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巨鹿之战

冬天已经来临。

项羽及其所率大军,在枯木突兀的黄土地上一路向北出征。愈走天气愈寒冷,天空则愈来愈湛蓝。项羽此前尚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这个人缺点很多,但他仍是一块刚出土未经雕琢的璞玉,其可贵之处就正在于此。”

谋将范增老人等人心里都有这个看法。范增按先前的编制当了一支军队的主将,但自从项羽杀死上将军宋义,自己担任上将军并成了楚出征大军的主帅之后,他便主动辞去将任,又像原来那样回到项羽的帐前,成为其智囊。

中原正呈现出热闹非凡的局面。

早先战国时期的旧诸侯国都纷纷恢复旧名,开始割据。实际上就是一些类似流浪汉的人将血统可疑的人拥立为王,再自封为侯;或者是废掉已立的王再换上另外一个人,有时还自己当上王等等。

范增尽管年事已高,但在行军途中仍然坚持骑马。有时还会喊上几声:“马儿呀,马儿!”

他怜恤地催促马儿快快前行。这些地方都充分表现出范增的慈悲心肠。

“啊,好没意思呀!”

有时,他也会自言自浯地大声来上这么一句。什么没意思呢?是说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个所谓的王国没意思吗?

“王哟,王!”

有时他还会冷不丁地自己喊上两声。这个时候的王显然不是指怀王,很可能是指突然一步登天当上王的那些人。

“吾非为汝等得以成王,而于马上为风吹雨打。”

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位老庄之徒。

“吾憎秦。”

刚说出这三个字,他马上又说:“秦自作自受也!”

他所说的意思是,所谓法家帝国本是由人刻意制造出来的。他只是在诅咒用人自己造出来的法网,将几千万人民像捆住小鸟翅膀似的紧紧束缚这一事实。

“将其溃之,我事乃成。”

意思是说,至于击溃之后要建什么样的国,已不关我范增的事。然而应该达到的目标是:渔夫可归于沼泽,农夫得憩其田圃,商人使之居于市,役人收刑罚之具于仓而为守民。

他还曾在马上哼唱般地诵出《老子》中的一段文字:盈而持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室,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范增虽全力热衷于打倒秦朝,但从本质上讲,他肯定还是一个以退隐山林和无私无欲为理想的、性情开朗的虚无主义者。

他不像宋义之类老于世故的人,对项羽的行事还是很满意的。

项羽根本没有当王或宰相的念头,其身份只是楚怀王指挥下的一员大将,从早到晚一心想的就是征战沙场,攻城略地。范增把这位项羽看成一块尚未经过雕琬的璞玉,甚至感到这位跟自己孙子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十分可爱。

“项羽还年轻无知。”

范增从年轻时就开始周游天下,对各诸侯王国的政治形势和动向一直非常关心,有时会产生一种忍俊不禁的心理。

“究竟项羽是天真幼稚,还是生来就对这些事情不关心呢?”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历经春秋战国的动荡时期,培育出了一大批所谓贤者策士之类有才能的情报通和游说家。以往战国时期就有一批野心勃勃之士,曾遍访各国实权人物,在国与国之间就彼此的关系进行游说,或者搞到一方的情报,再投奔到另一个实权者的手下将其出卖。与其说这是生存之道,还不如说是一种才能,此类莫名其妙的人终生追求的目标当中包含有这种才能,他们最喜欢以此表现自己,有时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终日沉湎其中,由此形成了一种可称之为贤者策士的文化。

也许可以说,范增就是一个沉湎于这种才干之中的人。

范增的前半生属于战国时代,后半生则作为亡国之民,在秦的统治下四处碰壁。至陈胜揭竿而起引发全面动乱之时,他已年届七十,本来应该在故乡的安乐窝里耕种微薄的土地,过着隐居的生活,但还是跑到项梁跟前出谋划策,因获得信赖而最终当上项梁的谋士。可以说,范增就是由于自身才能的剌激,才走上这条路的。

从范增的角度来看,有些事甚是不解,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政治谋略才是最有趣味的,然而项羽对这种事却很少关心,难道他是被打仗的嗜好给迷住了吗?不过,项羽尚处在璞玉状态,自己还不能满足,不管怎么说,既然项羽正在走上北方的主战场,在说明战争状况时,自己还必须提前讲一些与战争紧密相关的政治形势。”

在北上的军旅途中,就像当年项梁既当叔父又兼家庭教师一样,范增就以这样的身份,将北方魏的各种情况先作了介绍。

“这里有叫张耳、陈余的两个人呢!”

这次北上行军刚开始时,范增在营帐里就说起过这两个人物。

“是坏家伙吗?”

每次听见人名时,项羽首先都要问是好人还是坏人,范增很难一下子说清楚。

张耳、陈余同为生活在战国末期的策士。魏的遗民们曾将他们二人称为贤者,有一点不会错,那就是秦帝国成立之前,二人就已经在魏很有名气了。二人的共同之处是均出生在大梁,属于同一个乡里,年轻时都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有丰富的从事各种活动的资金来源。待到后来,当秦的始皇帝灭掉魏时,知道此二人在魏人中影响很大,便在各地发出告示,公布悬赏金额是:“捉住张耳者千金,捉住陈余者五百金”。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二人之间并非一般的朋友关系,而是生死与共的刎颈之交,在秦强盛时期,二人不断改换姓名逃亡的时候,也总是在一起行动。

借着此次天下大乱,二人又大肆活动起来,很早就投奔到首先叛乱的陈王(陈胜)手下,并在那里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官职,即在派出去打仗的将军手下当左右校尉。不久陈王的主力军大败,二人当即鼓动顶头上司的将军向旧赵之地进军,并拥立将军为赵王。由于建议立王有功,二人自然都飞黄腾达。张耳当上右丞相,陈余则担任大将军。可以说,在纷繁动荡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正是瞬间冒出来的一伙伙短命王国的典型。

在此期间,由于他们所拥立的赵王被一名里通秦国的将军所杀,张耳陈余又找出一个具有早前战国时代赵王室血统的人,将其抬出来重新立为赵王。

“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嘛!”

项羽听着介绍,脸色逐渐变得阴沉起来,连讲话的范增都感到有些畏惧。按项羽生就的脾气,仅凭这种啰里啰唆的话,就足以让他感到不痛快“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里,肯定有骗人或虚张声势的地方。”就是说,事情本身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情况也未必全都如此。”范增又补充了一句。

范增说,虽说有两个稀世罕见的策士在给硬造出来的赵王抬轿子,但集结在其手下的赵兵却是货真价实的。赵兵的士气十分高涨,目标就是打倒秦,再次振兴共同的故国赵,他们的战斗意志可决不逊于项将军所率领的楚军。

然而遗憾的是,赵这个国家正因上面提到的内部纷争而一天比一天衰弱。看准这个时机,秦大军统帅章邯将军当即开始行动。章邯已经在定陶将项梁的楚军消灭,并杀死了项梁。彻底打败项梁之后,章邯所得到的感受是:“楚已被粉碎到如此地步,东山再起已经不大可能了。”这便成了其决定下一步方针的依据,即全力北上,将日渐衰弱的赵彻底击个粉碎。

战国时期,赵国国都在邯郸(河北省南部)。

这座城市的名字对日本人来说十分熟悉,因为这里就是“邯郸一梦”故事发生的地点。传说有一位叫卢生的书生,一名老道士交给他一个青瓷枕头,他便枕在上面睡了一觉。在梦中,卢生娶了一名漂亮的女子,还中了进士,很快就加官晋爵,在家中连续生得五子,在朝廷则当上皇帝的大臣,最终有十几个孙儿绕膝,高龄八十方人土为安。卢生打了一个大哈欠睁开双眼,往旁边锅里一瞧,老道十煮的一锅可称为黄粱的小米饭还没有熟。“哎呀,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啊!”卢生吃了一惊,竟在打个盹的工夫里度过了一生。不过,这段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唐开元七年,距项羽北上这一年(公元前207年),大约要往后再推九百年。

上面这段邯郸故事里出现的事物,在项羽那个时代大多尚未出现。青瓷工艺到唐代才完全成熟,在项羽时代则根本不存在。录用官吏的科举考试也是从隋朝才开始的。隋以后所谓的书生,一般指的就是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或者是落榜的人。经过这样纲纪严明的朝代,再回顾历史,项羽那个时代的书生确实是够丰富多彩的:有奔走四方的策士,有为征战沙场的将军书写军令状的校尉,还有像老范增这样的谋士。

总之,上面故事里的人也好,物也好,很多在项羽时代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让大地和世人闹腾不休的某些事件。

还有一个事实是项羽时代早就存在的,那就是作为商业都市的邯郸的邯郸作为连接远在西方根据地的关中与华北平原的交通枢纽,自古代起就已经是一座都市。进入战国时期以后,赵又将国都定在这里。据说从战国时期的某个时候开始,人数就已经达到二十万,从当时全世界的城市水准来看,也可以算做一座大都市了。

张耳陈余转瞬间硬造出来的赵国,也把这里作为都城。

秦章邯将军对赵的进攻,是作好各个阶段的准备,以坚实可靠的方法进行的。进攻目标首先指向邯郸。章邯集中了难以置信的兵力,对这座城池实施轮番进攻,最终将其彻底击溃,整座城宛如被夷为平地。

这个时期,无数冒出来参与反叛的王侯或将相之中,真正获得名将声誉的人还没有出现。项羽此时还躲在叔父项梁声望的背后,其本领尚不为世人所知。而正向关中挺进的刘邦属下的各路将领,也都是在后来方以丰富多彩的形式崭露头角,并在中国的历史上创出辉煌业缋的,不过当时还都是尚未正式踏上历史舞台的乡间小吏而已。

从这一点来讲,秦章邯则已显露出惊人的胆略和才干。虽然后来因起义军占据历史的正统地位,章邯的存在几乎不为人们所瞩目,但不管怎么说,他所率领的四处征讨的大军,毕竟在叛乱的火海之中将敌人各个击破,同时又极为出色地保持了对整个军队的驾驭能力,必须承认章邯不仅颇具才能,而且他在指挥千军万马时,具有相当了不起的人格魅力。

他指挥的特点在于充分发挥灵活性与机动性,一旦选准所要攻击的点,作出决策,便集中大规模兵力向其发动全面进攻。还有,他善于把工兵的作用充分运用到主战场上。

他在思考有关邯郸的情况。他的看法是:“城郭本身就是敌人。”

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其根据并不单纯。

就中小城郭来说,正如在当前大反叛时代从诸多城郭所见到的那样,城里的人会杀死郡守或县令,推举出一名冠有上个时代名称的首领,凝聚在该城的乡土观念之下,守住自己的城池不被秦攻破。

邯郸作为一座商业性的大都市,在守城过程中,所釆用的做法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是一般的中小城郭,其本身即可以成为附近一带乡土观念的象征,保卫该座城就会激起高昂的乡土意识。但邯郸的情况却大不相同。邯郸尽管以前曾是赵的国都,但其地位远远不止于此,它在中原地区还具有重要的流通作用。从赵以外的各种地方,都会有商人或手艺人加人到这里的流通机制中来,从而使邯郸具有了一种向各诸侯国开放的特性。因此,若只打着充满村野气息、极为单纯的乡土意识的旗号,人们就不会欢呼雀跃,人心就根本无法凝聚起来。

然而张耳陈余却自有办法,他们将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捧为赵王,硬拼凑出一支出行时的仪仗行列,与军队一起进入这座城郭,同时宣布:“从现在起,邯郸即是赵的都城!”

并将整座城严格管制起来。商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因为战乱会使这里失去流通作用,仓库会受到士兵的袭击,所以事态的发展并不受欢迎,更何况一旦宣布邯郸为赵都,就会成为秦攻击的目标,蒙受更为惨痛的战祸。

尽管如此,对于那些居住在邯郸的、具有强烈赵人意识的人们来说,这可能会使他们极度兴奋,就像让他们喝了酒劲很大的烧酒,一个个变得酩酊大醉一般。然而,不管张耳也好,陈余也好,都不是赵人。

“那家伙不是魏人(大梁曾是魏的国都)吗?外来的人随便立个赵王,再借此把赵据为己有,这恐怕就是他们的狼子野心吧!”城里所有人都暗自抱有这个想法。

“邯郸人都害怕张耳陈余的军队,只是表面服从罢了。”章邯则有自己的看法。

话虽这样说,邯郸作为都市,毕竟具有令人生畏的天然防御能力,可以说是一座极难攻陷的城池。又高又厚的城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这座城市,再软弱无能的士兵固守在这里,也能将城外的大军抵挡上几个月。对于以机动能力为唯一制胜方法的章邯来说,若大军被死死地钉在邯郸,那就无异于在战场上自取灭亡了。

关于邯郸这座城巿,章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即使张耳陈余的军队被赶出去,因其处于十分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也会有人再次进入城内,充分利用这里的城郭条件,显示其强大的军事威力。

章邯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将邯郸重重包围,并为此出动了远远超出所需数量的大军,只在一个地方开了个口子。

这个时候陈余还在其他地方。只有张耳侍奉赵王,握有一支守备部队待在邯郸城内。

张耳也好,陈余也好,不管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曾经在战国末期当过说客,现在仍未摆脱说客的限制,都很缺乏战场上的经验。当他们重新确定出历史上赵国的版图时,也不是靠武力,而主要是靠政治谋略和口舌之功,因此,他们颇为自鸣得意地说:“不战而获旧赵之三十余城邑。”

张耳望着秦铺天盖地的黑色旌旗,首先考虑到的是打仗毫无意义,他首先说服自己,再费尽唇舌地说服他人,拥着赵王向北望风而逃。这种结果早已在章邯的算计之中。

“他们大概是要逃进北方的巨鹿。”

章邯作出预言,立即分三批向北派出大规模作战部队。这批北上军队的第一支部队叫上军,率领上军的上将军就是以智勇双全闻名的王离,其次是由以勇猛著称的苏角率领的中军,再次便是由秦尚为诸侯国时遗留下来的老将涉间率领的殿军。

章邯特地将主力部队留在身边,驻扎在城内,并让邯郸二十几万居民全数搬迁到一个叫河内的地方。

“不杀。”他要秦兵彻底执行这条命令,消除市民对这方面的不安,差不多只用两天时间就把邯郸变成一座空城,又用士兵加上征集来的民工共几万名劳力,把所有城墙悉数毁掉。

他终于将邯郸彻底铲平了。

可以说,章邯的做法确实是够彻底的。

顺便说一句,现在的邯郸已是一座有近四十万人口的城市,但其重建的时间却要从汉朝时算起。赵那个时代的邯郸位于现在邯郸城以南四公里的地方,地名叫做“赵王城”。现在仍然保留着当年那一大片土城遗址,只是章邯毁掉的许多地方已经变成了荒野。

巨鹿这座城市,在邯郸东北大约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可算是处在华北平原最中心的位置。

巨鹿附近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肥沃之地。巨鹿城作为农产品的集散地,或者说作为一处官府所在地,一直以来就很繁荣。秦帝国建立后,又将管理大片地区的“郡”官衙设在这里,巨鹿便成为附近一带越来越重要的城可以说是一个大都市。

赵王和张耳逃到这里不久,章邯手下的上将军王离等就追上来,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

张耳只好紧闭城门。

“巨鹿兵多粮足,不会被攻陷的。”

张耳安慰赵王,又向四面八方急速派出密使请求支援。对各路反叛势力做这种求援的工作,本来就是身为策士的张耳的拿手好戏。有关这一历史时期各地的反叛势力,《史记》里有过简洁的表述。

相立为侯王,合从乡西,名为伐秦,不胜数。

首先指出胡乱拥立的侯王多得数不胜数,其次指他们彼此之间合从(即合纵,指建立同盟),最后讲他们都口口声声高喊“伐秦”。

最后一句话里很可能包含着作者对事态的一种讽刺。在诸多胡乱自立的侯王当中,有很多人都是在秦势力鞭长莫及之处,为贪图一时的痛快和欲望而当上侯王的,各种反叛势力所共同标榜的“伐秦”,实际上已只是一块招牌,说穿了,统统都是在牟取私利而已。

所谓合纵,在当时已是一个为人们经常使用的十分熟悉的用语。到了战国的后半期,只有处在边境地带的秦强独大。中原六国(韩、魏、赵、燕、楚、齐)便结成了攻守同盟,六国的地理位置是由北向南纵向连接在一起的。合纵指的就是这六国的纵向联合。尽管这是一个大的历史时代背景下的外交用语,但在秦末那个年代,诸多势力还都处在一伙伙流寇自成一体的阶段,彼此之间竟然能够频繁使用这一用语,则正是秦军与六国各军事派别之间对抗局面的真实写照。

“出于合纵的缘由,各地的王侯肯定会派兵来的。”张耳安慰赵王说。在张耳看来,这才是正中要害。只要其他各诸侯国能踊跃派兵到巨鹿平原,与秦之间最后的一场大决战就将在这里发生。“我们这些人就等于成了捕获强秦的活诱饵。”张耳说。确实,张耳等人所在的赵只是一个弱国而已。然而巨鹿城有一项很有利的条件:储有足够吃上几个月的粮食。只要坚守住城门,就始终会是秦军垂涎的目标。张耳的惴惴不安与偷偷高兴的心理,就正是建立在不用自己精心策划,即可成为吸引秦大军的诱饵这一点上。秦章邯喜欢集中大规模兵力作战的方式,很可能会将全部兵力都投入到巨鹿平原来。秦就会将其在大本营关中盆地的补充兵员全部出动,章邯这支庞大的征战队伍就变成了秦的全部武力。倘若在这里将章邯军彻底击溃,不消攻人秦都咸阳,秦帝国就会彻底垮掉。

“这就是我们心甘情愿充当倒秦诱饵的原因。”张耳仍在对赵王做说服工作。

“由此一战,巨鹿的名字很可能会流传到遥远的后世呢!”张耳还补充上这么一句。只是要想成为诱饵,必得有援军到来方能成立,否则便只能算做一座孤城。

张耳外交本领很高。当他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之际,即已作好了预案,特别向各方势力阐述了巨鹿之战的重大意义。就是说,如果巨鹿被灭掉,楚、魏、齐都只能危如累卵般,落个被各个击破的下场,因此对各国而言,这也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诸如此类对各种势力既劝说又恫吓的言辞自然也不会忘记。具有外交本领的张耳的确是忙得团团转。

秦的章邯将军对这场巨鹿之战的意义,也与张耳有相同的感受。只不过站在章邯的立场,他所作的解释却与张耳所设想的刚好相反。那就是以巨鹿作为诱饵,把全部反叛军都集中到这座城外来,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一举将其彻底击溃。秦的祸患由此一战即可彻底根除,二世皇帝以后肯定可以尽享升平之乐了。

“此次巨鹿之战将会成为秦的最后一战。”章邯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当完成对巨鹿城的包围时,章邯亲率主力大军到达战场,将大本营设在巨鹿以南一个叫棘原的小城(河北省平乡县附近),对前线实施督导和鼓励。

“要从长计议。”

章邯对王离等人嘱咐道,“要让巨鹿吃不上粮食。”秦军本身也有弱点,就是无法从关中补充更多的新兵。章邯为此很担心士兵受到损伤。

“必须注意士兵的生命安全!”

他命令王离等在巨鹿城周围临时修筑了许多坚固的小城堡,夜间让士兵们都进驻到这些小城堡里面。

此外还开始了一项大工程,就是建造甬道。

所谓甬,本是指可装十斗粮食的那种大斗。甬道就是像斗那样在道路两边加上围板。

章邯命令在道路两侧建起又长又高的瓦顶板心泥墙,来保护行进中的士兵免受敌人的袭击。这种甬道的发起人从记载上看是始皇帝。他把关中的重要道路都改修成这种甬道,作为皇帝的专用道。理由是为了捍卫皇帝的尊严,不准平民百姓看到皇帝,例如当他要从帝都咸阳前往骊山行幸时,何时前往何时返回都不得让人看见,甬道就是为此而修建的。不过章邯却拿来用到了军事上。

这个情报,范增在行军途中就得到了。“章邯这人,可比传说中的厉害多了!”范增心中想道。自然,人们也可能想到,章邯要着手修建这种大得出奇的、专为打仗用的土木工程,很可能是在极不自觉的情况下受到始皇帝的影响,而这位始皇帝本该被称为史上绝无仅有的工程狂。总而言之,他是希望能借助这种类似将大地都变成城堡的甬道,来保证输送兵员的安全,也期望能大大提高后勤补给方面的安全。章邯指挥作战的特点,是极其重视后勤补给线的建立及持久的安全,因此,犹如血管般通向前线各临时城堡的长长的甬道,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张耳紧急发出的檄文,确确实实激起了各方的反应。

甚至连代都有了反应。代是北方的一个小国,早在战国时期曾是毗邻赵的一个诸侯国,赵襄王时被吞并而不复存在。在当时那种动荡时期,代也自立为国了。当然,代的自立完全是由张耳一手策划的,他让自己的儿子张敖带上军队驻扎在代,借煽动当地本土意识来召募兵员,让其撑起一国。当由张敖率领一万多名士兵从代国赶到巨鹿时,巨鹿城内处于消沉状态的士气犹如死灰复燃一般,立时重新旺盛起来。张耳自然很高兴,又马上命人写出檄文,向四面八方急速派出使者。檄文上面写的意思是:“连代这样的最尔小国都赶到巨鹿来救援了。”

可是,巨鹿城周围已被秦军层层围住,代军无法靠近,根本谈不上人城,只能在秦军背后徘徊不前,最终只得在秦军兵力达不到的要害之地修筑营垒,钻进去守候。因为从营垒一出来就会遭到秦军的攻击,这情形就像海螺缩进壳里一样,等待涨潮时候的到来。然而,究竟有没有涨潮的那一天,谁都无法保证。

凭借张耳的外交手腕,援军接连不断地赶来了。

有北方燕的军队,也有齐的军队。然而,秦军把巨鹿重重包围,仿佛要把整个巨鹿平原变成城堡对城堡之战,面对这种大规模围攻,所有前来增援的军队都很吃惊,都学着代的样子,在各处筑起简易的营垒,以等待有利时机的到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出兵都是出于情义,所以都极力避免伤亡。而且巨鹿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如何成功地逃离战场,才是他们反复下功夫的重点,说起来,他们就是日复一日地成了战争的旁观“援军不像援军,简直就像专门为逃跑才到巨鹿来的嘛!”城内的张耳懊恼不已。

他是一名外交家,不是一员武将。要摆脱这种险恶的胶着状态,除了发动猛烈的武力攻势外,再没有别的好办法了,但眼下却是一筹莫展。

“巨鹿肯定会陷落的。”

这种看法不仅作为敌方的章邯有,前来救援自己的友军方面甚至更为强烈,其例证就表现在张耳的好朋友陈余身上。

陈余并不在巨鹿城内。

他组织了一支军队,与一个叫李良的原赵国的将军进行交战,将李良打败后,却又将其放跑了。李良曾与秦暗中勾结,弑杀了前赵王。由于这些情况,从赵军还在邯郸城内那个阶段开始,他就与张耳分开行动了。当赵王和张耳逃进巨鹿城内时,他还在其他地方。

当巨鹿城告急之时,陈余正在北方一个叫常山(河北省境内)的地方养精蓄锐,并在当地得到几万名新兵。张耳派来求援的密使曾多次来到陈余所在的常山小城。他每次都答应马上行动,并让向张耳大人问好,但就是迟迟不肯动身。

权力有时会令人鬼迷心窍。此时的陈余就处于这种状况。

“赵王和张耳早晚要死在巨鹿。”

这种蛊惑人心的嘀咕,是不是已经迷住陈余的心窍,实在是令人怀疑。赶到巨鹿战场周边来支援的代、燕以及齐国带兵的将领,也都愤愤不平地说:“最关键的赵的大军不来,为什么偏要我们拼死命地前来救援呢?”

陈余便成了众人怀疑的焦点,毕竟经受不住一催再催,好不容易才开始有所动作,只往南前进了一点点。然而来到巨鹿以北要害之地后,他却又按兵不动了。

说到张耳和陈余,以前在赵和魏的地盘上时,这两个人总是被相提并论,两人的交情已到了传奇化的程度。即使在强秦悬赏隐姓埋名逃亡的二人的项上人头时,也照样流传着各式各样脍炙人口的佳话。二人本来是一对结拜兄弟,但因年龄相差较大,张耳居于上位,陈余便像对父亲一样来对待张耳,张耳则给予陈余超乎父亲般的关爱,二人之间结成的就是这种世上罕见的、生死与共的情义。

不过,现在义父当了右丞相,义子则当上大将军。他们的远大抱负算是实现了一半。可是,他们的初衷是否就是这种世俗所谓的荣华富贵呢?

“打倒秦王朝!”

这一目标在当时有些不够现实,从这一意义上讲,甚至很有些形而上的色彩,但却使处于贫寒之中的二人奋发向上,热血沸腾,结为刎颈之交。不过,倘若透过表面现象来看实质,恐怕还应当说,是他们当时尚未能享受到荣华富贵,产生了怀才不遇的心理,才使二人建立起火热的友谊,或者说使之诅咒秦而怜悯天下苍生。一旦担任赵的要职,他们立即就现原形一般露出了本来面目。这种为人处事的善变作风,在张耳身上尚不甚明显,而在陈余身上则几乎是展露无遗。

“为何不由我自己来当赵王呢?”

一种新念头死死地缠住陈余,使他的想法和行动都开始变得怪异。现在的这个赵王,只不过是二人从路边随便捡来一个人,给他戴上王冠而已,事成之后要么将其赶走,要么将其杀掉,反正必将是二者取其一。接下来的候补者就只有他们二人了。张耳本来就年长,陈余很久以来一直以父亲之礼来对待他,自然张耳顺势就可以当上赵王。而权力欲就像一把魔术钳子,死死地钳住了陈余的脑袋,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这件事。不过,事态的急剧变化,却也在陈余面前展开了一幅最具魅力的远景,眼看着成为自己泮脚石的赵王和张耳都被扔进一只锅里,也就是说,秦大将章邯已将巨鹿城外的大地当成一只大锅,正在用熊熊烈火将他们煮死。

就陈余来讲,只消偷偷躲在一旁,笑着坐山观虎斗,即可万事大吉。

城中粮食开始告罄,士兵和老百姓甚至连站起来走路都很困难了。身陷如此困境,张耳已对陈余怒不可遏。他特地挑选自已的亲戚张黡和陈余的亲戚陈泽作为最后一次前去催促的使者,趁深更半夜将城门打开一条小缝,让他们俩往北急驰而去。这二人化装突破秦军重围,一路快马加鞭,抵达陈余营垒。

“右丞相(张耳)说,什么叫刎颈之交,不就是生死与共吗?如今吾之死正濒于旦夕之间,尽管如此,公仍屯军北郊而旁观,岂非无信而太甚吗?”

陈余对此自有一番理论。他说:秦军共有三十余万,其中二十余万布阵在巨鹿大地之上。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我的士兵只有两万,若现在就行动,无异于往饿虎口里送肉,只能白白葬送全军性命。还不如容我日后再为赵王和张耳大人报仇。如果现在死掉了,还由谁来报仇呢?说完就不再理睬了。

使者二人以激烈的言辞劝说道:在讲究信的道义面前,日后之事又有何意义呢?倘若全军覆没,对张君(张耳)岂非无信可立了吗?有鉴于此,陈余也终于招架不住,只得提出一项折中方案。

“那就只派五千人去吧!”仅此而已。

这项折中方案给五千人带来的是悲惨的结果。两名前来催促的使者率领这支人马想要进入城内,谁知半路上遭到秦大军重兵包围,无一人生还。

在巨鹿城内及其郊外大地上,赵军饥饿日甚一日,赵国正面临覆灭的危险。

楚军也出动大军前来救援,前面我们已经讲到过,还曾讲过因上将军宋义中途按兵不动,故而被项羽在愤慨之余将其斩首,并由项羽掌握了全军的指挥大权。

项羽只身闯进宋义的住所将其斩首,应该有许多动机,其中包括项羽性子直、易冲动及极端好战,还有人们对宋义一意孤行的明哲保身外交的愤慨等等。但就诸多将领和全军士卒来说,能够接受项羽所采取的非常措施,意义格外重大。

楚军已彻底休息了四十多天,附近的粮食已被吃得一干二净,饥寒交迫的士卒开始发牢骚,维持军队秩序已难上加难,而且随时可能发生暴乱、逃亡之类非常事态,处于紧急关头。

楚军本属于那种为找到食物而四处流动的流民队伍,本该提供食物的宋义从根本上放弃了应履行的义务,实际上就等于违反了契约。众将都十分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部下的不满和牢骚,就在这个时候,项羽只身奋起,采取了非常措施。从破坏了属于区区小节的尊卑有序来讲,项羽的行动也许可以算做违背伦理道德的行为,但有一传统观念要说清楚,时逢乱世,为一大群流民队伍提供食物本是为将最大义务,若将这种义务作为基础来看,可以说正是项羽取代宋义,才使这一基础有了可靠的保证。

项羽将获得粮食作为目标,从他早前用来说服宋义的话语里就能看得十分清楚。这在《史记·项羽本纪》里也有记载,其原文是:士卒食芋菽(甘薯和大豆),军无见粮(现成的粮食)。引兵渡河(黄河)因赵食……

意思是说,赶快率领士兵渡过黄河,到战场上去吃赵的粮食吧!措辞虽然有点粗俗,但却很符合流民军队理所当然的运动规律,就是要从粮食枯竭的地方运动到食物丰富的地方去。项羽并没有玩弄什么花言巧语。

项羽将宋义斩首之后,当即昭示全军,粮食就在赵的大地上,由此士气才好不容易得以恢复。人们都来了精神,朝北方赵的大片土地前进。可以说,他们这种奋勇向前的心理还多半是出于饥饿。项羽始终骑在马上。

属于公卿身份的上将军宋义总是使用华丽的座车,而项羽却从不用这种东西。头一天即将出发之际,宋义的座车被浇上油点上火丢弃在路边。坚硬的木材跟油一起燃烧,冒出的浓烟高高升起,走出几里地之外再回头望去,也能看到背后高空中的烟柱把天上的云彩都给染成了茶褐色。

项羽根本不想如宋义那样,靠装饰来特地显示自己的权威。宋义为了让人们亲眼看到自己是旧楚第一号贵族子弟,竟然有时在军旅之中也采用公卿贵族的华丽装束,有时还特意将车子装点得十分豪华,让很多扈从的车辆排成一字长蛇阵,摆出一副像是王的威严架势。

宋义自有其理由:“只有这样,楚人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他老早就曾对跟前的人透露过这种想法。

战国时期,楚与居住在华中和华北地区的汉民族相比,具有强烈的贵族崇拜意识,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楚人对高贵种族具有一种带宗教色彩的尊崇观念,甚至还有贵族当上巫师:“楚人只有这样才行。”

宋义企图以这种强加于人的办法来抓住士卒的心,这表明他总算还了解一点楚人的习俗。

不过,项羽却从来不用这。

项羽总是一身武将打仗时惯常的装束,摇摇晃晃地骑在马。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他那伟岸的身躯,比任何车驾或华美的服饰都更能打动士卒的心。

说到项羽的身躯,早在吴中(苏州)时,他那高大健壮的个子就给人们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简直就像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路上。后来随着战斗的洗礼,项羽的大小肌肉都宛如我们现代人所说的钢块一般,变得十分坚韧,他骑在马上,一个随便的小动作都能让人感到有种铿锵有力的韵律。

“可惜只有一点不足,就是很少运用智慧。”

范增这号人常将这位年轻人与其叔父项梁相比,才会有这种不满的心理。但若让项羽来讲,他却认为范增的什么智慧之类纯属徒劳无益的雕虫小技,有时也只不过是上了年纪、老成持重的人消磨时间的话题而已。面对这种乱世之秋,要么取胜,要么败北,需要的只是挥剑一举定乾坤的勇气和力量。

“智慧十分重要。”

项羽曾这样说过,仿佛是在嘲讽范增。

不过,说到底似乎还是要相信——“智慧只在善后时才有用,对胜败本身是不起作用的。”

仿佛这才是他始终如一的信条。

项羽这种对武力的信仰,决非来自教导过他的项梁,从项梁甚至具有某种智者的繁琐,便可略知一二。项羽就是这个样子。

只能说,项羽天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人。他的有趣之处,还在于他的天性中既没有怯懦也没有不安,还与楚人一样相信鬼神。他是极为自然地相信这些鬼神,或者说,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抱有这种信仰。项羽就是以本来面目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按照范增对世人的划分方法,对这种人该如何处置呢?索性放到人类以外的范畴里去吗?总之,实在是非常困惑。

“唉,反正还是个小毛娃子嘛!”

范增只能说给自己听,再勉强设定出一条与项羽接触的标准。

“我要是不帮助他,他可能就会一事无成。”

随着不断地向北推进,巨鹿平原的情况逐渐明朗化。在这片大地上的秦军有二十多万。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各国前来支援的军队在城外左一处右一处设置营垒,都是五千或一两万人的队伍,连城内的兵力加到一起,也不足八万人。项羽这支军队是七万人。

“简直毫无优势可言。”

范增经过观察,得出这样的结论,因而行军路上,他一直都在绞尽脑汁地思索是否还有什么意外的良策。在当时,胜负全靠敌我双方兵力来决定。将帅的工作就是增加自己这方士兵的人数,为此,开战前就使尽了一切外交上的手段。范增思索的方案也集中在这个方向,可惜士兵来源已经枯竭,已经根本无计可施。

当然,士卒们对这种状况尚一无所知。一般都是告诉士卒,敌军的数量很少很少。在军中不得议论敌我双方的强弱,则更是军队都普遍采用的一条军规,而项羽军在这方面执行得尤为严格。

“赶快抵达赵的广阔平原。”

跟关心敌我双方的强弱相比,这件事在楚军士兵的头脑里占据了主要位置。赵那里有食物。楚军士兵本来就性情豪爽,深刻思考并不是他们的长项。他们很喜欢放声高歌,行军途中,动不动就来一段惊天动地的大合唱,这正是楚人的癖好,北方军队里是很难见到这种情形的。

对范增而言,章邯所筑的甬道也是一道让他感到棘手的难题。当这方面的详细情报送到手时,范增便来到项羽的住处,用枯树枝折成甬道的形状让他看。

“章邯军的强大,主要是靠这些甬道来保证的。”

讲完这第一句,刚要全面论述战场状况时,项羽就把范增的话给打断了:章邯军的强大在甬道,把甬道破坏掉不就成了吗?

“就是毁掉嘛!”

“可是……”

范增又说,若是能毁掉,那谁也不用大动干戈了。巨鹿城外各国派来的支援部队哪怕只想向甬道靠近一点点,立即会遭到秦军的袭击。不过,项羽根本不听这些枝枝节节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毁掉,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他也只是说道:至于方法,就是边战边毁嘛!为了毁掉那些甬道,每支军队都要带上工兵部队。在这次作战当中,范增所干的事就是负责指挥这些工兵部队了。

当项羽所率大军到达黄河岸边时,已是人冬之际,寒气愈发逼人了。

河水减少,河道变窄,荒芜的河滩呈现出一片褐黄的颜色,煞似冬季里那一派肃杀景象。

“这就是黄河吗?”

项羽立马于土丘之上,望着滚滚流动的黄河水,此时的河水犹如用干黄树皮煎出来的浓汁一般,尽管河道很窄,却具有一种雄浑气势。

早就被派到黄河一线的黥布军和蒲将军所率领的部队已经收集到一大批小船,准备全军一举渡过黄河。至此,巨鹿平原的情况已详细掌握。

“燕、代、齐,所有的士兵都躲在壳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已经知道楚军只有七万人。即便将军亲临战场,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出力。”

说话的是蒲将军。这位将军是在早前项梁渡过淮水时,率领乡党壮丁加入到旗下来的,除了耿直之外,并没有什么能耐。

项羽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楚人来讲,楚人本身就是力量。要把这一条铭记在心!”

他又回头望着幕僚说了几个字:就这一条!项羽讲话历来简短。意思就是说,要把自己讲的话传达到全军!

项羽军一齐渡过黄河。过去以后,到巨鹿战场还有三天行程。项羽有一次把全军都集合起来,首度向士卒们亮明了真实情况,告诉他们楚军士兵的人数很少。

当时,项羽让人在河边土丘上插满了旌旗,自己则站在土丘的最高处。

他开口对士卒讲的第一句就是:“你们不要想活着再渡过这条黄河!”

自己也当然作好了战死的思想准备。为了表示这种决心,他把全部船只通通都沉入了水底,接着又说到有关粮食的问题,只给每个人分配够三天用的军粮,刚好是赶到巨鹿城所需的时间,又把向士兵所作的向赵索取食物的保证,也宣布作废。

第二步行动是,项羽站在土丘上亲自搬起做饭用的甑,使劲摔到地上砸个粉碎,又抡起锤子将锅敲破。这就等于让大家知道,三天后即将战死沙场,做饭用的器具已不再需要。

士兵们也都争先恐后地照着项羽的样子去做。七万人一起砸锅摔甑的过程中,一种激烈的情绪犹如翻江倒海,在人们心头掀起万丈波澜。楚人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往往容易产生强烈的感伤心理。这么多人在共同行动,自然会产生出共同的激烈的感伤情绪,于是万众一心。

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华北大地始终是晴空万里。

巨鹿的旷野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一直延伸到肉眼可及的遥远的地平线,但若仔细看去,却会发现大地上会随心所欲地隆起一座座小土山,或者十分陡峭地陷下去,造出一道道犹如地缝般的沟壑,真是景象万千。

所有的小土山上都有秦军的营垒。每个营垒里面都有以万为单位的士兵驻守着,营垒到营垒之间则有甬道相连。

恰似整个郊外大地都成了要塞。令人感到滑稽的是,以长长的甬道连接在一起的秦的要塞群之间,竟然穿插分布着一些由燕、代或齐派来的援军修筑的营垒。而且他们都俨然做出一副打仗的样子,各自都有旌旗在空中迎风招展。

真是一幅敌我双方同在巨鹿苍穹下杂居的有趣景观,但这里却未发生战斗,面对士气低落到极点的各国联军,数量上具有压倒优势的秦军恐怕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吧!

就在这样的荒郊野岭之上,出现了楚军的一队人马,这是在他们从黄河岸边出发三天之后的一个早晨。这队人马就是黥布所率领的三万先锋部队,比项羽及其所率主力大军提前半个时辰到达,此时,正是秦军跟各小国军队的营垒里,升起做早饭的袅袅炊烟。

黥布遵照项羽的命令,没有去攻打营垒,而是直奔甬道。项羽并非只是个有勇无谋的人,故而才让黥布及其所率部队专门向甬道发起攻击的。

章邯所修筑的甬道,一般都配有负责保护的营帐。但也有的地方附近并没有营帐,只有甬道像一条死蛇似的可怜地横躺在那里。黥布就瞅准这样的地方,让主力部队杀将过去。士兵和工兵就抡起工具将甬道彻底捣毁。

大约破坏掉几里(一里约合405米)长之后,再把石块和大块木头扔进未破坏掉的甬道里堵上。为了守住破坏掉的地方,还紧急建起了楚军的营盘。就秦军而言,这样不仅使补给线路遭到打击,而且也产生了新的危险,倘若丢弃不管,楚军士兵还会沿着甬道偷袭秦的营垒。

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霎时间就传到了秦军的各个营垒。

驻扎在这一带的秦将当中,有一个名叫苏角的高傲的家伙。他在章邯帐下也以勇猛著称,但由于始终处于绝对优势,他在警戒和侦察方面都有所放松。楚军士兵从很远的南边渡过黄河,现正在北上,等苏角好不容易知道这些情况时,已经是昨天夜里的事了。

“楚即便来了,又能奈我何呢?”

苏角暗想。按照他的想象,楚也跟其他小国派来的军队属于同一类货色,肯定会像田鼠一样挖出洞穴钻到里面去。再观察一下情况也无大碍,这位老兄抱定的就是这样一种不屑一顾的心理。待到早晨一看才知道,原来出现在这一大片荒郊野岭的楚兵,一到达就傻乎乎地将全军暴露无遗,立即动手破坏甬道,他反倒有点替楚军士兵担心了。

“这就是所谓的荆蛮(对楚人的蔑称),实在是太可怜了!根本就不懂得打仗的道理。岂不是在自取灭亡吗?”

苏角就这样嘟囔了几句,才向现场附近的各个营垒发出作战命令。这样只能是一个接一个地分散投入兵力。

小股投入兵力,只能被敌人各个击破。

正因为如此,最早出现在正全力破坏甬道的黥布军面前的秦军士兵,只能是一支小股部队。黥布往下拉了拉头盔,将剌有墨刑的额头遮住,立即让士兵把破坏工具丢掉,排成整齐的队列向秦军发起突袭。秦军起初以为摆出阵容吓唬一下,楚人就会落荒而逃的,谁知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猛攻,便后撤了好几里地。虽说仅是一次小规模退却,但自从在定陶杀死项梁以来,秦军可谓屡战屡胜,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退却。

我们暂且把黥布毁掉甬道的地方称做破坏点。这些破坏点在秦军所占领地域的最南端,那一带沟壑纵横,对于握有大规模军队的一方来说,行动上会带来诸多不便,根本不是可以有效展开兵力的战场。

可是,恰恰是这种地方成了秦的痛点。其实也就像用一根细针扎了秦军一下而已,但造成的心理上的疼痛却飞快地传到了秦的整个大军。秦军不得不反复向这些破坏点派出兵力,又接连不断地向远处的营垒发出投入战斗的命令。他们依照远近顺序先后抵达战场。在这片战场上,由于要在沟壑与沟壑之间狭窄的空间里调动部队,对敌人很难一下子形成巨大的压力。当然,对黥布军来说,反倒是不幸中之大幸。黥布军的正面之敌只能是一支小股部队,永远不会碰上大队人马。不过秦军可以轮番上阵轮流休息,以解除士兵的疲劳,黥布军便只能像小车轮似的气喘吁吁地不停旋转,不能有一刻停下来的工夫。

每击退一次敌人,就有愈来愈多的士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场倒下去。

正当黥布军因为疲劳而开始运转不灵时,战场的南端出现了项羽的主力大军。虽说只有区区四万人,但整个秦军的中枢神经却感受到了甚为剧烈的疼痛。这位身为南部战线主将的苏角立即快马加鞭亲自奔赴战场,也立即向其他战场的主将王离和涉间告急,以求获得支援。从整个战局来看,黥布所剌激的这个小小痛点,已迫使全部秦军将这里当成了主战场。

项羽从黄河岸边的低洼地带赶了上来。

他到达战场南端,凝神朝前方望去,只见在地形逐渐升高的中央部位有一座很大的土山,仿佛是一只黄牛横卧在那里。冬日里凄迷的枯草将大地覆盖上宛如牛皮般的颜色。在那块也可称之为卧牛阜的高地上,似乎有一支秦军主将的营帐,无数面旗帜在北风中翻滚。

项羽正在从容不迫地审视着战场。

从他的视线里,能反映出他在作何种程度的缜密思考呢?人们不得而知。但这么一看,他就对这种自然形式之下的两军气势一目了然。项羽产生了想拿下这块高地的念头。

与此同时,项羽策马扬尘而去。他手下随行的一队人马对主帅的这一举动大吃一惊,一齐飞驰着赶紧追上去,很快就形成一股排山倒海之势,转瞬间就蜂拥而上卧牛高地,将山上的秦兵追得四散逃命,随即将这里全部占领。

紧接着,秦将苏角就急速赶到了战场。

“为什么将那个小山包送给敌人?”

他二话没说,手起刀落,亲手把逃回来的一名战将斩于马下。按照中国这片大地上的军法,战场上指挥打仗的将领历来都要受到后方的严厉监督,倘若失败或策略有误,当场就要受到处罚,这一切也都是迫不得已。

从这一阶段开始,战斗变得激烈起来了。

秦军虽说从地势上无法全力展开,但毕竟是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庞大队伍,因此尚显得游刃有余,就像撒下一张大网在捕捉一群小鱼一样。

楚军士兵一般个头都比较矮小,动作敏捷,真的好像成了栖息在急流险滩之间的小鱼了。秦军士兵的戎装是清一色的黑颜色,黑压压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在涌动的波涛一般。而在这黑駿駿的漩涡之中,身着红色戎装的楚军士兵却犹如紧贴着漩涡一般,始终在不停地游动。

从土山上望过去,是如此这般的一幅景象,但若说起楚军士兵那一张张脸,用我们现代人的话来讲,简直像脑袋被电给击中了似的,全都失去了正常人的模样。每个人都变得异常地疯狂凶悍,即使面对秦的大军也似乎毫无惧色。秦军则把这些楚人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割开,再一块块地包围起来,从四周向里面射箭,或是一齐用长矛刺杀过去。不过,刺杀来刺杀去的秦军却对楚人的疯狂劲头渐渐地害怕起来。

秦军的目标是要对楚军实施分片包围,因而到处都有无数反复运动着的璇涡。

与此相反,楚军士兵的行动却只需最短距离的直线运动,好像一旦用锥子刺破了一处包围网,便立即从内侧突破,再返回来,当即从外面把包围网打散。这样的过程,有的队伍甚至反反复复地进行了八九次。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确定无疑的,因疲劳和兵力耗损,楚军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数量寡少的楚军正在进行名副其实的殊死搏斗,从各地来的援军却只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各自的营垒里都有大树或瞭望用的塔楼,上面负责观望的人把远处的战况报告给下面的将领,只是在反复报告观望到的情况而已,任何一座营垒都不想向楚军伸出援助之手,都在屏住呼吸,等待时光一刻一刻地过去。

无需复杂的解释。对他们这些中原各国的士兵来说,只能认为那帮荆蛮全都发疯了。明明是必败无疑,却硬要徒劳无益地出兵,最后连累大家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只要脑子里还有点知识的人,谁都不会干这种事的。

反过来讲,项羽及其手下那些楚人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出人意料,不合情理。

项羽正威严地伫立在卧牛高地之上。

这位男子汉也是一个舍生忘死之人,跟手下的楚人完全一样。项羽还跟普通人一样,也会想到自己的未来。关于这场战斗,他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

“我只有一死了之。”

纵使项羽再有本事,面对这场也许连赌博都称不上的毫无本钱的战斗,他也不敢想象会力挽狂澜,大获全胜。

不过,此刻这位男子汉正处在另外一个层次,正提神运气,体味着另外一种境界。项羽想道,在这场战斗里,不是自己在打仗,而是会有鬼神从自己身体里蹦出来,这鬼神会像疯子一样冲上去跟秦军对垒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来的项羽已经死去,只有鬼神站在眼前。因为怕死的本尊已经死去,整个身体犹如有一股清风吹进五脏六腑般地清爽,项羽就是以这种心情望着下面正在进行的战斗。

很快,他就开始行动了。

一鞭子抽下去,战马嘶鸣,仿佛要蹬掉岩石一般从小土山上飞驰而下。在这个举动之前,他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考虑,谁也说不清楚。

反正在此之前已将一支五千人的预备队交给了范增。项羽作为主帅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这一件了,接下来就只管策马飞奔。一见项羽采取这种异乎寻常的行动,挤满卧牛高地一侧斜坡的楚军主力部队立即紧随其后跟了上去,好像整个斜坡都在往下滑动一般。

当项羽还在高地上观察战场时,就看到了一个人。

“把那家伙杀死!”

他想的就是这件事。

那个人是个彪形大汉,身裹黑皮戎服,戴着金黄色头盔,骑在装饰着无数闪闪发光的黄金小饰品的马上,被许多旗帜簇拥在中间。此人正是苏角。

项羽纵马跃过沟壑,吋而跑到沟底,然后再跑上来,厉声吆喝着斥退成群结队的秦兵,径直飞驰向前。项羽在军装上喜欢白颜色,白银头盔,白革戎装,再加上胯下一匹飞驰的灰白色战马。因此,人人都得出一个印象,好似有一道白光正在秦军阵地上飞速穿过。

当这个银光闪烁的光团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在场的所有秦兵都失去了抵抗能力,不敢想象这就是敌军将领,转瞬间即好似目瞪心迷,被旋风般凄厉的气势吓得团团转,没命地东躲西藏,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空当。这是秦兵在给风驰电掣般策马飞奔的项羽腾出一条路。让出一条道路的秦军士兵,个个都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神色。

苏角周围的人也跟那些秦兵没什么两样。当苏角定下神时,项羽已来到跟前。

飞奔而来的项羽差点就要撞上马上的苏角。苏角吓了一跳,还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赶紧闪身抬起左臂抵挡。只见银光一闪,项羽的宝剑当即落到苏角的头上,砍开了他的头盔;再一闪,苏角脑袋瓜被劈成两半。

跟在后面的秦军顿时乱作一团。楚军以和项羽一同的势头猛杀过来。项羽手握长矛,将前后左右的秦兵杀得片甲不留,杀着杀着,忽然之间周围显得亮堂起来。秦军士兵眼看着越来越稀少,已经完全崩溃。

在当时,一旦失去主将,全军立时土崩瓦解。对于士兵来讲,主将不单单是负责指挥,其存在本身就是军队。如果主将被杀死,整个军队也就不成立了。

范增从卧牛高地上看到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场面,便让整个预备队全线出击。正在陷入苦战的黥布也重整旗鼓开始反击。范增则亮开嗓门朝四下里的秦军喊道:“快把兵器丢下!快投降!投降!”

根本不像七十老翁的声音,还让众人一块来喊。范增采取的这套办法也挽救了楚军。敌人虽说已溃不成军,但毕竟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倘若后方的王离和涉间赶到,说不定还会卷土重来再度厮杀。

范增实在是用计巧妙。秦军士兵如获救一般赶紧扔掉兵器,乖乖地坐到地上。范增把他们全部交由蒲将军和当阳君管理,并把他们统统撤到了南方。

楚军只休息了大约两刻工夫。在此期间,他们把丢弃在甬道里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破,吃里面的腌肉,喝喝水,以解除疲劳。

没过多久,秦将王离就率军来到了战场,可一听到苏角军投降的消息,立时就慌了手脚。

项羽下令全军出击,这次他也是一马当先挥剑上阵。对楚军来说,项羽就是这支大军,是不能让他战死沙场的。

于是全军奋勇向前,拼死厮杀,或砍落人头,或生擒活捉,乱战之中,像逮小鸡一样抓住了王离。

就在杀得昏天黑地之时,秦涉间军又赶到了,但一见到自己伙伴们的惨状,未动一刀一枪就开始后撒溃逃。虽然涉间曾喝令予以制止,但要把一下子惊慌失措的军队再重新振作起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涉间同几名骑马的部属被丢在了战场上。这位秦将命令身边那几名骑马的部属赶快后撒,然后跑进旁边一座房子里,放火烧死了自己。想想仅在几个时刻之前秦军的那种声势浩大的阵容,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随后,战场上遍地是盘膝而坐的投降士兵。巨鹿城获救了。

赵王和张耳从南城门连滚带爬般地来到项羽跟前。

项羽在南门附近选了一座景致不错的小土山,在斜坡上安营扎寨。赵王等人从营门鱼贯而人,膝行来到项羽面前,明明项羽还只不过是楚的一名将军,他却要煞有介事地像家臣一样卑躬屈膝地向前跪拜。赵王等采用什么样的礼节都不算过分。他们身后跟随着从各地派来的援军的将军们,一个个像俘虏似的无精打采地抬不起头来,都在那里等着项羽问话。

在这段时间里,项羽别别扭扭地就是一声不吭,究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好呢?还是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更合适呢?还是装成很有德的样子拉着他们的手,亲切地祝贺大家平安无事呢?项羽自己实在搞不清楚,只有鼓着半个脸蛋坐在那里,任凭谁看上去,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这个人只打了半天的仗,差不多就可以十拿九稳地得到天下了。”

侍立在一旁的范增心中想道。

“不过,其实才刚刚幸免于难,这个人可能没感觉到胜利的喜悦,更不要说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事了。他肯定就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哪怕只是在头脑里设想一下也好。”

范增想到这里,不禁感到项羽这个年轻人十分可爱,而项羽却绷着脸,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嘴巴里含了一块小石子。

“将军!”范增在项羽耳边悄声说道,“这位称王的人,还有那些称侯称将的人,多亏了巨鹿一战,现在全都成了将军的属下了。”

然而,项羽却毫无反应。原来,他对不伦不类卑躬屈膝跪拜在自己面前的这帮家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现在占据他大脑的,只有敌军主帅章邯。

章邯的大本营设在棘原,离巨鹿不算太远。巨鹿大败的消息可能早就报到他那里去了。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还存有多少兵力,但肯定会精心策划,出来反击的。

只要打垮章邯,这片大地上就不会再有秦军存在,剩下的就只有竭尽全力攻人关中了。确实在巨鹿打了胜仗,并救出了眼前这帮灰溜溜的家伙。现在就只有这些战果。而只要章邯还存在这个世上,这帮家伙再怎么跪拜也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项羽脑海里正在思考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楚军战死者名单的报告送了上来。项羽对楚人的感情异常之深,这在楚人中间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他有吋会抬高声调说上一句:“啊,这个人也死了吗?”

看到不同的名字,他脸上就会现出不同的表情,却唯独不见他落泪。