再加上山水的熏染,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欲望,都想让刚刚萌发的情愫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整日地陪伴在父皇的身边,对于年轻而多情的太子来说,既枯燥,又乏味,该是多么的冀望那种炽热的爱的剌激呀!精灵的武照不失时机,调动她所特有的美色和迷人的温馨的芬芳,张开情网,捕捉太子。太子从厕所出来,回寝房歇息。武照赶忙跟上去,端着盛水的金盆,走进太子的寝殿,搁在几上:“太子殿下,请洗手。”

“噢,噢。”

李治抬眼一瞧,一张像吐蕊的杏花般的脸容展开在他的面前,赛如春风吹拂,一阵醉人的快意浸透了他的心窝。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头向武照的脸上弹了两滴水,带着吟咏的口吻感叹道:可怜巫山梦里魂,琼台路隔恨无门。―朵朵红云飞上香腮儿,武照半遮羞面,回眸嫣然一笑:未向瑶池风云会,先沭皇家雨露恩。李治洗了手,她迅速用拧干的热毛巾抹干他手上的水,动作像抚摸一样轻柔而温和。他感到舒坦而爽快,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感官、每一根神经都被激活了。武照恭顺的微笑着,媚眼闪动甜甜的波光,恰似霞辉映照下带露初绽的蓓蕾,又如弯弯转转淌过石涧的清溪的流水,使人心神荡漾。她那乳白色的皮肤好比凝结的羊脂,白里透红,冰莹玉丽,滑润而有光泽。白璧般皎洁的脸庞带着几分羞涩的柔情蜜意,分外妩媚动人。眉如春山,鼻梁挺直,黑玉色的头发梳理成朵云状发髻,连同额发都作成云状。鬓发间插戴的步摇,那金雀口中衔下的一挂珠串,随着人体的震动,晃荡摇颤。她身穿藕合色绫袄,装饰着彩绣辉煌的花边,腰系鲜丽的折裥石榴裙,身姿宛若一株海棠,端庄而秀逸,丰满不失窈窕。胸部挑逗似的隐现出一对丰隆圆实的乳房,细腰,肥臀,柔嫩健美的肩膀风韵而有弹力。他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白皙光润的颈项,腾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把她箍拢来。她顺从地贴紧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在强烈的情欲袭击下感到难以自持,紧紧夹着双膝和大腿。和她这样相依相拥非常愉快,他触到了多么鲜活的身体呵!那是一个梦幻般美的世界,又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美妙天成,如同夜空灼灼闪耀的星星。自从上山服侍父皇以来,李治一直没有沾染女色,他像一头积蓄了足够能量的豹子,蕴含着征服般的微妙而强大的气魄。这一接触,全身漫过难以言喻的快感,性欲骚然躁动,恨不得融进对方的体内,和她合而为一。他亲了她一下,那微张的嘴巴并不拒绝。她喜欢情意绵绵的亲吻,接着自动迎合他的嘴唇。他加重了吻的力量,身体靠垅去,任凭情感的驱使,倾斜着往下压,要将她压倒,压垮。她浑身一震,臀部让开了,摆脱了两个人扭结在一起的胶着状态。

“不行,会有人来。”

“这是我的寝房。”

李治一边给她壮胆,一边继续亲热着,同时摸索她身上那柔软娇嫩的地方。这时他已欲火如焚,心醉神迷,精神几乎失去了控制。

“不,不行。”

她猛地从他怀中挣出来,“你不怕皇上……召唤?!”、提到“皇上”二字,就像在烧红的铁板上浇了一瓢冷水那样,太子一下子熄了火气,冷静下来。目前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处处都必须小心在意,不能使父皇生气,对他产生不良钠看法。武照像姐姐一样,用毛巾擦干净他脸上的口红的痕迹。

“我先行一步。”

她说。

“就走?还来不来?”

“今天有月亮,”武照伸出一根茅芽般的指头,朝窗外指了指,“傍晚你在那个山嘴侧边的栎树下等我。”

李治扳着她的肩膀:“不失信哟。”

武照点了点头。他把她拉到身边,两个人又抱到了一起,又向先头亲热的程度接近,强烈的情欲又上来了。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把他推开了,转过身去,挪动了脚步。五十三岁的李世民,龙体已经彻底垮了。贞观二十三年似…四月一日,他驾临终南山翠微宫疗养。寝殿含风殿飘散着浓厚的药物和外国进贡的用于除臭的安息香的气味,以及侍女的脂粉气,人身上散发的汗污气,混合成怪异的气息,犹如篝火熄灭时冒出来的烟雾一样呛鼻。御医们在偏殿反复斟酌处方,太监们穿来穿去,宫女和太监在御茶房煮药熬汤。煎好的汤药,由武照端来递给太子李治,太子亲口尝过之后,再将药水用匙慢慢地喂进父皇的嘴里。李世民已病入裔肓,不久于人世。他死之后,曾经行幸过而未生育的宫嫔,将一概送进尼姑庵,削发为尼,以示洁身自恃,为君主守节,好似活的殉葬品,与青灯古佛为伴,直至生命终结。想到即将降临的悲惨遭遇,宫嫔们心灰意懒,怨天尤人,没有心思做事了。惟独武照一这个奇女子一显得异常镇定,安之若素,熨熨贴贴地应付差使。

实际上,她的内心并不平静,翻江倒海般折腾得比谁都厉害,诅咒如此捉弄人的命运之神。在劫难逃的武照,五脏俱焚,不甘心就这样埋葬自己年轻的生命。愈是黑风恶浪,她的精力愈集中,临大事而不慌,方寸不乱。她咬紧牙关,困兽犹斗,设法摆脱困境,谋求新的出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她偷眼瞟了瞟气息奄奄的李世民,耸耸肩膊,毅然决然把目光转移到了太子的身上。李世民的病日重一日,五月下旬进入了弥留状态,死神步步向他逼近。但他的生命力相当顽强,神志仍然清醒,特意召来了褚遂良和长孙皇后的哥哥长孙无忌。贤德的长孙皇后在世时,怕外戚揸权,坚持不肯给无忌委任高官,她在贞观十年三十六岁时病故,无忌才升迁当首席大臣。褚遂良是一位直臣,大书法家。李世民视他如同兄弟,去年九月擢升中书令。皇帝特别召见,执行他的遗命,这是殊荣,也是重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进入含风殿时,太子李治和太子妃王氏都巳等在殿中。李世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摸摸跪在御榻前的两位大臣,命他们站起来:“现在朕将一切后事托付给二位爱卿,你们都知道太子为人仁厚,事孤至孝,望善为辅佐,趋吉避凶,永保宗社千秋万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既受李世民托孤,便是顾命大臣,对幼主而言即为伯叔,况且无忌本是李治的嫡亲舅舅。在呼吸困难中,李世民命儿子和儿媳双膝跪下,拜受遗命,并安慰太子说:“有无忌和遂良在,你不用优虑天下。”

褚遂良受命写下遗嘱。写毕,李世民深情地望着褚遂良,嗓音镦微发颤地说:“自晋阳起兵以来,无忌始终如孤左右手,孤保有天下,很多地方都得力于他。朕死后,你要与无忌尽心事君,不要让奸人谗害无忌。”

他呼吸困难,仰靠着背垫养了一会神,又睁开眼睛,指着李治和王妃对长孙无忌说:“朕把儿子与儿媳交托给你们了。”

他似乎想再显示一下自己的仁慈与力量,绷紧的面孔却不听使唤,仅仅缩了缩鼻翼,眼角挂上了两滴浑浊的泪珠。五月二十六日,李世民驾崩。李治凝视着父皇的遗容,心如刀割。他左右摇晃,失去了主张,抱住无忌失声痛哭。李世民共有十四子,他排行第九,是长孙皇后所生的三个儿子中的最小的一个,自幼贴近父母,生性懦弱,无意于皇权,对于登上大唐天子的宝座,执掌国家命脉,深恐难以胜任。翠微宫在忙乱中,又增添上了一层悲哀的氛围。当天夜里,李世民的遗体用香水抹洗后,照样放在龙床上。殿内巨大的素烛高烧,真腊进贡的名香轻烟袅袅。李治和无忌、褚遂良等大臣守灵。面对父皇的遗体,满面泪痕的太子,显露出一种委靡和虚脱的形样。无忌关切地说道:“殿下,你先回太极宫,现在就去歇息,明天赶早动身。唔,武照,你服侍一下太子。”

武照行过礼,扶起李治,送他进了寝殿。在终南山翠微宫的相处中,李治和武照的感情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们把道德规范置之脑后,不但早有肉体上的接触,而且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两个人是那样的融合,简直谁也离不开谁。武照对太子献媚,换取他的欢心,也许更多的是有关自己命运的一种交易。古代受儒家三纲五常的束缚,妇女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仿佛是男人的附庸。她十四岁人宫,李世民幸过之后,不久便出现了“唐三代,女主昌”的流言。灾难一下降临到了她的头上,由才人降为宫女,而且随时都有被处死的可能。伴君如伴虎。她不得不慎之又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要生存,要像模像样的做人,真不容易啊眼下两个人又得到了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也可以说是进感业寺之前的诀别。机会难得,武照又不可久呆,时间紧迫。她侍候李治冼漱毕,更换睡衣,上了床,随即俯下身子,温存体贴地说:“殿下请节哀,保重龙体要紧。”

处于万分悲痛和感觉空虚的李治,正是需要抚慰的时候,他感撖地召唤她到身边来。武照却就地跪下了,边磕头边恭贺道:“殿下就要荣登大宝,奴婢预祝太子成为大唐第三代圣明天子。”

“你这是怎么了?起来吧,武照,你过来,过来,有话慢慢说。”

武照跪着移到太子跟前,眼泪扑簌簌地成串滚下:“看在我们的情分上,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宫女,你登基后,要到感业寺救我呀!”

“别,别这样,”李治惊奇得口舌打结,“我的心都快碎喽!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你忍耐一下,待我安排妥当后,就会设法接你进宫。”

“能不能以天子的名义承诺?”

“好,我以天子的身份发誓:活,我们活在一起;死,死了就埋到一起。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他的声音拖得很长,震动了殿宇,引起一阵轰鸣。

“以天子的身份……”这话好大胆呀!由于被武照的激情所打动,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在一个宫女面前向天起詧。该不该,值不值?武照把脸贴到他的胸口上。他抚弄着她的额头和秀发,一种男人的自豪感和荣耀感涌上心头:我做了皇帝,有这样的女人陪伴,岂不是更好吗?看来这是天意,是老天爷的恩赐。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心爱地在她的脸颊上亲着。次日,李治由飞骑、禁卒及宿卫将军护送大内,行到途中,又增调了六府四千兵马持戈护卫,将大行皇帝的遗体用御辇运抵太极宫两仪殿停置。二十九日,以太极殿为殡宫,遗体入殓。六月一日,宣布遗诏,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大臣扶持太子跪在先帝的灵柩前,宣誓即位。然后诏告天下,举国致哀。八月十八日,举行文皇帝李世民大葬典礼。李世民与贞观十年十一月去世的长孙皇后合葬于昭陵。在向天下宣布国丧的同时,凡先帝行幸过而又未生育的嫔妃侍女,用宫车送往感业寺剃度当尼姑。披麻戴孝的宫嫔们一个个呼天抢地失声痛哭,寺院戒坛殿在佛像前燃烛焚香,擂动法器,鸣钟集鼓,举行授戒仪式。在一片嗡嗡然的诵经声中,宫女们都剃了光头,披上袈裟,传戒师趺坐戒台讲授十戒后,向新戒一一提问:“尽形寿能持否?”

“依教奉行。”

受戒者回答。从此斩断尘缘,皈依佛法,修行养性,寻获正觉。不过,这些新尼姑大都并非自觉自愿。朝廷怕宫中内幕,特别是天子寝居的秘事外泄,把她们投入坟墓般的尼姑庵,严密封锁,和社会隔离,让这些无辜的宫嫔变成了活的“明器婢子”。明器,即陪葬品;明器婢子,便是女俑。其中,只有一人例外一没有入寺,她,就是徐惠。徐惠本来身体单薄,李世民上宾,她日夜哭泣,忧思成疾,几次吐血,拒绝医药,宁愿早日去九泉之下侍候先帝。李治非常感动,诏命从她家乡湖州将其妹妹召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不到一年,二十四岁的徐惠去世,被追赠为贤妃,正一品,陪葬于昭陵石室。其妹妹愿意留在后宫,授封为婕妤,正三品。因学识文才出众,她赢得了“今日班昭”的美誉。徐惠死后,备极哀荣,很快引起轰动。身陷感业寺的武照却为徐惠的妹妹成了李治的婕妤而焦急起来:“皇上会不会因新欢而忘记与我的旧情?”她忧心如焚,胸口隐隐作痛。宫嫔入寺为尼,不但不能外出或与家人见面,而且连父母也不能前来探视女儿。她们衣食菲薄,住所简陋,终身苦役。森严的寺规,苛刻的戒律,还有砍柴、做饭、挑水、耕织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其苦难言。在她们内部,弱肉强食,互相倾轧,同性恋巳成为公开的秘密。住持指定的依止师好比这座“女监”的看守,对待新戒的弟子比母老虎还凶恶,比蛇蝎还歹毒,利用忏悔、关闭和体罚等手段,任意践踏和摧残这些濒于绝望的女子。忍辱负重的宫嫔们,有的因经不起折磨而自尽,有的被殴打而致死,有的因精神崩费而发疯,有的染病得不到医治,有的变成了木偶般麻木不仁的痴呆。

在熬煎中艰难度日的武照,柔肠寸断,心中千呼万唤,祈祷当今天子履行诺言,拯救她跳出这吃人的人间地狱,脱离苦海,重返对于她来说尚存一线希望的宫廷。宫车奔上一带高岗,在一片槐树林下穿行。天色陡然阴下来,刮起一股旋风,飞沙走石。乌云从四面滚涌而上,闷热异常。天色愈来愈昏暗,一道闪电岔开堆积的云层,伴着雷声,大滴大滴稀疏的雨点洒落下来。路上的灰尘还没有打湿,雷雨便过去了。树上的枝叶像用清水洗过一番似的,漾青泛绿,滚动的雨珠晶莹闪烁。气温降了许多,还吹过来阵阵清新湿润的香味。舆内的李治抽动着鼻子,松开了眉头。树上的小鸟儿亮出了歌喉,咬咬呷呷,唱得分外宛转动听。他感到舒爽,顿时兴奋起来。御马昂着头喷着鼻息,咴咴咴嘶鸣着。车子时不时地打着转弯,摇摇晃晃。李治心潮起伏,浮想联翩,眼帘不断地闪现出武照的身影。她的笑容是那么的迷人,声音犹如银铃从缎子上滚过一样悦耳,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热情如火。拥抱她那白玉般光洁、圆润的肉体是多么的销魂。回味两个人在粘贴得如胶似漆时,她气喘吁吁,神态却娇媚而灿烂。那霍霍闪动的眸子,好比燃烧着的两团火,又如被霞光映得通红的彩云,更显其无穷的魅力。

“多好呵,真是美妙无比!”李治一走神,喊出声来了。紧跟在车右的高延嗣以为皇上在赞美沿途的景色,接嘴凑趣说:“鸟语花香,热气也退下去了,陛下,赶早不如赶巧,这趟出来得及时,顺天意。”

李治心里笑了笑,织正道:“朕是说的武照,你理会错了。”

“没错。万岁要去感业寺看她,天就阴了,这不明明是老天爷成全你们吗?”

“嗨嗨,老滑头的嘴抹了油,让你把话转活了。噫,快到了吧?”

“向西拐一下,绕过前头的小山包,就看得见啰。”

偏于长安西郊的感业寺,始建的详细年代无从查考,隋末兵火毁坏严重,仅存三间大殿和一些东倒西歪的僧房。贞观年间,放出的宫女中,少数年老色衰和无家可归的,请求入寺为尼。李世民诏命拨款修复,遂成了一座尼姑庵。它没有宏大的建筑,也无得道的髙僧,又缺少镇山之宝,规格不髙,知名度不大。寺院的布局采取层层封闭的形式,从山门直达寺顶,共有五层,回旋串连,层层上升。山门前有一座石拱挢,下临深壑,流水淙淙。过石桥入山门是一座大院,左右有钟、鼓楼,中路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大悲坛和藏经阁。东西两路排列着数百间寮房。背后的大片山林和土地已划归该寺管理,供应烧柴。桑园则采桑养蚕。近边的田土种粮栽菜,远处的便钿给农户收租。感业寺祭祀先帝的法会结束,尼姑们吃过斋饭,拖着疲沓的身子各自归房歇息去了。住持惠净听到有贵人特来为先帝进香,连忙走出云房,带着当值的尼姑迎了出来。宫车越过山门,进了寺院。太监搀扶贵人下了御辇。惠净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一边打量着来者。贵人单单瘦瘦,穿着轻薄的白纱衫,头戴皂罗幞头,棱角分明的脸盘儿稍稍见得狭长。额头低而平,鼻梁高高隆起,眼梢微微向鬓角挑去。眼睛细细长长的,顾盼时灼灼闪烁,流光泛彩,垂下眼皮却显得昏暗蒙昽。腰间的黄丝绦上,挂着白玉璧和于田玉容刀。他举止儒雅,文静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庄重、威严的神色。惠净将贵人引进本堂,祭拜了先帝的灵位。然后延请至客堂,奉上斋茶。贵人问了问法会情况,便端起了茶杯。高延嗣会意,将惠净招到一旁,耳语了几句。惠净惊奇得手足无措,慌忙低着油亮的脑袋走了出去。

隔了一气,她亲自引着一名尼姑跨进了客堂。李冶睁眼一瞧,正是他梦绕魂牵的武照。备受人间折磨的武照,看上去面容僬悴,匀称的体态明显地瘦削了,穿着宽大的玄色法衣,青皮光头,凤眼呆呆地凝视着李治。她未施脂粉,脸庞清秀而又带着几分羞涩,双颊时红时白,眉梢眼角透出了愁苦惆怅的神色。多愁善感的李治顿生怜悯之意,眼圈儿潮湿了。

瞥见皇上睫毛上的泪花,武照腑脏翻腾,心头好似打碎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咸一齐泼了出来,泪如泉涌。她双膝跪倒下去,抱住了李洽的大腿:“陛下,我等得你好苦哇。”

“爱卿,你受苦喽。”

李治含糊不清地说着。他实在忍受不了她这孤苦凄楚的样儿,宁愿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慰抚她。她没有动弹,他等待着,放在她肩上的手使他感到凄切迷惘。武照可怜巴巴的,像只蜷缩成一团的小动物,拼命忍着不哭出声来。李治还在等着,满怀怜爱的同情感。他觉得手下动了动,意识到她还在哭泣。

“别哭,再别哭了。”

他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劝解她,尴尬地歪着头,嘴旁的两道折纹痉挛着。他替她难过,替她抱不平,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给她,直至鲜血的最后一滴,生命的最后一息,补偿她的损失,回报她的情意,找回原来那种眷眷依恋的情结。高延嗣迟疑了片刻,拂尘一摆,示意众人回避。太监和禁卫都跟着惠净等尼姑退了下去。李治弯腰把武照扯起来,她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把脸颊贴到了他的胸口上。

“陛下,奴婢好想念你嗷!”

“朕也同样想念你咧。”

“感谢万岁,没有忘记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

“忘不了的。纶言如汗嘛,临别时我不是对你讲过么,一定来看你。”

“婢女始终坚信陛下的承诺,苦苦地挣扎着活了下来,等着你。”

李治低下头去用嘴亲她的脸,又一阵犹豫,她脸上竟有那么多泪水,浑身索索发抖,恰如一只寻觅母羊的小羊羔。他太爱她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和血管剖开,以热血来治疗她,润泽她,平复她心灵的创伤,恢复她的原貌。随着一声剧烈的抽噎,她渐渐平静下来。他手臂的肌肉忽然紧缩了,全身起了一种潮热,血液一股一股往头上冲,似乎要将他淹没。

“爱卿,你住在哪儿?”

“奴婢住在西厢房后面新盖的茅草房里,非常简陋。”

李治挽着武照的手,朝她的住处走去。髙延嗣命禁卫清道开路,太监拉起了步帐。武照紧贴着李治,穿过花砖走廊,走上甬道,经西厢房转弯,跨越小桥,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把他们送到了武照的禅房。

“你就住在这儿?”

“嗯呶。”

武照的掸房矮小而窄狭,陈设简陋。木板床上垫的草席,蓝布被盖。床头靠窗的案上摆着经卷、木鱼和念珠。没有梳妆台,几上除了几件衣裳,几本书籍,就是一些杂物。李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生活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苦熬着等待自己,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感慨不已。武照亲手奉上一盏斋茶。李治席地坐下,好奇地翻开一本经卷,夹在书中的一页便笺掉落下来。他抚平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短诗一一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害怕容颜枯衰,却又因“忆君”而“憔悴”。日月嬗递,韶华易逝,何时才能脱离陷阱,重见天日?焦躁中“开箱”取出当年穿的“石榴裙”,比一比腰身的肥瘦,不由人不心酸“下泪”。诗乃心声。武照的相思之情深深打动了李治,他从袖内摸出写在帛上的七夕诗,递给武照。武照双手展开,念道:霓裳转云路,凤驾俨天潢。云星凋夜魇,残月落朝璜。促欢今夕促,长离别后长。轻梭聊驻织,掩泪独悲伤。九五之尊的李治,仍不改初衷,念念不忘武照。然而咫尺天涯,好比牛郎织女,长久不得相会。多情的皇帝有苦难言,独自悲伤,掩面落泪。可见爱恋之深,思念之切。武照激动得珠泪盈眶,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皇上,你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伟男子,大丈夫!”两个人紧紧抱住了,纯然的快意浸透了他们的心窝。武照眼里噙着琥珀般晶亮的泪花,两颊胭红,显得异样的娇媚,艳丽,宛若带露的鲜花,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她眼神顾盼流苏,温顺地偎依着天子,迎合他的亲热。李治的嘴唇沿着武照的额头、眼睛和彝梁往下移动。武照张开双唇迎上去。

他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身体如同一叶小舟在热浪和漩流中荡漾,忘掉了世界的一切:社稷、朝政、天子的威严,一切的一切,统统抛到了九筲云外,全身心地投入了爱与欲的洪涛之中。他俩贴紧在板床上,嘴唇吻合着,体内热乎乎、湿淋淋的暖流,一波一波地冲击。山坑边倒映下来投进窗棂的树影,不住地晃动,像是在跳着欢快的舞蹈。蝉在起劲地、有节奏地喁喁嘶噪。啼鸟嘤嘤,蛙鸣啯啯。金莲池两支并蒂花在熏风的摩挲中欣欣然展开。吞噬他俩的销魂蚀骨的欲火,燃烧得愈来愈强烈。他像蝴鲽采花一样,胸膛紧压着她的酥胸。她的肢体软如春风,暖似朝阳,臀部扭动,心脏咚咚地跳着,好比金轮一纵一纵跃出大河的水面时那样活脱,美妙。李治如沐春风般欢畅、痛快,在后宫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享受。六宫粉黛虽有姿色,却无灵感,好像木偶、瓷人似的,行幸实在乏味。王皇后冷漠、孤傲,阴沉沉的,犹如寒星冷月一般。萧淑妃本是一个美人儿坯子,但是衣着打扮过分讲究,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动作扭扭捏捏,欲作媚态反而显得妖冶,自作多情却缺乏魅力,智谋和文化素质比起武照更是望尘莫及。李治生性荏弱,没有霸气,文学修养却是一流的,他不单纯满足于肉体上的占有,还需要感情方面的交流,精神互补。酒就是酒,水就是水。武照才貌双全,又和他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好比一杯醇酒,给他带来了新的乐趣,充实了他的生活领域。又如一曲血肉交融的恋欹,他心醉神迷,特别的满意,回味无穷。

“爱卿,我的心肝,朕离不开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朕才觉得没有白活。”

“婢女的心目中只有皇上,皇上就是我的一切,但愿终生侍候皇上,我死亦无憾了。”

“不,不,”李治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你不能死,朕还会来的,朕要把你接回宫中。”

“我等着你,皇上,奴婢永远属于你。”

两个人你怜我爱地相拥着,浑然一体,互诉衷情,倾吐心思,仿佛处在世外祧园的神仙洞府,远离尘世,超越了时空。他把脸贴在她胸前,她用手指替他梳理头发,他闻着她的体香:清馨,甜蜜,令人陶醉。

“天色不早了,皇上,该起驾回宫啰。”

似梦似醒中,李治好像听见了门外的喊声,模模糊糊,飘飙缈缈。他充耳不闻,没有动弹。高延嗣又催促了一次,李治才反应过来,抬了抬头,放开武照,仪洋洋地翻身坐起。武照赶紧披衣下床,替李治穿衣戴上幞头,收拾整齐。

“皇上,请回吧。”

她哽哽咽咽,眼里蒙着雾样的泪水,“婢女等,等着皇上再来。”

“爱卿,你还记得髙阳公主么?朕如果抽不开身,会请她代朕来看你的。”

“公主任性、浮躁,不如高公公稳妥。”

“嗯,朕就叫高公公常来寺里走动。”

李治和武照难舍难分地拥抱了好久,互相反复叮咛“多多保重”。对于不能带走武照,李治心中非常遗憾。他命髙延嗣捐赠寺院大量金银布帛,用来供奉先帝。另外,又交给武照许多珠宝、首饰和一大笔生活费。宫车慢慢启动了,李治从窗口伸出手来挥了挥。车马沿山路往下走,变得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了。武照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门外的斜坡上,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强忍着泪水,苍白的脸上透出孤寂和渴望的神情,手指捏着李治在翠微宫赠给她的玉瑗:“假使我是月亮,我知道该把月光洒在何方。”

多年来,她饱经辛酸苦辣,李治给她带来了一片生机,有恩报恩,欠情还情,她愿意为他献出一切,毫无保留地向他辐射出灵魂的光辉,从而使自己在奉献的同时获得新生。三磨艰与磨艰李治回宫后,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再没有来过感业寺。高阳公主也没有来,髙延嗣也没有来。置身尼姑庵的武照,得不到半点消息,心里像油煎,寝食不安,忽而凭空猜测,忽而祈求佛祖护佑,忽而绝望,忽而自我安慰,忽而暗中呼唤李治,忽而趺坐蒲团做静心克欲的功夫。不过,她始终相信李治不会变心,大有可能是由于国事繁杂,政务缠身,实在忙不过来,只好把接她回宫的事压一压。事实果如武照所料。去年正月,东突厥汗国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拒绝前来中国朝见,右骁卫郎将高侃领兵出征。今年六月进抵阿息山,乘胜追到金山,生擒阿史那斛勃。九月,押解到长安,宽大释放,授予左武卫将军。擢升高侃当右卫将军。从此,东突厥全部归入中国的疆土之内,分别设置单于、瀚海两个都护府。

十月,李筋坚请辞职,李治免除其左仆射,仍保留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十一月,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褚遂良用低价强行购买中书省译职官吏的土地,褚遂良被贬为同州〔陕西大荔县〕刺史。忙完一件事又冒出来一件,直到过了年,李治才缓过气来,命髙延嗣去感业寺看望武照。高延嗣回奏武照想直接和皇上见见面。李治刚准备动身,庭州〔新疆奇台县〕刺史骆弘义表奏左骁卫将军、瑶池〔巴尔喀什湖一带〕都督阿史那贺鲁密谋偷袭西州〔吐鲁番市〕、庭州。李治只得坐朝商议对策,派通事舍人桥宝明急往安抚。桥宝明说服阿史那贺鲁遣长子唼运入朝充当人质,授官为右骁卫中郎将。不久,李治又让噔运西返。噔运劝说父亲率部西迁,打败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在双河及千泉建立牙帐,自称沙钵罗可汗,封哇运当莫贺咄叶护亲王。夏季,李治摆开政务,悄悄到感业寺去了两次。久别如新婚。他双手捧着武照的脸颊,左看右看,那清纯、美靥的面容好比星月下的蔷薇一样绚丽多姿,水灵灵的凤眼,泪水朝露盈盈,饱含着深沉的情意。她变得更加温存、娇柔、妩媚动人。还没有亲吻,他就被撩拨得欲火中烧,急不可耐地拥着她上了床。

“一次比一次美妙。”李治像喝了酒一样狂喜不已,脸上放射出奇异的兴奋的光彩,“这次更销魂。”

他喃喃自语着,“她是一片白云,裹着我的魂,温暖我的心。生活中没有她,我会活不下去。”

接取武照回宫的事还没有考虑成熟,边境地区又发生了动乱。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进犯庭州,攻占了金岭城及蒲类县,杀戳和俘虏数千人。李治只得放下其他事务,调兵遣将,命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宓何力,当西征军弓月道行军总管,征调十二万大军,会同回纥蒙古西南部落骑兵五万,前往讨伐。永徽二年的秋天,对于李治来说,真是一个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们从不注意的感业寺也发生了风波。武媚怀孕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尼姑庵。住持惠净满脸愁云,急得团团转。武照怀的是龙种,既不能惩罚,又不能堕胎。尤其恼火的是,寺里闹得沸沸扬扬。这些特殊的尼姑,都知道行幸是怎么回事,凤言风语由暗转明,连经堂、斋房也成了她们的议论场所,交头接耳,喀嘻哈哈:“唏唏,千古奇闻,天子幸尼姑!”

“用不着大惊小怪,先帝不是也幸过你么?”

“啊哈,那时候我可不是尼姑哩。”

“宫女也好尼姑也好,行幸对于女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根棍棍儿往里戳。”

“不害羞,亏你说得出口。”

“她干得,我就说得。而且她比我们更有幸,嘿嘿,两根棍棍儿往里戳。”

“怎么,两根?”

“先帝一根,新天子一根,加起来不是两根是几根?”

“哎哟哟,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肉炖萝卜,嗬一呵,哈一一哈一一哈!”交谈双方恣意纵笑,周围的人拊掌大笑。有的笑出了眼泪,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痛了肚子,还有的笑得喘不过气来,也有勉强跟着笑的,也有笑得苍凉的,也有苦笑的。五花八门,心思不同,表现各异。同情的,讥讽的,幸灾乐祸的,羡慕的,苦中取乐的,都从笑语中显露出来了。她们长期遭受性压抑,生活濒于绝望状态,难得有这种发泄的机会,凄凉、苦辣与愤懑,随着妒火以恶作剧的形式喷发出来了。武照分析了其中所包含的危险因素,她深知这些嫉妒成性的宫嫔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于是找到惠净请求保护。惠净让她搬迸了方丈院“静修”。龙种在身,意味着苦尽甘来,东方欲晓,黎明的曙光将照临到她这饱经磨难、九死一生的女人的身上,她将重新返回皇宫,获得新生。生下皇子,就巩固了她在后宫的地位,加上皇上的宠爱,从此便可以平步青云。在熬煎中艰难度日的武照,心绪却和众人有所不同,她不相信自己陷人了灭顶之灾,这便是她的归宿和末日。多少年来,顺境逆境,星相家袁天纲的预言,一直支撑着她死里求生,苦苦追求,托起她心中的第二个太阳,实现君临天下的女皇梦。她的父亲武士鹱在临终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并州文水〔山西文水县〕人武士鹱,木材商出身,跟随髙祖李渊晋阳起兵,大唐建国后,官拜工部尚书,封应国公,后来调任利州〔四川广元市〕都督。武德七年拟正月二十三日,其妻杨氏生下了二闺女武照,乳名媚娘。她成为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之后,更名武瞾。中宗复位,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后人因此叫她做武则天。贞观二年,曾做过隋朝资官令和唐初火井令而后隐居民间的星象家袁天纲,奉旨从成都进京觐见皇上,路过利州,武都督职当迎送。顺便邀入府中,请他跟家人相面。袁天纲看了士裴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元庆和元爽,说:“都是保家之子,官可傲到剌史。”

看了杨氏所生的长女武艳,摇了摇头:“令媛必嫁达官责人,但是不得善终。”

他审视了杨氏一番,眯缝着眼睛扬起了下巴:“骨相非凡,定然降生贵子。夫人,让袁某再看看你生的公子。”

乳母牵着身穿男童装的小武则天走出来。袁天纲眼睛一亮,几乎惊倒,半天才过神来:“哎呀!此子龙睛凤颈,日角天颜,乃伏羲之吉相。只可惜是个男娃儿,若是女儿身,千金必将君临天下。”

武士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拥有天子仪表的人,以及知道而不报告的人,都要犯杀头之罪,甚至祸及九族。面色苍白的都督大人抢着抖抖索索的花白胡子尖,瞀示道:“袁先生,天意难测。方才的话,只能在这里讲,这里落,切切不可张扬出去。”

“知道,知道,”袁天纲颔首道,“天机不可泄露。”

袁天纲的预言,在相信天命的士鹱的心目中总是盘旋不去。他和杨氏对武则天从此更加关心照料,注意观察,加强培育,五岁即送她人学读书。贞观五年,武士鹱荣升荆州大都督。贞观九年,武则天十二岁,士鹱死于任上,朝廷追赠他当礼部尚书。病床上的武士鹱见武照已经谙事,屏退左右,说出了袁天纲的预言,同时告诉武照,她是金龙投胎。士蘐担任工部尚书时,清明节带着家小去长安郊外踏青,杨氏眼帘一晃,瞧见碧波潭跃出一条金龙扑进她的怀中,杨氏便怀上了武则天。贞观十一年春,朝廷选美。李世民得知武照长得天姿国色,下专旨召她进宫。杨氏伤心痛哭,难舍难分。武则天以恬静而平缓的语气安慰母亲说:“能见到天子,本是三生有幸的事。爹爹生前不是常说要把我送入后宫吗?妈妈别难过,女儿在宫中,会活得像个人样的。”

武则天于冬十一月入宫,赐封才人,正五品,住在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掖庭令安排了两个太监负责训练礼仪、用语和装束,规范言行,使她尽快适应宫中的生活。时间如流水,三个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流过去了,披满绿叶的柳条儿在风中舞起来了,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宫墙的四周俨如挂着一层淡紫色的轻纱,缥缥袅袅。燕子在薄雾中往来穿梭似的翩翩飞行,空中充满了呢喃的鸣声。侍女香涛指着落在花圃上的几只燕子,兴奋地喊着说:“看,看,武才人,黑燕在用红嘴儿擦它肚皮下的白绒毛。”

武则天抬起头来,燕儿扑了扑墨黑的翅膀,飞到水池那边的柳树下去了。红艳艳的太阳跃上树冠,千万条金丝线从叶片的缝隙中斜射下来。她眨了眨眼睛,望着天壁上那大理石纹一样的云缕,心里激灵了一下:“嗬,春天都过完了,掖庭令一直没有传谕我去侍寝,皇上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收回目光,她把香涛招到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你到内宫去找一找大、小杨妃,请她们在皇上面前帮我说说话儿,暗示暗示。”

“嗯,我这就走。”

香涛准备动身,武则天又把她喊住了:“这段时间你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掖庭宫在议论些什么?”

“皇上召幸徐才人后,她愈来愈得宠。众人的眼睛都红了,都在咕咕哝哝要合伙算计她。”

“噢,原来她独占了龙宠。”

“好,亏你这小精灵提醒得及时,我要重重的赏你。”

顿了顿,武则天目光一闪:“呃,你见过徐才人没有,她长得怎样?有什么特长?”

“早见过啦。她呀,长相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身量苗条,瓜子脸儿,面容显得苍白慵倦。然而,她是一个才女,听说有一肚子的学问,出口成章,诗词耿赋都来得,围棋也下得好,不下棋就练书法。

“她练什么书法?”

“皇上爱王羲之的书法,她自然是迎合皇上,练什么兰亭序如贝。”

“从明儿起,我也开始练字吟诗,香涛,你给我备好文房四宝。还有,把箱子里的书都摆出来。”

几天后,李世民乘辇去看生病的才人徐惠,忽然传来一阵舒徐疾促的吟诵声:新莺隐叶啭,新燕向窗飞。柳絮时依洒,梅花乍入衣。玉珂逐风度,金鞍照日晖。无令春色晚,独望行人归。声音柔和而富有磁性,音质清淳,节奏鲜明,惜春怀人之情溢于言表。李世民受了感染,下辇寻声走去,只见一位亭亭玉立如海棠般的美人儿在长亭内踱动。她倒背着双手,胸脯上的一对圆圃的乳峰隔着衣裳微微地突出来,十分引人注目。走近细看,她的身材健美而修长,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武则天明知皇上来了,却佯装视而不见的样子,自顾自地走下亭子,钻进了桃林里面。今年的桃花格外妖艳,灿如云锦,芳香四溢。花蕊怒放的娇妍烂漫,含苞初绽的生机盎然,那白瓣上洒着点点红斑的像含羞的少女一样迷人。一团团,一簇簇,一球球,奇异多姿,争芳斗艳,馥郁的香韵如诗一般把空气熏得香喷喷的,使人感到沉醉。李世民也像醉了酒一样沉迷了,心摇神荡,建磕绊绊在林间穿来绕去,绕到武则天的前头,拦住了她的出路。

“你是谁?刚才的诗是你吟的?喂,朕问你嘞。”

“哦!”武则天做出吃惊的模样,“皇上,臣妾叫做武照,诗是我吟的。”

“你常到这儿来吗?”

“资求”吊不“吟诗?”

“臣妾读书写字疲倦了,就到这儿来散散步,顺便念几句诗,消遣消遣。”

“不错,好一个聪明好学的女子。”

李世民捻着下巴上的胡子,仰面笑了笑,“你练什么字来着?”

“回皇上,臣妾练的兰亭序”

“嘿,你和朕的兴趣相投。知音难觅呀!哪天朕把兰亭序的真本给你瞧瞧。”

“臣妾正想亲聆皇上的教诲,增长见识,扩大眼界。”

“求知若渴,好样的。嗳,朕还有事,跪安吧。”

李世民返了原路,坐上等在那里的御辇,已经走远了,武则天照旧跪在地上想心事。她庆幸自己的算计没有落空,终于见到了皇上,勾引他上了钩。但是又感觉烦躁不宁,心神不定,好似有无数只虫子在心头蠕动。常言道,贵人多忘事。皇上见了徐才人之后,还会不会想到我身上来?她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思绪赛如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望着天空的太阳,恨它西移得太慢,不通人情。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当天午后,武则天便接到了夜晚侍寝的圣旨。当值的太监把浴盆送到她的房内,倒入兰汤,两名宫女帮她冼净全身,重新梳理发鬌,化妆,换上新衣。他们上下反复端详了几次,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纹,恭贺道:“武才人长得好,身体也好,皇上肯定喜欢。”

武则天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太监以为她害怕,又举例宽解道:“徐才人的身体那么纤弱,也很顺利,皇上幸过她好多次了。”

“徐才人?”武则天故作惊疑之状,“她是谁?”

“她的名字叫徐惠,出生五个月就会说话,四岁读书,五岁背诵论语入八岁能吟诗作文,也和你一样是专旨召进宫的。”

徐惠先受宠幸,又是个旷世才女,竞争意识抵消了武则天的害怕心理。二更时分,太监提着红绢灯笼引导武则天穿过深巷,从嘉献门进入内宫,送到了富丽堂皇的甘露殿。

“噢,我终于也觐见龙颜啦!”武则天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她很激动,又有些紧张,连忙行了跪拜礼。在巨烛的光照下,她瞥见了李世民那魁伟而壮实的身影。他双肩阔大,显示出强大的膂力。紫堂堂的脸盘,虬髯如戟,仿佛可以悬弓。武则天曾经听父亲颂赞皇上睿智明达,堪称一代明君。袁天纲的预言,又促使她以身相许换取将来的锦绣前程。李世民见她姿态娉婷,举止安祥,眼神隐含着好奇和挑战的光亮。诧讶之余,颇感兴趣地和她交谈起来:“你父亲是大唐的开国功臣。他去世后,朕委派并州大都督李世筋去荆州监护丧事。他回朝复命,夸奖你秀外惠中,知书达礼,兼涉经史。”

“李都督过誉啦。”

“呃,你父亲生前爱你吗?”

“回皇上的话,”武则天毕恭毕敬地对答说,“父母都特别娇惯我,视如掌上明珠,叫我做媚娘。”

“呵呵,好听。嗯,真是名如其人,人如其名。好,好,今后朕就叫你做媚娘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