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刀劈宋义

八月,正值黄河流域野菊花遍地开放的季节,天高云淡,碧空万里。黄河,这条古老大河及其沿岸辽阔的土地,对于楚人来讲,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常年干燥的黄土地上看不到一哇水田,家家户户都用泥巴砌成土墙,草木也没有楚地那么鲜活翠绿。

在项梁战死于定陶的时候,项羽和刘邦还只不过是项梁令旗下的一个方面军的将领。

两个人作为僚将互相联络,沿着黄河流域向西进击。

可能是楚人较多的缘故,在兵力这一点上,项羽军占有绝对优势,士气上远比刘邦军高涨。楚人与北人(指狭义上的汉民族)相比,体格上要矮小一些,力气也不大,仿佛点火就着般地易于冲动。但楚人有一个十分突出的优点,他们组成一支队伍后,能够同心协力共进退。

“大楚!”

这种齐声欢呼的凝聚力,在黄河流域的人们听来,肯定会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当时所用的那种楚语并不属于北方汉民族的语言,而是属于泰语系。总而言之,一到黄河流域,楚人就语言不通了。

因此对于这些楚人来说,首领项羽是具有相同语言和文化的楚人,项羽具有一种北方人难以理解的亲近感,再加上他又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猛将,整个军队都对他抱有一种近乎动物本能般的信赖感。在当时,所有士兵都特别相信并依赖主将自身的武艺,进一步讲,如果主将当场被杀,即便是百万大军也会当场乱作一团,四散逃命,这可能就是这片大地上英雄得以出现的条件之一。应该说还有一个条件,身为英雄豪杰的人,大多在躯体上都具有超凡的特点,项羽就是堂堂七尺男儿。

不用说,身为主将,最好具有那种见到敌人就能勇猛冲上去的气势,具有猛虎下山般的威力。在这一点上,项羽的勇猛是远非常人可比的,不喜欢项羽的宋义后来就曾暗讽项羽“猛如虎”,这倒应该说是一条很合适的评语。不过,在当时,被人评价为虎,包含有浓厚的不道德和凶悍的意味,对当事人来讲,未必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对于那些在这种类型人物统率下的士卒们来说,却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长志气壮胆量的了。

项羽和刘邦的军队在同一条路线上一前一后,彼此照应着向前推进,将黄河流域的大小城池逐一攻破,终于到达中原最重要的都邑陈留(河南省开封附近)的地界了,但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主帅项梁惨败战死的消息。

“会有这种事吗?”

项羽抬起穿着沉重皮靴的右脚,狠狠跺到地上,真是地动山摇,但他仍不相信这一死讯,朝使者厉声喝道:“定陶那边不是应该大获全胜吗?”

确实不错,尽管人们一般认为项梁的主力军深人秦军势力范围的中央,的确是太冒险了,但这支屡战屡胜的大军却遭此突如其来的惨败,甚至连主帅都战死沙场,这实在是超出入们正常的想象。紧急派来的使者报告了具体情况。项梁部队的残兵败将中,又有一些渴望加人项羽军的将兵陆续赶来,项羽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从项羽少年时代起,项梁就代替他的父亲成为他的保护者,也是他的恩师,所以项羽对这位叔父的死十分悲伤,在众人面前号啕大哭。

他边哭边叫,边叫边哭,在如此悲愤的情绪下呼号着要进行复仇之战,然而周围那些部将的脸色却都显得无精打采。他们再次清醒地认识到秦军的可怕,在感到恐惧的同时,也对过往的胜利作了反省,认为那或许只能算是一种侥幸罢了。

刘邦军营里也传来了这一噩耗。

“这是什么缘故呢?”

他自言自语道。对他而言,项梁乃是提拔他为与项羽同格的将军的恩人,当然还不能算是自家人,更何况直接接触的时间又极为短暂,因此并没有感到特别悲伤。他反倒有一种恐惧心理,不由得产生了后顾之忧,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一方的主力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致使身在前线的他和项羽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种恐惧暂且不论,尤为可怕的是,刘邦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战无不胜的项梁会如此惨败呢?

刘邦这个人有一个奇怪的毛病,每逢这种场合,他从不讲出自己的判断,而总是露出一副孩子般的天真表情。刘邦这种说起来过于平凡无奇的表现,反倒让他颇能引起周围人的反响,这种情况在项羽阵营里是从来不会有的。幕僚和部将们看到刘邦那种过于天真无邪的表现,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必须不辞辛劳,不惜用尽一切聪明才智来辅佐这位首领,刘邦的阵营里早就充满了这种蓄势待发的劲头。

话虽这样说,刘邦这个人却并不是个阿呆。他头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最终只能靠本质问题来作出注脚了。

甚至可以说,只有通过本质问题,人们才能真正理解刘邦在想什么。关于此次项梁惨败而死一事,他也是听过萧何及其他人的解释后,才说了一句:“啊,原来是这样啊!”

对萧何等人的解释,他发自内心地表示赞同。

刘邦所理解的这件事的本质,简单来说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能说是秦太强了。准确地说,只能是因为秦依旧强大。

还可以说,指挥这支庞大的秦军,征战沙场的章邯,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著名将领。

章邯绝对避免将有限的队伍分散布防,必要时则将其大规模集结,以全力破敌。正因为如此,战场上便出现了疏密不均的状况。对于黄河沿岸的大小城池,章邯采取疏的方式,任由楚军践踏,而一旦项梁放松警惕,轻易深人秦军密集的地区,章邯就会像以石击卵一般将其彻底粉碎。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是在沿着黄河,一路向西胜利挺进呢!这可能是章邯有意败给我们吧?”

刘邦对此深表钦佩,对项梁实属中了章邯的一大圈套这一解释,也感到心服口服。这种佩服的方式有一种可爱之处,他表现出一种风度,令人感到正是“德”,因此便出现了一种趋势,刘邦所到之处,智者贤者纷至沓来,争相投入到他的帐下。

只是刘邦军在士气上还远不如项羽的军队,首要原因即在于刘邦缺少那种威武勇猛的气势。另外,在军政方面受到刘邦全权委托的萧何极其严厉,禁止在占领区发生任何劫掠行为。在这片大地上,历朝历代都有一个恶习,即兵匪难辨,打了胜仗就要大肆劫掠一通,士气也因期盼劫掠而保持高涨,然而萧何却对此深恶痛绝。

“秦对民犹如一只饿虎。倘若把这样的秦打倒了,我们却成了饿虎,那又为何起来抗争呢?简直毫无意义。”

本来就擅长处理民政事务的萧何,此番言论真正触到了痛处。对负责全军粮食供应调度的他来讲,这也成了其管理兵站的战略原则。如果不去掠夺,就得设法让所有城镇村庄把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粮食提供给刘邦军,杏则粮食就会被藏起来,而萧何便不得不到处去筹措。不用说,刘邦军的士卒也照样要抢夺,虽然与项羽军相比只是抢夺的程度不同而已,但这种不同却在县城乡村起到了宣传作用。而另一方面,就士气问题而言,此类军令违反了中国沿袭已久的习惯,因此也明显削弱了士卒的期待,肯定不会起到昂扬士气的作用。

以上所说,只能勾画出一幅极为简单的草图,即:项羽军华美张扬,而刘邦军则有点土里土气。

项羽按既定方针,将陈留城一举攻克。

这一举动确实符合项羽的秉性。尽管项梁已死,主力军已溃败,但面对横在眼前的陈留这座敌城,项羽却仍禁不住要去挑战,真可以说他具有处变不惊的超凡能力了。

刘邦军也身不由己地被项羽军拖着参加了攻城,包括项刘两支队伍在内的全体楚军都有一种强烈惧怕秦军的心理,部将们也都不愿意靠近城墙,一旦强迫攻城,就会有大批士卒趁黑夜偷偷丢下阵地,往老家方向逃去。有一天,刘邦视察前线发现了上面这些情况,心中喑想:“这样下去根本无法取胜。”

甚至还想到,弄不好就会全线崩溃。自举兵以来,早已习惯胜少负多的这位刘邦,及时发现全军普遍存在恐惧心理,在这一点上,他具有远比项羽敏锐的感觉。他来不及返回营帐,就率领幕僚赶到项羽所在的军营,一进入项羽的营帐就十分谦卑地参拜施礼,宛如对待主人一般。刘邦这一年已经四十一岁,已是怀抱孙子也毫不稀奇的年纪,但对年仅二十五岁的项羽,他却从一开始就坚持采取如此谦卑的态度,个中原因在于借助了萧何的智慧。尽管刘邦不讲礼仪的坏毛病依然如故,但萧何却始终提醒他切不可在项羽和项氏族人面前如此行事,否则便会引起不必要的反感或不快。

烦琐的礼仪应酬结束之后,刘邦故意现出深思熟虑的样子,提出了一项建议。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还是撤退吧!”而是采取了说服的方式,所列举的理由是:项梁的死是全军的悲哀,特别是身在新都盱台的怀王的宸襟又会如何呢?目前还是暂时撒兵,返回新都,再集合众将商讨善后之策,如此方为当务之急吧?

这个时候,项羽的亲信里已多出来一位范增。

这位老人先前同项梁有过接触,并成为他的军师,定陶战败之时,他化装成老农夫从秦军的包围中逃脱出来,一路上曾几次遭到秦军士兵的盘査。不过,那些秦兵看到这位像被竹耙子刮过的、晒得黝黑、满脸皱纹的老人,根本不会想到他不是一般的老百姓,都乖乖地把他放了。范增对方向有一种近乎神秘的感觉,他从年轻时起就多次到过很远的地方,从未在途中迷过路。这一次也是一样,连续五天在夜里赶路,他一次也没有迷路,径直找到了项羽的军营。

尔后,他理所当然地就侍立在项羽身边了。一找到落脚之地,他马上就向项羽献策,提出应当退却。

“暂时委屈一下。现在退却,正是为了下一步获胜。”

也许是有范增这句话事前奠定了基础,项羽极其爽快坦诚地接受了刘邦的建议。事出突然,也难怪连近在身边的范增都感到心中一愣。

“原来项羽就是这么一个人吗?”

他在心里向自己提了个疑问。其实,在范增列举退却理由时,项羽心里肯定不舒服,反倒扬言要报仇,还嘟嘟囔囔地说要把陈留城什么的给彻底踏平。可是,一看到刘邦的那张脸,他却突然之间就接受了建议。这就有问题了,是项羽性格上有缺陷呢,还是刘邦的人格中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呢?要么就是项羽被刘邦的什么地方给迷住了?总之,不管什么原因,这件事犹如一道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留在了范增的脑海里。

当然,范增这种不怀好意的观点,跟项羽是毫无关联的。

而就项羽本身来讲,在听到项梁死讯时,他已经意识到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是到了连战场都保不住的地步,内心早已拿定主意准备退却。项羽虽还年轻,但远比范增认为的要成熟得多。他知道,倘若一听到叔父死去就慌忙退却,势必会影响到全军的士气。那样,已故的叔父会留下伟大的形象,而继承死者地位的项羽虽不得不重整旗鼓,却仍会显得无足轻重。为维持军队,这是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稍有差池,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说不定听到项梁战死的消息,全军就会一哄而散,统统跑得无影无踪了。

项羽对范增避而不答,就有这个原因。再进一步讲,尽管项羽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但内心里对范增也多少有些不满。在项羽看来,这位脾气怪怪的范增老人明明是以军师身份跟随在叔父身边的,却硬是在定陶让叔父吃了败仗,断送了性命。

“算个什么东西嘛!”

项羽把一肚子气都暗中撒向了范增。

而接下来,范增又像丢掉旧草鞋换上另一双草鞋一样,落落大方、毫无愧色地来到项羽跟前,二话不说就毛遂自荐地担任军师,还这样那样不断地帮着出主意。

“究竟怎么说这位老人才好呢?”

尽管项羽心里有这个想法,但看上去他还是蛮宽厚的。对眼前这位说不上是倨傲无礼还是厚颜无耻,且又毫无私心的范增老人,他感到实在有些可笑,当然这种感觉里包含着善意和敬意。正因为如此,他才根本不想就定陶一事大加谴责,但又不可能对叔父战败而死一事,向范增表达慰劳之意。总之,这段时期,项羽对范增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似乎拿不准究竟该如何向他寒暄致意。项羽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在只会运用才智来观察事物的范增看来,可能只会得出一个感想:“这位到底比他叔父差得远啦!”不管怎么说,项羽还是向刘邦表示了感谢之意。

项羽屡战屡胜,使得他在楚军士卒心目中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的新星。从他嘴里实在难以讲出退却这句话,面对这种情况,刘邦才特地跑来帮他说出这句话的。

“这位大叔还是蛮有趣的。”

项羽只得在心中给出这个评价。他并不讨厌刘邦这个人,只是觉得刘邦属于另外一种类型,跟自己几乎完全相反。刘邦确实跟他不一样,虽说对秦军屡战屡败,但不知他是不是对失败反应特别迟钝,那张不知害羞的大萝卜般又红又白的脸蛋上始终挂着微笑,从来都没有变过脸色。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位早已习惯于失败的人仍能屈膝施以大礼,并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撒退的想法。靠着刘邦给自己提供的这个台阶,项羽才能既不伤自尊,又能从让楚军士兵对自己失望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无能的伙伴往往会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这一微妙的道理,项羽是否已经领会到了呢?自此以后,由于刘邦的军队相对弱小,项羽军的士卒们常对其嗤之以鼻。项羽军自认为兵强马壮,即便偶尔遇上行将崩溃的情况,也会一举将敌军击溃。只要有刘邦这位类似于乡间捕快出身的没本事的大将还在同僚的行列里,项羽的威武勇猛就会给人们留下鲜明的印象。看来老天爷好像就是这样安排的,刘邦及其手下部队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成为项羽及其所率大军的陪衬,并刺激强者,使之更强。

退却的时候也是如此。

弱小的刘邦军首先向东撤去,项羽及其所率大军承担了最艰难的殿后任务。项羽等刘邦逃到安全的后方,再一面同敌人作战,一面徐徐而退。借着这次的表现,项羽在退却战中也获得了英勇善战的好名声。

他们所选的目标是彭城(后来的徐州),准备将那里作为重整旗鼓的根据地。

彭城自春秋战国时起就是一座繁华的地方都市,跟刘邦的老家大体上在同一地区,同属泗水郡管辖,在泗水低洼潮湿的农业地带,彭城处于水陆交通枢纽的重要位置。

顺便插一句,后来项羽自立国号时,就曾将都城设在这里。项羽在这座城市面对天下,自称为“西楚霸王”。到了唐代,这里才第一次改称为徐州,后来又屡次更改过名称。围绕着这座城市发生的大战,其频繁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其原因即在于这里的道路四通八达,便于大军集中和分散,容易形成会战的局面,成为兵法所讲的通衢之地。到了现代,就曾发生过1938年中日两军的大会战,其后在1948年11月,人民解放军又在这里与国民党军展开决战,全歼国民党军队十四个兵团,奠定了解放战争胜利的基础。

彭城这块地方,似乎从项羽刘邦那时起就具有了这种命运。

“请到彭城来吧!”

为了送去这一邀请,项羽向仍在盱台的怀王派出了使者。怀王接报后,立即赶往彭城。王接受臣下的召唤而不顾尊严地采取行动,盖在手王当初本是为项梁所拥立这一弱点上,更何况这位项梁如今也已不在人世。怀王愈来愈难以忍受自己的这种傀儡地位。

怀王心高胆壮,主要是有那位旧楚贵族宋义如影随形般紧紧跟随在身边。

宋义不久之前还在沙场上征战。幸运的是,当定陶战败之时,他刚好已远离该城,正在出使齐的途中,因此幸免于战死,又极为偶然地碰上了由“齐”派往项梁处的使者高陵君显,二人结伴逃出战场,最后逃回到怀王跟前。

“宋义君的表现真令人吃惊呢!”

此类赞扬宋义的话语,正由齐的高陵君不停地灌进怀王的耳朵里。

“绝非公卿出身的普通人物。”

他又这样赞美道,还说宋义能预测到定陶之战必败,就是他作为战略家的最好例证。

“战略家?”

怀王虽说急需有人充当自己的股肱之臣,但寻遍身边亲信也没找到一个懂得打仗的人。现在有人说宋义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原本以为此人只是生于楚令尹之家,通晓各种典礼仪式而已,如果还懂得用兵之道,那就算是意外收获了。

“要重用宋义。”

怀王想。宋义能掌握人心向背,了解世间形势,善于出谋划策,这些怀王也略有所察,假如还具有超出上述长处的将帅之才,那就更为难得了。如果让宋义占据新兴的楚的核心位置,并能驾驭包括项羽刘邦在内的那些无法了解其本来面目的所谓英雄豪杰,自己的王权也肯定能摆脱傀儡地位,变得名正言顺。

“即便宋义是个恶党也没有关系,就用宋义之毒去攻项羽之毒。”怀王已经想好了主意。

宋义已经年过五十,在四处漂泊期间曾生过许多孩子,而且旧家族成员也很多。宋义为放羊的心抬轿子,使其成为楚王,又有了相当的权势,这一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各地同家族人的耳朵里,这些人便像一群苍蝇似的朝宋义扑来。

他们都是靠高攀上宋义才吃上一口饭的,但宋义对这帮人却很宽容。这片大地上有个习惯,如果一个人功成名就了,就要对所有不管有缘还是无缘的人都分上一杯羹,那么,宋义这样做就与其人格好坏毫无关系。宋家属于旧楚名门望族,仅与宋义具有血缘关系的一族人,加上女人孩子就超过了两千人,连奴婢都算在内的话,可以达到三千人,一下子就膨胀成了一个相当可观的大家庭。

在这一点上,宋义就不像有些人那样孤影清灯孑然一身,例如在项羽跟前的范增。他必须让这一大家人吃饱肚子。而且,这种情况竟提前出现了。楚今后明摆着还要经历无数次的战斗,然而宋义却因蚂蚁般聚拢来的这伙人而早早地形成了一个大家族,考虑问题时就不得不兼顾到让他们吃饱饭的问题。四处漂泊期间的宋义,看问题还是蛮准确的。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因为私情,这位仁兄开始有点头脑发昏了。

例如,这位仁兄要过度深入至“齐”地,肯定就有私情隐藏在其深层原因中。

所谓齐国,跟楚一样,并不是被公认的国。趁着秦帝国失控之机,早前为秦所灭掉的战国时期各封建诸侯王国,便首先刮起了一股复辟国名之风。流民之中有一些自称原属王族的人就打出了赵呀魏呀,或者楚一类的旗号,齐就是在此形势下出现的。

说到齐的情况,原本有一个身在狄(山东省境内)地的名叫田儋的人,趁着陈胜叛乱之机举兵起事,杀死狄县县令并自立旗号,自称为齐王。田儋一家本来长期被埋没在民间,但因其所称田氏本是早前亡齐王室的姓氏,所以声言“即使由我来当王,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便大举进入齐之故地,以武力将这里平定下来,一时间颇以声势浩大自豪。

秦章邯将军率领一支庞大的征战队伍,忽东忽西不停地机动转移,明显摆出要攻破这些自立旗号的诸侯小国的架势。他大举杀入魏的地盘,将私自称王的魏王咎围困在临济(河南省境内)城中,在此期间,魏曾哀嚎着向齐的田儋请求支援。田儋率大军前往救援,但却被章邯将军以“夜衔枚而进”的巧妙战法大败在临济城下,当场战死。

田儋死后,齐的内部便陷入一片无可救药的混乱之中。尽管同为田姓,但其下面分支很多,其中即有属于亡齐王室直系血统的人突然冒出来成为王,将那些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田姓族人统统提拔上来,有的当上宰相,有的则当了将军。如此一来,跟已战死的田儋同在前线的胞弟(田横等)和本家兄弟(田荣等)就都被排除在外。他们极为愤怒,便带领残兵败将投靠了楚的项梁。已故田儋族系的田氏人马得到项梁做后盾,当即将直系血统的齐王田假赶跑,拥立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被撵跑的旧齐王族系的田氏族人散落至四面八方,分别投靠各种势力,又各怀鬼胎,不时向齐发动攻击,有时还极尽欺诈谋略之能事,致使其内部纷争错综复杂,纷纷扰扰闹个不停。对齐人来说,秦帝国这个共同的敌人反倒从心目中淡薄下去了。

宋义这个人有一个令人讨嫌的地方,就是专门喜欢出谋划策。甚至在他所属的楚尚在同秦军作战,还未真正立国的眼下,他连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由将军掌权的齐国内部纷争也要插上一脚,还与内斗中的一派暗中勾结在一起。

就像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那样,齐的田氏有一支属于田王室,这支田氏也分成许多派系,形成为几个分支;还有已故田儋一系的田氏,也分为若干支派,彼此分分合合闹腾不休。宋义在远离定陶某处偶然碰到的那位齐的权势人物高陵君显,所代表的就是已故田儋一系中的一派。

定陶一战失败之后,宋义在将高陵君带到怀王手下,一路上两人多次留宿歇息,已变得十分亲密,高陵君最后竟忍不住提议说:“宋义君,我们干脆结拜为兄弟吧!”

就高陵君来讲,齐弱小得几乎难以自立,还有持续不断的内部纷争。倘若没有别国的支援,不要说整个齐国,面对镔他支派,就连他所代表的派系也很难得以自立。在这一点上,楚既有精兵,又有强将,也就是说具有军事上的优势。只要抓住宋义这位楚实权人物的心,就等于任何时候都可以得到援军。

可以说,在此关键吋刻,齐使者高陵君要想方设法把宋义抓到手里。

正是因为对其抱有很大的期望。说来这亦是性命攸关的大问题,不仅关系到他自身及其所代表的派系,还关系到整个齐国的生死存亡。宋义对此也十分清楚。

“只要用我的一根小手指头,就可以决定齐的命运。”

他甚至产生了这种想法。可惜的是,那些过度介人别国内部纷争的人,往往会受到直接影响,最终造成自己一方国破家亡,这种道理,宋义究竟了解几分呢?

“齐现在的情况是,仅是由谁担任宰相这件事,就很难办。”

高陵君在路途中说。由于家族派系太多,如果从其中一派选出宰相,反而会给内部纷争火上浇油。因此,还是干脆用别国人为好。

“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要不,索性就请大人的公子宋襄君来担任宰相,可不可以呢?”

#奇#高陵君终于下决心搬出了这个最为关键的话题。就高陵君而言,如果能让宋义的儿子当上齐国的宰相,一旦齐国遭遇危难之际,楚军必定会赶来帮忙。从齐国的立场来看,宋襄君刚好是一位类似于人质的合适人选,而从宋义的角度来讲,为使齐国永远依附在自己手下,则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书#不过,如果这项计划真正付诸实施,对于楚来说,宋义就等于成为齐#网#的奸细了。

“真没想到,竟还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呢!”

宋义所想的,并不是楚国的利益。假如真为楚国着想,这样做就再危险不过了。因为宋义就可以从整个大家族的利益出发,既能从楚得到食邑,又能从齐得到领地。为养活几千人的家族成员和奴婢,就等于让齐国分担了一半的负担,就宋义本身来讲,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不过,他口头上还得说:“不,不可以。襄只不过是个凡庸之人,实在难以担当宰相的重任。”就这样,按照中国历来流行的礼仪习俗,宋义连着推辞了好几次。事实上,宋襄的确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少年。殊不知,就高陵君而言,其实越是平庸之辈越好,因此便反反复复地请求,要宋义务必满足自己的愿望。

“哎呀,如何是好呢?”

宋义略歪着头做出思考的样子,但脸上却挂满了笑容。他笑的时候下嘴唇会撇向一边,流露出一种让人感到不符合其身份的卑劣劲头。宋义是想让高陵君再说一遍,才故意做出一副在歪头思考的样子。高陵君已察觉到这点,便进一步说道:“请襄公子担任,如果大人认为他过于年轻,大人作为父君,完全可以从遥远的楚地予以监护的。”

这只能说是在直截了当地劝人卖国了。这番话的意思是,仿佛要把齐作为楚的属国,牢牢地掌握在宋义的手掌心里一样,但就高陵君的立场来讲,他可能还有非同一般的想法,由此才把话展开讲到这种程度的。这番话可以理解为高陵君在出卖齐,但也可以理解为完全相反。

说句实在话,所谓齐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些正在齐故地闹内讧的将领,即使置之不理,它也会因内讧而自取灭亡。到了那种地步,受损失最大的将是宋义。不过宋义利欲熏心,竟毫无察觉。如果把儿子送到齐当宰相,再怎么讲是为了楚的利益,宋义的说辞也会被怀疑“恐怕还是为齐”,就不会有谁再认真听取他的意见,最终,他大概就会在楚走上没落之路吧!不过,宋义就这件事跟高陵君达成了一致。只能说他这是主动服了一剂毒药。

如果说宋义还有一点点值得同情的地方,那就是还不能说他在楚已确立了稳固的地位,为此就要做好两件事,即:必须维系住怀王的信任,同时为了自身利益,也必须出谋划策,以巩固怀王的王权。道理很简单,王权愈强大,宋义就愈可以躲在其背后,得到更多更大的权力。以上就是宋义所采取的行事方法,确实很符合他公卿出身的身份,而高陵君也充分理解宋义的这种处境。前面曾经提到过,高陵君在怀王面前不断推举宋义,说他完全有能力当个军事战略家,这样做也是有背景的,具体来讲,就像以上所说的那样,是两个人深思熟虑的结果。

宋义在随同怀王,从楚都盱台前往北方彭城的这段时间里,更获得了这位年轻国王的充分信任。

“到底还是出生在旧楚令尹之家的人,论到忠诚,与其他人就是不一样。除了这个人,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

怀王甚至在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对宋义私下里提出的一项方案深受感动,这项方案可以让齐隶属于自己,齐的兵力还可以随时用来加强楚的防卫。

“真正忠君的人,可能指的就是宋义这样的忠臣吧?”

怀王在想。他作为一国之君,只能以脆弱的方式君临于各路将领之上,原因即在于没有直接掌握军队。

“不久就能得到齐军的兵权,届时,他们就可以成为陛下直接统率的军队了。”

再没有比宋义讲的这句话更让怀王动心的了。怀王暗想,一旦将来项羽和刘邦的势力不断壮大,到时候自己作为王就可以亲率齐军去征讨,倘若真能有那么一天,或许就会成为对宋义的讽刺。

从前线撤回来的楚军,全部在彭城外围安营扎寨。

彭城自身要空出来留给怀王,距彭城最远的西边,刘邦军扎营在一个叫砀(安徽省砀山以南)的小城,还有一位叫吕臣的战将率领一支军队驻在彭城东边,而最大的一支——项羽军,则屯兵在彭城以北。从彭城的城头放眼向四处的旷野望去,遍地旌旗密布,五颜六色的旗帜宛如在装点大地一般,在秋日的阳光下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天际。

已是九月了。

以项羽为首的各路将领均以单骑前往南郊,迎接怀王的到来,在王抵达彭城南门的这段时间里,始终有出行仪仗在前后护卫。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早在儒家学说尚未普遍传播以前,就有一种很强的文化观念,称之为礼乐。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后来的历朝历代,还形成了一种普遍的风气,即对待王侯的礼仪尤为庄重,其程度是散居于中原内外的少数民族无法相比的。

然而,秦帝国的政治伦理却将从根本上来了个大转变,彻底摧毁了封建诸侯制,将在各地据有封土的王侯统统撵走,在郡设置郡守作为最高官吏以取代原来的王,在县一级则设县令,取代了原来的侯。这些地方官员与王侯不同,他们只能由朝廷直接任免。正因为如此,这项新制度就具有了一个优点,一旦有地方官员为非作歹,一道圣旨就可以将其就地免职。然而也带来了一个问题,跟对待过去的王侯不同,当地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尚不适应新制度,根本就不把这些地方官员放在眼里。

从彭城南门进来的怀王的仪仗行列,跟过去管理本地的县令的出行阵势简直有天壤之别,光是组成出行仪仗的马车就多得数不清,奏乐之声四起,时而笛声婉转悠扬,时而鼓乐齐鸣,铿铿锵锵,震耳欲聋。住在彭城里的老百姓看到如此长的车驾行列,听到如此热闹的华美乐章,不禁想道:“原来的世道又回来了!”

这并不等于欢迎王侯的世道,更不等于说有人留恋秦的世道。

秦的体制作为一种理想确实很出色,但要在这片大地上普遍推行,还需要再走过千年以上的历史才能成熟。更何况秦赋税之重,几乎达到关乎生存的程度,一般士人庶民根本无暇论及秦体制的是非善恶,其劳役之酷烈更是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就一般人的心理而言,还是以往的时代令人怀念,那时只要尊重王侯就能相安无事。从这种心绪来讲,怀王如此浩浩荡荡的车驾行列,肯定会在人们的心里唤起一种安全感。

“不错,当上王就是神气!”

刘邦尽管作为一员武将加入这个行列,但内心里却与彭城百姓有相同的感受。对于刘邦这号出生在杂草丛生的乡间小村落的人物来说,在早前那个时代,根本就没见过王的车驾,只是到秦代以后才见过始皇帝的仪仗行列。总而言之,眼前这种充满古典色彩的壮丽景象,实在是让人耳目一新。

而另一方面,同样挤在车驾行列中的项羽,却并不感到意外。

“怎么会落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步呢?”

项羽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本该是叔父项梁成为这种出行仪仗行列的主角的,反正不是当王就是当皇帝,然而却找出这么一个叫心的牧羊人来,硬给捧上去当了楚王。刚捧上去没几天,项梁自己没当成王,还作为一员大将战死在沙场上了。如果项梁能被尊奉为王,他死后,率领这列车驾进入彭城的人,肯定就应该是项梁的继承人我了。

“不管怎么说,王还是很气派的。”

项羽思绪万千,但并不像刘邦那样一副羡慕不已的傻样子。他知道做出这种气派的肯定是那个没落公卿出身的名叫宋义的家伙。宋义必定是找到一个熟悉亡楚礼宾仪式的老人,才排练出这套名堂的,因为只有宋义才有这类权限和能力。尽管项羽满腹怨气,但滑稽的是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最终还是要向威严的王躬身缩背,垂首听命。

“不是王神气,而是那套把戏让王看上去神气,连我都得弯下腰去。宋义只是躲在背后花言巧语哄骗我们而已。”

项羽也这样想过。在这支出行仪仗队列里,唯有平素被认为既粗暴又爱动肝火的项羽一个人,像哲人似的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头脑,其清醒程度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不过,对于曾跟项梁一起主导过这场乱局的他来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是理所当然的。

彭城这座小城以商业发达闻名于世,因此并没有我们现在所说的高楼大厦,比较醒目的建筑也只有过去县令的宅邸和县衙的厅堂官舍,并没有可供百官上朝参拜王的所谓朝堂。

“没有朝堂就无法朝见了。”

宋义一进入彭城就大声嚷嚷,甚至扬言要马上兴建一座临时的朝堂。

然而项羽却大吼了一声:“免了吧!”

项羽的话总是很简短,由于不能长篇大论阐明理由,常常容易引起误解,但这个人讲的话往往是正确的。现在正忙于打仗,自古以来王亲征时都是一身戎装,日常起居均在类似北狄所居住的帐篷里,商议军机大事也在其中进行。现在还不是朝臣身着朝服在朝堂进行朝拜的时候。宋义的图谋也早就被项羽看穿。宋义未必就是一个专门崇尚繁文缛节之徒,他故意倡导此道,无非是想卖力地尽量装点王的尊严,借此来居高临下地向这些流寇出身的将军们施加压力,进而抬高侍立在王身边的自己的权威。

“我的心思竟被他看穿啦!”

宋义这样想,但并未说出口。只听项羽又说道:“现在需要的不是朝见,而是商议军机大事。马上就请王御前开议吧!”

议事的会场被选在县的厅堂。并没有如后世所说的坐席和椅子之类的设备,偌大的房间里有块高起的地面,就在那上面铺了一层类似薄薄的席子的东西。宋义将房间从正中间分隔成两部分,其中一半坐着怀王。怀王身边只坐着自己。

另外一半地方,由那些有头有脸的各路将领挤坐在一起。席次由宋义决定。

项羽的席次确实被高看一眼,安排在最上席,但并未高出宋义。接下来是刘邦,再往下便按吕臣、黥布等顺序排列人座,范增也在项羽举荐下享受一员武将的待遇,坐在末席。

一伙人同时人座。不一会儿,怀王与宋义便出现在居上位的一间里,这时宋义手下那帮人便围着他们这伙人的座位,逐一教授顶礼膜拜的方法,对礼仪不规范的人粗声大气地训斥一通。大家都感到好像手脚全僵硬了似的,被训斥的人面红耳赤,内心发慌。出人意料的是,诸将之中只有项羽一举一动全都符合礼数。因为从项羽少年时代起,项梁就把这些礼仪规矩全都教给他了。刘邦的表现最差。本来就讨厌礼仪的这位老兄,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这大块头弯下去再直起来,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会议开始后,那套繁琐的礼仪让各位将领的心情很别扭,结果只有宋义一个人在侃侃而谈。

“项梁将军的楚军,定陶一战就溃不成军了!”

宋义一开口,仿佛在厉声训斥一般说了这么一句,因此诸将都愈发抬不起头来。项羽刚想骂上一句混账,宋义赶紧又说了一句:“至少章邯心里会有这个看法。”

宋义看到的情况应该说还是正确的。确实,秦章邯将军发现,定陶一战的结果对楚的打击极大,连项梁都被杀死,由此才有项羽、刘邦、吕臣等各路人马同时撤退,他断定楚军暂时不可能再重新崛起。在此期间,章邯成了天下最忙的人。他根本没工夫因这次胜利而沾沾自喜,马上又率麾下一支机动大军离开了定陶,一路飞驰北上,涉过济水,再往北渡过黄河,将巨鹿(河北省邢台西南)团团包围起来。巨鹿地处赵国。

在这个天下大乱的年代,历史上曾为诸侯王国的赵,也有张耳陈余等一帮战国时期残留下来的谋略之士,他们正在四处奔走,呼号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并企图寻找亡赵的王孙立为赵王。不过,虽然当初曾将都城设在信都(巨鹿附近),却因兵力太少,立即为秦军所攻占,遂由宰相张耳保护赵王弃都逃进巨鹿城内,将城门紧闭。秦章邯率领三十多万机动大军将其重重包围,目的即在于趁此机会将赵连根铲除,只待城内粮草断绝。

赵只能叫苦连天。

张耳等人赶紧向四面八方派出求援使者。燕也早已自立为国,还有齐,另外还有一个似乎叫楚的小国,这三国都分别有赵的使者急驰而至。这些使者到来的时候,正值怀王和宋义就要进入彭城之际,所以由宋义出面接见。

诸将则毫不知情。宋义手里掌握着这些最新形势的第一手情报,这在由他主导的军机会议上起了很大作用。

项羽并不了解这些内情,站出来第一个发言,他想提出的建议是:“应该如何重建楚军呢?”谁知却被宋义给阻止了。

“赵的巨鹿城已处于秦军包围之中。统领者是秦大将章邯。”

此话一出,宋义一下子就成了军机会议的中心。

“章邯何时开到巨鹿去的?”

连项羽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其他将领也大大骚动了一阵,与此同时,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章邯的机动大军在定陶击溃了项梁军,如果不是开往北方赵的巨鹿,而是正在进攻这座彭城,此刻在场的包括项羽刘邦在内的所有将领,性命还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呢!一种侥幸得救的心理,以及倘若赵的巨鹿城陷落,章邯机动大军必将前来进攻这座彭城的危机感,顿时使在座者的情绪一落千丈。

军机会议只好延长,中间曾多次休息。

诸位将领逢到休息时就是喝点热水,或到外面院子里去。院子里每棵树下都挤了一堆将领们的幕僚,每个将领都向自己那伙人介绍所议的内容,并征求如何处理等方面的意见。

因此会议曾中断过许多次。其间怀王作了重要讲话。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踏平关中。”

怀王先从这部分内容讲起。这纯属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地理意义上所讲的关中,具有灿烂的历史及政治文化方面的辉煌成果,还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响亮名声。倘若说到日本历史上与此相似的地理用语,恐怕相当于日本战国时代包括京都市区在内的山城盆地,或江户时代包括江户市区在内的关东平原,不过其规模自然有天壤之别。

一般所讲的关中,竟然大得超出入们的想象。

关中本是地理上的一种称呼,原义当然是指关口背后的一片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关口就是函谷关。

分布在关中四周的关口,在其他方向还有武关、散关、萧关等,不过,一般所说的关中都被理解为函谷关以西地区,完全可以称之为中国的大后方。从大陆东部进来,穿过函谷关即进入关中。这里是一个面积巨大的盆地,虽然地势比关东要高,但水利发达,有渭水滋润着两岸的黄土高坡,在当时农业产量就很高,即使锁闭函谷关,使整个盆地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也可以绰绰有余地养活数目庞大的人口。历史上,周就曾将都城设在关中。秦帝国也把京城设在这块土地上的咸阳,后来的汉也定都在这里,再往后,及至唐建都在长安,又迎来了关中的全盛时期。不过要顺便说一句,唐的长安时期与秦那个时候有所不同,关中的农业产量大幅下降,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运粮食进来。

诚如怀王所说,唯有踏平秦都咸阳所在的关中,起义抗秦的叛军才算达到最终目的。只要将关中攻陷,怀王就能继承秦的衣钵,建立新的王朝,当上皇帝。然而,此刻他却讲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他向在场的各路将领提出一项约定:“诸位将军可以大张旗鼓地竞争前进,与秦进行战斗。第一个进入关中者可当关中王。”

从关中在政治经济方面所具有的价值来看,也许可以说,只有这种竞争的胜利者当上的“关中王”,才处于离当上这片国土的主人最近的位置。至少这种想象会出现在所有野心家的脑海里。唯独怀王不考虑这一点而讲了上面那番话。就怀王来讲,他可能在想,摆在眼前的秦的军事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为使各路将领竭尽全力豁出性命,达到遥不可及的最终目的,最好还是先设定一项空头的奖赏放在那里。怀王看似聪明,实则很有点像黄口小儿。

最后一次休息的时候,怀王与宋义曾一度退到最里面去,起草了一道命令,让大家众说纷纭,充分发表意见,待诸将疲惫不堪之后,再抛开众人意见,突然下达命令。否则,王的权力与尊严就无法确立了。

命令的主要内容是,以楚军主力开赴北方赵的巨鹿,与各国援军协同行动,进攻章邯的主力部队。倘若不能在巨鹿战场上将章邯的主力部队全线歼灭,楚就肯定会被章邯灭掉,从这个意义上讲,巨鹿之战将决定楚的生死存亡。

宋义主动向怀王提出,希望由自己出任上将军,并当场获得批准。宋义的算盘是,凭借掌握楚军主力的有利地位,可以同时获得楚对齐等国的外交大权。可以说,除了这个小算盘之外,宋义的整个战略还是认真的。问题是把项羽摆在什么位置。宋义最后决定让他担任仅次于上将军的副将。

“可是,羽(项羽)会答应吗?”

怀王有点不放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楚军原来都是项梁一手建立的,无法想象其继任者项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外来的宋义的指挥。

“再给项羽授一个鲁公的称号吧?”

宋义说,打消了怀王的不安。给不受欢迎的人送一个封号,此乃贵族常用的手段。

宋义整个战略稳妥性表现在他首创了一支特别行动部队,这是一支水平参差不齐的小规模军队。前进路线确定至关中,令其以攻陷咸阳之势一路向西猛进。尚在北方巨鹿的章邯发现关中可能会因空虚而遭到攻击,秦王肯定会十分狼狈,极有可能分出他的半数兵力向这一方向支援,由此造成他的主力部队势力减弱,那样的话,巨鹿决战必定会大大有利于楚军。

当这项命令从宋义口中发布出来时,项羽极为震怒。

“当副将不满意吗?”

怀王慌忙说道,但项羽对怀王根本不屑一顾,只是紧紧盯着宋义的眼睛。那犹如喷出火苗般的视线从宋义的脸上移到颈部,令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虽然宋义比普通人个头要小,但颈部却像围着围巾一样显得很粗,软乎乎的,甚至让人有些恶心。宋义不由得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剑光闪闪的寒气。

“此乃御前。”宋义婉转地提醒项羽。

项羽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挥起拳头说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关中?”

在场的人都很意外,这时才明白项羽发火的原因。从一般常识来讲,分派到奔赴巨鹿的主力部队可以立下巨大的战功,而派去参加特别行动的部队,其战缋可能并不理想。虽说要直接攻打关中,但那只是迷惑章邯敌羊的一种口号,实际上只能算是一支诱饵部队,并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和作用。纵使项羽希望率先进入关中,也还是率主力部队实现的可能性最大。项羽却搞不懂这一点。

因关系到王的权威,怀王没有接受项羽的这条反对意见。再加上项羽以前曾有过几乎将襄城全城人都屠戮的记录,在场的各位将领都担心让项羽率领特别行动部队,说不定会重演当时的悲剧。倘若再出现上一次的悲剧,楚军必将失去民心,从而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诸将遂纷纷挺身而出,安慰项羽。

宋义不理睬项羽,接着宣读敕命,决定由刘邦担当特别行动部队的主将。

此时刘邦自有他的想法,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叹道:“又没被重用啊!”其他各位将领认为,特别行动部队的部署也只能安排到这种水平了。总而言之,所有将领都在安慰项羽,范增终于忍不住凑到项羽的身边,贴着耳朵悄声说道:“还不如索性就先这样。”因此,项羽也暂时压住怒火,服从安排。

楚军从彭城一带出发,已是旧历闰九月的上旬。先锋部队开始行动时,天还未亮,数万只火炬与天空中的群星交相辉映。

刘邦率领的特别行动部队,则是从彭城以西的砀悄无声息出发的,因此很多人并未见到其拔营出征的场面。

而另一方面,被怀王赐命为“卿子冠军”的宋义及项羽这边,阵容却极为壮观,连映红泗水平川的朝霞都给比得黯然失色了。所谓“卿子冠”本为楚语,指的是公子(贵族子弟)的意思。由出生于早前楚令尹之家的宋义率领这支大军,所以怀王特地赐予了这一称号,一路上利用密探,将这一称号和全军阵容大肆传播,让远在巨鹿的敌我双方均能听到。

这天早晨,秋露繁重,战车轮子辗着露水辘辘前行,随从的骑兵步兵都像从水里钻出来似的浑身湿透。宋义的车子行进在军中,周围被飘舞着旗帜的骑兵遮挡着,远远望去,就像飘忽着一条红彤彤的朝霞。

宋义的座车垂着浅蓝色的帷帐。这位老兄有点不善慎独,在帐中将戎装等全部脱掉,冠也没有戴,就跟普通庶民的装束一样。饭量也大,大到简直可怜。他膝上放着腌肉和肉干等食物,一路上吃得到处都是,苍蝇飞到嘴边也顾不上轰走。

“卿子冠大人的车上到处都是苍蝇。”范增的密探向他传来消息。

范增率领的队伍在最末尾。当这次正式组建卿子冠军时,由于战将不足,因此,这位本来应该留在项羽身边担任谋士的范增,便由怀王拜托——还不如说是宋义为了把范增和项羽分离开——担任末将,负责带领一支军队。

不过,范增并没有放下作为项羽谋士所该干的事情,仍旧一面指挥自己的部队,一面向各方派出密探搜集情报,以便为项羽出谋划策,顺便也在自己这边各个将领的周围安置了密探,特别是要了解宋义的动态。

“苍蝇?”

范增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旧历闰九月已是沿途老百姓家开始准备过冬的季节,苍蝇已经不多见了。

这么多的苍蝇竟会成群结队地叮宋义的车子,实属非同寻常。

“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过密探才知道,原来是宋义大吃大嚼弄脏了车子造成的。

“这才是卿子冠大人的本来面目嘛!”范增张开没有牙的口,大笑起来。

宋义的直属部队到达一个叫安阳的小城。

同名的小城别处也有,但用后来的地名讲,这里就是指山东省曹县附近,方位在东边。如果以彭城为基准,就在东北方向,距彭城大约只有五天的距离。城市规模不大,当然不是县城。宋义一到这座小城,就让麾下的大军安营扎寨,不知什么缘故,竟按兵不动了。

“到巨鹿还很遥远。刚离开彭城几天就让大军安营扎寨,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作为后续部队的项羽曾打发使者探问其中的理由,但宋义每次都宽宏大量地一笑,只是说:方案已有,不过在我胸中,交给我好了!便不再予以理会。就这样过了十天。

接着又一天天地过去。

范增增加了宋义身边的奸细。与对待敌人相比,还必须得搞到自己人的情报,这的确是这位善谋老将的悲哀。宋义就像商人自卖自夸一样,开口必大讲对楚如何如何地爱,激情满怀地讲述对怀王如何如何地忠诚,但总好像是为了掩饰其私心。他好像正为儿子宋襄上任的问题不断地往齐派出使者,齐那边也有使者频频来到这里。而安阳与齐距离最近。

“这可真是个大骗子!”

范增心里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他又不能把真相告诉项羽。项羽满脑子都是关中争霸的事,内心十分烦躁。一旦告诉他,就不知道会对宋义干出什么事来,弄不好,会造成楚军的崩溃。

士兵开始吃不饱了。

安阳这座小城既没有秦的粮仓,附近也没有什么村庄,兵士们成群结伙地出去找粮食,把所有村庄都找遍了。不过,很快这些也没有了,老百姓第一个挨饿,兵士们为弄到粮食也苦不堪言,尤为严重的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士兵们又开始为取暖发愁。安阳这一带本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低洼潮湿地区,树木也很少,士兵们只能砍下仅有的树木用来取火。很快,本来就没有几棵的树木也一棵不剩了。项羽一向偏爱自已的士兵,看到他们饥寒交迫,对宋义的不耐烦日甚一日。全军滞留在这里已经是第四十六天。项羽忍无可忍,终于到宋义的中军营帐,踢开门就闯了进去,当着那些家臣家将的面就大声斥责宋义。

“你想在安阳这种地方过冬吗?”项羽厉声吼道,又说,“为什么不想到巨鹿战场去?”

听完这句话,宋义蜡黄的脸上堆满笑容,以尊称叫了一声项羽:“鲁公啊!”

随即问了一句:“知道牛虻吗?”

接下来,他又对项羽说:公言宜早日去巨鹿击溃章邯大军,但章邯却犹如一只牛虻,如果只用手去击,是无法连钻到牛毛下面的虱子臭虫一起杀死的。如今章邯正在攻打赵的巨鹿城,纵使获胜,秦军也会极为疲惫,我等应待秦军疲惫之时予以攻击,此刻不宜操之过急。若论披坚执锐征战沙场,我宋义肯定不如公,但若如此这般运筹策于中军帐内,公就不如我宋义了。

项羽这下理屈词穷了,正因为如此,内心的火气便喷涌而出,大声嚷了一句:“士兵都在挨饿!”

他甚至还说道:尽管如此,卿子冠大人却日夜摆酒设宴,款待齐的使者,难道就不把士兵的疾苦放在心上吗?

“鲁公哟!”宋义仍面带微笑说道,“王将外交事务委托给了我,而不是鲁公吧?接待齐的使者,正是为了楚国的利益。确实不错,一部分士兵或许会因又冷又饿而怨天尤人,这都源自他们对楚国爱之不深。鲁公应适当对士兵予以惩戒嘛!”

说完就把项羽撇在一边了。

第二天,宋义带着盛大的队列到城外去了。这件事传到了驻扎在城外的各地将领们的耳朵里。

范增吃了一惊,暗想:“出什么事了吗?”

经打探才知道,似乎是宋义为儿子宋襄当齐宰相一事,已经交涉成功,出城是要到无盐去给齐使者和宋襄送行的。接着又有一名探报回来报告说,宋义正在无盐举行盛大的送别宴会。

“算个什么东西嘛!”

范增心里骂了一句。

其时正值秋雨连绵。这一天雨下得更大。寒气逼人,楚军的士气极为消沉,再这样长期停滞不前,楚军简直就要像被雨淋透的黄土一般彻底崩溃了。范增终于下决心赶到项羽跟前,将情况据实以告。

“宋义私自与齐进行外交活动,屯兵不动的原因正在于此。”

项羽木然地停了一会儿。他对宋义口里吐出来的如何如何忠心爱国的骗人言辞,也早就听得烦透了,只是还有所顾忌,没有公开表现出对宋义的不满而已。

“全都是私事吗?”

项羽为压抑满腔怒火,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边吐边自言自语:宋义徇私,只顾徇私了!宋义以往的言行全都是为私的吧?项羽又仰起脖子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墙上贴着帛书,上面写的是宋义中军帐发出的军令状。昨天项羽才去中军帐找宋义讨要说法,今天就在全军贴上这条军令,由此看来,宋义肯定是冲着项羽才写出这么个东西来的。上面的文字,依据《史记·项羽本纪》的记载是这样的: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疆不可使者,皆斩之。

项羽也明知道这是在讲自己。

被如此暗讽仍能保持沉默,可见这位大汉的忍耐力实属罕见。也许可以说,这正是项羽对宋义出身门第有所顾忌的反映,同时也可以看到,面对一直以来俨然以国家栋梁之材自居的宋义的那套把戏,他已忍气呑声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宋义头天晚上即已返回安阳。

项羽的行动如短剑般迅猛快捷。

项羽准确得知宋义已返回大营的消息,当天夜里就单骑急驰离开自己的军营,天色未明即抵至城门,怒吼着让门卫将城门打开,飞速穿过街道,来到宋义下榻之处。

“有紧急情况,必须当面参见上将军。”

说完,他推开卫士就冲进寝帐,将帷帐撩开。寝床里,宋义那木臼似的脑袋动了一下,抬起肥胖的上半身,懵懵征怔地望着项羽。

“怎么,是鲁公吗?”

宋义话音刚落,项羽手中的刀就重重地落到了他的头上。宋义木臼一样的圆脑袋被砍了下来,周围溅满了鲜红的血迹。

随后,项羽和范增的士兵都赶了过来,将安阳的大本营稳稳地控制在自己手里。项羽把全军各路将领召集到宋义的住处,当场宣布说:“宋义与齐串通,将楚据为已有。王已知情,下密诏给羽本人。据此已将其诛杀。”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尸体,说:“有异议吗?”诸将皆慑服跪拜,其中有人声音颤抖地说:起初立楚王的就是项将军一家,如今有人谋反,该当诛杀。将军之正确无人怀疑。

“所言甚是。”项羽点点头,说道,“早前举兵江南吴中,渡长江涉淮水之时,哪里有宋义这等骗人之辈!皆为兴楚而集结之决死之士。”说完竟泪如泉涌。

在场的人看到项羽流泪,心中都很感动,一齐脱掉右肩冲着项羽发誓,高呼:“大楚!”

项羽不失时机,立即派出一支骑兵部队朝齐飞驰而去。

如果不赶紧将宋义儿子宋襄杀掉,说不定宋襄就会动员齐讨伐楚。在宋襄到达齐国界一带时,骑兵部队追上去,将宋襄及其家族属下人等全部斩尽杀绝。

紧接着,项羽也向怀王派出使者。接到报告,怀王吓得几乎仰倒在地,而且内心十分恐惧。由于实在是太恐惧了,他赶紧抢在使者提出要求之前,恭恭敬敬地念出项羽的名字,敕命其担任上将军。

项羽又重新掌管了本该由他掌管的整个楚军。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权力斗争。

一朝大权在手,项羽即刻下令全军火速前进,要在北方的巨鹿与秦章邯的三十余万大军展开一场决战。而此时项羽的兵力才只有七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