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侍退下去后,不等皇帝暗示,武则天自动卸下了衣装,显露出像雪花石膏一样皎洁的胴体,接受事先的目测。其实,宫廷选美时,对于人选女子的全身,已由采选美女的女官和内监逐一进行了周密细致的裸体检查:看过五官、头发,便脱光衣服,在日光下仔细观察,量其肩、臂、腰、腿、足等部位的尺寸,乳房、阴私、肛门等处,无一遗漏。可谓无处不检,无一不窥,探幽烛微,严格鉴定。人选者要求“胸乳菽发,脐容半寸珠许”,“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还要“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等等。如此细察之后,方得出结论,“此守礼敬严处女也”。李世民在位二十三年,放出宫女三千余人,两次选美,后宫佳丽如云,似乎都不及眼下这位少女娇媚、大胆,富有个性。她肌肤的颜色宛若未经人手触摸过的鲜嫩水蜜祧,嫩得俨然可以掐出水来,胸前可怜地支开一对莲蓬奶子,臀部微微上翘,整个身段既柔韧又丰润,纤巧而又挺拔,恰如一支出水芙蓉,别样鲜活、清新。在神秘而神圣的行幸中,武则天既不畏畏缩缩,又不忸忸怩怩,或者故作媚齑,或者强作欢颜。李世民很尽兴,很惬意,拥人怀中又温存爱抚了一回。早朝前,内侍按规矩来到甘露殿,接取武则天,送回了掖庭宫住处。躺在床铺上的武则天,像醉了酒一样,昏昏沉沉一觉睡到了天亮。起床后,掖庭令送来了圣上赏赐的珠宝和首饰等物。另外,还加了一对玉手镯和一枚金雀珠串步摇。然而好景不长。武则天那稚嫩的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之星,很快一闪即逝,几次宠幸之后,李世民便再不召她侍寝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触目惊心的怪事一白天经常可以看见紫微星,即太白金星。古人深受汉代儒学大师董仲舒“天人感应”的思想影响,对于天象的变化特别敏感,迷信的认为白天出现太白星,是更换天子的征兆。太史令李淳风神情极其紧张,诚惶诚恐地向李世民奏道:“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唐三代后,女主武氏当有天下。”

李淳风精通天文、历数及阴阳之道,掌管太史局,能丝毫不差地推算出日食、月蚀的时间。后来高宗朝,经他修改隋朝的皇极历为麟德历,以仪凤历之名颁行天下,并传及新罗、日本等国。在此同时,民间出现了“唐三代,女主昌”的流言。又在宫中书库里发现了一本秘记,里面也有类似的文字。李世民非常佩服李淳风的天才及预测的本领,又加上秘记和流言,不由得不惊恐失色,拧着眉头,焦急地问李淳风:“能不能确定此女所在的方位?”

“大而言之,她在京都。十之八九,巳人后宫。再过三十年,她将取代大唐称王,灭李氏皇族子孙。”

李淳风回答得相当干脆。

“有没有法子趁早除掉这个煞星,断绝将来的祸根?”

“咳,人力无法改变天命。倘若因此枉杀无辜,那反而会加深灾难。此变故应在三十年后出现,那时她已年老,人老心慈,灾祸相应会减轻一些。圣上乃仁德之君,多行善事,必有善报,她篡位之后又可能复归大唐社稷。”

李世民采纳了他的谏议,但从此对武姓产生了疑忌和恶意。他违心而又狠心地忍痛割爱,视武照如洪水猛兽,禁而远之。失宠之后,武则天周围的环境很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宫嫔们幸灾乐祸,太监们投井下石,就连身边服侍她的宫女和小太监也变得冷冰冰的。她的遭遇好比从天堂坠人了地狱,冷茶冷饭,冷言冷语。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带刺的话,轻蔑的眼光,凉嗖嗖的讥笑,冷嘲热讽的奚落。幸亏武则天身体强壮,想得开,不然的话,真会被逼疯,逼得上吊。她整天无事可做,躲在半明不暗的住房里熬着,撑着。谁也不上她的门了,她也不敢走出去了。险恶的处境对于她来说,是一种磨砺,也给予了她一个反省的机会。她回想起了得宠时的那段快乐时光:在御花园和宫人戏耍,追逐,扑蝶,捉流萤,或者弹弹琴,荡一阵秋千。李世民还随时带上她去欣赏宫廷乐师的演奏,听曲观舞,看杂耍。跟着皇上去郊外御苑打马球,观看骑射赛马。乐极生悲。在她看来,狮子骢事件是一个明显的转折点,印象最深,教训极其深刻。马球比赛前,李世民忽然想起了西域进贡来的一匹汗血马一一狮子骢,打算骑上这匹烈马打一场球,显示一下骑术。驭马官“谈马色变”,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诉苦说:“狮子骢野性未泯,驯不出来。它又咬人,又踢人,还摔伤了几个人。”

李世民闪动龙目一瞧,只见趔趔趄趄走过来的两个驭手,一个鼻青脸肿,一个瘸着受伤的左腿拄根拐杖:“吓,看来此马果然难驯。”

“皇上,臣妾能驯服它。”

武则天开腔打破了沉默。

“你,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有,”武则天显得很自信,“只要给我三样东西。”

“哪三样?”

“铁鞭、铁锤和匕首。首先拿铁鞭抽;它不服,便用铁锤敲它的脑袋;再不服,那就干脆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李世民“嗯”了两声,别转脸,丢下武则天走开了。武则天意识到自己得意时不知收敛,锋芒太露,但是巳经迟了,后悔莫及了。武则天失宠,徐惠取而代之,屡屡受到皇帝的宠幸,很快升为婕妤,不久又迁充容,正二品。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武则天记起了父亲跟她讲解汉代名臣贾谊进谏高祖刘邦的一席话,现在总算领悟了其中的含义。开国皇帝取得天下后,必然放弃武功,转向文治,造成文风隆盛、天下大治的格局。武士魏生前和随侍太监高延嗣交情颇深,髙延嗣和武则天母亲杨氏的表妹杨妃都为武照进宫帮过忙。武则天请髙延嗣代她去求表姨杨妃帮她拿一拿主意。杨妃叫高延嗣传话武则天“韬诲自身”。武则天综合徐惠的升迁和表姨的告诫,得出了一个结论:“以色治君,难以持久。”

她进了专为宫人设置的学堂一内文学馆,潜心学问,在中级班巩固了一下幼年所学的知识之后,便转入了高级班学习经史。一位年长的宦官学士在讲授孟子时,用沙哑的尖嗓子朗诵了一段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袁天纲早有预言,现在坊间又出现了女王的流言,”武则天产生了联想,“天将降大任于我,自然要先给予考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要挺起腰杆子接受上天的考验,面向未来,铸造自我。”

瞪着天花板的凤眼,迸溅出炫烨的火花,她从迷惘昏沉的状态中复苏,心灵开始运转:重要的是随时掌握皇上的心理变化,有针对性地采取对策。她不惜以重金收买宫女和太监充当耳目。带进宫来的金银、五品官位的薪俸,以及李世民赏赐的珠宝,她毫不吝惜地抛了出去,许多消息传了过来。高延嗣告诉她,徐才人和擅弹琵琶的宫女罗黑黑争宠,后来又得知李世民频频行幸她的表姨、小皇子曹王明的生母小杨妃。她决计倒向徐惠一边,主动和她接近,帮她出谋划策,同时通过高延嗣请求杨妃支助徐惠。徐惠击败罗黑黑之后,以恩报德,替武则天说话,李世民让她充当了身边的侍女。武则天走出了“冷宫”,人消瘦了,思想却异常活跃。她使出浑身的解数,获得了太子李治的爱恋。好事多磨。抗争中的武则天又一次落入了陷阱,被送进了坟墓般的感业寺,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艰难度日。她柔肠寸断,心中千呼万唤,祈祷当今天子履行诺言,拯救她跳出这吃人的人间地狱,脱离苦海,重返对于她来说希望犹存的皇宫大内。武则天住进了方丈院,住持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想法子把消息送进宫去,让皇上知道。住持打算安排上街采办的尼姑去找太监,请他们转达给李治。武则天思虑片刻,摇了摇头:“太监各司其职,有的侍候皇上,有的侍候皇后,还有侍候妃嫔的。尼姑区分不开,一旦找错了人,那反而会捅娄子。”

“那可如何是好呢?”惠净搓着双手,感到为难了。

“不必太着急。师父,”武则天尊称道,“求人不如求己,请你辛苦一趟,直接进宫去找高公公。”

“好,好,我马上就走。”

惠净乘车奔到太极宫的正南门一顺天门,门军不肯放入。她又转到北门一一玄武门,也被禁卒挡住了。一计不成,武则天又心生一计:“师父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曹王明的生母小杨妃是我的表姨,你知道么?”

“知道。”

惠净点了点头。

“曹王年幼未外放,杨妃住在曹王府,可以请他们进宫去觐见皇上。”

“曹王府在哪儿?”

“我母亲和杨妃有往来,你派一个管事的尼姑去告诉我母亲就行了。”

“武照,”住持恢复了她的本名。“你的心真开窍,想得又宽又周到。”

她露出了佩服的眼光,转忧为喜了。永徽二年闰九月,太尉长孙无忌等人删订法令完成,奏报李治。十四日,李治下诏颁布全国实施。君臣在两仪殿议政时,李治对宰相们说:“听说你们所在的官署,官员们还要互相观察脸色行事,很多地方不完全公正。”

“这些怎么敢说没有呢?然而徇情枉法,也实在不敢。至于小小情面,恐怕陛下也很难避免。”

无忌如此一解释,李治便住了口。无忌以元舅身份辅佐朝廷,凡有所建言,李治无不赞许采纳。李治乘辇回到后宫,弟弟曹王明随其母亲杨妃来访。杨妃悄悄告诉他:“武照怀上了皇苗。”

李治惊喜交集,赏赐了杨妃和曹王明数件古玩珍宝。秋末冬初,朔风无情地扫荡着落叶,树木裸露出了光秃秃的枝桠。武则天显怀了,宽大的法衣遮不住隆起的肚子了。寒鸦如乌云似的从山林里腾空而起,又像雨点一样落在大殿的屋脊上,落在云房的檐口边,乱七八糟呱呱呱地叫个不住气。铺卷大地的浓霜,硬实而干燥,武则天沉重的脚步踏得它嚓嚓作响。她望眼欲穿,盼望李治的到来,拖着长长的法衣,爬上高高的山岗,面向太极宫方向望着进山的大道。望来望去,望呀望,终于望见大道上出现了一乘御辇和数匹御马的身影,款款朝感业寺驰来。武则天顿时热血沸腾,急步如飞地从山上跑下了山坡,跑进了方丈院。武则天和李治又见面了,两个人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李治轻轻地摸着她的肚子,又是喜,又是优,激动得不能自恃,嘴唇哆哆嗦嗦地说道:“噢,噢,媚娘,你,你为朕受苦啦。”

“不,不,皇上,这是喜事,婢女托皇上的福,怀上了,深感欣慰,没有辜负皇上的宠幸。”

“媚娘,你真好,处处替朕着想。”

“万岁心中有我,我当终生以德报恩,生是万岁的人,死是万岁的魂。”

武则天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李治,一手勾着他那细长的脖子,一手用绡帕替他擦泪,还不断地吻着他那神经质跳动的腮帮子。李治最喜欢她的这种大姐姐般的亲昵温柔的爱抚。他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幼子,从小体弱多病,母后非常疼爱他。然而随着母后的死,长辈对他的疼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只想重新找到这种母性的爱,善于捕捉人的心理特征的武则天,在细心观察和多次接触中,从分析他的多愁善感和软弱性格入手,摸索出了他的需求和爱好,巧妙而自然地迎合他,抚慰他,使他重新得到了慈母般的温心的爱。李治既感激她,又依恋她。每当离开她,便随即而生一种失落感,失去了主张,连生活也乏味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行幸之后,李治命髙延嗣转告住持,精心照顾好武照,同时确保她的人身安全,不得有误。回到大内,李治一壁厢处理朝政,一壁厢思索着如何把武照娶进后宫。当然,他再增加几个嫔妃,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况且长孙无忌正在考虑选美,给宫中增加一定数量的宫女,补足李世民驾崩后减少的人数。武则天的事,难就难在她曾经是先帝行幸过的才人,只能在尼姑庵为先帝祈求冥福,而不准再入红尘,否则当以大不敬罪处死。如今他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圣洁的寺院里与其私通,并且已经怀孕,倘若事情捅出去,他这位以“孝道弥笃”受人称颂的天子,岂不全功尽弃了么?倘若无忌舅舅知道了,肯定会将武照暗中处死,来保护自己坚持拥立的君主。优柔寡断的李治又有些把握不住了。无忌操持大权,事情又如此棘手,他的心像被许多老鼠啃着一样,又像一盆炭火在心头烘烤,额头上青筋勃起,头昏眼花,差不多又发了眩晕症。迫于无奈,李治把武照怀孕的事告诉了髙阳公主。这个脾气古怪的女人,从不陪丈夫驸马都尉上床,而对佛门弟子却特别感兴趣。她早就认识武照,对她也颇有好感,积极主张弟弟接娶她进宫。

“既然你爱她,那就要拥有她。人生在世嘛,不就是图个痛快么?况且她已经替你怀上了龙种,照理说,应该看重她,保护她。让她呆在那么个鬼地方,不安全,影响也不好。”

“后宫也不安宁,”李治愁眉锁眼,“皇后和淑妃争宠,争立太子,闹得神鬼不安。”

“嗨,”高阳公主双手一拍,“天赐良机!你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争取皇后。皇后是六宫之主,武照回宫的事当然由她安排。”

“怕只怕她不答应咧?”

“怕什么?不要怕。丈夫惹出了麻烦,妻子怎么可以袖手旁观?你尽管找她商量好啦。”

“如果她讨价还价,提出立陈王忠做太子,怎么办?”

“若是那样的话,她就不够格当皇后。”

听了高阳公主的话,李治的眉毛耸了耸,仿佛增添了信心。可是,髙阳公主一走,他又有些把握不住了,回头凝视着髙延嗣,嘴唇嗫嗫嚅嚅欲语又止。高延嗣见他沉吟不决,脸色又阴了下来,连忙提示道:“武照也主张找皇后。”

“嗷,好吧,”李治定了定神广你随朕去翔凤殿看看。

“四二进宫李治很久没有到过王皇后的寝殿翔凤殿了,今日忽然驾临,皇后得报,推测必定有要紧的事,很可能是来和她商量立太子,心中一阵高兴,满脸堆笑地迎出门来,接进殿内,添了炭火,请李治坐下烤火,又命宫娥摆上精细的食品,亲自斟满一杯温酒让他喝下消消寒气。她一面问寒问暖,一面奉陪用膳。李治见皇后如此殷勤,心中庆幸来得正是时候。三杯酒下肚,王皇后那清冷冷的杏子眼儿一点一点地扩大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白漂的脸庞露出了血色,犹如一盆放在炭火上的冷水,终于冒出热气来了。李治是个喜热畏寒的人,看见皇后由冷变热,心里跟着热起来,鼻子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趁着酒兴,便把求她拯救武照的事说了出来。心灵迟顿的皇后听到最后,觉察出了事情的严峻性,态度由淡漠陡地变得倨傲,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音调也由低八度一下跳到了高八度。但是转念一想,皇帝有事主动来找自己商量,这明明是看得起她,把她当做可信赖的人,心中又甚感欣慰。如今武照跟皇上怀孕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想阻止她进宫事实上阻不住了,落得她做个顺水人情,这又何乐而不为呢。特别是当她想到可以利用这个女人来打击萧淑妃独占皇宠时,更加兴奋不已。

“皇上的事本来就是臣妾的事。不过,臣妾是个不想事的人,心里笨,皇上容臣旁多想一想,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可达到目的,又不出现娄子。”

她说。

“对,对。呃,不会想得太久吧?已经火烧眉毛啦,拖久了会砸锅哟!”

“欲速则不达。”

皇后挑了挑浅茸茸的眉毛,“天快黑了,想一个夜晚不算长吧。”

“不长,不长。那么,朕今夜就在这里安寝,我俩一起仔细斟酌斟酌。”

李治为了讨好皇后,又怕事久多变,皇后变卦,这一夜,就留下来了。次日,天放晴了。玉树琼枝,掩映如画。早朝退朝,李治摆脱大臣们的纠缠,吩咐高延嗣备辇行幸感业寺。车驾出了朱雀门,驰上一带高岗,只见远山和大地覆盖着鹅绒般的一层洁白的积雪,赛如泛着银色波澜的大海,景象幽静悦目,空气异常清新。正在方丈院内散步的武则天感觉出山门前有响动,她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接着,又听见了马车啮雪的声音。

“皇上来啦!”她的心脏像敲小鼓一样欢快地跳动起来,急忙转回云房,收拾打扮,更换衣裳。御辇进人寺院,住持惠净和在场的尼姑慌忙跪下接驾。在高延嗣等太监的左右侍候下,李治下了车,穿过步帐,走向方丈院。武则天跪在云房外面恭迎圣驾。

“平升!”李治见她穿上了官廷的服装,笑了笑,跨进云房,当中坐下来,带着亲切风趣的口吻说:“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知道朕会来么?”

“婢女天天都望皇上来,随时准备接驾。”

“爱卿真会说话,善解人意,叫人动心。”

“皇上莫取笑我,”武则天一边奉茶一边献媚,“婢女说的是实话。人非草木,皇上恩宠如此,婢女心中自然只有皇上,只想早晚侍候皇上,尽一尽感激之情。”

她双膝跪到他跟前,双手抱住了李治。李治捧着她的双颊亲吻着。她没有回吻,把头低下来,摆来摆去。李治这才察觉到她头上梳理成童发式的螺鬌。讶然问道:“咦,你的头发长起来啦?”

“好看吗?”武则天两眼忽闪着奇异迷人的光彩,顾盼间更觉波光欲滴。其实,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长起来,这是在自己的发中掺入假发梳成的发髻,比纯粹用木料、缯帛制成的假鬌显得真实些,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鬌前横插着一把象牙梳,背脊露在外面。梳把上透雕有双凤图纹,周围还饰有数层花边。两鬓左右安插一对玉燕钗。两边蝉鬓抱面,又平添了几分秀逸的风姿。整个儿看上去,发式与首饰的配合自然、雅致,十分妥帖,构成了一副别有风韵的美女形象。李治愈看愈爱看,喜上眉梢:“媚娘,你知不知道朕今天的来意?”

“我猜不出来。”

武则天装做傻乎乎的样子,把头偎依在李治的怀里,“皇上,你快点告诉我嘛。”

“哈哈,接娶你进宫!”

“真的?皇后答应了?你是怎么说服她的?皇上英明天纵,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则天高兴得跳起来,扭摆着腰肢,手舞足蹈。然后又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

“赶快收拾东西,”李治得意地喊着,“我不会久等。你不急的话,我就先走。”

“嗳,嗳,一起走。从此我要随侍左右,半步不离。”

“少罗嗦,快点。”

“快得很。”

她转了两个圈子,“我想,身边只带着你赏赐给我的珠宝,以及我的衣物和书籍,其他零东八西都不要啦。”

“行,行。进了宫,你的生活用品,皇后都会给你安排好。”

御辇徐徐驶出了寺院,太监和百骑骑着膘肥体壮的御马,前呼后拥。虽然未动大驾,只用了简单的仪仗,队伍也颇威风,隐隐透出皇家气派,显示着君主的尊贵与庄严。武则天和李治并肩坐着。她手握舆内的横杠,庆幸终于冲破樊篱,跳出了火炕,好比刑期服满,铁链已被通断,牢笼般的尼姑庵对于她来说成了历史的过去,心目中仅仅残留着那些暂时抹不掉的阴影。她满怀喜悦和美好的愿望,从轿帷的缝中望着野外的景色。皑皑白雪,填满了沟谷,铺遮了山脉河川。天空闪光,雪凌闪光,蓝白之间闪蟠着夺目的光华。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感业寺缓缓后退,缩小,最后消失了。摆脱困境,赢得这一份自由,她耗尽了心血,摸爬滚打,使出了全身的解数。冷风轻拂着她发烫的脸面,车马卷起细细的雪尘。天空下横着银装素裹的峰峦,莽莽苍苍。道路绵延起伏,坎坷不平。农舍炊烟袅袅,青松翠柏参差披拂。在这银色的变幻无端的苍穹下,无数的寒鸦匆匆飞过,好似迅速扩散的墨渍。但愿它们能寻到一处食场,度过饥寒,迎来春暖花开,迎接新的一轮繁衍生息。

生命历程中新的一页正待揭开,人生的路程漫长而曲折,恍惚中她离开大内三个年头了。宫中有些什么变化?如今又是一番什么情形?萧淑妃用不着担心,她虽有姿色,却缺少心计,恃宠而骄,心比天高,不能直面演变莫测的现实,把生存环境看得太简单了,没有充分估量到宫廷斗争中明枪暗箭的尖锐性、复杂性、激烈性。依靠皇上是对的,单纯依赖皇上那就错了。两军相遇智者胜,单凭一鼓作气的勇敢是很难取得最终胜利的。孤军奋战,骄兵必败,失败已成定局。冷漠的王皇后表面上淡泊而宁静,而事实也许相反,她恰恰是一副老谋深算的热心肠,智深勇沉,城府深严,对于七情六欲的任何刺激,仿佛置若罔闻,不动声色。要知道,这种深藏若虚的人切不可等闲视之,首先要投靠她,取得她的信任,产生好感。欲取之,先与之。把利爪藏起来,温顺如小绵羊,毕恭毕敬,甚而至于唯唯诺诺,低三下四,逆来顺受,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御辇猛地转了个弯,武则天和李治互相碰撞了一下。他用手搂住了她的腰肢。一阵美妙的眩晕,她顺势歪到了他的怀抱里。在颠簸中他俩相依相偎了好久,他慢慢地向她俯下身来,嘴唇触到了她那宽宽的额头上。如同黎明的晨风在心间吹拂,她兴奋得眼里放光,嘴角漾笑,身体在温馨的热浪中波动着,飘荡着。这时她的脸色异常鲜艳,异样的开放,异样的娇媚,宛若沐浴在阳光下的红梅,花枝颤抖,粲然怒放。他见她像脱缰的小马驹一样快活,热情愈来愈高涨,为自己羸得了她的欢心而感到无比自豪,得意洋洋,容光焕发。她对他温存有加,充满柔情,将嘴唇送上去,尽情地如饥似渴地嗫饮着他的亲吻。两个人你来我往相互亲着,相互呼应,相互迎合。他觉得自己全身充满阳刚之气,其势锐不可挡。而她则尽量在他面前表现得妩媚可爱,因而更显得魅力无穷。

“快上驿道喽。”

他拨开轿帷向外打量了一眼,“睡美人,进宫后,我要让你睡个够。”

“噢,天呀!老天爷,我又要进宫了。”

“二进宫!”李治突然抽开身子,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武则天,陷人了沉思:他带着人寺为尼的先帝的才人再度进宫,一旦碰上了辅政大臣,他们肯定会当即谏阻。尤其舅舅无忌,会毫不客气地将武照拖下来,严厉惩办。那样,岂不反而害了她,自己也会被闹得下不了台,狼狈不堪。大鼓、方响、云锣等乐器奏响了,黄龙华盖张起,操持刀、弓、矢、豹尾枪和殳戟的护卫,排成整齐的队列,迈开了行进的步伐。黄龙华盖这件特别的曲抦伞,简直就是皇帝的影子,文武百官见到这个信号,都要前来接驾。

“糟啦!”李治额上青筋暴得有小手指那么粗,急得一筹莫展,“糟啦,怎么办?”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子?”

“朝臣们来接驾,你,你会被阻住。”

“摆开他们。”

武则天目光一闪,跳出了两种设想。命令拆掉仪仗,偃旗息鼓,绕道从玄武门进官。来不及了。顺天门就在眼前,广场上出现了迎候的人影。现在惟一的法子是托病,传旨免礼。她瞥见李治求救似的目光,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当今天子好比阿斗,这样窝囊,慊弱无能,如何驾驭臣僚?难怪大权旁落,长孙无忌一手遮天,一切由他说了算,皇帝只不过是他的传声筒而已。她随即镇定下来,捏着李治的手稳住他的心,以不急不躁的姿态,心气平和地说:“叫高公公前去传旨,万岁身体不适,免除接驾。”

“好,好。”

李治定了定神,吩咐高延嗣立刻传达圣谕。御辇沿着中轴线由南往北走,从御道进入顺天门,没有停留,穿过嘉德门,经太极门,绕过太极殿和两仪殿,由甘露门驶抵甘露殿。武则天踉在李治的背后下了车,上了石阶,李治拥着她走进了殿内。重返旧地,别有一番感慨。玉栏雕砌依旧,殿内陈设未变,雄韬大略的李世民却已作古,迁移到了他最后的归宿之地―昭陵。子承父业的李治,风范和气度远远不及父皇了。李世民是那样的敏锐、果决,目光犀利如鹰隼,处事又耐烦又干练,虚怀若谷,宽宏大度,从谏如流而又多谋善断,指挥若定而不骄矜自许,高屋建瓴,耀武扬威,缔造了大唐基业,开创了贞观之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选定皇位继承人时,一代英主却最终屈从了长孙无忌等大臣。话又说回来,李治虽然缺少霸气,帝王之才明显不足;不过,他毕竟不算昏君,既不荒淫,也不专横,仁慈善良,心像水晶般纯净。这种懦弱幼稚的人,常常被人利用,又易于控制。不制人者必然受制于人。他像鱼一样游进了武则天支架起的罾里,又落人了她的掌握之中。王皇后得知武照进宫,立即传旨召见。今非昔比,饱经沧桑的武则天,已经成熟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她总结了多年的经验教训,摸索出了一套处世哲学,思考致密,由表及里看透事物,沉着稳重,踩稳第一步才跨出第二步。这是初次觐见皇后,她自我提醒收敛锋芒,做出愚笨和憨直的样子,打扮典雅朴素,举止安详大方,谦恭驯顺。由皇后的侍女引导,武则天拜见了皇后。

她熟悉宫中的礼仪,走到规定的位置,毕恭毕敬地行了跪拜大礼。

“起来吧!”受礼之后,王皇后照例吩咐了一句。武则天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皇后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特准她走近前来,仔细端详着这个能长期迷住皇上的女人的模样。武则天低头垂目,露出感激而恭顺的神色。凭借多年侍候李世民练就的本领,她很快就看清了皇后的面目一她们曾经见过面一当时李世民病势转危,皇亲国戚们陆陆续续上翠微宫进含风殿拜望,那时是东宫妃的王皇后也在其内,只不过以她的身份和当时的心情,不会注意到一个普通的侍候父皇的宫女。而武则天是有心人,她已与太子有染,特别留心地打量了太子治的正妻一番。早已升到皇后地位的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细腻的白脸,白得像冰雪雕刻出来的一样,精美而呆板,缺乏鲜活生动的表情。淡淡的眉毛,玲珑的鼻子,鼻孔微微翕动着,樱桃似的小嘴非常秀美,又带着几分任性。脖子细长,身量苗条。两只乳房像少女那样紧绷绷的一后来她从李治的嘴里打听出来,皇后有个怪脾气,一动她的奶子她就皱眉头,性欲立刻下降。而李治却最喜爱奶子,少不得奶子,他是从母亲和奶妈的怀里长大的,五、六岁时还经常找奶妈要奶吃,小嘴巴叼着一个乳头吸吮,一只手捏着另一个乳头轻轻地揉着。这很可能是皇后失宠的一大原因。

武则天以后从侧面好心地暗示过她,但她也许没有听出来,没有理会她的用意。王皇后的确有些迟顿,不善于思索。李治告诉她,他和一个先帝宠幸过的尼姑怀了孕时,她曾十分诧异这种世所罕见的奇怪事实,始终没有想通,她凭什么把皇帝勾引到的手?假使果然那么美丽动人,忠勤方正,独具慧眼而又知人善任的先帝,决不至于在宠幸之后反而将她降为侍女,可见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然而闻名不如见面,相见之下,皇后对她产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她容貌出众,丰盈、妩媚、端庄,诚实忠厚,知情达礼,不故作多情,风姿秀逸而不妖冶。由此看来,这样的女人,现在给予她一些方便,生产后再施以小恩小惠,一定可以为我所用。利用这件“兵器”,击溃那可恶的大屁股婆娘一一萧淑妃。想到劲敌萧淑妃失败时的那种披头散发的狼狈相,她喜形于色,眉开眼笑,对武则天又增加了一层亲近感。但她对于自己的地位看得很重,不失皇后的尊严,拖声慢气地问起了武则天在前朝的经历,以及她和李治相识相交的过程。武则天措词圆滑而委婉地一一作了答复。王皇后觉得这是难得的一手资料,又是扼制和压服她的把柄,即命身边的女官记了下来。武则天心头一震,咬了咬牙齿:要记你就记呗!告诉你,这是我的过去,而不是全部历史。皇后娘娘,你想把我钉在耻辱柱上,又要长期为你效劳,恰恰错了。我武照从来恩怨分明,等着瞧,到时候休怪我做绝了。在悲酸与痛恨的交替中,武则天满脸涨成了猪肝色,泪水夺眶而出。王皇后反省自己似乎做得过分了,心软下来,放下架子,欠欠身,绕着圈子曼声低语地说:“历史无情,皇法森严,宫廷发生的事情必须登记清楚。若有差池,你是明白人,那会招惹麻烦。皇上和我们都还年轻,切切不可放纵自己,小心没大错嘛。”

“谢谢娘娘教诲。”

武则天连忙跪倒下拜。

“你我姊妹之间,不必拘礼。皇上和我商量过了,暂时你就在我身边留下来。”

武则天依照吩咐去甘露殿搬取行李。路上她边走边想:皇后自作聪明,恩威并施,手段相当的辣。而事实适得其反,弄巧成拙,给人一种虚假和阴险毒辣的感觉。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得知女儿将一个引诱她夫君的尼姑居然迎入宫内,不觉怒气冲天,继而又恐慌失色:“这岂不等于捉只老鼠到仓里来吃谷!一个大屁股就够她受的了,如今又增加一个野性婆娘。”

她进宫找了女儿说三道四,问这问那,仍不放心,非要亲眼见见武照不可。武则天穿上皇后下赐的宫嫔服装,头上戴着教坊歌舞妓用的假发,再裹上黑绢头巾,照例按时出来请安。她瞥见皇后座位的侧边,坐着一位半老徐娘,瞟着她上下打量,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武则天推测她定然是皇后的母亲,又特意给她请了安。柳氏和皇后的身材相貌颇为相似,只是体态丰腴得多,而且明显发福,下巴上的肉像发起的面团儿,脖子圆圆的。衣着华丽,浓妆艳抹,发髻上堆满了珍贵的簪钗、步摇、金钿、梳篦等首饰,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的高雅气派。她的脸上也少有笑容,老是用眼角瞧人,装模作样,妄自尊大尤其隐含在骨子里的那种冷峻情调,更令人心寒胆战。后来高延嗣告诉她说:“魏国夫人胸襟窄狭,又自恃己能,似乎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什么人都不可靠,对下人十分苛刻,咄咄逼人。她比皇后更不得人心,然而处处都得恭敬她,顺从她。侍女们都怕她,竭力回避她。她经常进宫来陪着皇后,仿佛在帮着女儿管理后宫。注意哟,倘若她看不顺眼,那可就够你受的啦。”

姜是老的辣。柳氏察言观色,发现武则天不但很有女性的魅力,而且聪明过人,深思熟虑,方寸不乱,不容易掌握。然而不管怎么说,皇后让她进宫,等于救了她的性命,人心都是肉做的,相信她不会忘记这再造之恩。想到这里,她便开门见山地跟武则天说起了萧淑妃的坏话。

“那大屁股骚货出身低贱,进宫时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缩头缩脑,一副穷酸相。我女儿见她可怜,竭力抬举她,推荐她侍候太子,化妆品给她用,首饰送给她,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柳氏啐了一口痰,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继续往下说:“得宠之后,反过来以怨报德,撅着个大屁股,妖里妖气,眼睛翻上额头,要和皇后争宠,要皇上立她生的儿子素节做太子。素节怎么能和陈王忠相比,陈王忠是皇帝的长子,皇后的义子。”

说罢,她向女儿呶了呶嘴,示意她接腔。王皇后皱了皱平平的额头,把脸偏向武则天,说:“忠儿本来是太子最佳人选,满朝文武都没有异议,大屁股一插手,死死缠住皇上,就把事情闹复杂了。”

柳氏见女儿的话没有打在点子上,心里一急,干脆把话挑明道:“皇后为你操了这么多心,我想你心里一定有数。”

“明白,明白。皇后的大恩大德,我终生都难以报答。”

武则天口里应着,心头却火辣辣的很不舒服:皇后肯收容我,原来居心不良,是要我跟她当打手,对付萧淑妃。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腹中的胎儿跟着动了动,双脚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皇后见武则天站久了,而她又没有坐的资格,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风,吩咐道:“武照,你下去吧!”

“万岁爷驾到!”随着一声传呼,在翔凤殿前院中的宫女和太监都一齐小跑上前,跪在甬道两边接驾。王皇后来不及更换服饰,快步走到殿外,迎接李治。白百合似的一朵朵雪花在静空中飘落,纷纷扬扬,天地间融成了一片琼玉世界。李治回头望望彤云密布的天空,煞有介事似的说:“好大的雪哟!”在皇后的陪侍下走进殿内,他一眼瞟见了武则天挺着肚子在一旁侍候,停住脚步,关切地问道:“武照在这里可好?”

“娘娘仁慈,待臣妾情同姊妹。”

“好,好,”李治嘴角漾着笑纹,“你安逸,朕也就放心了。”

皇后见夫君高兴,一壁厢吩咐武则天替皇上更衣,一壁厢张罗着上茶点,温酒给皇上祛寒。武则天上前跟李治宽衣。李治见周围没人,凑到她耳旁,笑吟吟地说:“朕是来看你的。”

“皇上隆恩,臣妾当铭记不忘。”

武则天手脚麻利地替李治换上了纳着絮绵的黄文绫袍,摘下乌纱帽,换成轻便的幞头。皇后见他们俩说说笑笑,眉来眼去,醋意上来了,朝武则天下巴一摆,说:“你下去吧,让皇上歇歇。”

李治随皇后步进暖阁。皇后斟满一杯烫热的御洒递给李治。李治一仰脖子喝下了。皇后陪着李治边吃果羹边饮茶,同时指着案上的一本黄绫小册子,讨好地说:“母后的女则,臣妾一直在潜心研读,虚心学习她母仪天下,做妇女的表率。”

“嗯,”李治漫不经心地应着,“学以致用,这样好。”

“敬天法袓,恪守妇道,体贴夫君,谁知皇上并不理会,反倒喜欢那巧言令色的萧淑妃。”

李治皱了皱眉头,分辩道:“朕的心是向着你的。”

“人心隔肚皮,”皇后用指尖拈起一片糖藕送进李治的嘴里,“看不透,摸不着。臣妾只盼着皇上夜夜来,趁着年轻,好为皇上生儿育女。”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怀上过呀!”

“母亲替我到送子观音那里问了卦,菩萨说我们命中有子,只不过要改变改变姿式。”

“什么姿式?”皇后飞红了脸,用手勾着李治的脖子:“我们上床,边说边做。”

掌灯时分,武则天进殷点燃灯烛。暖阁内传出来皇后的喊声:“谁呀?哦,武照,送水来,不,先来茶。”

武则天端着茶杯推开房门。红罗帐内伸出王皇后的一只裸露的手臂,接了茶。透过半透明的帐帷,依稀可见龙凤锦被内两个人偎着的身影。武则天垂下了眼皮,然后从李治手中接回空杯。帐里发出了亲吻和窸窸窣窣的声响,武则天转身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退出了门外。从此,李治常常驾临翔凤殿。他要见武则天,不得不和皇后亲近。皇帝的赏赐,皇后自然也比武则天多。宫人们还告诉皇后,皇上在武照的寝房呆久了,她就会劝皇上去皇后的寝殿。皇上宠幸所带来的欢悦,以及武照的礼让谦逊,皇后乐得满面生辉,眉开眼笑:“武照真好,又能干,又忠心。福星高照,一切都适意了,顺畅了。”

武则天每天按时来到皇后跟前,勤勤恳恳地做事,干净利落,任劳任怨,从不争功,和其他宫人也相处得很融洽。她当年服侍李世民,顶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游刃有余,趋吉避凶。拿现在比过去,去掉了精神压力,再苦再累,她也心甘情愿,轻松愉快。众人都把她当做福星。只有柳氏对她另眼相看,提醒女儿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是福星,是祸星,还得走着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皇后自我解嘲道。她不敢反驳,但总觉得母亲的疑心似乎太重了点儿。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则天的肚子也愈来愈大,行动有些不方便了。临盆坐月,没有人照料是不行的。她怀的是头胎,年纪又偏大,更叫人担心。考虑再三,最理想的人选只有母亲,武则天向皇后提出了接取母亲进宫的请求。王皇后玩弄着佩在身边的鎏金银香球,一时不知如何答复为好。柳氏眼珠子转了转,扬起左边的眉毛似笑非笑地说:“喔唷,我的好媚娘,接你母亲来照应你生产,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你进宫就住在皇后这里,到了产期,反而让你搬出去,怕只怕会有人说皇后不讲情义哩。”

“不会的,不会的。”

武则天诚实地说,“这是皇后的好心,成全我母女团聚。”

“我想问问你母亲的家世,以明身份,好确定用什么名义。”

“我母亲杨氏是隋朝皇室观王杨雄的侄女。她和我父亲结亲,是由高祖皇帝钦定的。”

当时许多人只知道武士鹱由木材商发迹,汉唐重农抑末,视经商为下贱的职业。从魏晋至唐初,门户之见甚深,柳氏推断杨氏下嫁给商人出身的武士鹱,出身门第肯定不高。而她的娘家,世世代代都是关中豪族,叔叔柳亨的妻子是李世民的长女襄阳公主的女儿。其夫王仁佑的父亲王思政曾任西魏的尚书左仆射。王家是并州祁县人,与李唐皇室世代姻亲。唐高祖李渊的妹妹同安长公主出嫁给隋州剌史王裕,王皇后便是同安长公主的侄孙女。王皇后和李治的婚姻就是由同安长公主牵的线。王仁佑虽然才干平平,却因女儿当上了太子妃而由罗山县令升任陈州剌史。女儿就位皇后,他又被封为魏国公,从一品。柳氏一心想显示显示自家门第的髙贵,又想借此奚落杨氏一番,哪里知道杨氏乃前朝皇室的后裔,身世不在她之下,不禁惊奇得口舌打结,说不出话来了。武则天受了这种世俗观念的影响,也产生了提高家族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的想法,后来并付诸实施。她的出身门第不算低,当然也不够髙。父亲武士鹱的官爵虽然达到了身着紫袍的正三品,然而在贞观十二年修成颁行天下的氏族志,采取“专以今朝品秩为髙下”的“尚官”的修谱原则,武士鹱也没有被列入上三等之内。从不安分,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的武则天,在她的心田里此时便埋下了重修氏族志的种子,她不但要把本族的地位提上来,而且还要把王氏家族从关中豪族中排除出去,打入十八层地狱。年底,处月部落新疆新源县境酋长朱邪孤注,杀死唐朝的招慰使单道惠,与西突厥汗国新疆北部及中亚细亚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结盟,边境一度呈现紧张局势。第二年正月初五曰,讨伐西突厥的左武侯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宓何力等,在牢山新疆奇台县北大破处月部落军。孤注乘夜逃遁,梁建方派副总管高德逸率领轻骑追赶,追了五百多里,生擒孤注,斩九千人,很快平定了叛军。远征军班师,御史弹劾梁建方,说他的兵力足可以继续追击,却逗留不前。又弹劾高德逸奉皇命买马,却给自己选取好马。李治一时踌躇难决。武则天提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梁建方等人功大于过,不要抓人家的小辫子。”李治批示一律不予追究。大理寺卿李道裕上疏奏道:“高德逸自己留下的马,脚力非常好,应交给皇家马厩。”

李治把奏折带回后宫,叫武则天读给他听。读罢,武则天嗤了嗤鼻子:“李道裕是执法官,马匹的事情,不在他的职责之内。”

“那他干吗要上疏呢?”李治抬起眼睛望着武则天。

“他是猜测皇上的心意,拍马屁罢了。纶言如汗,皇上说了不再追究嘛。”

次日上朝,李治严肃地说:“难道朕说过的话,臣属还不能相信?朕愿意自己多加检讨,所以既不处罚高德逸,也不贬谪李道裕。”

朝臣们心服口服。从此以后,李治常常和武则天谈论政事,遇事征询她的意见。楮遂良是一位直臣,也是一位能臣,才气横溢。不仅以书法着称于世,而且见多识广,精明强干,办事效率很高。自从他被贬往同州担任刺史以后,李治总觉得身边仿佛少了什么似的。虽然朝政有舅舅无忌协助,帮他处理,但没有褚遂良参与决策,在下达诏书时,往往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况且,他是先帝托孤之臣,如此对待他,也有些过意不去。犯了过错,已经处分过了,是不是可以把他重新召回来?李治心里徘徊瞻顾,始终把握不住。武则天见他眉头不展,问明了情况,进言说:“皇上是国家的主宰,一切都得为你所用。有用的人才就尽管提上来,不适用的就贬退。不必顾三顾四,犹豫不决。”

“怕就怕引起人心混乱。”

李治仍然感到左右为难,“要知道,先帝和舅舅都希望我做一个守成天子,无为而治,保持社稷的安宁。”

“舅舅对褚遂良的看法怎么样?”

“他们倒是挺合得来。”

“此事一举两得,皇上何乐而不为?”

“一举两得?”

“是呀。”

武则天明快地说,“一则,顺了舅舅的意二则,又可以嬴得褚遂良感恩戴德,使他进一步为你所用。”

永徽三年正月十一日,李治召回了同州刺史褚遂良,任命他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三月一日,武则天在就日殿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李治看见婴儿的小脸胖胖的,粉嫩红润,逗人喜爱,给他这个第五的儿子赐名叫弘,授予武则天当昭仪。昭仪是九娘之首,正二品。武昭仪的母亲杨氏,随武士莪的爵位正式受封当应国夫人,并赏赐休祥坊东北角的一栋房屋给她。休祥坊住宅区在掖庭宫之西,仅一坊之隔。杨氏自丈夫死后,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亡夫前妻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元庆和元爽,以及他们的堂兄弟惟良、怀亮、怀运和怀道等,都以冷酷的态度对待杨氏母女。尤其怀良的妻子善氏,最为习钻阴毒。她的三个女儿长大后,又接连发生不幸。长女武艳嫁给越王贞王府的法曹参军贺兰越石为妻,生下一男一女。贺兰越石去世,她只好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回到娘家,与母亲杨氏一起,过着两代寡居的凄凉生活。么女嫁给小官吏郭孝慎,还没有生育就病死了。好不容易苦撑到过了古稀之年,二女武照从九磨十难中挣扎出来,二度进宫。苦尽甘来,杨氏才终于有了一席容身之地,得到了某些补偿。武则天和母亲商量,皇上赐下的房屋宽大,把寡居的大姐和她的儿女都接过来居住,大姐的生活也就安顿了。武艳带着儿女进宫拜谢妹妹,姊妹都开心地笑了。由于母亲的精心照护,武则天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婴儿也长得好。李治得空便驾幸就日殿,看望昭仪母子,一次又一次地不断赏赐。武则天毫不吝啬地将赏赐品分送给下人,收买人心,培植耳目。皇后的侍女、太监,甚至连萧淑妃身边的人也得到了她的好处。杨氏性格开朗,谦逊礼让,羸得了人们的好评,同时引发了人们的联想:“有其母必有其女。”

相应地促进了后宫对于武则天的态度的根本性好转。原先鄙视她的人,说风凉话的人,现在反过来为她的遭遇抱不平,评论她气质高雅,又平易近人。伺候皇后和萧淑妃的人,将自己的主子比昭仪,没有一个不摇头的。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了武则天的耳目,各种信息纷纷传了过来,连她们的生活情趣和床上功夫,武则天差不多都捞到了手。心情舒畅,食品可口,营养丰富,武则天的身体恢复得又快又好,比以前显得更加温雅、端丽、婉娈动人。李治也恢复了频频宠幸。窗外闪耀着初夏和春末交替的阳光,风儿带着微微暖意徐徐地吹进寝殿,时时送来布谷鸟饱含激情的嘹亮的叫声。武则天的身心填满了做妻子、做母亲的乐趣。多情自然好色。李治虽然魄力与毅力远不及前辈,色心却一脉相承,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血统。武则天细究和借鉴了萧淑妃的房中术,花样翻新,变换着种种技巧满足这位“多情天子”的要求,让他陶醉,欲罢不能,逐步取代了萧淑妃的优势地位。被击溃的萧淑妃自知大势已去,却又不甘心失败。她顿足捶胸,怨天尤人,像一只被逼急了的野狗一样,左冲右突,伺隙反扑。毕竟乍冶宠爱她多年,素节又是他最中意的孩子,立素节当太子至今仍在考虑之中。他记起了他们母子,来到他们跟前,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啦?淑妃,快快起来。”

萧淑妃不肯站起。素节扯住李治的袍角,噙着泪水问道:“父皇,添了小弟弟,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李治弯腰抱起素节,“你是朕的爱子。”

“母妃呢?你说母妃是你的爱妃,还爱不爱她?”发,发。

“那你怎么老不来我们这里?我们好盼望你呵!”

“我这不是来了吗?”李治抹干素节脸上的泪痕,放下地,“好儿子,把母妃扶起来,我们一起听你背诗。”

萧淑妃自己站起来了。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迷惘失神的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墙壁,陪着夫君坐下来。素节瞧瞧父皇,又瞥瞥母妃,紧了紧鼻子,怯生生地小声说:“父皇,我讲一个美女蛇的故事给你听,好不?”

“美女蛇?”李治怔了一下,“什么意思?好,你讲讲看。”

“有一条毒蛇,变成美女,迷住了,呃,呃,一个君一一子。”

伶俐的素节边讲边想,临时把母亲所说的“君主”改成了“君子”。

“君子和它结了亲。结亲就是拜天地,结成夫妻。洞房花烛夜,哦,不,不,是洞房花烛夜之后,日子长了,君子不知不觉中了毒,临死的时候说:我不识好歹。活该!”

“讲得好,讲得好。”

李治命高延嗣赏赐了素节,“这是谁讲给你听的?”

素节跪下来边谢恩边对答说:“母妃。”

“乖孩子,好好用功读书。”

李治把脸偏向萧淑妃:“淑妃,不要疑神疑鬼,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

“我们听你的。”

萧淑妃忧郁地歪着头,酸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嘴旁,那两道弧形折纹颤动着,仿佛两缕惨淡的苦笑。李治的心被复杂惶惑的感情交织着,心头乱糟糟的,茫然失措,思绪像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他席地而坐的双腿麻木了,坐在脚后跟上的屁股也提不起来,眉头拧紧,额上显出几道不规则的皱纹,似乎在凝神冥想,然而又没有动弹。慢慢地,慢慢地,他和衣躺倒了。武则天所设置的情报网,相当及时而准确地把周围的动向以及李治的苦恼传递给了她。

“若立雍王素节当太子,萧淑妃必然会成为皇后。”

武则天再三比较,权衡利弊,“那时候,想动摇她的地位,只怕会比撼山还难。而立陈王忠做太子,名义上他是皇后的义子,实际上皇后得不到多少收益,皇帝也不会对她产生多少好感,今后也好对付些。暂时偏向皇后,有利于各个击破。”

她把经过加工的信息传递给皇后,皇后又由柳氏传给了柳奭,柳奭即刻赶到崇仁坊无忌的府上。无忌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性,不打算再拖下去了。第二天早朝之后,长孙无忌等大臣随李治进人两仪殿后殿。赐坐之后,褚遂良旧话重提,奏请立陈王忠当太子。无忌打量了李治一眼,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强调说:“皇上宜早立王储,以安定社稷。”

沉默了片刻。抬头时,李治发现众臣一齐仰视着他,酷似一阵乱箭射来,心头茫茫然,早已准备好的一篇冠冕堂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想明确表态:“朕意已决,立雍王素节当太子。皇后无所出,当立淑妃所生的皇儿。素节聪颖好学,是最佳人选。”

可是,殿内充溢着异常沉闷的气氛,他的心像被大石头压着,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想当年,雄才大咯的父皇对无忌也要退让三分。自己做太子,就是无忌扳过来的。无忌、褚遂良,恰恰都是顾命大臣。他思绪似烟雾般袅袅绕绕,昏昏然,朦朦然,冥冥然,乱纷纷一团。还没有理出头绪,尚书左仆射于志宁、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瑗,双双举起了象牙手板,恭贺道:“五皇子诞生,臣等由衷祝贺皇上!”李治像中了雷击一样目瞪口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虚情假意!他心里骂道,婴儿早已出生,这时候来道贺,明明是在要挟我:皇上宠幸先帝的宫人,我们睁只眼闭只眼让它过去了。丑闻一旦张扬出去,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他的精神崩溃了,信心和决心动摇了,韧劲也消失了。望着无忌眼里闪动着的鬼火似的绿光,气馁了,妥协了。退朝下来,肩舆径直把李治抬到了就日殿。憋了一肚子气的李治,进门便大发牢骚,怒气如火山般喷射出来,花瓶茶杯躲摔在地上,跌得粉碎。他脸色发紫,肌肉抽搐,直想叫骂,可是嗓子哑了,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脚顿得花砖地面咚咚响。

武则天上前扶着他坐下来,又是捶背又是抚摸胸口。隔了一阵,让他慢慢平静下来了,才开口问道:“怎么啦,皇上?你从来都不发怒,今天怎么发起倔气来了?”

“咳,他们欺负人,”李治嘶嘶喇喇地说,“心目中没有把我当皇上看待,我一点也做不了主,说什么都得依他们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你折腾成这样子?”

“他们不容朕开口,非要立忠当太子不可。”

“谁呀?”

“舅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